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是他答應交房租的日子,一周來,他一直期望時來運轉。他沒找到工作。
他以前一直不曾窮到這般地步,他茫然不知所措,心裡總覺得這全是個荒謬的玩笑。他
只剩下幾枚銅幣了。他把用不著的衣服都賣光。他房間裡還有一些書籍和一兩件零碎的
東西,還能賣上一兩個先令,可是女房東對他的進進出出眼睛睜得大大的。他生怕如果
再從房裡拿走什麼的話會遭到她阻止。唯一的辦法是對她說付不了賬。但他沒有這個勇
氣。這時正值6月中旬,夜色很好,天氣暖和。他下決心在露天過夜。河水靜悠悠,一
平如鏡。他沿著切爾西大堤緩緩地走著,乏了,便在一條長凳上打盹。他不曉得睡了多
久。他驚醒過來,夢見被警察搖醒,催他繼續往前走。他睜開眼睛,發現獨自一人,也
不知為什麼,他繼續朝前走,終於來到了奇齊克,他在這兒又睡著了。不久,被硬邦邦
的長凳弄醒了。這一夜似乎很長,他渾身哆嗦著,心裡只覺得痛苦,不曉得究竟該怎麼
辦,在大堤上睡覺他覺得害臊,似乎特別丟臉。黑暗中他依稀覺得雙頰漲得通紅,他記
得聽過曾有過這種經歷的人講的故事。他們當中有軍官、牧師還有上過大學的人。他不
懂得自己是否也將成為其中的一員,排著長隊等待慈善機構施捨熱湯。自殺比這要強多
了。他再也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了。若勞森知道他的艱難處境,他會幫助他的。讓自尊心
來妨礙自己向他人求援,簡直荒唐。他不明白為何如此落魄。他總是力圖做自己認為正
確的事,一切卻適得其反。他能幫人時就幫人,也不比別人自私。他竟會落到這般地步,
這確實太不公平了。
但想這些有什麼用呢,他繼續朝前走。現在天亮了。沉靜中河流顯得很美。清晨中
有種神秘的氣氛,又是晴朗的一天。黎明的天空,朦朦朧朧,無一絲雲彩。他乏極了。
飢腸轆轆,但是他坐不住。老是害怕被警察盤問,害怕蒙受這種恥辱。他覺得身上很髒,
希望能洗洗臉。最後,他來到了漢普頓宮。他覺得若不吃點東西填填肚子準會哭出來。
他選了一家低級的小吃店走進去。聞到熱騰騰食物的香味他有點噁心。他本想吃點有營
養的東西以維持一整天。可是一見到食物就反胃了,他喝了一杯茶,吃了一點麵包和奶
油。這時,他記得這天是星期天,他可以到阿特爾尼家去。他想到他們將要吃烤牛肉和
約克郡布丁。可是他累極了,無法面對這個幸福、熱鬧的家庭。他愁眉苦臉,覺得可憐。
他不要讓人來惹他。他決心走進宮裡的花園躺下來。他腰酸背疼。也許他得找個水泵房,
以便洗洗手和臉,喝點水。他口很渴。既然已填飽肚子了,他愉快地想到了鮮花、草地
和枝繁葉茂的大樹。他覺得,在那兒他可以好好地思索該如何辦。他躺在林蔭下的草地
上,點燃著煙斗。為了節省起見,他很久就限定每天兩袋煙了。謝天謝地,煙草袋現在
又滿了。他不知道別人沒有錢的時候怎麼辦。不久他睡著了。醒來時己近正午。他想,
他很快就得回倫敦。在清晨趕到那兒,去應徵任何有點希望的廣告。他想起伯父,伯父
對他說死後要把他那點錢留給他。菲利普一點也不知道有多少,至多不過幾百鎊罷了。
他不知道能否從未來財產繼承權中提點錢,此事非經老頭同意不可,而他是絕不會同意
的。
「唯一的辦法是堅持下去,直到他死。」
菲利普算了一下伯父的年齡。布萊克斯特伯爾牧師大大超過70,患慢性的支氣管炎,
但是很多患有此病的老人照樣壽命很長。同時,總會有什麼事情突然發生的。菲利普無
論如何也不肯相信自己到了完全反常的地步。處於同樣情況的人並不挨餓。正因為他不
能相信他的這番經歷是真的,因此,他也就沒有徹底絕望。他打定主意向勞森借幾個金
鎊。他整天待在花園裡,肚子一餓就抽煙。非得再動身前往倫敦時他才打算再吃飯。迢
迢路途,他必須養精蓄銳。天氣轉涼時他才出發,乏了就在長凳上睡覺。一路上沒人來
打擾他。他在維多利亞大街洗了臉,梳了頭,刮了鬍子,喝點茶,吃些麵包和奶油。他
邊吃邊看晨報上的廣告欄。他往下瞧,目光落在一個公告上。有個著名的百貨商店的
「裝飾織品部」需要一名售貨員。他有些喪氣,因為以中產階級的偏見,到商店當售貨
員簡直糟透了。但是他聳聳肩膀,畢竟,這有什麼關係呢?他決心去試試。他有個奇怪
的感覺:每蒙受一次屈辱,都是自己主動承受屈厚,他正強迫命運攤牌。9點,他羞怯
地出現在裝飾織品部,他發現許多人已走在他前面了。他們各種年齡都有,從16歲的男
孩到40歲的男人。有的低聲談話,多數人默默無言,一排上隊,他周圍的人便向他投來
敵意的眼光。他聽到一個男人說:
「我唯一希望的是不雇就盡快地答覆,以便來得及到別處看看。」
站在菲利普旁邊的人望了他一眼,問道:
「有經驗嗎?」
「沒有。」菲利普說。
他停了一會兒,說道:「午飯後若沒被雇上,即使是小商店也不會要的。」
菲利普望著那些售貨員。有的在懸掛擦光印花布和提花裝飾布,其他人,據旁邊的
人說,他們正在匯總已郵來的鄉下訂單。大約9點1刻,進貨員來了。菲利普聽到旁邊的
人對另一個人說,他就是吉本斯先生。他是個中年人,又矮又胖,蓄著黑鬍子,一頭深
色的油膩膩的頭髮。他動作敏捷,有一張聰慧的臉。他頭戴絲綢帽,身穿長禮服。禮服
上的翻領佩戴一朵綠葉擁簇的白天竺葵。他走進辦公室,讓門敞開著。辦公室很小,角
落只放一張美國式有活動頂蓋的寫字檯,一個書櫥和一個櫃子。站在外面的人見他機械
地摘去大衣上的天竺葵,放在盛滿水的墨水瓶裡,上班戴花是違反規章的。
白天,商店裡想討好這位上司的人對這朵花讚不絕口。
「我還沒有見過比這更漂亮的花,」他們說,「這不是你自己種的吧!」
「是我自己種的。」他微笑著,慧眼裡充滿著自豪的光芒。
他脫下帽子,換上了外套,草草看一下信件,然後瞥了一眼外面等著見他的人。他
手指輕輕的打著手勢,長蛇陣中的頭一個便走進辦公室。人們排成縱隊,一個個地走過
去,回答他的問話。他的問話很簡短,眼睛老盯住求職者的臉。
「年齡?經驗?為何離開原來的工作?」
他毫無表情地聽著答話。輪到菲利普時,他想吉本斯先生正在好奇地盯他。菲利普
的衣服整齊,裁剪得也不錯,顯得有點與眾不同。
「經驗?」
「恐怕我沒有什麼經驗。」菲利普說。
「那不行。」
菲利普走出了辦公室。這場嚴峻的考驗並沒有他所預料的那麼痛苦,也就不覺得特
別失望。他不能希望第一次嘗試就能成功地謀到一個職位。報紙還在,他再看了一下廣
告。霍爾本街的一家商店也需要店員,他就上那兒去。到了那兒發現已經雇上別人。那
天,要是他想弄點吃的,就得在勞森出去吃午飯之前趕到他的畫室。因此,他沿著布朗
普頓路走到自由民街。
「喂,月底之前我連一個錢也沒有了,」他一有機會便對勞森說道,「你能借給我
半個英鎊嗎?」
他發現開口借錢特別困難。他回想起醫院裡,人們那麼隨便地就能從他那兒借走他
們無意歸還的錢,還像是他們賜與他的恩惠似的。
「馬上給。」勞森說。
可是他把手伸進口袋裡,發現只有8先令。菲利普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
「嗯,這樣,借我5先令,好嗎?」他輕易地說。
「喏。」
菲利普到威士敏斯特的公共浴池去,花6便士洗了個澡。然後吃了一些東西。他不
知道下午該怎麼辦。他不想回到醫院,免得別人盤問。況且,現在他在那兒也沒有事幹。
在他工作過的兩三個科室裡,他們會感到奇怪,為什麼他不來。讓他們愛怎麼想就怎麼
想去吧,沒關係。他不會是第一個不辭而別的學生。他到免費圖書館看報,看膩了,就
取出史蒂文森的《新天方夜譚》。可是他發覺讀不下去,上面的詞句對他毫無意義,他
繼續思索自己的無望的處境來。他老想著同樣的問題,固定的思索使他頭疼。最後,由
於渴望呼吸新鮮空氣,他走進格林公園,躺在草地上。他悲哀地想起自己的跛腳。這使
他不能上戰場。他睡著了,夢見他的腳突然變好了,並且待在好望角的義勇騎兵團裡。
在報上見到的圖片為他的想像提供了素材。他看到自己在費爾德特,身穿卡嘰軍服,晚
上同其他人圍坐在篝火旁。他醒來時,發現天色還太早。不久他聽到議會大廈上的大鐘
敲了7下。他還得無所事事地打發12個小時。他害怕這漫漫長夜。天陰了,他擔心會下
雨。他不得不上寄宿公寓,在那兒租個床位。他看到蘭貝思區公寓外頭的燈籠上登著這
些廣告:上等床位,每鋪6便士。他從來不曾住過,擔心臭氣熏天和臭蟲。他決心可能
的話就在露天過夜。他一直待到公園關門,然後四處溜躂。他非常累。他產生這樣的念
頭:出事故將是件幸運的事,這樣他就可以被送進醫院,好幾星期躺在乾淨的病床上。
半夜,他餓得太厲害了,不吃東西再也走不動了,便走進海德公園角落的一家咖啡館,
吃了兩三塊土豆,喝了一杯咖啡。然後他又繼續走。他心神不安,無法入眠,害怕警察
攆他。他注意到他開始從一個新的角度來看待警察。這是他在外頭露宿的弟3個晚上。
他不時地坐在皮卡迪利的長凳上,黎明,他便漫步往泰晤士河河堤走去。他傾聽大鐘的
響聲,留心每一刻鐘,計算還剩下幾個小時又要天亮。早晨,他花幾枚銅幣把自己梳洗
打扮一番。他買一份報紙著廣告,又前往尋找工作去了。
他這樣持續了好幾天。他吃得很少,漸漸覺得四肢無力,因此幾乎沒精力繼續尋找
看來極難找到的工作。他逐漸習慣在商店的後面久等,指望能有被雇上的機會,也習慣
被人家毫不客氣地打發掉。為了應徵廣告,他走遍倫敦的各個角落。他逐漸與像他一樣
毫無結果的求職者面熟。其中有一兩個人想和他交朋友,但是他太疲倦太沮喪了,無法
領略他們的善意。他再不上勞森那兒去了,因為還欠他5先令。他開始頭昏眼花,無法
清楚地思維了,也不再關心自己的前景了。他哭了好幾次。起初他因此而生自己的氣,
並感到慚愧,可是發現這樣可以減輕自己的痛苦,而且,不知怎的,肚子也不覺得怎麼
餓了。凌晨,他冷得受不了。有一天晚上,他回自己寓所去換內衣。他大約3點鐘溜進
去,這時他確信每個人都睡著了。5點鐘又溜了出來。他躺在床上,柔軟的床鋪令人心
醉神迷。他渾身疼痛,一躺下去便沉迷於這種快樂之中了。躺下來太舒服了,因此,他
都不想睡覺了。他漸漸地習慣不吃東西,又不覺得餓,只是身體虛弱。現在他心裡老想
結束自己的生命,不過他盡量不往這方面想,他害怕讓這種誘惑控制他,使自己無法自
拔。他老是自言自語地說,自殺是荒唐的,因為很快將會出現轉機。他腦子裡的印象是
自己的這一處境太荒謬了,因此不可過於認真。這好比害了一場病,他必須忍受痛苦,
但一定能夠康復。每天晚上,他發誓這種日子再也不能熬下去了,決心第二天早晨給伯
父或者律師尼克松先生,或者勞森寫信。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屈辱地
向他們承認自己的徹底失敗。他不知道勞森對這件事會採取什麼態度。在他們的交往中,
勞森歷來最是輕率的,為自己的常識感到自豪。他將不得不把自己的愚蠢行為向勞森全
盤托出。他心裡惴惴不安:勞森幫助他以後將會疏遠他。伯父和律師當然會幫忙,但是
他害怕他們的責備。他不要受任何人責備。他咬緊牙關,反覆地叨念著:已發生的事是
不可避免的,因為既然已經發生了,後悔是荒謬的。
這樣的日子沒有盡頭,而勞森借給他的5先令維持不了很久了。菲利普渴望星期天
快快到來,好上阿特爾尼家去,也許除了想獨自熬過難關外,他不知道是什麼事阻止他
早點去。因為曾一度處於絕境中的阿特爾尼是唯一能夠幫他忙的人。也許飯後,他會告
訴阿特爾尼自己陷入困境。菲利普心裡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他該向阿特爾尼說的話。他非
常害怕阿特爾尼會拿空洞詞藻來敷衍他。這太可怕了!因此,他想盡量地拖延時間去作
這種嘗試。菲利普對所有的朋友都喪失信心了。
星期六的夜晚又冷又濕。菲利普吃盡了苦頭。從星期六中午一直到拖著疲憊不堪的
身子走進阿特爾尼家,他什麼也沒吃。星期天早晨,他花完最後的兩便士,在市中心地
區查寧十字廣場的盥洗室梳洗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