菲利普寫信告訴阿特爾尼,說他正在多賽特郡當臨時代理醫生。沒隔多久,便接到
他的回信,回信是用阿特爾尼慣用的一本正經的手法寫的,裡面堆砌了一大堆華麗的詞
藻,猶如一頂綴滿珍貴寶石的波斯王冠;一手漂亮的像黑體鉛字一樣的字體,卻難以看
懂,而他就以這手好字體而自豪。在信裡他建議菲利普同他及他的一家,到他們每年必
去的肯特郡蛇麻子1草地。為了說服菲利普,他在信裡還就菲利普的心靈以及蛇麻草的
柔蔓和捲鬚,作了長篇的優美動人又複雜費解的描述。菲利普立即回信,說他這兒的事
一結束就去。他雖然不是在那兒出生的,但他對賽內特島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一想起
即將和大地母親擁抱在一起,在藍天下的、具有阿卡迪亞2的橄欖林一樣富有田園牧歌
式的詩情畫意的環境中度上兩星期假,他的內心便燃起火一般的熱情。
1蛇麻子:即忽布花、酒花,使啤酒帶苦味之原料。
2阿卡迪亞:古希臘一山區,以人民生活淳樸寧靜著稱。
在法恩利聘用一個月的工作一眨眼就過去了。一座新興的城鎮正在臨海的山崖上崛
起。一座座紅磚別墅鱗次櫛比,環繞著一個個高爾夫球場,一座剛落成的大旅館新近剛
向前來避暑的遊客們開張。但菲利普很少到那兒去。山崖下面的海港附近,錯落有致地
簇集著上個世紀遺留下來的小石頭房子。那些陡斜的,坡度很大的一條條狹窄的街道,
卻有喚起人們遐思的古色古香的風味。瀕水處是整齊的房舍,房子的前面都有修整得小
巧玲瓏的花園。裡面住著業已退休的商船隊的船長們,或者住著靠海為生的人的母親們
或寡婦們。這些房子的外表顯得古雅、寧靜。小海港裡駛進來自西班牙和地中海東部諸
國的不定期貨船,還有八噸位的船隻。一條條帆船時而隨著一陣陣富有浪漫色彩的微風,
徐徐地漂進港來。眼前的這番景致,使菲利普回想起布萊克斯特伯爾那行駛著煤船的骯
髒的小海港。他想,正是那小海港,使他第一次產生了如今已經成為宿願的願望——到
東方諸國和熱帶海洋中陽光明媚的島嶼去一睹為快。但是在這兒,你會覺得比在那視野
老受限制的北海岸更接近浩瀚深邃的海洋。在這兒,當你極目遠眺寧靜的茫茫的大海時,
你不禁會深深地吸一口長氣。那西風,那親切柔和的帶有鹹味的英格蘭海風能振奮人心,
同時又會把你的心情陶冶得更溫柔。
在菲利普給索斯大夫當助手的最後一星期的一天晚上,當老大夫和菲利普正在配製
藥劑時,一個小孩跑來敲外科手術室的門。來的是一衣服襤褸的女孩子,臉上很髒,赤
著腳丫。菲利普應聲把門打開。
「先生,請你馬上到艾維巷的弗萊徹太太家,好嗎?」
「弗萊徹太太怎麼啦?」索斯大夫用急躁的聲音大聲嚷道。
這小孩理也沒理他,再次對菲利普說。
「先生,她的小男孩出了事,請你馬上去好嗎?」
「告訴弗萊徹太太說我馬上就去。」索斯大夫在裡面大聲地說。
小女孩猶豫了一會,把一個污黑的食指故進骯髒的嘴裡,一動不動地站著,眼睛望
著菲利普。
「怎麼回事?小傢伙?」菲利普微笑著說。
「先生,弗菜徹太太說,請那位新大夫去。」
藥房裡響了一聲,索斯大夫從裡面出來,來到了走廊。
「弗萊徹太太對我不滿意嗎?」他嚷叫道。「自從弗萊徹太太出世以來我就一直給
她看病,為什麼現在我給她的臭娃娃看病還不行?」
小女孩有一會兒看起來好像就要哭似的,但她後來還是忍住了。她故意沖索斯大夫
伸了下舌頭。可是當索斯大夫還在莫名其妙時,她已經撒腿拚命地跑掉了。菲利普看出
這位老先生極為惱怒。
「你看樣子很累,從這裡到艾維巷還有相當一段路。」菲利普這樣說,是想給他不
親自去有個借口。
索斯大夫低聲罵道:
「對一個有兩條腿的人來說,走這點兒路總要比一個只有一條半腿的人近得多。」
菲利普臉刷地漲紅了,默默地站了一會兒。
「你是要我去呢,還是你親自去?」菲利普終於冷冷地問道。
「我去算什麼呢?人家是要你去。」
菲利普拿起帽子,看病人去了。他回來的時候已將近8點鐘了。索斯大夫背向著壁
爐,在餐室裡站著。
「你去了很久呀。」他說。
「對不起。你為什麼不先用飯?」
「我想等等。你出去這麼久,一直在弗萊徹太太家嗎?」
「沒有。在回家的路上我停下來觀賞落日的餘暉,我把時間都給忘了。」
索斯大夫沒有回答。女僕端來了一些烤小鯧,菲利普胃口很好,吃得很香。
突然索斯大夫冷不防地向他提了一個問題。
「你為什麼要去看日落的景致?」
菲利普嘴裡塞滿食物,甕聲甕氣地回答說:
「因為我感到愉快。」
索斯大夫神情古怪地望了他一眼,那張衰老、憔悴的臉上閃現出一絲笑意,往後便
默默地用膳。但當女僕端來了葡萄酒又離開房間後,這老頭身子往後靠了靠,銳利的眼
光緊緊地盯著菲利普。
「年輕人,剛才我說到你的跛足時有點刺痛你的心吧?」他說。
「當人們生我的氣時,總是直接地或間接地這麼說。」
「我想他們知道這是你的弱點。」
菲利普面向著他,目不轉睛地瞅著。
「你發現了這一點,很高興吧?」
大夫沒有回答,卻苦笑了一聲。他們就這樣四目相對地坐了一會兒,然後,索斯大
夫所說的話使菲利普大吃一驚。
「你為什麼不留下來?我將把那個患腮腺炎的傻瓜攆走。」
「你太好了,但是我希望今年秋天能夠在聖盧克醫院裡得到個職位。這對我將來干
別的工作大有幫助。」
「我的意思是和你合夥開業。」索斯大夫執拗地說。
「為什麼?」菲利普驚訝地問。
「這裡的人們似乎喜歡你留在這兒。」
「我想這不是你贊成我留下來的理由。」菲利普冷淡地說。
「你認為我行醫40年了,還會在乎人們喜歡我的助手而不喜歡我嗎?不會的,朋友。
我與病人之間沒有感情可言。我不指望得到他們的感激,我只希望他們給我醫療費。好
啦,你看好嗎?」
菲利普沒有回答,這並不是因為他正在思考索斯大夫的這一建議,而是因為他感到
驚詫。顯然,居然有人會向一個剛畢業的人提出合夥開業。這是件不尋常的事。他驚訝
地意識到索斯大夫喜歡上他了,儘管誰也無法親耳聽到他這麼說。他想,要是他把這件
事告訴聖盧克醫院的那位秘書,他會有何感想呢?
「這裡開業每年收入大約700鎊左右。我們可以算算你搭多少股份,你可以在以後
逐步分期償還給我。我死後,你可以繼承我的位子。我想這比你在醫院裡混兩三年,然
後在自己能夠開業之前去當助手強。」
菲利普心裡明白,這是幹他這一行的多數人會欣然接受的建議和求之不得的機會。
他知道幹這一行的人已太多了。在他認識的人當中,少說也有一半人會千恩萬謝地接受
收入如此穩定的建議的。
「非常遺憾,我不能接受你的建議。」他說,「接受你的建議就意味著把我多年來
矢志奮鬥追求的一切放棄了。雖說我的生活曾經過得不太順當,但我的面前總有一個希
望,那就是取得當醫生的資格,好去旅行一番。現在每當我早晨醒來時,骨頭都癢得想
動身離去。我並不在乎到哪個特定的地方去,只要能出國,到我沒有去過的那些地方
去。」
如今,這一目標似乎近在咫尺了。到第二年年中,他便在聖盧克醫院任滿。然後他
將到西班牙去。他可以在那兒度過好幾個月。在那他心目中的浪漫國土上四處漫遊。爾
後,他將搭一條船,遠涉重洋到東方去。人生的道路展現在他的面前,時間長著呢,逗
留多久也無關重要。只要他願意的話,他可以在那些人跡罕至的地方和在那些生活方式
奇特的陌主人群中漫遊多年。他不知道他所尋求的是什麼,他的旅行將會給他帶來些什
麼。然而他總覺得通過旅遊可以學到一些新鮮的生活知識,可以獲得解開他剛揭開的奧
秘的某一線索,以發現更多的奧秘。即使他什麼也沒有發現,也可以消除折磨著內心的
不安心理。但是索斯大夫卻向他表示了極大的好意。如果沒有適當的理由而斷然拒絕他
的好意似乎是忘恩負義的。因此,他羞怯地,盡力表現出鄭重其事的樣子,設法向索斯
大夫解釋,執行他多年來如此深情地珍藏在心中的計劃,對他來說是多麼重要。
索斯大夫靜靜地聽著,那雙敏銳、昏花的老眼中漸漸露出溫柔的神色。菲利普認為,
他不強迫自己接受,他的提議這一點又顯得格外的友善了,因為仁慈常常是非常武斷的。
他似乎認為菲利普的理由是很充分的。他便撇開這個話題,開始談起他的青年時代,他
曾在皇家海軍中服過役,正是由於這段經歷,他同大海結下不解之緣,退役後,就到法
恩利定居。他把在太平洋航行的往事及在中國的冒險經歷告訴了菲利普。他曾參加過一
次討代殺人成性的婆羅洲1野蠻人的遠征,知道了當時還是個獨立國家的薩摩亞群島。
他還到過珊瑚島。菲利普聽得入迷。他一點一滴地把自己的身世告訴了菲利普。索斯大
夫是個鰥夫,他的妻子30年前就死了。他的女兒在羅得西亞跟一個農夫結了婚。他與女
婿吵了架,女兒已經有10年沒有到英國來了。他就好像不曾有過妻子和孩子一樣。他形
單影只,非常寂寞。他的粗暴只不過是掩蓋他幻想的徹底破滅的保護色罷了。菲利普看
到他並非不耐煩,恰恰相反,是相當厭惡地等待著死亡的降臨;看到他憎恨自己的衰老,
卻又不甘心自己受隨年老所帶來的種種束縛,然而又覺得死亡是解決他生活的痛苦的唯
一辦法,這似乎太悲慘了。
1婆羅洲:加裡曼丹的舊稱。
菲利普突然闖進了他的生活,於是,他把由於與他女兒長期分離而已經泯滅了的人
類天性中的感情——在他同女婿的那場吵架中,他女兒站在她丈夫一邊,他還從來沒有
見過她的孩子——全部傾注在菲利普身上。起初這使他感到氣憤,心想這是年老的一種
跡象。可是在菲利普身上有某些吸引他的東西。他發現自己不知為何緣故不知不覺地會
對菲利普微笑。菲利普一點也不使他厭煩。有一兩回菲利普還將手搭在他肩上,這種近
乎是愛撫的動作,自從多年前女兒離開英國之後,他從沒再得到過。當菲利普要離開的
時候,索斯大夫陪他一起到火車站去,心裡感到莫名其妙的沮喪。
「我在這兒過得太痛快了,」菲利普說,「你一直待我很好。」
「我看你很高興離開這兒吧?」
「我在這兒過得很快樂。」
「可是你還想出國去見見世面?啊,你還年輕。」他猶豫了片刻,又說,「請你記
住,假如你改變主意,我的提議依然有效。」
「你真是太好了。」
菲利普把手伸到列車窗外,跟他握手告別。火車徐徐地出站。菲利普想起將要在蛇
麻草場度過兩星期的假期,想到又能再次見到老朋友了,心裡樂極了。同時他也因為那
天的天氣晴朗而格外興奮。然而,與此同時,索斯大夫卻緩慢地步回到他的空寂的屋子
去。他感到自己非常衰老,非常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