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以後菲利普到了倫敦。副牧師給他介紹了巴恩斯的幾個房間。菲利普寫信以每
周14先令的房租預訂了這些房間。他是黃昏到達那兒的,女房東替他預備了正式茶點。
她是個古怪的、瘦小的老太太,身軀蜷縮,臉上的皺紋很深。餐具櫃及一張方桌佔了會
客室的大部分位置。一張鋪著馬鬃的沙發靠在一堵牆上,壁爐旁邊配置了一張扶手椅:
椅背上罩著白色的椅套,因為椅面的彈簧已經壞了,上面放一塊硬墊。
用完茶點,他打開舖蓋,整理書籍,然後坐下來,想看看書,但他悶悶不樂。街上
的靜寂使他有點不自在。他覺得很孤單。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他穿上燕尾服,戴上在學校用過的大禮帽。禮帽已經很舊了,
他決定在去事務所的路上進百貨商店買一頂新的。買了帽子後他發現時間還很早,便沿
著斯特蘭德河濱走。赫伯特-卡特先生公司的事務所坐落在法庭街附近的小街上。他不
得不問了兩三回路,他覺得人們老是盯著他,有一次他摘下帽子,看看是否一時疏忽,
把標籤留在上面了。到了事務所,他敲了敲門,沒有人應聲開門,看看表,剛剛9點半,
他來得太早了。他走開了,10分鐘後他又折回來,看見一個長鼻子,滿臉粉刺,操一口
蘇格蘭口音的辦公室勤雜員在開門。菲利普要求找赫伯特-卡特先生。但他還沒上班呢。
「他什麼時候來?」
「10點到10點半之間。」
「我還是等等他吧。」菲利普說。
「你要幹什麼?」勤雜員問。
菲利普有點緊張,卻故作詼諧的樣子來掩飾。
「好啦,假如你不反對的話,我打算在這兒工作。」
「噢,你是新來的辦事員?你進來吧,古德沃西先生一會兒就來。」
菲利普走進去,邊走邊發現這位勤雜員在注視他的腳。他和菲利普的年紀不相上下,
自命為初級辦事員。他臉紅了,趕忙坐下來,將那只畸形腳藏在另一隻腳後面。他環視
一下房間,室內又暗又髒,靠天窗透進點光線,裡頭有三排辦公桌,桌前靠著高腳凳,
壁爐架上掛著一幅骯髒的職業拳擊賽版畫。不一會有個辦事員進來,接著又來了一個,
他們瞟了菲利普一眼,低聲地問勤雜員他是什麼人(菲利普發現勤雜員名叫麥克杜格
爾)。這時,響起了一聲口哨,麥克杜格爾站起身來。
「古德沃西先生來了。他是主管辦事員。要我告訴他你在這兒嗎?」
「好的,請吧。」菲利普說。
勤雜員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又回來了。
「這邊走好嗎?」
菲利普跟他穿過走廊,走進一間幾乎沒有傢俱的小斗室,裡面有個瘦小的男人背對
壁爐站著。他比中等身材還矮了一大截,一顆大腦袋瓜鬆散地長在身軀上,臉形又寬又
平,一雙無神的眼睛向外凸起,稀疏的頭髮黃中帶紅;絡腮鬍子長得參差不齊,皮膚發
青且呈蠟黃。他向菲利普伸出手來,笑的時候,露出一口齲牙。他說話神氣十足,同時
又有幾分膽怯,好像他想擺出一副了不起的派頭,卻又覺得自己微不足道似的。他說他
希望菲利普熱愛這個工作,這裡做的是大量單調乏味的工作,可是一旦習慣了還是很有
趣的,況且,能夠掙錢,這才是首要的,是嗎?他以優越和羞怯混合在一起的古怪神情
笑了起來。
「卡特先生很快就要來了」,他說,「他星期一早晨有時來得晚一點。他來了我會
叫你。現在我得給你找點事幹。你懂得點簿記和會計的知識嗎?」
「恐怕不懂。」菲利普回答說。
「我想你不懂,那些商業中很管用的學問,中學裡是學不到的。」
他沉吟片刻,「我想我可以給你找點事幹干。」
他走進隔壁房間,一會兒出來時捎來了一個人硬紙板盒,裡頭堆滿了亂七八糟的信
件,他告訴菲利普按寫信人的姓氏字母順序整理出來。
「我帶你到學徒辦事員平常辦公的房間,裡頭有個很好的小伙子,他名叫沃森,是
釀酒商沃森克拉格、湯普森耳聯合公司老闆沃森的兒子。他要在我們這兒學一年業務。」
古德沃西先生帶菲利普穿過有七八個辦事員在工作的那間昏暗的辦公室,來到後面
一間狹窄房間。這是用玻璃隔板隔成的單獨的套間,他們看到沃森靠著椅背在看《運動
員》雜誌。他是個身材高大、體格強壯的年輕人,衣著很考究。古德沃西先生進去時,
他抬起頭來。他直接叫主管辦事員的名字以顯示自己的身份不凡。主管辦事員反對如此
隨便,直截了當地叫他「沃森先生」,可是沃森看不出這是非難,卻看作是對他的紳士
派頭的恭維而接受了這一稱呼。
「我看到他們讓裡戈萊托退出比賽了。」屋裡只剩下他們兩人時,他對菲利普說。
「是嗎?」菲利普說,他對賽馬一無所知。
他懷著敬畏的心情望著沃森華麗的衣服。他的燕尾服很合身,大領帶中間很有藝術
性地別著一枚貴重的飾針。壁爐架上放著他的大禮帽,一頂時髦的、鍾形的、閃閃發亮
的禮帽。菲利普覺得自己太寒酸了。沃森開始談論狩獵——一個人得在這該死的辦公室
裡浪費時間,簡直煩透了,他只能在星期天打獵——以及獵場:全國各地都熱烈地邀請
他,他當然只好婉言謝絕。真是厄運啊!但他也不打算長此忍受下去,他只打算在這個
鬼地方待一年。然後他要去經商。他將每週打4天獵,只要有獵場就行。
「你得待5年是嗎?」他將手臂朝小房間的四週一揮,說道。
「我想是的。」菲利普說。
「我想,咱們以後會經常見面的。你也知道,卡特負責我們的賬目。」
菲利普被這位年輕紳士的屈尊的氣度深深打動了。在布萊克斯特伯爾,人們對釀酒
業總有些瞧不起,牧師也常常拿造酒業來開些小玩笑。菲利普發現沃森竟是這樣重要和
了不起的人物。這對菲利普倒是次出乎意外的經歷。他在溫切斯特和牛津念過書,交談
中他反覆地提到這一點。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當他瞭解了菲利普受教育的細微末節後,
他的態度更加神氣十足了。
「當然囉,假如你不上公立學校,那類學校算是僅次於最好的學校了是嗎?」
菲利普問起了事務所裡其他人的情況。
「哦,我不太管他們,」沃森說,「卡特的為人不壞。我們時常邀他吃飯,餘者盡
是些可怕的魯莽漢。」
不久,沃森開始忙著手頭的事兒,菲利普也著手整理信件。接著古德沃西進來說卡
特先生來了。他把菲利普帶到自己辦公室隔壁的一個大房間。房裡放著一張大辦公桌,
兩張大扶手椅;地板上鋪著一條土耳其地毯,牆上佈置著體育圖片。卡特先生坐在辦公
桌旁邊,一見到他們,便站起身來和菲利普握手,他身穿長禮服,樣子像個軍人,鬍子
上了蠟,灰白的頭髮又短又整齊。他腰板筆直,昂首挺胸,談笑風生,家住恩菲爾德。
他非常喜歡體育,熱衷鄉間生活的種種好處,他是哈福德郡義勇騎兵隊的軍官,也是保
守黨協會的主席。當他聽說一個地方權貴說沒有人會把他當作實業家看待時,他覺得自
己總算沒有虛度此生。他愉快地、隨便地跟菲利普交談:古德沃西先生會照應他的,沃
森這個小伙子不錯,是個地道的紳士,又是一個好獵手——菲利普打獵嗎?遺憾!這可
是紳士們的娛樂。現在他沒有多少機會打獵了,只好讓給兒子啦。他的兒子在劍橋上學。
以前上過拉格比,那是一所好學校,全是品學兼優的學生。一兩年以後,他的兒子也將
簽約當學徒了。這對菲利普倒好,菲利普會喜歡他兒子的,他是個訓練有素的好獵手。
他希望菲利普會進展順利,喜歡這項工作,不該錯過業務講座。他們正在提高這個職業
的質量,需要許多紳士來從事這種職業。好啦,好啦,古德沃西先生在那兒呢?假如菲
利普還想瞭解什麼,古德沃西先生會告訴他的。菲利普的字寫得怎麼樣?啊,好啦,古
德沃西先生會考慮的。
菲利普為他這副瀟灑的紳士風度所傾倒:在東英格蘭,人們知道誰是紳士,誰不是
紳士,然而紳士從來不談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