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裡先生拿著報紙回書房去了。菲利普換了個座位,坐到他伯父剛坐過的那張椅子
(那是房間裡唯一舒服的椅子),望著窗外的傾盆大雨。即使在這麼陰暗的天氣裡,那
一片一直延伸至天際的綠色田野仍是那樣恬靜。這田園風光自有一種感人的親切的魅力,
菲利普記不起先前是否感受到這一點。在法國的兩年生活,提高了他的審美能力,使他
能覺察到自己鄉村的美之所在。
他微笑著想起了伯父的話,其實他主意的改變還多虧自己的脾性傾向於輕率呢。他
已開始意識到雙親的早逝,使他蒙受了多大的損失。這就是他一生與眾不同的地方,因
此他不能像別人那樣來觀察事物。父母對孩子的慈愛是唯一無私的感情。在陌生人中間,
他盡最大的努力總算長大成人了。可是極少人能耐心和寬容地對待他。他為自己的自製
力感到自豪,這自制力是在同伴們的譏諷嘲笑中磨煉出來的。到頭來,同學們反而說他
憤世嫉俗、冷漠無情。他已養成了舉止鎮靜自若,在大多數情況下,能夠不露聲色。因
此,現在他能使自己的感情不隨便流露出來。人們說他缺乏感情,可是他明白自己完全
受感情支配著。偶爾得到誰的幫助,他會感動得什麼似的,有時連話也不敢說出口,以
免聲音裡露出內心的激動。他回想起學校裡痛苦的生活,他所受到的侮辱,同學們的嘲
笑以及這種嘲笑使他病態地害怕自己成為別人作弄的對象。從那時起他就開始面對著人
生,由於自己想像力活躍,對生活充滿著美好的幻想。但美好的幻想和現實生活兩者之
間的懸殊太大了,致使他感到了孤寂,幻滅和失望。儘管如此,他還是能夠客觀地看待
自己,並且一笑置之。
「天啊,假如我不是這樣超脫的話,我早就得上吊了。」他快活地想。
他又回想起伯父問他在巴黎學到了些什麼時,自己回答他的那些話。他學到的遠比
告訴他的要多得多。他跟克朗肖的一席話深深地留在他的記憶裡。克朗肖的一句極平常
的話,使他的頭腦開了竅。
「老朋友,」克朗肖說,「抽像的道德是沒有的。」
當菲利普不再信仰基督教的時候,心裡頓感如釋重負;基督教使他的一舉一動都要
對不朽靈魂的安寧負責,一旦拋棄掉對每一行動負責的責任感,他感受到了強烈的自由
感。可是現在他明白,這是一種錯覺。他是在宗教的熏陶下成長起來的。當他拋棄哺育
過他的宗教時,卻完好無損地保留著它的重要組成部分——道德觀念。因此,他決心獨
立思考問題,不受任何偏見的支配。他把德行和邪惡,善與惡的法則,統統從腦子裡清
除出去。一心為自己尋找到生活的準則。他不知道生活中的準則是否必要。這就是他想
探究的問題之一。顯然,世間上許多似乎是正確的準則之所以正確,只是因為從幼年時
人們就是這樣教育他的,不外乎如此罷了。他讀過許多書,但這些書對他的幫助不大,
因為作者都是按照基督教的道德觀著書立說的。甚至那些再三強調他們不相信基督教義
的作家們,最後也滿足於按照基督登山訓眾的詞條制定出一個倫理道德的體系。如果只
是為了隨波逐流,像別人那樣安身立命,那實在不值得去讀那些洋洋幾萬言的巨著。菲
利普想弄清楚,自己究竟該如何為人處世。他認為自己能夠不受周圍議論的影響。可是
他還得繼續生活下去,因此在建立一套處世哲學之前,他為自己制訂了一條臨時性的標
准。
「隨心所欲地干去,但要適當地留神拐角處的警察。」
他認為他在巴黎期間最寶貴的收穫就是精神上的完全自由,他終於覺得自己絕對自
由了。他曾隨意瀏覽過許多哲學著作。而今他高興地期望享受往後幾個月的閒暇。他開
始任意地閱讀。他懷著興奮的心情探討每個體系的書籍,希望從中獲得某一能夠規範他
的行為的指南。他覺得自己猶如在陌生國度裡的旅行者。當他不畏艱險,向前推進時,
他也被這種進取精神迷住了。他像別人閱讀純文學書籍一樣,充滿激情地閱讀著這些哲
學著作。當他在高尚的語言中發現了自己模糊感到了的東西時,心裡就怦怦直跳。他的
思想是具體的,因而一邁進抽像領域便步履艱難。然而,即使他弄不懂作者的推理,可
追隨著作者迂迴曲折的思路,在奧秘的學海邊緣上敏捷穿行,也有一番說不出的痛快。
有時,大哲學家們的話似乎對他沒有什麼意義,可是有時他又在他們的著作中辨認出一
個他感到舒服的思想。他好比是深入中非腹地的探險家,突然進入一片廣闊的高原,高
原上有參天的樹木和一望無際的草地。因此,竟使人恍如置身於一個英國公園裡。他喜
歡托馬斯-霍布斯1的生動又通俗易懂的見解,對斯賓諾莎2則充滿了敬畏。他以前從
未接觸過如此高尚,如此質樸嚴峻的思想,這使他聯想起他熱烈推崇的羅丹3的雕像
「青銅時代」。另外就是休姆4:這位可愛的哲學家的懷疑論曾引起了菲利普的共鳴。
菲利普沉迷於這位大哲學家的簡明的文體,這種文體似乎用具有音樂感和節奏感的簡潔
語言就能把複雜的思想表達出來。他讀休姆的哲學書就如欣賞小說一樣,嘴角上掛著一
絲快樂的微笑。但是他在所有的書中都找不到他所需要的。他在一本書上讀到過:每個
人都是天生的柏拉圖主義者。亞里士多德5的信奉主義者、禁慾主義者和享樂主義者。
喬治亨利-劉易斯6的一生經歷(除了告訴你皙學都是無聊的空話外)表明了每個哲學
家的思想是與他的為人緊密聯繫在一起的。只要瞭解這個哲學家的為人,你就能在很大
的程度上猜出他所闡述的哲學思想。看起來好像你沒有以某種方式行動,是因為你用某
種方式思維;實際上,你所以用某種方式思維,是因為你是用某種方式造就出來的。真
理與此無關,根本不存在「真理」這種東西。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一套哲學。而昔日
偉人所苦心經營的哲學體系,只是對作者本人才有效。
1霍布斯(1588—1679),英國哲學家。
2斯賓諾莎(1632—1677):荷蘭哲學家。
3羅丹(1840—1917):法國雕刻家,現代寫實派作表。
4休姆(1711—1776):蘇格蘭哲學家及歷史學家。
5亞里士多德(公元前384—322):希臘大哲學家。
6劉易斯(1817—1878):英國哲學家及批評家。
那麼,關鍵問題是,只要發現某一個人是什麼樣的人,他的哲學體系也就昭然若揭。
菲利普認為,需要查清三件事:一個人和他生活的這個社會的關係;一個人和生活在他
周圍的人的關係;最後是一個人與他自己的關係。他精心制訂了一個學習計劃。
生活在國外的好處是,通過具體接觸你周圍人們的風俗習慣,你可以從外部來觀察
這些風俗習慣,從而看出那些被當地人虔誠實行、信以為真的風俗習慣,其實並無遵循
的必要。你一定能夠發現,你認為是不言而喻的信條,在外國人的眼裡卻是荒唐可笑的。
在德國的那一年,以及在巴黎長時間的逗留,使菲利普接受懷疑論學說有了思想準備,
所以如今這種學說一擺到他的面前,他便立即共鳴,感到無比的寬慰。他看出世間的一
切事物無所謂善也無所謂惡,無非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罷了。他讀了《物種起源》,這
本書似乎為使他困惑不解的許多問題作出解釋。他像個探險家,推斷出某種必然出現的
大自然的特徵。他沿著大河溯源而上,果然在那兒發現他所預料中的支流。那兒有人口
稠密的肥田沃野,再遠處是連綿的山巒。每當偉人有了某種重大的發現,世人後來總是
感到驚奇;這一發現為何當初不馬上被人們所接受?為何對那些承認其真理的人,竟然
也沒產生任何重大影響?《物種起源》的第一批讀者們以他們的推論接受這本書,可是
作為他們行為的基礎——感情,卻未被觸動。這部偉大著作出版後又隔一代之久,菲利
普才誕生。書中許多使同時代人駭然的東西,此時,已經為這一代的人們所接受,因此
菲利普能夠心情舒暢地接受它。他深深地為宏偉壯觀的生存競爭所激動,書中提出的倫
理準則似乎符合他原有的想法。他心裡想,「是啊,強權即公理嘛。」社會為一方,它
是一個有其自身生長和自我保護的有機體,而個人為另一方。凡是對社會有益的行為就
被稱為美德;凡是對社會有害的就被喚作邪惡。善與惡無非就是這個意思。而罪惡更是
自由人應該擺脫的一種偏見。社會在與個人的對抗中有三件武器,這就是法律、輿論和
良心;前兩件可以用狡詐來對付,狡詐是弱者對付強者的唯一武器。當公共輿論宣稱罪
惡已被發現時,它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可是良心是內部的叛徒,它在每個人的心裡為社
會打仗,致使個人敗陣投降,成為敵人繁榮的犧牲品。顯然,這二者是不可調和的,國
家和個人各自都明白。社會為了自己的目的而使用個人,當他反對它時,就將他踏在腳
下;如果他忠心耿耿地為它服務,便以勳章、養老金和榮譽來獎勵他。個人一方呢,它
的唯一的力量只在於自身的獨立性,為方便起見擠入社會,他得提供金錢和服務,但他
毫無一點義務感和責任感。況且,他不在乎獎勵,只要求別人不要干涉他。他是不受約
束的旅行者,為了消災避禍而使用科克的車票,可是對於親自陪伴的隨行人員卻投以愉
快、輕蔑的眼光。自由人的行為談不上犯錯誤。他隨心所欲地干他喜歡幹的事——假如
他可以的話。他的權力就是他的道德觀的唯一標準。他承認國家的法律,又能夠違反這
些法律而毫無犯罪感。可是,假如他遭到懲罰,他也毫不怨恨地接受懲辦。社會畢竟是
強有力的。
菲利普認為,如果對於個人來說,沒有所謂的正確與錯誤,那麼,良心也就失去了
他的約束力量。他發出了勝利的歡叫聲,一下逮住良心這個惡棍,並把它從自己的胸膛
裡狠狠地扔了出去。可是,他並不比先前更懂得生活的意義。為什麼有這個大千世界,
人來到這世界上究竟為了什麼,這一問題仍如從前一樣地費解。但可以斷定一定是有某
些原因的。他想起了克朗肖對「波斯地毯」所打的比方,他說這是對生活之謎的解答,
還神秘地加了一句:除非你自己找出它,否則就不成其為答案。
「我不明白他究竟是什麼意思。」菲利普笑了。
就這樣,在9月的最後一天,菲利普急於要實踐這些生活的新理論,帶著1600鎊的
財產,拖著一隻畸形腳,第二次前往倫敦,開始他在人生道路上的第三次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