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學院的地下室吃過午飯後,菲利普回到自己的屋裡。那是星期六下午,女房東
正在打掃樓梯。
「格裡菲思先生在嗎?」他問道。
「不在,先生,今天早上你走後不久他也走了。」
「他不回來了嗎?」
「我想不會回來了,先生。他把行李帶走了。」
菲利普不明白格裡菲思這麼做是什麼意思。他拿起一本書讀了起來。這是伯頓寫的
《麥加之行》,是他剛從威斯敏斯特公共圖書館借來的。他讀了第一頁,卻不知所云,
因為他心不在焉。他一直傾聽有沒有人按門鈴。格裡菲思不帶米爾德裡德就回坎伯蘭老
家了嗎?他不敢存這樣的希望。米爾德裡德不久就會來取錢。他硬著頭皮繼續讀下去,
竭力地集中自己的注意力。這樣一來句子倒是灌進腦子裡了,可是其意思卻由於他忍受
著痛苦的困擾而走了樣。他多麼希望沒有作出給錢的可怕建議啊,然而既然作出了,他
沒有勇氣收回。這倒不是為了米爾德裡德,而是為了他自己。他身上有一種病態的任性,
驅使著他去做他決心要做的事。他發覺讀了3頁書,腦子裡卻一點印象也沒有。他又翻
回來,從頭讀起:發覺自己翻來覆去老是讀著同一個句子,而今這句子同自己的思緒交
織在一起,猶如一場惡夢中反覆出現的一個公式。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躲到外面去,直
到半夜才回來。這樣,他們就走不成了。而他在想像中看到他們每小時都上來打聽他是
否在家。想到他們的掃興和失望的樣子他心裡感到樂滋滋的。他機械地重複著那個句子。
可是他不能這樣做。讓他們來拿錢吧,那時,他就可以知道人類可能墮落到什麼地步。
現在他再也讀不下去了,簡直連字都看不見了。他背靠著椅子,合上眼睛,痛苦得昏昏
沉沉,等待著米爾德裡德的到來。
女房東走進來。
「先生,你想見米勒太太嗎?」
「叫她進來。」
菲利普打起精神來接待她,一點兒也不露聲色。他一時情不自禁地想給她跪下來,
抓住她的手,哀求她別走。但他知道沒有什麼辦法能打動她的心;她將會把他的一言一
行,一舉一動都告訴格裡菲思。他感到羞愧。
「喂,出去旅遊的事怎麼樣了?」他樂呵呵地問道。
「我們就要走了,哈里在外頭。我告訴他你不願意見他,因此他避開了。可是他想
知道能不能進來一會兒和你告別。」
「不,我不見他。」菲利普說。
他看得出來,她不在乎他是否見格裡菲思。既然她來了,他就要快點打發她走。
「喏,這是5鎊,我要你現在就走。」
她接過錢,說聲謝謝,掉頭離開了房間。
「你什麼時候回來?」他問道。
「呃,星期一。那時候哈里得回家。」
他知道,他所要說的話是丟臉的,無奈心中充滿著妒嫉和慾望,他再也控制不住自
己的感情了。
「那時候我能見到你嗎?」
他說話時難免帶著懇求的腔調。
「當然行啦,我一回來就告訴你。」
他同她握了握手。透過窗簾,他看見她跳進一輛停在大門旁邊的四輪馬車。馬車轆
轆地走了。隨後,他一頭栽在床上,雙手摀住臉,淚如泉湧。他恨自己。他擤緊拳頭,
扭動著身子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但是他忍不住,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般的啜泣。
他終於站起來,精疲力竭,羞愧萬分,他洗了臉,喝了一杯威士忌摻蘇打水飲料。
爾後他覺得好受些了。這時,他看見了放在壁爐架上的去巴黎的船票。他一把抓起船票,
一氣之下把它們扔進爐子裡。他知道,船票本來是可以退錢的,但是毀了船票他心裡倒
覺得解恨。接著,他走出去想找個人在一起。俱樂部空空如也。他覺得除非他找個人來
聊天,否則他會發瘋的。但勞森在國外。他又往海沃德的住處走去:開門的女僕告訴他,
他已經到布賴頓度週末去了。然後,菲利普到美術館去,不巧快要關門了。他不知道該
怎麼辦。他心煩意亂。他想起這時格裡菲思和米爾德裡德正在去牛津的路上,面對面坐
在列車上,興高采烈的。他回到寓所,可是這兒使他充滿恐懼,他曾經在這兒傷心痛哭
過。他想重新讀伯頓的那本書。可是他一邊讀著,一邊不斷地對自己說我多傻呀。是他
建議他們走的,是他供給他們的錢,還是他強塞給他們的呢。當初,他把格裡菲思介紹
給米爾德裡德時,他該知道會產生什麼後果。光是自己灼熱的戀情就足以激起別人的欲
望了。這時候,他們該到牛津了。他們將會住到約翰大街的一家公寓裡。菲利普不曾到
過牛津,可是格裡菲思對他談得太多了,他完全知道他們要上哪兒。他們將到克拉倫登
餐館用餐。格裡菲思要狂歡鬧飲時習慣到那兒去用餐。菲利普在查寧十字廣場附近的飯
館胡亂吃了點東西,他決定去看戲。後來,他擠進一家劇院的後座,這家劇院正在上演
奧斯卡-王爾德的一齣戲。他不知道米爾德裡德和格裡菲思那天晚上是否去看戲。反正,
他們得設法消磨時光的。他們倆都太蠢了,光聊天是滿足不了他們的:回想起他們的庸
俗下流,臭氣相投,他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他心不在焉地看著戲,每次幕間休息都要
喝威士忌,借酒澆愁。他不習慣喝酒,酒性很快就發作了,他喝得酩酊大醉。他的醉態
時而狂暴不羈,時而愁眉苦臉。散場後他又喝了一次,他不能去睡覺,也知道睡不著。
他害怕他那生動的想像力會在他眼前呈現出種種畫面。他盡力不去想他們。他知道自己
喝得太多了。這時,一種想幹出一些可怕的、下賤的事兒的慾望攫住了他的心。他想滾
到路邊的臭水溝裡去,他渾身渴望著發洩一通淫穢的獸性,他想趴到地上。
他心裡滿懷著憤怒和悲哀,醉醺醺的,拖著那只跛腳朝皮卡得利大街踉蹌走去。他
被一個油頭粉面的妓女攔住。她挽著他的胳臂。他破口大罵,狠狠地將她推向一邊。他
繼續走了幾步,然後停下來。她和別的女人還不是一樣!他後悔對她說了那麼粗魯的話。
他走到她跟前。
「喂。」他開口道。
「見鬼去吧!」她說。
菲利普哈哈大笑。
「我只是想問你今晚是否願意賞臉和我一塊吃飯。」
她驚奇地看著他,猶豫了一會兒,她看出他喝醉了。
「我不介意。」
她竟使用了米爾德裡德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他覺得有趣。他帶她到一家他過去經
常和米爾德裡德吃飯的飯館,他注意到,當他們一道走路時,她的目光老是往下看著他
的跛腳。
「我有一隻腳是跛的,」他說,「你感到厭惡嗎?」
「你是個怪人。」她笑著說。
他回到自己的寓所時渾身骨頭都在酸痛,頭疼得猶如被一隻鎯頭在敲打一般,他差
一點尖叫起來。他又喝了一些威士忌加蘇打水來鎮定自己,然後才爬上床,不久便酣然
入睡,一夜無夢,直睡到第二天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