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網 第113章
    8月份最後一周的第一天,菲利普到他負責的那個「地段」赴任。這活是很費勁的,

    他平均每天都要護理3個產婦。產婦事先從醫院領取一張「卡片」,當她要分娩的時候,

    就叫一個人——一般是小女孩——把「卡片」交給醫院的門房,然後門房又打發這送信

    的來找住在馬路對面公寓裡的菲利普,若是深夜裡,門房就親自過來把菲利普喊醒,他

    身邊也有一把開菲利普房門的鑰匙。這個時候菲利普便摸黑起床穿衣,急急忙忙走過南

    區的一條空空蕩蕩的街道,心裡便有種說不出的神秘感。在這個時辰送卡片請醫生的一

    般是產婦的丈夫。假如以前已經養了好幾個孩子的,那丈夫對這件事都顯得若無其事的

    樣子;可是倘若是第一胎,丈夫便很緊張,有時還借酗酒來減輕心頭的焦慮。他常常得

    走一英里或更多的路。一路上,菲利普便同那送信的商討生育的情況和生活費用。菲利

    普從中瞭解到不少有關泰晤士河對岸各行各業的情況。他使接觸過他的人得到了鼓舞。

    他在悶熱的房間里長時間地等候著,產婦躺在佔半間房面積的大床上,產婦的母親和照

    料產婦的看護,像她們互相間無拘無束地談話那樣很自然地同他交談。過去兩年裡他生

    活過的環境和遭遇使他懂得了有關窮苦人家的生活的許多事情。他們發覺他居然瞭解這

    些,覺得很有意思。他沒被他們的一些微小的托辭所蒙騙,這也給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為人和氣,幹起事來手很輕柔,而且還從不發脾氣。由於他並不以和他們一起喝茶為

    恥,因此他們都很喜歡他。要是天亮了,可他們還得繼續等下去時,他們就請他吃一片

    塗上烤肉油的麵包。他並不挑食,現在胃口很好,吃得津津有味。他去過幾戶人家,他

    們的房子龜縮在離污穢街道不遠的骯髒的院子裡,那些房子一間挨一間地擠在一塊,裡

    面照不進陽光,又不通風。但是沒料到有些房間雖然外表破敗不堪,地板被蟲蛀壞了,

    屋頂還有裂縫,卻留有豪華的舊影:屋裡頭有精雕細琢的橡樹欄杆,牆上還保留有鑲板。

    住房很擠,一家人住一間房子。白天,在院子裡玩耍的孩子喧鬧聲不絕於耳。那些年久

    日深的牆壁正是臭蟲的繁殖場所。空氣太惡臭了,菲利普常常覺得噁心,只好點上一袋

    煙。這兒的居民掙一文吃一文,過著半饑不飽的生活。嬰孩是不受歡迎的。他們的出生

    帶來了男人的憤怒和母親的絕望。又添了一張嘴,而眼下的人連餬口的食物都還不夠呢,

    菲利普常常覺察出他們巴不得孩子生出來就是死胎或者很快地死去。他給一位生雙胞胎

    的婦女接生過,當告訴她生了雙胞胎後,她馬上傷心得號啕大哭起來。她的母親坦率地

    說:

    「真不知道如何養得起這兩個。」

    「也許上帝到時將會認為把他們帶走是合適的。」那位看護說。

    當那個男人看著這一對肩挨肩地躺著的小嬰孩時,那副惡狠狠的面孔使菲利普大為

    吃驚。他覺得一家子對那不受歡迎而已經問世的可憐的小東西都懷有可怕的怨恨。假如

    他話不說得嚴厲點,「事故」將會發生。這些事故是經常發生的,或是母親翻身把嬰孩

    給「壓」沒氣啦,或是給小孩喂錯了食物啦,這種錯誤並非總是由於粗心大意造成的。

    「我每天都要來看看的,」他說,「我得警告你們,假如孩子有個三長兩短,那你

    們是得受審訊的。」

    做父親的沒吭聲,但卻狠狠地盯了菲利昔一眼。他腦子裡確實有謀殺的念頭。

    「上帝保佑這兩個小生命吧!」孩子的外婆說,「他們會出什麼事呢?」

    讓產婦臥床10天,這是醫院的慣例要求的最短的時間,但這是最難辦到的。操持家

    務是件麻煩事。不給報酬誰也不照看孩子。而那個丈夫下班回家,又累又餓,見茶點還

    沒預備好便滿腹牢騷。菲利普曾聽說過窮幫窮的事,但是一個又一個的婦女對他訴苦說,

    若不僱人,就無法打掃衛生和照看孩子們吃飯,而她雇不起人。通過傾聽婦女們之間的

    談話,以及她們偶爾說出的片言隻語,菲利普也能從中推斷出許多沒說出口的話。菲利

    普從這些話中懂得了,窮人和富人之間毫無共同之處。他們對比較富裕的人家並不羨慕,

    因為生活方式太不一樣了。他們有一種悠然自得的思想,這種思想使得中產階級的生活

    方式顯得拘泥刻板,極不自然。況且他們對中產階級的闊人們有些瞧不起,因為他們蠢

    笨,又不用他們的雙手幹活。那些自尊自重的人只圖自在,希望不受人干涉。可是多數

    窮人卻想從有錢人那兒揩點油。他們知道該說什麼來打動他們,使他們大發慈悲,慷慨

    解囊於慈善事業,以便獲得種種接濟。這種益處來自闊人們的愚蠢和他們的精明狡猾,

    他們認為接受它是一種權利。他們雖然鄙視、冷淡副牧師,但對他還能容忍。可是那位

    區巡視員卻激起了他們的刻骨仇恨。她一走進屋來,連一句「請原諒」之類的話都不說,

    便把你家的窗戶全打開。嘴裡還念叨著「我患支氣管炎,一受涼就會死的」。她連房間

    的每一角落都要看一看,嗅一嗅。要是她沒有說那地方髒,你也能猜出她心裡在這樣想:

    「他們有僕人,當然挺不錯的。假如她有4個小孩,還得自己做飯,又得給孩子們縫補、

    漿洗衣服,我倒要看看她會把房子弄成什麼樣子。」

    菲利普發現,對這些窮人來說,生活的最大悲劇並非生離死別。生離死別是自然現

    象,其悲哀痛苦可以用眼淚來減輕;對於他們,生活的最大的悲劇在於失業。他見過一

    個男人,在他妻子分娩三天後的一個下午回家,對她說自已被解雇了。他是個建築工人,

    其時,這工作不景氣,活兒少。講完這事後,就坐下來用茶點。

    「唉,吉姆。」她說。

    那位男人神情木然地吃著飯,這些食物一直熱在小鍋裡,等他回來吃的。他目光呆

    滯地盯著面前的盤子,妻子以惶恐不安的目光望了他兩三回,然後便默默地哭開了。這

    個建築工人是個粗笨的小個子,臉孔因飽經風霜而變得粗糙,前額有一道長長白白的傷

    疤;手又粗又大,長滿了老繭。突然他把盤子一下推開,好像他必須放棄強行吃飯的努

    力似的,然後掉轉頭,眼睛凝視著窗外。他們這間房間是在這幢樓的頂層,又背陰,除

    了天空鉛灰色的雲塊外,什麼也看不見。沉默之中充滿了絕望。菲利普覺得沒有什麼話

    可說的,只好一走了之。當他拖著疲乏的身子走出來時——因為他這一夜幾乎沒合眼—

    —心裡充滿著對殘酷的世界的憤怒。他知道要尋找工作毫無希望,更有比飢餓更難忍受

    的淒涼。他暗自慶幸,自己還好不必信奉上帝,要不然的話,眼前這種事情將是他無法

    忍受的。人之所以能夠苟且偷生,正是因為生活毫無意義的緣故。

    在菲利普看來,有些人花時間幫助較貧窮的階級的人們是錯誤的,因為他們毫不考

    慮窮人對有些東西已習以為常,不感到有什麼妨礙,卻想方設法去加以糾正。結果事與

    願違,反而攪擾了他們的安寧,甚至讓他們受罪。窮人並不需要寬敞、空氣流通的大房

    間,他們挨凍,是因為食物沒有營養,血液循環緩慢。寬敞的房間反而會使他們覺得冷。

    他們想盡量地節約用煤。幾口人同睡在一個房間裡並不覺得苦,他們寧願如此。他們從

    出生到老死一刻也沒有單獨生活過。孤獨會使他們受不了。他們喜歡男女老幼這樣混雜

    居住,而且,可以對周圍不停的吵鬧聲充耳不聞。他們覺得沒必要經常洗澡,菲利普還

    常常聽到他們氣憤地說一住院還得先洗澡,這既是侮辱,又極不舒服。他們需要的是安

    穩自在的生活。只要男人有固定的工作,生活便過得很順當,也很有樂趣。下班後有許

    多工夫閒扯。再有一杯啤酒喝可就美極了。那些大街小巷更是樂趣無窮的娛樂場所。要

    看點什麼,有《雷諾茲報》和《世界新聞》雜誌。可是你瞧,你無法覺察時間過得有多

    快。事實是,假如你還是個姑娘,讀點書也確實是難得的。現在你忙這忙那的,竟連看

    報的時間也沒有了。

    通常的慣例是產婦生產後,醫生得再出診3次。一個星期天,菲利普在吃飯的時間

    去看一個產婦。她那天是產後第一次下床走動。

    「我再也不能臥床了,確實不行。我不是偷懶的人。躺在那兒整天什麼事也不幹,

    我心裡不安。因此,我就對厄爾布說,『我這就起來給你做飯了。』」

    厄爾布已經手拿著刀叉坐在餐桌旁了。他是個年輕人,有一張和藹的面孔,藍眼睛。

    他掙的錢可不少,日子打發得很順當。他倆才結婚幾個月,他們都喜歡那個躺在床邊的

    搖籃裡的紅撲撲的小男孩。房間瀰漫著香噴噴的牛排味,菲利普的眼光不由得轉頭到廚

    房那邊。

    「我剛要把牛排裝盤。」這女人說。

    「儘管忙你的,」菲利普說,「我只想看看孩子——你們的繼承人就走。」

    丈夫和妻子對菲利普說的話都笑了。厄爾布也從桌邊站起身,跟菲利普一道走到搖

    籃跟前。他驕傲地望著他的兒子。「看來他沒什麼問題,是嗎?」菲利普說。

    菲利普拿起帽子,這時厄爾布的妻子已上好牛排,並在餐桌上放了一盤青豆。

    「你們這頓晚餐可豐盛啦。」菲利普微笑著說。

    「他只有星期天才回來,我要給他做點好吃的,好讓他在外做工時也會想著這個

    家。」

    「我想你不肯賞光坐下來跟我們一道吃點飯吧?」厄爾布說。

    「喔,厄爾布。」他妻子以震驚的語氣說。

    「只要你請我。」菲利普迷人地微笑著回答。

    「好啦,這才夠朋友。我知道你不會見怪的。波利,再拿個盤子來,親愛的。」

    波利慌了,她認為厄爾布是個怪人,你無法知道過一會兒他腦子裡又會冒出些啥念

    頭來。但她還是去拿了一個盤子,並用圍巾很麻利地擦了一下,然後從衣櫃裡拿出一副

    新刀叉來,她把最好的餐具擱在她最好的衣服當中。桌上有一瓶黑啤酒,厄爾布替菲利

    普斟了一杯。他想把牛排一大半夾給菲利普吃,但菲利普堅持大家共同分享。這是一間

    向陽的房間,有兩扇落地的大窗戶。這一間房原先是這幢房子的會客廳,這幢房子當初

    假如不算時髦,至少也是挺體面的。50年前這裡也許是個富商或退休領取半薪的官員住

    的。厄爾布結婚前曾是位足球運動員。牆上是幾幅他參加各種球隊的集體照片。照片上

    一個個運動員頭髮梳得整齊、光滑,臉上現出忸怩的神情。隊長雙手拿著獎盃自豪地坐

    在中間。此外,還有一些表明這個小康之家幸福美滿的標誌:親屬的照片和他妻子身穿

    節日盛裝拍的照片,壁爐架上的一塊小石頭上粘著精緻整齊的貝殼。小石頭兩旁各放一

    只大杯子,杯子上面用奇特的字體寫著:「索斯恩德敬贈」的字樣,上面還有碼頭和人

    群的風景畫。厄爾布很有些個性,他是不參加工會的,並對強迫他入會的做法極為憤慨。

    工會對他沒有用處,他找工作並沒有困難。任何人,只要肩膀上長著個腦袋,對工作不

    挑挑揀揀,又積極肯干都可以獲得好的報酬。波利膽小怕事。假如她是他的話,她就要

    參加工會。上一回罷工的時候,每次他出去做工,她都料想他會被人用救護車送回來。

    她轉身對菲利普說:

    「他就是那麼固執,真拿他沒辦法。」

    「好啦,我的觀點是,這是個自由的國家,我可不願受別人擺佈。」

    「說這是個自由的國家是沒用的,」波利說,「要是他們抓住把柄,那也無法阻止

    他們不敲破你的腦袋。」

    飯後,菲利普把煙草袋遞給厄爾布,他們都抽起煙來。爾後他立即起身同他握手告

    別,因為可能有人在他房間裡等他出診呢。他看得出來,和他們一道吃飯使他們很高興,

    而他們也看出他這頓飯吃得很香。

    「好啦,先生,再見。」厄爾布說,「我希望下次我妻子再生孩子時,還將有個這

    麼好的大夫。」

    「去你的吧,厄爾布,」波利反駁說,「你怎麼知道還會有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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