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天之後,索普-阿特爾尼身體大有起色,可以出院了。他給菲利普留了地址。菲
利普答應下星期天下午一點鐘和他一塊吃飯。阿特爾尼告訴菲利普他住在英尼戈-瓊斯
1建造的一所房子。他像議論一切事物一樣,把古舊的櫟木欄杆也胡吹了一通;當他下
樓為菲利普開門時,便立即迫使菲利普對門楣上那精緻的雕刻讚揚一番。這是一所破爛
房子,極需油漆,但仍不失昔日的莊嚴,坐落於錢塞裡街和霍爾木之間的一條小街上。
它曾經是時髦的,然而現在並不比貧民窟好多少:有計劃要將它拆掉蓋起漂亮的辦公樓;
同時房租低,阿特尼爾能以同他的收入相稱的價格租下樓上兩層。菲利普以前不曾見過
他站起來,對他的矮小感到驚奇。他的身高不超出5-5。他古怪地穿著只有法國工人
才穿的藍亞麻布褲子和一件非常舊的棕色天鵝絨上衣,腰間繫著一條鮮紅的飾帶,衣領
很低。至於領帶則用只有《笨拙》雜誌畫頁上的法國小丑才系的飄懸的蝴蝶領帶。他熱
情地迎接菲利普,迫不及待地談起這幢房子來了,深情地用於撫摸著欄杆。
1英尼戈-瓊斯(1573—1652):英國建築師和設計師。
「瞧瞧這欄杆,你摸摸,簡直像綢緞似的光滑。多麼典雅優美的奇跡啊!5年以後
拆屋的人要將它當柴火賣掉嘍!」
他非要菲利普到二樓的一間房間去不可,那兒,一個只穿襯衫的男人和一個不整潔
的女人正同他們的三個孩子吃星期天正餐。
「我帶這位先生來只想看看你們的天花板。你見過這麼漂亮的天花板嗎?你好,霍
奇遜太太。這是凱裡先生,我在醫院的時候是他照料我的。」
「請進,先生,」那位男人說。「凡是阿特爾尼先生的朋友我們都歡迎。阿特爾尼
先生讓他所有的朋友都來看這天花板。不管我們正在做什麼,睡覺也罷,洗澡也罷都沒
關係,他照樣進來。」
菲利普看得出來他們把阿特爾尼看成怪人;可是他們仍然喜歡他。阿特爾尼正興沖
沖地、滔滔不絕他講起17世紀天花板如何如何的美,他們都呆呆地聽著。
「把這拆下來簡直是犯罪,是嗎,霍奇遜?你是個有影響的公民,為什麼不寫信到
報社抗議?」
這位穿著襯衫的男人笑了笑對菲利普說:
「阿特爾尼先生喜歡開玩笑。他們確實說這些房子不衛生,住在裡頭也不安全。」
「衛生見鬼去吧,我要的是藝術。」阿特爾尼喊道,「我有9個孩子,那麼糟的熱
水設備,他們個個也長得又胖又壯。不,不,我不打算冒任何風險。別跟我講你們的新
奇見解!搬家前,得先弄清楚哪些排水設備確實不行,否則我就不搬。」
有人敲門,一個金髮小女孩開門進來。
「爸爸,媽媽說千萬別光說話了,快進去吃飯。」
「這是我的三女兒,」阿特爾尼引人注目地用食指指著她說道。「她名叫瑪麗亞-
德爾皮拉爾,但她更喜歡珍妮這個名字。珍妮,你該擤擤鼻子了。」
「我沒有手帕,爸爸。」
「嘖!嘖!孩子,」他掏出一條漂亮的印花大手帕回答說,「你想為什麼上帝要給
你手指呢?」
他們上樓,菲利普被領進一間牆上嵌著深色棟木的房子。中間是一張狹長的柚木桌
子,支架可以活動,由兩根鐵條支撐著。在西班牙叫做「鐵架支撐的桌子」。他們要在
這兒吃飯,因為桌上已擺好兩副餐具,旁邊有兩張大扶椅,棟木扶手又寬又平,皮革靠
背,皮革座位,樸素、典雅,但坐起來不舒服。其餘的唯一傢俱是個小櫃子,精心地裝
飾著的鍍金的鐵活,擱在式樣粗糙可是雕刻得很精細的基督教會的圖案的座架上。這兒
放著兩三個釉碟,雖然破舊但色澤鮮艷;牆上掛著西班牙派的古代名畫家作品:畫框雖
舊,但很漂亮,畫作的主題雖然可憎,畫面因年深月久且收藏不善而破損,構思也是二
流的,但它們仍然洋溢著激情。房間裡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但氣氛還是親切的,顯得
既堂皇又樸素。菲利普感到這正是古老的西班牙的精神。阿特爾尼正向菲利普炫耀小櫃
子內部的美麗的裝飾和暗屜,這時一個身材修長背後垂著兩條光亮的棕色髮辮的姑娘進
來了。
「媽媽說午飯做好了,在等你們呢。你們一坐好我就去端上來。」
「過來跟凱裡先生握手,薩利。」他轉過身對菲利普說,「她的個兒大吧?她是我
的老大。你多大了,薩利?」
「爸爸,到6月就15歲啦。」
「我給她取的教名是瑪麗亞-德爾索爾,因為她是我的第一個孩子,我將她獻給西
班牙古代王國卡斯提爾榮耀的太陽神;可是她母親叫她薩利,她弟弟叫她布丁臉。」
這姑娘羞澀地微笑著,露出一口整齊白潔的牙齒,臉紅了。她身段很優美,照她的
年齡顯得高了,生就一雙可愛的灰色眼睛,寬闊的額頭,紅撲撲的臉蛋。
「去叫你媽媽進來,在凱裡先生坐下來之前跟他握個手。」
「媽媽說她要等你們吃完飯再進來,她還沒洗澡呢。」
「那我們親自去見見她。菲利普得先握一下那雙做約克郡布丁的手才能吃。」
菲利普隨主人走進廚房。廚房很小且太擁擠了。孩子們吵吵嚷嚷的,可是陌生人一
進來,便馬上靜下來了。廚房中間擺著一張大方桌,周圍坐著阿特爾尼那些等著吃飯的
孩子們。一位婦人站在爐旁,將烤好的土豆一個一個地取出來。
「這是凱裡先生,貝蒂。」阿特爾尼說。
「虧你想得出來把他帶到這兒,他會怎麼想的?」
她圍著一條髒圍裙,棉布上衣的袖子挽到胳膊肘上,頭上夾滿了卷髮夾。阿特爾尼
太太身材高大,足足比她丈夫高出3時,白嫩的皮膚、藍色的眼睛、和藹的表情,她過
去曾經是個標緻的女人,可是歲月不饒人,加上生兒育女使她身體發胖、不整潔。她那
雙藍色的眼睛已黯然失色,皮膚又粗又紅,頭髮也已失去光澤。她直起身來,在圍裙上
擦擦手,伸了出來。
「歡迎你,先生,」她慢慢地說道,口音讓菲利普聽起來似乎特別熟悉。「阿特爾
尼說在醫院裡你待他可好啦!」
「現在應該把你介紹給那些小畜生了。」阿特爾尼說,「那個叫索普,」他指著一
個頭髮捲曲的圓胖的男孩說,「他是我的長子,是家庭的稱號、財產和義務的繼承人。
還有阿特爾斯坦、哈羅德、愛德華。」他用食指指著3個小男孩,小臉蛋都是紅潤的、
健康的、笑瞇瞇的。當他們覺察出菲利普微笑的眼光落在他們身上時,他們不好意思地
低頭看眼前的碟子。「現在輪到女孩,按順序:瑪麗亞-德爾索爾……」
「布丁臉。」有個小男孩說。
「你的幽默感並不高明,孩子。瑪麗亞-德洛斯梅塞德斯、瑪麗亞-德爾皮拉爾、
瑪麗亞-德拉孔塞普希翁、瑪麗亞-德爾羅薩裡奧。」
「我叫她們薩利、莫利、康尼、羅西和珍妮。」阿特爾尼太太說。「喂,阿特爾尼,
你們回自己的房間去,我會把飯菜送去。待我把孩子們梳洗好了後也會讓他們進去一會
兒。」
「親愛的,假如我給你命名,我便叫你肥皂水瑪麗亞,你老是用肥皂來折磨這些小
傢伙。」
「凱裡先生你先走,否則我就無法讓他們坐下來吃飯。」
阿特爾尼和菲利普坐在那兩張修道士似的大椅子上。薩利給他們端來兩盤牛肉、約
克郡布丁、烤馬鈴薯和白菜,阿特爾尼從口袋掏出6便士叫她去買一壺啤酒。
「我希望你不要特地為我把桌子擺在這兒,」菲利普說,「我很高興與孩子們一道
吃。」
「噯,不,我總是獨自吃飯的,我喜歡這些古老的習俗。我認為女人不該跟男人同
桌吃飯,否則,我們的談話都給攪了。況且這對她們也沒好處。這會使她們有了思想的,
女人一有了思想就不得安寧了。」
賓主兩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你嘗過這樣的約克郡布丁嗎?沒有人能做得像我妻子那麼好。這就是不娶小姐的
好處。你注意到她不是個淑女了嗎?」
這是個尷尬的問題,菲利普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不曾想到這方面的問題。」他結結巴巴地回答。
阿特爾尼笑了,笑聲特別爽朗。
「不,她不是個淑女,一點兒也不像。她父親是個農民,她一生連斗大的字也不識。
我們一共生了12個孩子,9個活著。我告訴她說該停止生育了,但她是個固執的女人,
她現在已經生習慣了。我看她不生上20個是不會罷休的。」
這時薩利拿著啤酒進來了,給菲利普斟了一杯後又走到桌子的另一邊為她父親倒酒。
阿特爾尼伸手摟著她的腰。
「你見過這樣漂亮、高大結實的女孩子嗎?才15歲,可看起來有20歲。瞧她的臉蛋,
長這麼大連一天病也沒有生過。誰娶了她真是太幸運了。不是嗎,薩利?」
薩利帶著淡淡、莊重的笑容聽著,並不太窘,她對父親的感情的爆發已習慣了,然
而她的大方和端莊是很迷人的。
「別讓飯菜涼了,爸爸,」她說著從他的懷裡掙脫出來。「你們要吃布丁喊一聲,
好嗎?」
就剩下他們兩人了,阿特爾尼舉起白-酒懷,深深地喝了一大口。
「真的,世上還有比英國啤酒更好的嗎?」他說,「感謝上帝,賜予我們樸素的歡
樂、烤牛肉、米粉布丁、好胃口和啤酒。我過去曾經跟一個小姐結婚。天啊,千萬別和
一位小姐結婚,老弟。」
菲利普大笑起來。這場面、這裝束古怪令人發笑的小個子男人,這間鑲板的房間、
西班牙式傢俱和英國式的飯菜,這一切使他興奮不已:那麼的優雅,又那麼的不協調。
「你還笑,老弟,你根本不能想像娶一個地位比你低的女人為妻。你想娶的是一個
和你有同等文化程度的女人。你的腦子充滿著志同道合的念頭。廢話,老弟!一個男人
不必同他的妻子談論政治,而你以為我在乎貝蒂對微積分的看法嗎?一個男人只需要一
個能夠替他做飯,照料孩子的妻子。無論大家閨秀或平民女子我都娶過,所以我清楚。
我們叫薩利把布丁端進來吧。」他拍了拍手,不久薩利進來了。她收拾盤子時,菲利普
想起身幫忙她,被阿特爾尼制止了。
「讓她自個兒收拾吧,老弟,她可不要你無事自擾,是嗎,薩利?而且,她伺候你
的時候你一動也不動地坐著,她也不會認為你粗魯無禮。她才一點也不在乎騎士風度呢,
是嗎?薩利?」
「是的,爸爸。」薩利莊重地回答道。
「你知道我正在談些什麼嗎?薩利?」
「不知道,爸爸。但是你知道媽媽不喜歡你咒罵。」
阿特爾尼哈哈大笑。薩利為他們端來了幾盤米粉布丁,香噴噴,油膩膩,味道甘美。
阿特爾尼吃得津津有味。
「這個家有個規矩,就是星期天的飯從不改變。這是種儀式,1年50個星期日,都
吃烤牛肉和米粉布丁。復活節日吃羊羔肉和青豆。到了米迦勒節吃烤鵝和蘋果醬。這樣,
我們就保留了我們民族的傳統。薩利結婚時她會把我教她的許多精明事兒忘掉的,然而
她永遠不會忘記,要想過得美滿幸福,就必須在星期天吃烤牛肉和米粉布丁。」
「要奶酪請喊一聲。」薩利冷靜地說道。
「你知道翠鳥的傳說嗎?」阿特爾尼說,他迅速地從一個話題轉問另一個話題,菲
利普漸漸地習慣了。「當飛跨海洋的翠鳥筋疲力竭時,它的配偶讓它躺在它上面,以它
強勁有力的翅膀馱著它繼續飛,一個男人就需要一個像翠鳥似的妻子,我同前妻一起生
活了3年。她是個闊小姐,每年有1500鎊的進款,我們常常在肯寧頓的一座小紅磚房裡
舉行優雅的小型宴會。她是個迷人的女人,與我們一塊吃飯的高級律師及其妻子們、喜
歡文學的股票經紀人以及初露頭角的政治家們都這麼說的。啊,她是個迷人的女人。她
要我頭戴綢帽,身穿大禮服上教堂,她領我聽古典音樂會。她非常喜愛星期日下午的講
演;她每天早晨8點半坐下來吃早飯,假如我遲到,早飯就涼了;她閱讀正經的書,欣
賞正經的畫,崇拜正經的音樂。天啊,那個女人可真把我煩死了!她依然很迷人,住在
肯寧頓的那座小紅磚房裡,用莫利斯壁紙和惠斯勒的蝕刻板畫來裝飾牆壁,她仍然像20
年前一樣,使用岡特商店買回來的小牛奶油和冰塊在家舉行小型宴會。」
菲利普沒有問這對毫不相匹配的夫婦是如何分居的,但是阿特爾尼告訴了他。
「貝蒂並不是我的妻子,我妻子不肯同我離婚,孩子們都是些私生子,每一個都是,
這有什麼不好呢?貝蒂是肯寧頓這座小紅磚房裡的一個女傭人。四五年前我一貧如洗,
我已有了7個孩子,我去找我妻子求她幫助。她說如果我拋棄貝蒂,到外國去,她就答
應幫助。你認為我能拋棄貝蒂嗎?當然不能,有一段時間我們挨了餓。我妻子說我愛那
個貧民窟。我已經頹廢、窮困潦倒了。我在一家亞麻布商當新聞廣告員,每週掙了3鎊。
而我每天都感謝上帝,因為我不住在肯寧頓那座小紅磚房裡。」
薩利端進了茄達奶酪。阿特爾尼仍滔滔不絕地說著。
「認為一個人需要錢來養家活口是世界上最大的錯誤。人們需要錢來使他們成為紳
士、淑女,但我不想讓我的孩子們成為紳士、淑女。薩利再過一年就要自己謀生了,她
要給一個裁縫當學徒,不是嗎,薩利?而那些男孩要去為國服役。我想讓他們統統去參
加海軍;那是一種快活且健康的生活。伙食好,待遇高,年老了還有養老金。」
菲利普點燃了煙斗。阿特爾尼抽自己用哈瓦那煙絲卷的香煙。薩利把桌子收拾乾淨,
菲利普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一下子聽到這麼多的家庭隱私倒使他感到困窘。個子小、聲
音大、外表像外國人、講話裝腔作勢、故意誇大並帶強調語氣的阿特爾尼是個令人驚訝
的人。菲利普不禁回憶起克朗肖來。他似乎也有同樣的獨立思想,同樣的豪放不羈,但
他的性情比克朗肖要活潑得多,他的見解更粗俗些。他對抽像的東西不感興趣,但克朗
肖正是有了這一點而使自己的談話如此富有魅力。阿特爾尼對自己所屬的郡裡的世家感
到非常自豪。他拿一座伊麗莎白時代的宅邸的照片給菲利普看,告訴他說:
「阿特爾尼家族在那兒已經住了7個世紀了,老弟。啊,要是你能看到那兒的壁爐
和天花板就好了!」
壁板上有個小櫥,他從裡頭拿出一本家譜。他懷著稚童般的得意神情將它拿給菲利
普看。它確實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瞧,那些家族的名字是怎樣再現的:索普,阿特爾斯坦,哈羅德,愛德華;我
為男孩們使用了這些名字。至於女孩子,你看,我給她們起了西班牙的名字。」
菲利普心中不安,覺得可能這整個過程只是精心炮製的謊言。這並非有任何卑鄙的
動機,只是為炫耀自己,令人驚歎不已罷了。阿特爾尼告訴他說他在溫徹斯特公學受教
育。但是對舉止的差別很敏感的菲利普卻認為他的主人不具有在一所聞名的公學受過教
育的人的特點。當阿特爾尼指出他的祖先與哪些名門望族聯姻時,菲利普卻自得其樂地
猜測,阿特爾尼說不定是溫徹斯特某個商人,拍賣商或者煤炭商的兒子,他和現在大肆
炫耀的那個古老的家族的唯一聯繫說不定只是姓氏碰巧相同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