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聖誕節適逢星期四,商店預備停止營業4天。菲利普寫信給伯父,問回牧
師住宅度假是否方便。他接到福斯持太太的回信,信中說凱裡先生身體欠佳,不能親自
寫回信,但是極希望見見自己的侄兒。假如他能回來,他將會很高興的。福斯持太太在
門口迎候菲利普,並且在他倆握手時,對菲利普說:
「先生,你會發現你伯父和上次你在這裡時大不一樣了。不過你要裝出什麼也看不
出來的樣子,好嗎?先生,他對自己的健康狀況非常神經質。」
菲利普點了點頭,她領著他走進餐室。
「菲利普先生回來了,先生。」
布萊克斯特伯爾的牧師已是病入膏肓、行將就木的人了。只要你看他那凹陷的臉頰
和佝僂的身軀就明白了。他的身子蜷縮在扶手椅裡,腦袋奇怪地往後仰著,肩上披著一
條圍巾。現在,沒有枴杖他已經寸步難行,兩手顫抖得很厲害,連自己吃飯都困難了。
「他看來活不長了。」菲利普一邊看著他,一邊心裡想。
「你覺得我的氣色怎樣?」牧師說道,「自從你上回來這兒後,我已經變了不少了
吧?」
「看起來你的身體比去年夏天還強健。」
「那是天氣熱的緣故,我老受不了炎熱的天氣。」
在上幾個月中,凱裡先生好幾個星期在樓上臥床不起,其餘幾星期住在樓下。他身
邊有個手搖鈴,說話時,他搖鈴把福斯特太太叫來,問她,他第一次離開他的房間是哪
月哪日,她就坐在隔壁房間,他要什麼,一搖鈴她就過來。
「11月7日,先生。」
凱裡先生望著菲利普,觀察他對這一消息的反應如何。
「可是我的食慾依然很好,不是嗎?福斯特太太!」
「是的,先生,你的胃口好極了。」
「但我也不見得發胖。」
現在他唯一感興趣的是他的健康。他所不屈不撓依戀的一件事,就是活著,就是活
下去。儘管生活單調無聊,儘管病痛不斷地折磨著他,只有靠嗎啡的麻醉才能入眠,他
還是要活下去。
「我花在看病的錢太嚇人了,」他又把手鈴搖得丁零丁零地響,「福斯特太太,把
藥費賬單拿給菲利普先生看。」
她很有耐性地立即從壁爐架上拿出藥費賬單來,交菲利普過目。
「那才一個月的賬單,如果是你來給我看病的話,能不能給我開便宜點的藥。我想
直接到醫藥公司買,但那還要郵費。」
雖然他明顯地對自己的侄兒不大感興趣,連菲爾現在幹什麼都沒問一聲,但有菲利
普在自己的身邊他似乎很高興。他問菲利普能在這裡住多久。當菲利普對他說星期二早
晨必須走時,他表示希望他能多住幾天。他詳細地把自己的一切症狀告訴他,並把大夫
關於他的身體所說的話又重複一遍,他突然停下話頭,搖起鈴來。等福斯特太太進來時,
他說:
「哦,我不知道你是否在隔壁。我搖鈴,只是為了看看你在不在那兒。」
待她走後,他向菲利普解釋說,假如他不能確定福斯特太太在聽得見搖鈴的地方,
他心裡便不踏實;萬一出了什麼事,她知道該怎麼辦,菲利普發覺福斯持太太很疲倦,
眼皮因缺乏睡眠而沉重得抬不起來,便暗示伯父說他讓福斯特太太操勞過度。
「胡說,」牧師說,「她強壯得像一頭牛,」過一會兒,當她拿藥再次進來時,他
對她說:
「菲利普先生說你要干的活太多了,福斯特太太。你願意照料我吧,不是嗎?」
「噢,我不在乎,先生。凡是能做得到的我都願意做。」
不久,藥物見效,凱裡先生昏昏沉沉入睡了。菲利普走進廚房,問福斯持太太終日
操勞是否受得了。他明白好幾個月來,她都不得安寧。
「唉,先生,我有什麼辦法呢?」她回答說,「這位可憐的老先生太依賴我了。雖
然,有時惹人討厭,但是你不由得要喜歡他,是嗎?我在這兒已經待了這麼多年了,他
若去世,我真不知該怎麼辦。」
菲利普看出她確實憐愛著這老頭。她替他洗臉、穿衣,為他做飯,並且一個晚上要
起來五六次。因為她就睡在他的隔壁房間,每當他醒來,便丁丁當當地搖著小手鈴,直
到她進入他的臥室為止。他隨時都可能嚥氣,也可能再苟延殘喘好幾個月。她竟能如此
體貼入微地照料一個非親非故的人,真了不起。同時,世界上竟只有她一個關心他,真
是可悲又可憐。
在菲利普看來,伯父終生布道的宗教,現在對他只不過是履行一種形式罷了。每個
星期天,副牧師前來向他奉獻聖餐,他也常常讀一讀《聖經》,然而,很顯然,還是懷
著極恐懼的心情看待死亡的。雖然他相信死亡是通往永生之門,但是他不願意進入這個
門去得到永生。他不停地遭受病痛的折磨,終日被束縛在椅子上,再走出露天的希望已
經破滅了,就像他用錢雇來的這個婦人懷抱裡的小孩一樣。他對自己熟悉的塵世仍然依
依不捨。
菲利普腦子裡有一個他不便發問的問題,因為他知道他伯父除了以老一套傳統的回
答外,不會給他任何別的回答。如今,這台機器正在痛苦地磨損著,他不知道這個牧師
臨終時是否還相信靈魂的不朽。也許在他的靈魂深處就確信沒有上帝,確信此生一了,
萬事皆空。
節禮日1那天晚上,菲利普陪著伯父坐在餐室裡。第二天早晨他得很早動身,以便
9點趕到商店。這時,他預備跟凱裡先生道晚安了。布萊克斯特伯爾的牧師正在打盹。
菲利普躺在靠近窗口的沙發上,書本落在膝上,懶洋洋地打量著房間。菲利普盤算著這
些傢俱能賣多少錢,他已把這幢住宅轉過一圈,看過從小就熟悉的各色什物,有幾件瓷
器也許值許多錢,菲利普不曉得值不值得帶去倫敦。但是,傢俱都是女皇時代的式樣,
紅木質地,結實粗笨,就是拍賣,也值不了幾個錢。家裡還有三四千冊藏書,不過誰都
知道書大多低廉拍賣,也許賣不了100鎊。菲利普不知道他伯父會留下多少錢財,然而
他卻已千遍萬遍地核算,要能夠修完醫學院的課程,取得學位,以及留在醫院供職期間
的費用至少需要多少錢。他望著這個老頭,他睡得很不安寧。那張佈滿皺紋的臉沒有一
點人性,那是某種奇怪的動物的面孔。菲利普想:要結束這條毫無價值的生命該多容易。
每天晚上,當福斯特太太為他伯父準備安眠藥時他總這麼想。那裡擺有兩個瓶子:其中
一瓶是他定時服用的藥,另一瓶是疼得無法忍受時才服用的鴉片劑。這種鴉片劑給他倒
出來,擱在床頭。他一般在凌晨三四點鐘時吞服。加倍劑量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他就會
在夜裡死去,誰也不會懷疑,因為,威格拉姆大夫就是希望他這樣死去的,這樣去世沒
有任何痛苦。當菲利普想到他多麼需耍這一筆錢時,便情不自禁地把雙手捏得緊緊的。
再過幾個月這樣痛苦的生活對這個老頭無關緊要,但對菲利普卻事關重大。他快到忍不
住的地步了,當他想到翌日就得重返商店工作,心裡就充滿了恐懼。一想起使他著魔的
念頭,心便猛烈地跳著。雖然他努力不去想它,但無濟於事。結束這老頭的生命簡直易
如反掌。他對這個老頭毫無感情,從未喜歡過他。伯父一生向來是自私的,對敬愛他的
妻子自私,對委託他照料的孩子漠不關心。他倒不是個殘酷的人,但是他愚昧無知,難
以相處又有點耽於聲色。要下手太容易了,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但菲利普不敢這樣做,
他怕後悔莫及。假如終生老是後悔他所幹過的事,那麼即使拿到錢也毫無用處。雖然他
經常想,後悔是無用的,但有些事情還是偶爾闖入心房,使他心緒不寧。但願這些事情
不負自己的良心。
1節禮日:英國法定假日,是聖誕節的次日,如果是星期日則順延一天,俗例於此
日向僱員、郵遞員等贈送禮品。
伯父睜開了眼睛。菲利普感到高興,因為這時看起來他有點像人的模樣了。他確實
對產生的念頭感到悚然,他所考慮的就是謀殺啊。他不曉得別人是不是也有這種想法,
或者是他變態和墮落了。他估計到了緊要關頭他也是下不了手的,但是這個念頭確實存
在,而且不斷地浮現在自己的腦海裡。如果他沒下手,那便只是由於害怕。這時伯父開
腔了。
「你不是在巴望我死吧,菲利普?」
菲利普感覺到自己的心在胸腔裡劇烈地跳動。
「天啊,沒有。」
「這才是個好孩子,我不喜歡你有那種念頭,我死後你可以得到一小筆錢,但是你
不應該期望這些錢。誠然,對你沒有好處。」
他說話的聲音很低,語調中帶著一種不可理解的憂慮。菲利普的心頓時一陣劇痛。
他不曉得是何種奇怪的洞察力,使這個老頭可以猜測出自己心裡的邪念。
「我願你再活上20年。」他說道。
「哦,唉,我不能指望活那麼久啦,不過假如我自己當心點,再活上三四年總可
以。」
他沉默了一會兒。菲利普找不出什麼話可說。然後,這個老頭好像作了一番思考似
的,又說道:
「每個人都有權利能活多久就活多久。」
菲利普想分散一下他的思想。
「順便提一句,我想你從來沒有接到過威爾金森小姐的信吧?」
「噢,有的,我今年早些時候收到她的一封信。她結婚了,你也知道吧。」
「真的嗎?」
「真的,她嫁給了一個鰥夫。我相信他們一定過得很美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