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菲利普心情很好。他不想過多地去找米爾德裡德,以免她感到厭煩。因此,
他打算到吃晚飯時才找她。他去接她時,她已經準備好了。他拿她這次罕見的準時踐約
和她開玩笑。她穿著他送給她的新衣服,他評論這件衣服很時髦。
「還得拿回去翻改一下,」她說道,「裙子不合身。」
「假如你要把它帶去巴黎,要叫裁縫快點。」
「會來得及的。」
「只剩下3整天了,我們乘11點的船去,好嗎?」
「隨你的便。」
將近一個月時間他將完全和她在一起。他以愛慕的、貪婪的目光盯著她。他對自己
的戀情覺得有點好笑。
「我不曉得我看中了你哪一點?」他微笑著說。
「說得在理。」她回答道。
她的身體瘦得能見到骨架,她的胸部扁平得像男該的胸部。她的嘴巴因雙唇狹小、
蒼白而顯得難看。她的皮膚呈淡綠色。
「到了巴黎以後,我想給你服用大量的布勞氏藥丸,」菲利普笑著說,「讓你回來
時長得又胖又紅潤。」
「我不想發胖。」她說。
她沒有提起格裡菲思。菲利普自信自己能支配她,於是不久在吃飯時,他突然半開
玩笑半正經地對她說:「看來昨天晚上你和哈里一個勁地調情。」
「我告訴你我愛上了他嘛。」她笑起來了。
「我很高興地知道他並不愛你。」
「你怎麼知道?」
「我問過他。」
她遲疑了一會兒,看著菲利普,眼睛發出了奇異的光芒。
「你想看看今天早上他給我的信嗎?」
她遞給他一封信。菲利普認出格裡菲思那粗獷、清晰的筆跡,這封信共8頁。寫得
很好,既坦率又動人。這是一封慣於向女人求愛的男人寫的信。他告訴米爾德裡德,他
狂熱地愛著她,而且一見鍾情;他無意愛她,因為他知道菲利普非常喜歡她,可是他身
不由己。菲利普很可愛,他也為自己感到羞愧,但這並非他的過錯,他只是著了魔。信
中對她說了許多委婉動聽的恭維話。最後,他感謝她同意第二天和他一道吃午飯,並說
他焦急地等待和她見面。菲利普注意到信是前天晚上寫的,格裡菲思準是和菲利普分手
後才寫的,並且趁菲利普以為他已睡覺時不辭勞苦溜出去寄的。
看信時,他的心突突地跳,直感到噁心,但表面仍不露聲色,他微笑著不慌不忙地
將信交還米爾德裡德。
「你們的午餐吃得痛快嗎?」
「相當痛快。」她加重了語氣說。
他覺得自己的手在發抖,只好將手藏到桌底下。
「你可別太拿格裡菲思當真了,他只不過是一個朝三暮四的浪蕩貨罷了。」
她拿起那封信,又看了看。
「我也是身不由己呀,」她竭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這使我有點難堪,不是嗎?」菲利普說。
她迅速地瞟了他一眼。
「你對這件事倒是挺冷靜的,我得這麼說。」
「你要我怎麼樣呢?難道要我一把一把地把自己的頭髮扯下來嗎?」
「我原先以為你會生我的氣的。」
「奇怪的是,我一點也不生氣。這事我早該料到,我真傻,把你們倆拉到一塊。他
哪一點都比我強,這我清楚。他比我活躍得多,又儀表堂堂,也很風趣,他會講那些你
感興趣的事。」
「我不懂你這是什麼意思。如果我不聰明,那我也沒法子,可是我也不像你所想像
的那麼蠢,決非如此,老實告訴你,你有點太盛氣凌人了,年輕人!」
「你想和我吵架嗎?」他溫和地問道。
「不。但是我不明白為什麼你會這樣對待我,好像我什麼也不懂似的。」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得罪你,我只是想平心靜氣地把事情談一談,假如我們都能
沉住氣,盡量不要把事情弄得那麼糟。我看得出來,你被他吸引住了,在我看來這是很
自然的,唯一使我傷心的是他竟然會這樣慫恿你。他明明知道我非常喜歡你。他對我說
他一點也不喜歡你,可是5分鐘之後又寫了那麼一封信,這太卑鄙了。」
「要是你以為講他的壞話就可以使我不那麼喜歡他,那你就打錯算盤了。」
菲利普沉默了一會兒,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使她明白。他想說得冷靜些、慎重些,
可是他的心緒太紊亂了,一時理不清。
「為了一時的迷戀而犧牲一切是不值得的。你知道那是不會長久的。他愛任何人從
不超過10天,況且你又很冷淡,這種事對你沒多大的意義。」
「那是你的想法。」
她的態度倒使他更難發脾氣了。
「要是你愛上了他,那也沒辦法,我盡力忍受痛苦就是了。你我兩人相處得很好,
我待你也不壞,是吧!我向來知道你並不愛我,可你畢竟還是喜歡我的呀。我們到了巴
黎,你就會忘了格裡菲思的。要是你下決心忘掉他,你會發現這樣做並不難,而我也值
得你為我做點什麼事了。」
她一聲不響,他們繼續吃飯。當沉默得令人難以忍受時,菲利普開始談些無關緊要
的事。米爾德裡德心不在焉,他裝著沒看見。她的答話是敷衍了事的,又從不主動開口。
最後,她突然打斷他的話。
「菲利普,恐怕我星期六不能走。大夫說我不該走。」
他知道這是謊話,但他問道:
「那你什麼時候才能走呢?」
她瞥了他一眼,見他臉色發白,神情嚴肅,趕緊將目光移開。這時她有點怕他。
「算了,我還是對你直說了吧,我根本不能同你一塊去。」
「我早知道你有這個意思。可是,現在改變主意已經太遲了。我已經買了船票,一
切都準備好了。」
「你說過除非我願意,否則不勉強。而我現在不想去。」
「我已經改變主意了,我可不願意讓人家捉弄了,你必須去。」
「菲利普,作為一個朋友我是很喜歡你的。但超過這一限度我可受不了,那樣我就
不喜歡你了。菲利普,我不能。」
「一星期以前你還是很願意的。」
「那時候不一樣。」
「因為那時你還沒有遇到格裡菲思,是嗎?」
「你自己說過,要是我愛上了他,我也無能為力。」
她繃著臉,兩眼直直地盯住盤子。菲利普氣得臉色發白,他恨不得用攥緊的拳頭揍
在她的臉上。他想像她被打得鼻青眼腫的模樣。離他們不遠的一張桌子旁邊坐著兩個18
歲的年輕人,他們時時瞟著米爾德裡德。他懷疑是不是他們嫉妒他和一個漂亮的女孩子
一塊吃飯。也許他們正想取代他的位置呢。最後還是她打破了沉默。
「我們一塊走有什麼好處呢?我會老想著他的,這樣對你也沒有什麼意思。」
「那是我自己的事。」他回答說。
她將此話的真正含義細細玩味之後,不覺臉紅了。
「可這太惡劣了。」
「有什麼惡劣的?」
「我還認為你是個真正的紳士呢!」
「你錯了。」
他對自己的回答感到滿意,說完便哈哈大笑起來。
「看在上帝的面上,別笑了」她叫道,「菲利普,我不能陪你去。實在對不起,我
知道我一向待你不好,可誰也不能強迫自己呀。」
「你落難時,我什麼事兒都幫你,難道都忘了嗎?我二話沒說掏錢供養你,直到你
的孩子生下來;我為你付醫療費及其他一切費用;我出錢讓你到布賴頓去,出錢養你的
孩子,出錢為你買衣服,你身上穿的一針一線都是我付錢買的。」
「假如你是紳士,就不會當著我的面炫耀你替我做的事。」
「哦,看在老天爺的面上,住嘴吧!你以為我還在乎是不是個紳士嗎?要是我是個
紳士,我就不會把時間都浪費在像你這樣一個下流的蕩婦身上了。你喜歡不喜歡我,我
才不在乎呢!我被人愚弄夠了。星期六好好跟我去巴黎,否則你得自食其果!」
她氣得滿臉通紅,一開口她的聲音變得生硬粗俗了,而平常她總是裝得溫文爾雅的。
「我從來就不喜歡你,一開始就不喜歡,全是你強加給我的。我一向討厭你來吻我。
現在,即使我挨餓,也不讓你再碰我一下。」
菲利普想嚥下盤裡的食物,可是喉嚨的肌肉不聽使喚,他把酒一飲而盡,然後,點
了一支煙。他揮身發抖,一聲不吭,等待她起身。但是她默不作聲、一動不動地坐著,
眼睛盯著那張白桌布。假如這兒只有他們兩人的話,他就會揮開雙臂摟著她狂吻。他想
象著他用嘴唇貼住她的嘴唇時她仰起的纖細的雪白的脖子。他們就這樣默默地坐了一小
時。最後,菲利普認為侍者開始好奇地盯著他們了,便叫侍者來結賬。
「我們走吧!」他平心靜氣地說道。
她沒吱聲,卻收拾好提包和手套,穿上了外套。
「你什麼時候再去見格裡菲思?」
「明天。」她冷冷地回答。
「你最好跟他商量一下。」
她機械地打開手提包,看到裡頭有一張紙條。她把它取出來。
「這是這件衣服的賬單。」她猶豫地說道。
「那又怎麼啦?」
「我答應明天給女裁縫付錢。」
「是嗎?」
「這件衣服是你答應給我買的,你意思是現在你不打算付錢了?」
「是的。」
「那我叫哈里付。」說完,她的臉一下子紅了。
「他會樂意幫你的。現在他還欠我7鎊。上星期他把顯微鏡都典當了,因為他身無
分文。」
「別以為這樣就能夠嚇唬我,我完全能夠自己謀生。」
「那再好不過了,我一文錢也不想給你了。」
她想到星期六就得付房租了,想到她孩子的領養費,可是她什麼話也沒說。他們離
開了飯館。到了街上,菲利普問她:「要不要我替你叫一輛馬車?我想去散散步。」
「我一點錢也沒有,今天下午我還得付一筆賬。」
「走一走又怎麼?要是明天想見我,大約在用茶點時間我在家。」
他摘下帽子,逍遙自在地走了。過了一會兒他回頭看了一下,只見她無可奈何地站
在原地,茫然地望著街上來往車輛。他折回來,笑了一聲往她手裡塞了1枚硬幣。
「喏,兩先令,可以回去了!」
她還來不及開口,他已揚長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