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以後,他天天和她見面。他開始上茶館去吃午飯,但是米爾德裡德制止他,說
是這樣會引起女招待們說閒話;因此,他只好滿足於用茶點;然而他老是在附近等著陪
她一道走到車站;他們每週出去上館子一兩次。他送給她一些小禮物:金手鐲、手套、
手帕之類。他雖然花費不起,可是沒法子:給她東西她才顯出點熱乎勁。她知道一切東
西的價格,一分禮物,一分感激。他不在乎這些。當她主動吻他時,他高興得忘乎所以,
也顧不得考慮自己付出多大代價才贏得她的歡心了。他發覺她星期天待在家裡很無聊,
於是他早晨到赫爾內希爾去,在街口接她,然後陪她去做禮拜。
「我老想上一次教堂,」她說,「它樣子很好看的,是吧?」
然後她回家吃飯,他在旅館裡隨便將就一餐。下午,他們又上布羅克韋爾公園散步。
他們之間沒有多少話說。菲利普特別害怕她煩了(她極容易煩),便絞盡腦汁,想出許
多話題。他意識到他們對散步都不感興趣,可是離開她又受不了,只好盡量多走一會兒,
直到她累了,發脾氣為止。他知道她不愛他,而他卻想從她那兒得到愛情,他的理智告
訴他,她的天性不存在這種愛情:她冷若冰霜。他雖然對她沒有提出要求的權利,可是
卻身不由己。既然他們更加親近,他覺得更難以控制自己的脾氣了。動不動就發怒,止
不住口出怨言。他們動輒就吵架,她便一段時間不跟他講話,結果他不得不在她的面前
俯首聽命。他為自己如此喪失尊嚴而生氣。一旦看見她跟茶館的任何男人談話他便醋勁
十足,而當他嫉妒時便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經常有意當眾羞辱她,悻悻而去,爾後晚上
在床上輾轉反側,悔恨交加,度過一個不眠之夜,第二天又上茶館哀求她饒恕。
「別生我的氣,」他說,「我太喜歡你了,所以不能夠抑制自己。」
「總有一天你會做得太過火的。」她回答道。
他急於到她家去,這樣,他們之間這種更親密的關係,比起她在工作時間裡所偶然
結識的人來便略勝一籌了。可是她不讓他上門。
「我姑媽會覺得莫名其妙的。」她說。
他懷疑她的拒絕只是由於不讓他見到她姑媽。米爾德裡德聲稱她姑媽是個有身份的
寡婦,丈夫是專業人員(在她眼裡,專業人員就是有身份)。她自己也不安地意識到,
這個婦人很難稱得上是身份高貴的。菲利普揣測她充其量只不過是個小商的遺孀。他知
道米爾德裡德是個勢利小人。然而他覺得自己無法向她表示:她姑媽即使身份多麼平庸
他也不在乎。
最凶的一次吵嘴發生在一天晚上他們吃飯的時候,她告訴他有個男人請她一塊去看
戲。菲利普黯然失色,臉色又冷酷又嚴厲。
「你不會去吧?」他問道。
「為什麼不去呢?他是個很有教養的人。」
「我帶你出去,你喜歡上哪兒都行。」
「這是兩碼事。我不能老是跟你一個人呀,況且,他已讓我自己定個日子,當我不
跟你出去時,我只跟他出去一個晚上。這對你毫無影響。」
「假如你懂得點面子,稍有感激之心,就決不會去的。」
「我不知道你說的『感激』是什麼意思。假如你指的是給我的那些東西,你可以拿
回去,誰稀罕!」
她的話有時很刻薄。
「老是跟你出去沒什麼意思,總是『你愛我嗎?你愛我嗎?』問得人都膩了。」
(他知道再問下去是愚蠢的,可是他無能為力。)
「沒錯,我是喜歡你的。」她常這麼回答說。
「只是這樣?可我一心一意地愛你呀。」
「我不是那種人,我不善花言巧語。」
「要是你知道一個詞就能使我多麼快樂就好了!」
「嗯,我的老話是:請你不要苛求,不喜歡時也得忍著點。」
可是有時她表白得更坦率,當他問及這個問題時,她回答道:
「哦,別再這樣問下去了。」
爾後,他繃著臉不吭聲。他恨她。
而現在他說:「好吧,假如你是這麼想的,我真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屈尊跟我出去。」
「這不是我要的,這你最清楚,是你要我出去的。」
這句話強烈地傷了他的自尊心,他氣憤地回答:「你以為我只配在沒人邀你時請你
吃飯、看戲,而一旦來了個什麼人我就得見鬼去嗎?多謝你了,我被人利用夠了。」
「任何人都不能這樣對我說話,我要讓你看看我多麼想吃你的臭飯!」
她站了起來,披上外套,很快地走出餐館。菲利普仍然坐著。他決定一動也不動地
坐著。可是過了10分鐘,他又跳上出租馬車去追她。他估計她會搭公共汽車到維多利亞
火車站,因此他們將大約同時到達。他見到她在站台上,便避開了她的視線,乘同一列
火車到赫爾內希爾。他打算待到她踏上回家的路,避開不了他的時候才和她說話。
她一拐出燈火通明、車馬嘈雜的大街,他就趕上她。
「米爾德裡德!」他喊道。
她繼續往前走,既不看他一眼也不回答。他又喊一聲,她才停下來面對著他。
「你要幹什麼?我看見你在維多利亞車站徘徊。為什麼還來纏我?」
「我太對不起你了,你能原諒我嗎?」
「不,我討厭你的脾氣和嫉妒心。我不喜歡你,從來就沒喜歡過你,永遠也不會喜
歡你。我再也不想跟你來往了。」
她匆匆地往前走,他只好快步趕上。
「你從來不體諒我,」他說,「當你對一個人冷淡時,還盡可以顯得高興、溫和,
可是當你像我這樣墮入情網時,就難了。可憐我吧,你不喜歡我,我並不在乎,畢竟不
能強求,我只要你讓我愛你。」
她不講話,繼續往前走。眼看離她住的房子只剩下幾百碼了,菲利普感到揪心的痛
苦。他低聲下氣,語無倫次地傾吐愛情和懺悔。
「只要你原諒我這一回,我保證再也不會讓你受委屈。你願意跟誰出去就跟誰出去,
如果你有空,想跟我出去那我再高興不過了。」
她又停下來,因為他們已經到了那個街口,他們總是在這兒分手。
「現在你可以走了,我不要你走到我的家門口。」
「你要說你原諒我,我才走。」
「我對這一切感到厭倦。」
他猶豫了一會兒,因為他本能地覺得他能說一些話來打動她的心。但這些話要說出
口連他自己都感到噁心。
「太殘酷了,我真受不了。你不知道一個跛腳的人心裡是什麼滋昧。當然你不喜歡
我,我不能期望你喜歡我。」
「菲利普,我不是這個意思,」她趕忙回答說,聲音裡突然帶有幾分憐憫。「你知
道不是這麼回事。」
現在,輪到他演戲了,他壓低嗓門,帶著沙啞的聲音說:
「唉,我已有這個感覺。」
她握住他的手,望著他,兩眼淚汪汪。
「我向你保證這對我無關緊要。除了起初的一兩天,以後我就不曾想起你的跛腳。」
他保持陰鬱、悲哀的沉默,要讓她認為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菲利普,你知道我很喜歡你,只是你有時候太令人難堪了。讓我們和好吧。」
她將雙唇向他湊了過去,他舒了一口氣,吻了她一下。
「現在高興了吧?」她問道。
「高興極了。」
她向他道了晚安,趕快回家。第二天,他帶來了一塊帶飾針的小懷表給她別在衣服
上。她一直想買這種表。
可是三四天以後,當她替他上茶點時,對他說:「記得那天晚上向我作的保證嗎?
你說的話還算不算數?」
「算呀。」
他很明白她的意思,心裡準備著如何對付她下面的話。
「因為今天晚上我要和上次告訴你的那位先生出去。」
「好吧,希望你玩得痛快。」
「你不吃醋嗎?」
他如今能夠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感情了。
「我不喜歡你這樣,」他微笑說,「可是我盡量不使自己變得更加討厭。」
她對這次約會很激動,滔滔不絕地談論著。菲利普不知道她是有意使他難受呢還是
出於無情。他習慣於想起她的愚蠢,以寬恕她的殘忍。她很遲鈍,竟然沒意識到自己正
在傷他的心。
「愛上一個沒有想像力、沒有幽默感的女孩子真沒意思。」他邊聽邊想著。
但是這些缺點使他原諒了她,他覺得假如他不意識到這一點,就永遠也不能原諒她
所加之於他的痛苦。
「他買了蒂沃利劇院的票,」她說,「他要我選擇,我便選了這劇院。我們打算在
皇家咖啡館用餐。他說這是倫敦最豪華的地方。」
「他可是個十足的紳士。」菲利普想,但是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菲利普到蒂沃利劇院去,看到米爾德裡德跟一個年輕人坐在正廳頭等座的第二排,
年輕人油頭滑腦,穿著整整齊齊,樣子像個推銷員。米爾德裡德戴著一頂黑色寬邊女帽,
上面插有鴕鳥羽毛,打扮挺合適的。她正帶著菲利普所熟悉的默然的微笑傾聽主人談吐。
她沒有輕鬆愉快的表情。只有荒唐滑稽的笑話才能引起她哈哈大笑。然而菲利普可以看
出她興致勃勃。他酸溜溜地暗自尋思,那位外表瀟灑、性情快活的同伴跟她正是天生的
一對。她那不活潑的氣質使她讚賞喧鬧的人。菲利普喜歡探討問題卻不擅長鬧聊。他贊
賞他的一些朋友是暢快詼諧的大師,譬如勞森。而他的自卑感使他既靦腆又彆扭。他感
興趣的東西,米爾德裡德感到厭煩。她期望男人談論足球和賽跑,而他對這兩者一竅不
通。他不懂得令她發笑所需要的時髦話。
印刷品一直是菲利普崇拜的,現在為了使自己變得風趣些,他一個勁地閱讀起《體
育時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