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對醫科學生的生活的想法,像一般公眾的想法一樣,是以查爾斯-狄更斯19
世紀中葉描繪的生活圖景為根據的。不久,他就發現,假如鮑伯-索耶真有其人,他也
根本不同於現在的醫科學生了。
投身醫界的人魚龍混雜,自然有懶鬼和冒失鬼。他們認為學校生活很安逸,可以吊
兒郎當地混上幾年,然後,錢揮霍盡了,或者憤怒的雙親拒絕接濟他們了,便離開醫學
院。另一些人發現考試太難,接二連三的不及格使他們灰心喪氣。而且,由於他們驚慌
失措,一進入那令人生畏的聯合課程委員會的大樓,就把以前背得滾瓜爛熟的知識全忘
了。他們在學校待了一年又一年,成為低年級學生嘲笑的對象;他們有些人勉強地通過
藥劑師考堂的考試;有些人沒有取得資格,只好當助手,這是一個任憑僱主擺佈的不安
定的職業。他們的命運是貧窮、酗酒,天才曉得他們的結局。然而,大多數的醫科學生
是出身於中產階級的勤奮的年輕人,他們有足夠的津貼,可以維持他們已習慣了的體面
的生活方式。許多人是醫生的子女,早已有了副醫生的派頭了。他們的前途也籌劃好了:
他們一取得資格,就申請在一家醫院任職(也許會當一名隨船大夫到遠東旅行),然後
他們就同他們的父親一起在鄉村開業,安度餘生。也有一兩個特別出類拔萃的學生,他
們將拿走每年向那些當之無愧者設立的各種獎品和獎學金,在醫院裡謀得一個又一個職
位,成為醫院的正式職員,在哈利大街開設一個診所,專門研究某一兩個科目,成為一
名成功的、著名的和有頭銜的醫生。
醫生的職業是唯一不受年齡限制,隨時有機會謀生的職業。菲利普同年級的同學中,
有三四個人已過了他們的青年時期:有一個當過海軍,據說因酗酒被開除,他30歲,紅
撲撲的臉,舉止粗魯,大嗓門;另一個結過婚,已有兩個小孩,由於家庭律師玩忽職守
而把他的錢丟光。他有點駝背,好像承受不了生活重擔似的。他默默地埋頭苦讀。顯然,
在他這樣的年齡要死記硬背點東西是困難的。他腦子遲鈍,看他如此用功,實在令人難
受。
菲利普在自己那套小房間裡住得舒適、自在。他整理書籍,將手頭的畫和素描掛在
牆上。在他樓上,即會客廳那層樓,住著一個名叫格裡菲思的五年級學生,可是菲利普
很少見到他,部分由於他大部分時間待在病房裡,部分由於他上過牛津。這些上過大學
的人常常湊在一塊:他們採取了對年輕人來說很自然的種種手段,以便使那些運氣欠佳
的人深深感到自己低人一等,自愧不如。其餘的學生發現他們那種尊貴的、架子十足的
派頭難以忍受。格裡菲思是個高挑個兒,長著一頭濃密的紅卷髮,藍眼睛,白皮膚,嘴
唇鮮紅。他是人人喜歡的那種幸運兒,總是情緒高昂、喜氣洋洋的。他能胡亂彈奏一兩
下鋼琴,津津有味地唱幾首滑稽歌曲。而且,天天晚上,當菲利普待在孤寂的房間裡看
書時,都能聽到樓上格裡菲思那伙朋友大喊大叫、哄然大笑。他想起在巴黎那些快樂的
夜晚。他們常常待在畫室裡,勞森和他,弗蘭納根和克拉頓談論起藝術和道德,談論眼
下的風流韻事以及展望將來名揚天下。他覺得很傷心。他發現作出一個英雄的姿態倒容
易,要承擔由此引起的後果就難了。最糟糕的是,他覺得目前的學習似乎很乏味。他對
示範教師沒完沒了的提問已經厭煩了。他聽課心不在焉。解剖學是一門枯燥的科學,盡
死記硬背一大堆條條框框;解剖實驗使他厭煩。當你毫不費勁地從書上的圖解,或病理
學陳列館裡的標本就能夠瞭解神經和動脈的位置時,辛辛苦苦地解剖出那些東西又有什
麼用處呢?
他偶爾也交幾個朋友,但並不親密,因為他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話可對同伴們說。
有時,他盡量對他們的事表示感興趣,但又覺得他們認為自己是屈尊俯就。他並不是那
種人,談起自己感興趣的話題便滔滔不絕,而不顧人家討厭不討厭。有個人聽說他曾在
巴黎學過繪畫,便自以為他們志趣相投,想和他討論藝術,但菲利普容不得和自己不同
的觀點。
況且他很快地發現對方的思想守舊,不久他們便話不投機了。菲利普希望討人喜歡,
可是又不肯主動去接近別人,他因怕遭到冷遇而不敢向別人獻慇勤。他以冷若冰霜的沉
默來掩飾迄今仍然很強烈的羞怯、靦腆的老毛病。他正在經受先前在皇家公學裡經受過
的同樣的經驗。幸虧醫科學生的生活自由得多,他可以盡量不和人來往。
菲利普漸漸同鄧斯福特親熱起來,但這並不是由於自己的主觀努力。他是學期初認
識那位氣色紅潤、舉止粗笨的小伙子的。鄧斯福特同菲利普親近,僅僅由於菲利普是他
在聖盧克醫學院第一個認識的人。他在倫敦沒有朋友。每逢星期六晚上,他和菲利普習
慣一塊上雜耍劇場,坐在正廳後座,或者上劇院,在頂層樓座觀看。他生性愚笨,但為
人和善,從不生氣。他總是說些大家都很清楚的話,菲利普嘲笑他,他只是微笑。他笑
得很甜。雖然菲利普拿他當笑料,但是心裡是喜歡他的。他欣賞他的直率,也喜歡他隨
和的脾氣:鄧斯福特具有一種菲利普本人所缺少的魅力。
他們經常上國會街茶館去用茶點,因為鄧斯福特喜歡那兒的一位年輕女招待。菲利
普看不出她有什麼迷人之處。她又高又瘦,臀部狹窄、胸脯平平像個男孩。
「要是在巴黎,誰也看不上眼。」菲利普輕蔑地說。
「她的臉蛋很漂亮。」鄧斯福待說。
「臉蛋又有什麼要緊?」
她柏貌端正,小巧玲瓏,藍眼睛,前額寬且低,萊頓1男爵、阿爾馬-塔德馬2及
其他許許多多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畫家,勸誘世人相信,這種寬且低的前額乃是一種類
型的希臘美。看上去她的頭髮長得很密、並梳理得特別精緻,她自稱為亞歷山大劉海,
垂在額前。她患嚴重的貧血症。薄薄的嘴唇十分蒼白,細嫩的皮膚呈淡綠色,連雙頰也
沒有一絲血色。她的牙齒潔白、整齊。工作時,她小心翼翼地,生怕糟蹋她那雙又瘦又
白的手。她以不耐煩的神色伺候客人。
1萊頓(1830—1896):英國畫家及雕刻家。
2阿爾馬-塔德馬(1836—1912):英國畫家,生於荷蘭。
鄧斯福特見到女人十分靦腆,迄今尚未能同她搭上腔。他慫恿菲利普幫他的忙。
「你只要開個頭就行了,」他說,「然後我會自己來。」
菲利普為了使他高興,主動和她搭一兩次腔。可是她只是冷冷地回答。她打量過他
們,他們不過是孩子罷了,她推測他們是學生。她不願意再和他們打交道。鄧斯福特每
次上茶館,總是發現有個長著沙茶色頭髮,鬍子拉碴,樣子像個德國人的人,頗得她的
青睞。而他們想要什麼,非得招呼兩三次她才答應。她對不認識的顧客冷若冰霜,傲慢
無禮。她和朋友談話時,有急事的顧客喊破了嗓子,她都全然不理。她對前來用點心的
女客,自有一套應付的本事,她傲慢無禮地激怒她們,卻又掌握分寸,不讓她們抓到向
經理告狀的把柄。有一天,鄧斯福特告訴菲利普,她的名字叫米爾德裡德。他聽到茶館
裡另外一個女招待這麼稱呼她。
「多討厭的名字。」菲利普說。
「為什麼?」鄧斯福特問道,「我倒挺喜歡這個名字呢。」
「太矯揉造作了。」
碰巧這一天德國人沒來。她端來茶點時,菲利普微笑著說:「你的朋友今天沒有
來。」
「我不曉得你這是什麼意思。」她冷冷地說。
「就是那位留著沙茶色鬍子的貴族唄。他甩掉你另覓新歡了嗎?」
「有些人最好少管閒事。」她回嘴道。
她撂下他們走了。過了一兩分鐘,因為再沒有別的顧客,她便坐下來看一份顧客留
下來的晚報。
「你惹她生氣了,真是傻瓜。」鄧斯福特說。
「哼,我才不理她這一套呢。」菲利普回答說。
但他生氣了。他本想迎合一個女人,可是她卻不識抬舉,這怎不叫他惱羞成怒。付
帳時,他又斗膽同她搭腔,想逗她開口。
「我們互相再也不說話了嗎?」他微笑道。
「我在這兒只是端茶送點心、伺候顧客的。我沒有什麼話要對他們說的,也不要他
們對我說些什麼。」
她丟下了一張寫著他們該付的款項的紙條,扭頭朝剛才她坐的餐桌走去。菲利普氣
得滿臉通紅。
「凱裡,給你碰釘子啦。」他們到了外面時,鄧斯福特說。
「沒禮貌的臭婊子,」菲利普說,「我再也不上那兒去了。」
他的話對鄧斯福特很有影響,能叫他乖乖地跟他上別的地方用茶點。而鄧斯福特很
快地又找到了另一個同他調情的年輕女人。可是那個女招待對菲利普的故意怠慢激起他
內心的陣陣隱痛。假如她待他彬彬有禮,他將會對她全然不理。不過,很顯然她不喜歡
他,他的自尊心被傷害了。他內心有種報復她一下的強烈慾望。他為自己的心胸狹窄而
生自己的氣,因而他一連三四天不上那個茶館去,但並不能使他克服這種報復慾望。他
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去看看她,這是最省事的辦法,以後他就再也不會想地了。一天下午,
他托辭有個約會,甩掉鄧斯福特,直奔他曾發誓再也不去的那家茶館,心裡卻一點也不
為自己的軟弱感到羞愧。他一進門便一眼看到那個女招待,就在她負責的餐桌旁邊坐下
來。他巴望她會問起他為什麼一個星期沒有來之類的話,哪知她走過來後一聲不吭,只
等他點茶,剛剛他還聽到她對別的顧客說:「你好面生,是第一次來這兒的吧?」
她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先前從不認識他似的,為了弄清她是否已真的把自己給忘了,
當她為他端來茶點時,他便問道:「今天晚上見到我的朋友了嗎?」
「沒有,他已經好幾天沒上這兒來了。」
他想以此為談話的開端,和她交談幾句,可心裡一緊張,反想不出什麼可說的話來。
她沒有給他斟酌的機會,馬上一扭頭走開了。一直等到他向她要帳單時,才又抓住談話
的機會。
「天氣太糟了,是嗎?」他說。
他預備了老半天,到頭來冒出的竟是這麼一句話,真是氣死人。他弄不明白,在這
個女招待面前,自己會弄得如此狼狽。
「天氣的好壞同我沒有多大關係,因為我整天都得待在這兒。」
她的語調那麼傲慢,特別叫他惱火,可想好了的挖苦話到了嘴邊,他還是忍了忍,
強嚥了下去。
「上帝啊,但願這女人說出些不知羞恥的話,」他很氣憤地對自己說,「這樣我就
可以到經理那兒告她一狀,把她解雇,那她才真他媽的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