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回寓所時盼望能收到諾拉的信,可是什麼也沒有。第二天早晨仍然沒有。這
一沉默激怒了他,同時也引起他的恐慌。自從去年6月他住在倫敦以來,他們一直天天
見面。這兩天他沒拜訪她,也沒說明為什麼沒去,她該會覺得奇怪。他不知道是否她碰
巧見到他和米爾德裡德在一塊了。想到她的傷心和不快,他覺得於心不忍,決定當天下
午去拜訪她。他幾乎有點想責備她,因為他竟然容許自己跟她保持這麼親暱的關係。一
想起要繼續保持這種關係,他內心就充滿厭惡。
他在沃克斯霍爾橋大街一幢房子的三樓替米爾德裡德租了兩間房子。那地方聲音嘈
雜不過,他知道她喜歡窗外的來往車輛的喧鬧聲。
「我不喜歡死氣沉沉的街道,整天連個人影也見不著。」她說道,「給我一點生活
的氣息吧。」
接著,他便硬著頭皮到文森特廣場去。當他按鈴時內心充滿憂慮,總覺得這樣對待
諾拉太過分了,生怕諾拉會責備他。他知道她脾氣不好,他不喜歡吵架,也許最妥當的
辦法是坦白告訴她米爾德裡德又回到他身邊,而他對她的愛仍如先前一樣熱烈;他很遺
憾,但再也不能愛諾拉了。接著,他想起了她極度的痛苦,因為他知道她愛他;以前她
的愛曾經使他飄飄然,他不勝感激;可現在這種愛卻是可怕的。她不應該忍受他強加於
她的痛苦。他暗自想:現在她會如何接待自己呢?上樓時,他腦海裡浮現出她可能出現
的各種舉動。他敲了門。他感到臉色刷地發白,不知如何掩飾內心的緊張。
諾拉正在奮筆疾書,菲利普一進來,她便跳了起來。
「我聽出你的腳步聲,」她叫道,「這幾天你躲到哪兒去了?你這淘氣鬼!」
她喜氣洋洋地向他走過來,雙臂摟著他的脖子,她見到了他高興極了。他吻了她。
然後,為了使自己鎮定下來,說他很想喝茶,她趕忙捅一下爐子,把壺裡的水燒開。
「我一直很忙。」他笨拙地說道。
她開始眉飛色舞地扯開了,她告訴他她最近又受托為一家出版商寫一篇中篇小說,
這家出版商還是第一次雇她。這樣她可以掙15畿尼。
「這筆錢簡直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我告訴你我們怎麼花,我們可以作一次短途旅遊,
到牛津大學去玩一天,好嗎?我很想去看一看那裡的幾所學院。」
他注視著她,看她眼裡是否有責備的神色,但它們如平常一樣的爽朗、快活:見到
他,她開心極了。他心灰意懶了。他能把那件殘酷的事實告訴她嗎?她給他烤了點麵包,
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然後遞給他,好像他是小孩似的。
「吃飽了嗎?」她問道。
他微笑著點點頭。她替他點了一支煙,然後,又像她平時喜歡的那樣,走過來坐在
他腿上。她的體重很輕,她發出一聲甜蜜的幸福的長歎,將身子住後靠,偎依在他懷裡。
「對我說些親切的話。」她喃喃道。
「要我說什麼呢?」
「你可以盡量地想像,說你多麼喜歡我。」
「你知道我喜歡你。」
他無意這時候告訴她。無論如何這一天也要讓她平平靜靜地度過去。也許,他可以
寫信告訴她,這比較容易辦到。他不忍心想到她痛哭流涕。她要他吻她,而當他吻她的
時候,他想起了米爾德裡德,想起了她的蒼白的薄薄的嘴唇。對米爾德裡德的回憶每時
每刻都縈繞著他,她好像是一個比影子更實在的合併的形體不斷地分散著他的注意力。
「你今天很沉默。」諾拉說。
她的喋喋不休常常是他們之間的笑柄,他回答道:
「你從來不讓我有插嘴的機會,因此我已經沒有說話的習慣了。」
「可是你也不注意聽我說話呀,這樣很不禮貌。」
他有點臉紅,懷疑她是否已微微覺察出他內心的秘密。他不安地將目光移開。今天
下午她的體重使他討厭,他不想讓她碰他。
「我的腳發麻了。」他說。
「真對不起,」她跳起來,大聲說道,「假如我改不掉坐在男人腿上的習慣,我非
節食減胖不可。」
他煞有介事地在地板上跺跺腳,在房間裡來回走著,然後,站在壁爐前面,以免她
又坐到他腿上。她談話的時候,他覺得她要比米爾德裡德強10倍,她更能使他快樂。同
她談話他也更愉快;她比米爾德裡德聰明,性情也好得多。她是個善良勇敢、誠實的小
婦人。而米爾德裡德呢,他怨恨地想,這些形容詞她一個也配不上。要是他有一點理性
的話,他就應該堅持和諾拉好下去,和她在一起會比和米爾德裡德在一起更幸福;諾拉
畢竟愛他,而米爾德裡德只是感激他的幫助而已。可是,愛別人畢竟要比被別人愛更有
意思。他一心一意愛米爾德裡德。他寧可和她待10分鐘也不願意同諾拉待整整一個下午。
他把在她那冰涼的嘴唇上吻一吻,看得比諾拉能給他的一切吻都更加珍貴。
「我沒法擺脫,」他想,「我已經被她迷住了。」
即便她無情無義、卑鄙庸俗、愚昧貪婪,他還是愛她。他寧願同這一個受苦,也不
願意和另一位享福。
當他起身要走的時候,諾拉漫不經心地說:
「明天能見到你吧,嗯?」
「能。」他回答。
他知道他明天不能來,因為他要幫米爾德裡德搬家,可是他沒有勇氣說出口。他打
定主意給諾拉發一份電報。米爾德裡德早晨去看房子,很滿意。午飯後,菲利普跟她一
塊上海伯裡。她有只衣箱,另外還有一隻箱子裝著零碎雜物,坐墊、燈罩、相框等等。
她打算用這些東西把房子擺設得像個家庭的樣子。此外,她還有兩三個大紙板箱,可是
所有這些財產無非只夠放在四輪馬車的車頂而已。當他們乘馬車通過維多利亞大街時,
菲利普盡量往馬車的後座蜷縮,免得被碰巧路過這兒的諾拉撞見。他沒有機會去拍電報,
也不便從沃克斯霍爾橋街郵電所給她拍電報,因為諾拉會懷疑他到那兒去幹什麼。況且
假如他人在那兒,就毫無借口不到近在咫尺的她的寓所去。他決定最好還是花半小時去
拜訪她。但是這件不得不做的事激怒了他。他生諾拉的氣,因為她迫使他不得不採取庸
俗卑劣的手段。同米爾德裡德在一起他覺得很愉快。幫她打開行李他感到很有趣。把她
安置在由他我的,由他支付房租的寓所,使他體驗到一種富有魅力的佔有感。他不肯讓
她動手,替她做事是件樂事,而她也沒有心思去做別人似乎熱心替她做的事。他替她把
衣箱裡的衣服拿出來放好。她沒打算再出去,所以他替她拿拖鞋,代她脫靴子。他對履
行僕人的職責感到莫大的喜悅。
「你可把我寵壞了。」當他跪下來替她解靴扣時,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柔情蜜意
地撫弄他的頭髮。
他拉起她的雙手吻了起來。
「有你在這兒,真是妙極啦。」
他整理坐墊和相框,她有好幾隻綠色的陶瓶。
「明天我買一些花來插。」他說。
他得意地四下打量著自己的手藝。
「我不再出門了,我想還是穿件寬鬆的女袍。」她說道,「幫我從後面解開鈕扣,
好嗎?」
她若無其事地背過身子,好像他是個女人似的。他的性別對她無關緊要。但他對於
她這句話表示的親暱勁兒心裡充滿著感激之情。他笨拙地解開她衣服上的一個個的鈕扣。
「第一天踏進茶館時,我沒想到今天會替你幹這種事。」說著他勉強地笑了笑。
「總要有人干。」她回答說。
她進寢室換了一件淡藍色的寬鬆女袍,上面裝飾著許多廉價的花邊。然後,菲利普
將她安頓在一張沙發上,便為她沏茶。
「恐怕我不能留下來和你一起用茶了,」他抱歉地說道,「我有個很不愉快的約會,
不過半小時我就回來。」
假如她問他是什麼約會,他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但她沒有這種好奇心。他租房子
的時候就定了兩個人的飯,本來打算和她安安穩穩地過一個晚上。他急著要趕回來,所
以就乘坐電車穿過沃克斯霍爾橋大街。他想,最好一見面就向諾拉講明他最多只能待幾
分鐘。
「喂,我僅有向你打個招呼的時間,」他一跨入她的房間便說,「我實在太忙了。」
她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
「怎麼?出了什麼事?」
她竟迫使他撒謊,這觸怒了他。他回答說他必須上醫院去參加一場手術示範時,他
自覺臉紅了。他猜想她的神情好像不相信他似的,這使他越發惱火了。
「哦,那好,沒關係,」她說,「明天一天你可以陪我。」
他茫然若失地看著她。明天是星期天,他一直盼望著和米爾德裡德一起過呢。他思
忖著出於禮貌他也應該這麼做,總不能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撇在陌生的屋子裡。
「太對不起了,我明天有事。」
他知道這是一場爭吵的開端。而他本來是想不惜一切代價避免的。諾拉的臉漲得更
紅了。
「可是我已經邀請戈登夫婦來吃午飯」——戈登是個演員,他們夫婦正在外省旅遊,
這一天要在倫敦過,「這事我一星期前就告訴你了。」
「實在對不起,我忘了。」他支支吾吾地說,「我可能來不了,你就不能另請別
人?」
「那你明天幹什麼?」
「我希望你不要盤問我。」
「你不願意告訴我,是嗎?」
「告訴你我倒一點也不介意,可是被迫說明一個人的一舉一動,這可是件惱人的
事。」
諾拉的臉色突然變了,她盡力克制著自己才沒有發脾氣。她站起身來,拉起他的雙
手。
「明天別讓我失望,菲利普,我多麼盼望能和你一塊過這一天啊!戈登夫婦想見見
你,我們會玩得很痛快的。」
「要是能來我就來了。」
「我並不苛求,是吧!我很少找你的麻煩的。你就不能取消你那個討厭的約會嗎?
——就這一次?」
「很抱歉,我不能取消。」他滿臉不高興地回答說。
「告訴我是什麼約會。」她以哄孩子似的口吻問道。
他不慌不忙地編造了一些理由。
「格裡菲思的兩個妹妹要來過週末,我們要帶她們出去玩。」
「就這麼點事?」她高興地說,「格裡菲思可以很容易地另找別人嘛。」
他後悔沒有想到更緊要的事。這一謊言編得太糟了。
「不,很抱歉,我不能——我答應了,我必須遵守諾言。」
「可是你也答應我了呀,肯定是我先提出來的。」
「希望你別堅持了。」他說。
她發火了。
「你不想來,所以才不來。最近這幾天不知道你在幹些什麼,你完全變了。」
他看了看手錶。
「恐怕我得走了。」他說。
「你明天不來嗎?」
「不來。」
「那你以後別再來了。」她大發脾氣,大聲嚷道。
「隨你便。」他回答說。
「別再讓我耽誤你了。」她譏諷地說。
他聳了聳肩膀,走了出來。他鬆了一口氣,總算沒有把事情鬧大。還沒有出現眼淚。
他一邊走,一邊暗自慶幸這麼容易就了卻這件事。他走進維多利亞大街,給米爾德裡德
買一些鮮花。
簡單的晚餐十分成功。菲利普早先送上了一小缸魚子醬,他知道米爾德裡德喜歡。
女房東給端來了一盤蔬菜炒肉片和一道甜食。菲利普要了她最喜歡的紅葡萄酒。敞開的
窗簾,熊熊的爐火,燈泡安上米爾德裡德的燈罩,房間顯得舒適、愜意。
「真像一個家。」菲利普微笑著說。
「我的處境也許會越來越糟,會嗎?」她回答說。
飯畢,菲利普拉了兩張扶椅放在壁爐前面,他們坐了下來。他舒舒服服地抽了斗煙,
感到怡然自得。
「明天你要幹什麼?」他問道。
「我要到塔爾士山,你還記得茶館裡的那位女經理吧。喔,她現在已經結婚了,她
邀我去和她過星期天。當然她認為我也結過婚了。」
菲利普的心涼了半截。
「可我回絕別人的一個邀請,為的是和你一塊過星期天呀。」
他想,假如她愛他,她將會說,既然這樣,她就留下來陪他。他很清楚,要是諾拉
的話,一定會毫不猶豫的。
「唉,你太傻了,三個多星期以前我就答應要去了。」
「可是你一個人怎麼去呢?」
「哦,我會說埃米爾有事到外地去了。女經理的丈夫是做手套生意的,他是一個很
有教養的人。」
菲利普沉默了,痛楚的心情湧上心頭。她瞟了他一眼。
「你不會連這一點快樂也不肯給吧,菲利普?要知道,這是我出去走走的最後一次
機會了,誰知要多久才能再出去呢,何況我已經答應了。」
他拉起她的手笑著說:
「不,親愛的。我願你盡情地玩,只希望你能快樂。」
一本藍皮小書打開著反扣在沙發上,菲利普順手把它拿起來。這是一本價值2便士
的廉價中篇小說,作者是考特尼-佩吉特,那是諾拉的筆名。
「我實在喜歡他的書,」米爾德裡德說,「他的書我全都讀過,寫得太美了。」
記得諾拉談起自己的時候曾經說過:
「我在幫廚女工中名氣大著呢。她們都認為我很有教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