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沿著蒙帕納斯大街閒逛。眼前一點也不像春天他到聖喬治旅館結賬時見到的
巴黎——他一想起那段生活就不寒而慄——倒和他心目中的地方城市的風貌差不多。周
圍的氣氛顯得輕鬆自在,陽光燦爛,天空廣闊,激起人們無限的遐想。一行行修剪得整
整齊齊的樹木,一幢幢粉刷得潔白潔白、富有生氣的房子,寬闊的街道,這一切令人心
曠神怡。覺得完全像在家裡一樣的自在了。他在街上漫步,打量著過往的行人。在他看
來,就連穿著肥大褲子,結著寬寬的紅腰帶的最普通的工人,以及穿著漂亮的舊制服的
年輕士兵,也有其風雅之處。不久,他又來到了天文台大街,面對著如此壯觀、優美的
景色,他不禁興奮地歎了一口氣。他來到盧森堡公園,小孩在玩耍嬉戲;頭上結著長絲
帶的保姆成雙結隊地慢慢地散步;忙碌的男人夾著皮包匆匆而過;青年人穿著奇異的服
裝。風景優美雅致,自然景色經人工修整,井然有序,精巧極了,使那些未經修整過的
自然景色顯得有些粗俗、原始。菲利普被迷住了。站在這個他在書中多次讀到的地方,
他興奮極了;對他來說,這裡是具有古典風味的文藝聖地;他的心情如同一位老學者第
一次見到明媚的斯巴達平原時那樣既敬畏又喜悅。
他正在閒逛時,偶爾發現普賴斯小姐獨自坐在一條長凳上。他猶豫起來,這時候他
不希望見到任何熟人,而她那副粗魯的舉止似乎與自己沉醉在周圍的歡樂氣氛很不相稱。
可是他直覺地覺察出她是一個對有意冒犯極為敏感的人,既然她已看見自己了,他覺得
出於禮貌,也應該同她說說話。
「你來這兒幹什麼?」他過來時,她問道。
「玩玩,你呢?」
「哦,我每天下午4點至5點都要上這兒來,我認為一個人整天埋頭工作沒有什麼好
處。」
「我可以在這兒坐一會兒嗎?」他問。
「隨你便。」
「這話聽起來不太親切吧。」他笑著說。
「我不是一個善於甜言蜜語的人。」
菲利普感到有點兒窘,默默地燃了一支煙。
「克拉頓對我的畫作說了些什麼嗎?」她突然問道。
「沒有,我印象裡他沒說什麼。」菲利普說。
「他這個人是個廢物。他以為自己是個天才,其實不然。首先,他太懶惰了。天才
具有吃苦耐勞的精神,最要緊的是堅持不懈。假如一個人下足夠決心要做某件事,那麼
他就不能不去做。」
她說話慷慨激昂,這點非常引人注目。她頭戴一頂黑色水手草帽,身穿一件不太干
淨的白襯衫和一條棕色的裙子。她不戴手套,那雙手也不乾淨。她太難看了。菲利普真
後悔當初不該跟她搭話。他弄不清她是希望他留下呢還是希望他走。
「我願盡力為你效勞,」她猝然說道,與前面的談話毫不相干,「我懂得這是很費
勁的。」
「太感謝你了,」菲利昔說。過一會兒他又說:「咱們找個地方用茶點好嗎?」
她迅速地看了他一眼,臉刷地經了。她一臉紅,蒼白的臉上頓時呈現出一種雜色,
樣子很怪,就像是草蕩摻進了變了質的奶油似的。
「不,謝謝,你想我為什麼要用茶呢?我剛吃過午飯。」
「我想可以消磨消磨時間。」菲利普說。
「要是你覺得不耐煩就別為我操心了,我並不介意一個人待著。」
這時,兩個身著棕色棉絨衣服和肥大的褲子,頭戴巴斯克帽的男人從一旁走過去,
他們年紀很輕,都蓄著鬍子。
「哎呀,他們是美術學校的學生嗎?」菲利普問道,「他們準是從《波希米亞人的
生活》那本書裡走出來的。」
「他們是美國佬,」普賴斯小姐輕蔑地說,「法國人已經有30年不穿那種衣服了,
可是從美國西部來的人一到巴黎就去買這種衣服,並穿著去照相。這就是他們所知道的
藝術。然而他們倒不在乎,因為他們有的是錢。」
菲利普喜歡美國人裝束的大方、別緻;他認為這體現了浪漫色彩。普賴斯小姐問他
現在幾點了。
「我得上畫室去了,」她說,「你去上素描課嗎?」
菲利普對此一無所知。她告訴他,每天晚上5點到6點有個模特兒,供人寫生,願意
去的需付50生丁。每天換個模特兒,這是個很好的習畫機會。
「我想你現在的水平還畫不了,最好過一陣子再去。」
「為什麼我不能去試試,反正我又沒有別的事。」
他們站起身來,朝畫室走去。菲利普從她的態度看不出究竟她樂意他陪她呢,還是
寧願自個兒走。他困窘著,不懂得該離開她呢,還是留在她身邊。可是她不想說話,總
是粗聲粗氣地回答他的問話。
一個男人手裡端著一隻大盤子站在畫室門口,凡是進去的人都往盤裡放半法郎。畫
室這時比上午擁擠多了,這兒的英國人、美國人的人數不再佔優勢,女人的比例也不那
麼大了。菲利普沒料到習畫者的人數會聚集這麼多。天氣很暖和,屋裡的空氣很快就變
得混濁不堪。這回的模特兒是個老頭,下巴長滿銀鬚。菲利普想將上午所學到的那點技
巧拿來實踐,結果畫得很糟;他才意識到他遠不能畫得如自己想的那麼好。他羨慕地望
了望坐在他身邊的一兩個習畫者的素描。他不知道將來是否也能那麼熟練地運用炭筆。
一小時飛快地過去了。他不想再給普賴斯小姐添麻煩,便在離她一定距離的地方坐下來。
末了,當他從她身邊走出去時,她魯莽地問他畫得怎麼樣。
「不怎麼樣。」他笑著說。
「要是你剛才屈尊坐在我身邊,我還可以給你一些指點,我看你有點自以為了不起
的。」
「不,哪兒的話。我怕你覺得我討厭。」
「要是那樣的話,我會直說的。」
菲利普看出,儘管她態度粗魯,卻是樂意幫助他的。
「好吧,明天就靠你啦。」
「我不介意。」她回答道。
菲利普走了出來,不懂得晚飯之前這段時間如何打發。他渴望幹點有特色的事。苦
艾酒,對了,要喝苦艾酒。他悠閒地朝火車站走去,在一家咖啡館的露天餐席下坐下來,
要了一杯苦艾酒。喝下苦艾酒,他既感到噁心,又感到很滿足。這酒的味道令人作嘔,
可是精神效果甚佳,他覺得自己是個地地道道的美術學校的學生了。同時,由於空腹喝
酒,他的精神馬上振奮起來。他望著四周的人群,頗有四海之內皆兄弟之感。他高興極
了。他來到格雷維爾飯館時,克拉頓坐著的餐桌客滿了,但是當他看到菲利普一瘸一拐
地過來時馬上大聲招呼他,給他騰出位子。晚飯很節省,一盆湯、一碟肉、水果、乾酪
和半瓶酒;菲利普對吃的並不在意,只顧注意同桌用膳的人。弗拉納根晚上又來了:他
是美國人,一個矮個子,獅子鼻的青年人,生就一張有趣的臉孔,嘴上老是掛著笑容,
穿一件圖案鮮明的諾福克茄克衫,脖子上圍著一條藍色的硬領巾,頭上戴著一頂奇形怪
狀的花呢帽。當時,印象派在拉丁區占支配地位,然而它戰勝舊流派還是最近的事。卡
羅路斯-杜蘭1、布格路2之流被捧出來與馬奈、莫奈和狄加等人分庭抗禮。欣賞老一
派畫家的作品仍然是一種高雅的標誌。惠斯勒3對英國人及其同胞的影響頗大,還有那
套頗有洞察力的日本版畫集。古典大師們的作品受到了新標準的檢驗。許多世紀以來,
人們對拉斐爾的推崇與尊敬成了聰明的年輕人的笑柄。他們寧願用他的所有的作品去換
陳列在國家美術館裡的那幅維拉斯凱4畫的菲力普四世的頭像。菲利普發現關於藝術的
爭論很激烈。午餐時見過面的勞森坐在菲利普的對面。他是個滿臉雀斑,紅頭髮、身材
瘦小的年輕人,長著一對炯炯有神的綠眼睛。菲利普坐下來後,他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突然發表起一通議論來:
1卡羅路斯-杜蘭(1837—1917):法國畫家。
2布格路(1825—1905):法國畫家。
3惠斯勒(1834—1903):美國畫家及雕刻家。
4維拉斯凱(1599—1660):西班牙畫家。
「拉斐爾只是在臨摹別人的作品時才算過得去,比如他臨摹裴路幾諾1和平吐雷克
鳩2的作品時,是很拿手的;而想畫出自己作品時,他就只是個——」他輕蔑地聳聳肩
膀說,「拉斐爾。」
1裴路幾諾(1446—1523):意大利畫家。
2平吐雷克鳩(1454—1513),意大利畫家。
勞森說話太放肆了,菲利普感到吃驚。但他不必回答他,因為弗拉納根早已不耐煩
地插話說:
「哦,讓藝術見鬼去吧!」他喊道,「讓咱們盡情地喝杜松子酒吧。」
「弗拉納根,昨晚你才喝醉呢。」勞森說。
「昨晚是昨晚,我現在指的是今晚,」弗拉納根說,「你想想看,身在巴黎,整天
光想著藝術、藝術。」他說話時西部口音很重。「啊,人生多麼美好,」他打起精神,
然後將拳頭「砰」地一聲擊在餐桌上,說,「依我說,讓藝術見鬼去吧!」
「說一遍就夠了,何必討厭地重複個不停。」克拉頓嚴厲地說。
同桌的還有一個美國人,他的裝束和菲利普那天下午在盧森堡見到的那些漂亮小伙
子一樣。他眉清目秀,臉龐瘦削,一副苦行僧的樣子,眼睛烏黑發亮。他那身古怪的裝
束,有點像個亡命的海盜。一頭濃黑的頭髮不時垂下來遮住了眼睛。他的習慣動作是戲
劇性地將頭往後一揚,把那綹長髮甩開。他開始談論起馬奈的那幅名畫《奧林匹亞》,
當時這幅畫掛在盧森堡。
「今天我在這幅畫前站了一個小時,它確實不是一幅好畫。」
勞森把刀叉放下來,綠色的眼睛閃著火焰,憤怒地喘著粗氣;可以看出,他在竭力
抑制自己心中的怒火。
「傾聽無知的野蠻人的見解是很有趣的,」他說,「你給我們說說,它究竟不好在
哪裡,好嗎?」
這位美國人尚來不及回答,又有另一個人激動地插話道:「你的意思是你看到那幅
人體面,認為它不好嗎?」
「我沒有這麼說,我認為右乳房畫得很好。」
「什麼右乳房!」勞森喊道,「整幅畫是繪畫藝術上的奇跡。」
他開始詳細地描繪那幅畫的美來了。可是在格雷維爾飯館的這張餐桌上,那些長篇
大論的人都只顧自我陶醉,沒有人聽他的。那位美國人氣憤地打斷勞森的話。
「你該不是說,你認為那個頭部畫得好吧?」
勞森激動得臉色發白,開始為那幅畫的頭部辯解了;可是臉上露出愉快而輕蔑的神
色、默然坐在那裡的克拉頓插話說:
「把那顆腦袋給他吧,我們不需要。它對整幅畫完美毫無影響。」
「好的,我就把這顆腦袋給你了,」勞森喊道,「提著它,見你的鬼去吧。」
「那黑線條是怎麼回事?」美國人喊道,得意洋洋地把那綹幾乎掉進湯裡的頭髮往
後一掠。「自然界的萬物中,還沒有見過四周有黑線條的。」
「噢,上帝啊,快降下天火來懲辦這個讀神者吧,」勞森說,「這與大自然有什麼
關係?沒有人說得清自然界有什麼,沒有什麼,世人是通過藝術家的眼睛來觀察自然的。
多少世紀以來,世人總是見到馬四隻腿伸直跳越籬笆的。老天在上,先生,四隻腿確實
伸得直直的。世人過去一直看到影子是黑的呀,直到莫奈才發現影子是有色彩的。先生,
老天在上,影子確實是黑的呀。假如我們用黑線條來勾畫物體,世人就會看到黑色的輪
廓線。就存在一條黑線條了;假如我們把草畫成紅色的,把牛畫成藍色的;那麼,世人
也就看到它們是紅色和藍色的了。而且,老天在上,它們就成為紅色的和藍色的。」
「讓藝術見鬼去吧,」弗拉納根喃喃道,「我要的是杜松子酒。」
勞森不理會他的插話,繼續說:
「請注意,當《奧林匹亞》在巴黎藝術展覽會展出時,在庸人市儈的冷嘲熱諷聲中,
在守舊派畫家、院士和公眾的一片唏噓聲中,左拉當眾宣稱說,『我期望有那麼一天,
馬奈的畫將會掛在羅浮宮裡安格爾的《女奴》對面。相形之下,《女奴》決不會佔上
風。』《奧林匹亞》肯定會掛在那兒的。每天,我都看到這麼一天越來越近了。10年之
內,《奧林匹亞》一定會掛在羅浮官的。」
「決不會的,」美國人喊道,突然雙手把頭髮使勁地住後一掠,好像想永遠解決這
個問題似的。「不出10年,那幅畫就會被人遺忘。它只是一時時髦罷了。一幅畫如果缺
乏某種有價值的東西,就不會有生命力,而馬奈的畫離這條標準,還差十萬八千里。」
「是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呢?」
「缺乏道德因素,任何偉大的藝術都不可能存在。」
「哦,天哪!」勞森怒吼道,「我早就明白是這麼回事了。他需要的是道德說教。」
他雙手合攏伸向蒼天,做出祈求的樣子說:「哦,克裡斯托弗-哥倫布,克裡斯托弗-
哥倫布,當你發現美洲大陸的時候,你都幹了些什麼呢?」
「拉斯金說……」
他還來不及多說一個字,克拉頓突然使勁用刀柄猛敲桌子。
「先生們!」他以嚴肅的聲音說,那隻大鼻子激動得皺了起來。「剛才有提到了一
個名字,我萬萬沒想到在上流社會還會再聽到它。言論自由固然很好,但是我們應該遵
守共同的禮節,注意分寸。你假如願意,盡可以談談布格路:在令人發笑的聲音中有著
輕鬆的、令人作嘔的成份。可是我們千萬別讓傑-拉斯金-格,弗-華茨1,或者埃-
伯-瓊斯2這樣一些名字來玷污我們純潔的嘴唇。」
1華茨(1817—1904),英國畫家及雕刻家。
2瓊斯(1833—1898),英國畫家。
「究竟拉斯金是誰?」弗蘭納根問道。
「他是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偉人統統之一,是英國文壇大師。」
「拉斯金文體——不過是由支離破碎、浮華的詞藻拼湊起來的大雜燴,」勞森說,
「再說,讓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偉人統統見鬼去吧!當我打開報紙,看到某個維多利亞
女王時代的偉人的訃告時,我就謝天謝地,他們又少一個了。他們唯一的能耐是長壽,
而藝術家一過40歲,就該讓他們去見上帝;一個人到了這個年齡,最優秀的作品已經完
成了,過了四十歲,他所做的只不過是老調重彈罷了。你難道不認為濟慈、雷萊、波寧
頓1和拜倫的早夭對他們來說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事嗎?要是斯文本恩2在第一卷《詩歌
與民歌》出版的那一天謝世,我們該會認為他是多麼偉大的天才啊!」
1彼寧頓(1802—1828):英國畫家。
2斯文本恩(1837—1909):英國詩人及評論家。
這些話說得大家心花怒放,因為在座的沒有一個人超過24歲,他們又興致勃勃地談
開了。只有這一次他們的觀點取得了一致。他們挖空心思,有人建議用40歲院士的所有
著作拿來燃篝火,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名人凡是滿40歲者都要往火堆裡扔,這個主意博
得一片歡呼聲。卡萊爾1和拉斯金、但尼生、2布朗寧、3基-弗-瓦茨、伊-巴-瓊
斯、狄更斯、薩克雷,將被匆匆地拋進火堆裡;格拉德斯通先生、約翰、布賴特4和科
布登5也將遭到同樣的厄運。關於喬治-梅雷迪恩,6曾有過短暫的爭論,但是馬修-
阿諾德7和埃默森8則被大家愉快地赦免了。最後談到沃爾特-佩特9。
1卡萊爾(1795—1881):蘇格蘭作家、歷史學家和哲學家。
2但尼生(1809—1892):英國詩人。
3布朗寧(1812—1889):英國詩人。
4布賴特(1811—1889):英國演說家及政治家。
5科布登(1804—1865):英國經濟學家、政治家。
6梅雷迪恩(1839—1891):英國政治家及詩人。
7阿諾德(1822—1888):英國詩人及批評家。
8埃默生(1803—1882):美國哲學家、散人家及詩人。
9佩特(1839—1894):英國散文家及批評家。
「沃爾特-佩特就算了吧。」菲利普喃喃地說。
勞森那雙綠眼睛瞪了菲利普一會兒,然後點點頭說。
「對啦,沃爾特-佩特是《蒙娜麗莎》的唯一辯護人。你認識克朗肖嗎?他過去與
佩特很熟。」
「克朗肖是誰?」菲利普問道。
「克朗肖是個詩人,他就住在這兒附近,我們現在到丁香園去吧。」
丁香園是一家咖啡館。晚飯後他們常常到那兒去。在晚上9點和凌晨2點之間總可在
那兒找到克朗肖。弗蘭納根一整夜已經聽膩了這種高雅之談,一聽到勞森的建議,便轉
身對菲利普說:
「喂,夥計,我們找個有姑娘的地方去玩吧,」他說,「到蒙帕納斯娛樂場去,我
們去喝個一醉方休。」
「我寧願去見克朗肖,讓腦子清醒清醒,」菲利普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