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王飛翔 第二章
    這些笨蛋中沒有一個人能想到,只要動筆寫作就會暴露自己。我就是這樣了解他們的:根據他們說的內容了解他們。我的為人和為文是一致的,文如其人嘛。上午十點鍾,卡馬格在編輯部的大廳裡來回踱步,低聲哼唱著為他概括的新聞界全部智慧的口頭禪。在這個鍾點,他喜歡在自己沒有人煙的王國裡轉悠,這裡有從天窗上射進來的潔白光線,有空蕩蕩的寫字台,有一塵不染的電腦終端,有雪白的紙張在等待著永遠不肯前來的想象力。清潔工們早已經拿走了那些廢紙,那些前一天寫下的違反事實的廢話連篇、違犯事情沒有發生就應該保持沉默原則的文章;他們一個個都寫了依據什麼什麼、原因是什麼什麼、方式怎樣怎樣、目的是什麼什麼,而他一直要求他們寫出通過什麼什麼手段,要求他們寫出通過什麼方式的體驗,要求他們追蹤外部世界與每人內心世界相連的線索;他說,現實應該像你們,而不是你們應該像現實!假如整個《布宜諾斯艾利斯日報》由他一人撰稿的話,那麼報紙的效果會好得多!假如由他一人執筆描寫世界,那麼世界會美麗得多!

    在文化版的小房間裡,靠近洗手間的地方,一個年輕女子站在電腦顯示器前工作,她不時地咬咬指甲。卡馬格遠遠地欣賞著她那灑脫的舉止、小小的圓臀以及緊身毛衣下朦朧凸現的乳房。

    “嘿!您過來看看這條消息!”那姑娘的目光不離開屏幕,喊道:“您瞧誰死了!羅伯特。米切姆!(1羅伯特。米切姆(1917—1997),美國著名電影演員,曾主演《一個美國兵的故事》、《開普菲爾》、《仇恨的十字架》和《獵人之夜》等。)要是讓我寫這條消息該多好哇!”

    她的聲音洪亮有力,喜歡發號施令。手指紅腫得像葡萄,沾滿了口水。卡馬格覺得這姑娘沒有認出他是誰。很少有記者能與他迎面相遇。

    他說:“我是卡馬格。”

    他習慣於用自己的名字震懾全體編輯,把新手嚇得不敢亂動。那姑娘懷疑地看看卡馬格。

    “您就是GeEme?”她問道。“是卡馬格博士?想不到您是這個樣子。”

    這是不夠謹慎、相當粗俗的評論。想不到是這個樣子。

    既然大家都認識他,怎麼會想不到呢?很少有人如此放肆地叫他GeEme;幾乎沒人打聽這些詞首字母的所指是什麼。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詞首字母已經變成了一個名字,如同D.H.勞倫斯、T.s.艾略特,或者H.A.穆雷納(HA穆雷納(1923—1975),阿根廷作家,著有《美洲原罪》等散文。),甚至連他本人都不去想這些詞首字母的含義了。他的教名日是Gregorio)MagnoPontlfice;雖然身份證上出現的是G.M.P.,他卻成功地隱藏起Pontifice(Pontifice.西班牙語,意為“教皇”、“主教”等。),最後就剩下GeEme了。

    他問她:“你是誰?”

    “對不起。我叫雷伊娜。雷米絲。我在舉止禮貌方面糟透了。”

    “你這個年齡的人不可能真正知道羅伯特。米切姆是什麼人。你多大?二十二?二十五?”

    “三十。我知道的事情比您以為的多。”

    “那你還等什麼?坐下來!把這條消息寫出來吧!”

    “主任會不高興的。說不定他已經想到留給別人去寫了。”

    “我決定的一切,你的主任都會喜歡的。”說罷,他轉身而去。

    啊,上帝啊,我為什麼至今還有豪爽、慷慨的沖動?給別人讓出屬於自己的地盤,這是此前沒人為他卡馬格做過的事情。他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苦苦掙扎,打敗多少對手方才爬上今天這個位置的。行善和作惡:他從高高的位置上可以隨心所欲地肯定或者否定。權力就是由這樣的組織構成的。他剛剛把一個自己喜歡的題目讓給了一個傲慢又無趣的姑娘,那又怎麼樣?這類事時時在發生。米切姆是他的崇拜對象,他早就答應報社寫一篇獻給這位美國明星的最後悼詞。一九五八年,他二十一歲時看過《獵人之夜》。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那突然的發現:一場露天電影,夏日的知了們在樹上編唱著令人撕心裂肺的應答祈禱歌,一個故事、令人不快的故事——讓他第一次發現絕對邪惡的威力。自從那以後,他有數月之久癡迷於這樣的想法之中:邪惡處處都有,或許邪惡才是這個世界的真正上帝。要不然,邪惡就是一種錯覺,一種可能發生的現象,僅僅因為宇宙是非現實的,如同古印度《吠陀經》說的一樣。反之,邪惡就是天天在證明:上帝就像人類一樣軟弱無能。《獵人之夜》他僅僅看過一次,但是他記得影片中的每個場景、每條對白,仿佛是他自己親筆寫出的一樣。沒有哪部影片能像《獵人之夜》那樣敘述得如此自由而嫻熟。其中的形象使用了一種無論在文學或者電影中無可比擬的新語言,或許法國作家馬拉美偶爾用過,或許達達派的作家們用過。他一生都在夢想哪天醒來時明亮的書桌上已經寫完了一篇評論《獵人之夜》的文章,一篇良知深處口授的文章:裡面充滿了從未使用過的話語,如同那部電影一樣。他滿懷好奇地准備閱讀那個姑娘、叫什麼雷米絲的女孩寫的文章。他不厭其煩地反復說過,語言就是反映人物本來面貌的池塘。

    卡馬格走進自己的辦公室,一面裝出沒有聽見部下們的陣陣問候聲。按照常規,只要他一進辦公室就不允許部下來打攪,至少半小時之內不行。他曾經在戴高樂將軍寫的一部題為《劍刃》的書中讀過這樣的話:偉大人物毫無例外地都有隱蔽自己真實思想的本領。卡馬格,空氣在高處是純潔的,那裡沒有噪音會干擾你的思想,世界應該繼續圍繞你的想法旋轉。卡馬格,世界還應該圍繞你看見的東西旋轉,因為你看到了一切。卡馬格的王國是由防彈玻璃牆圍繞起來的天地,看起來令人生畏,好像有鯊魚的水族館一樣,位於解放者大街一幢塔樓的第二十層上。歐仁。奧尼爾(歐仁。奧尼爾(1888—1953),美國戲劇家,1936年獲諾貝爾文學獎。重要劇作有《東航加的夫》、《天邊外》、mpanel(1);

    烏拉圭的河岸,拉普拉塔河水深厚而寧靜的暗流總是在那裡,全然不曉地塌方在蠶食著河岸。卡馬格一揮手就抹去了暗流。他拿起遙控器,降下百葉窗。辦公室處於半明半暗之中了。他打開電視,上午的消息如同巴赫的輪唱一樣重復個不停。四千名中國士兵向香港邊境進發。英國對香港的百年統治即將結束了。成千上萬的大小木船從維多利亞港駛向九龍半島,每條船上都插著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旗。播音員用粗獷的聲音說道:“過去,啊,過去了!難道我們有什麼是過不去的嗎?”接著鏡頭在展示一億七千萬年前海生爬行動物的復原體,它們的化石是剛剛從內烏肯(內烏肯,阿根廷中西部一個省份。)的墓穴中發現的。三位古生物學家小心而自豪地擺弄著那些化石殘片。新聞突然轉向輕浮的題材:幾起幾落的墨西哥女演員薩爾瑪。海克驚動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超市。她是來出席新片首發式的,結果一群熱情的記者亂哄哄地跟在她身後,七嘴八舌地問她愛情方面的樂趣。屏幕上出現了她大腿的特寫鏡頭。隨後又一次重放中國軍隊向香港的進軍。

    正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是他妻子打來的。

    她對丈夫說:“我母親又一次出現心肌梗死。醫院通知我:她已經進入彌留狀態。今天晚上我必須去密歇根。我和孩子們一起去。希望你不會在意。哎?我干嗎說這個呀!你當然不在意啦。”

    妻子布倫達有一張溫柔的臉,大大的眼睛像小鹿一樣純真。年輕時,她的頭發長及下巴頦,翹翹的下頦有些像霍莉。亨特;但是,上了年紀以後,她把頭發盤到了腦後。她是美國人,出生在大湖區的特拉弗斯城;如同她那個家族的所有女人一樣,她的活動是隨著實用的本能節奏而不是激情來變化的。她平時說話,含混不清,無人可懂;可是,一旦跟卡馬格說話,她發音清晰,用詞准確。現在,她的老母親已經病危,這就是說:除去孿生女兒之外,緊緊拴住她的人生負擔就要減輕了。她母親在死亡的邊緣上掙扎了多少年?

    這已經難以計算了:自從卡馬格與她相識以來,她母親就在火炬湖邊一處裝滿廢舊漁具的大房子裡准備迎接來世了。

    陪伴老人家的還有鳥群。幾百只不同的鳥:烏鶇、田鶇、藍鵲、紅冠鳥,每天都在大屋裡唱歌,讓母親的悲傷與日俱增,讓老人家日益接近死神。如今這個時刻終於來到了。

    這一次她母親真的要死嗎?他從那陰沉的天空上看不出任何預兆啊:此前總是假的心肌梗死和假警報。他本想對布倫達說:讓老人家安安靜靜活幾天吧。老太太一人置身於鳥群中是很幸福的。結果卻相反地說出:“好啦。你母親終於得到她長期渴望的東西了。”

    “是嗎?你認為她想死?或者她一直這麼說是為了引人注意?醫生告訴我,她怕得發抖。可憐的媽媽插滿了導管,沒辦法說話。她打手勢要看外孫女。卡馬格,我帶上兩個女兒去了。誰知道我們什麼時候能夠回來。”

    “總要幾周的時間吧。有時彌留的時間要有幾個星期呢。”

    他感到布倫達極力在克制已經引發的抽泣聲,但是她抽泣得太厲害了。實在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求上帝別讓她這樣!既然要死,那就快一些吧。我准備賣掉湖邊的大屋、家具、陶器和漁具。誰願意購買這些這麼破舊又偏僻的房子和東西呢?兩個女兒對我說:外婆要是去世了,她們就打開鳥籠,放掉那些小鳥。你可以到湖邊去啊!找個周末你去一趟嘛!再說也不是第一次了。”

    “布倫達,虧你想得出來!這趟旅行要二十個小時呢。

    要去芝加哥,再轉到特拉弗斯城。現在我不能離開報社。“

    卡馬格每當跟妻子說話的時候,就無法控制惡劣的情緒。結婚的頭幾年可不是這樣,每當二人在一起的時候,他感到心花怒放。如今情況剛好相反:他總想傷害她,這欲望難以抑制。他一心想看到她吃苦受罪的模樣,看到她赤腳走在炙熱的荒地上,看到她沿街乞討,或者在垃圾裡尋找食物的樣子。她答話的聲音總是那麼溫柔:“那你送我們去飛機場吧。兩個女兒還要親吻你呢。”

    “看情況吧。這要看今天晚上參議院會不會有事情了。

    飛機幾點起飛?“

    “八點半。”

    “啊,那就不行了。以後我給你們打電話吧。現在我得掛上了。”

    “好吧。這麼說,就不見面了。”

    “不見了。不行啊。喂,布倫達,旅行愉快吧!”

    卡馬格掛上了電話,松了一口氣。她們母女三人走了,家裡又一次剩下他孤身一人了。近年來,這種情況經常發生,但是為期很短,他根本來不及放松。此前,老婆和兩個女兒成立了一個由鋼琴、小提琴和架子鼓組成的三重奏樂隊;幾個省的文化委員會,在卡馬格親友的鼓勵下,邀請母女三人做專場演奏;回家時,總要帶回自家烘制的糕點、本國音樂家的樂譜以及廉價的工藝品。布倫達原來是在卡拉馬祖(卡拉馬祖,美國密歇根州西南部城市。)公益會學校讀書的,至今講西班牙語還很費力;她一直不能擺脫某些盎格魯撒克遜人對窮國文化的強烈好奇心——或者是她認為的窮人文化,而從來不區分什麼是真正的才能,什麼是卑鄙的抄襲。她鋼琴彈得比較熟練;早在兩個女兒認字之前,她就強迫這對孿生姐妹上音樂課。在住宅的花園裡,在面對著拉普拉塔河的懸崖上,為了讓母女三人排練,卡馬格命人建造了一個有音響隔離設備的茅屋;以後,漸漸地,母女三人為演奏貝多芬、阿爾康(阿爾康(1813—1888),法國鋼琴家、作曲家。)以及加布裡埃爾。福萊(加布單埃爾。福萊(1845—1924)。法國著名作曲家。)的作品而疏遠了他。盡管茅屋建造了隔音牆,卡馬格一走進家門還是常常聽到那討厭的樂器嗡嗡聲。

    她們污染了黃昏,污染了透明的空氣,讓他從記憶中永遠勾掉了對貝多芬們的全部懷念,而在此之前,他在音樂廳裡傾聽這些大師的作品時是幸福的。

    當你不再愛一個人時,那她所做的一切你也就不再喜歡了;布倫達雖然還能吸引別的男人注意,但是卻不再打動卡馬格任何部位的肌肉了。卡馬格不喜歡妻子的最早症狀開始於十二年前的一個早晨。那時孿生女兒剛剛學會走路;那天夜裡,姐妹二人輪流哭個不停。布倫達突然癔病發作,前額上兩條微血管腫起,形成一個v字。這個毛病,她可能從前有過,但這是第一次讓卡馬格發現。忽然間,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跟她結婚;不明白這是在做什麼:同床並且有了兩個不讓他和她睡覺的女兒。次日早晨,妻子打哈欠的動作、她身上的奶水氣味、她做早餐時穿的兔皮拖鞋等等,都讓他感到討厭。布倫達是個曾經發生在某人身上的事情,但他已經不是那個人了。但是,如果分居,那比繼續生活下去更不舒服,至少到目前為止是如此。何況分居也不會讓他比現在更自由。

    卡馬格,回到現實中來吧!現實又回來了。可是難道你什麼時候離開過現實嗎?一個女秘書踮著腳尖走了進來,小心翼翼地提醒他說,十二點鍾要在雷科萊塔公墓為瓦倫提參議員舉行葬禮。博士,要我們給您派車嗎?報社裡幾乎人人有個壞習慣:總是打著“我們”的旗號跟他說話。

    派車吧!派車吧!

    前一天夜裡,他看到老城裡走過一隊長長的修士隊伍。

    他經常夢見老城。他喜歡在老城裡散步,因為他熟悉城裡的一切,好像從來不知道還有別的城市存在似的。橋梁、通道、漂浮在巨大鹽湖上快要倒塌的市場、分針秒針永遠指定一個時刻的鍾表。這是一座沒有樹木、無邊無際的城市,它上空的太陽髒兮兮,夜晚明亮得如同白日。在市中心的街道上,開放著一排排大大小小的巢穴:卡馬格知道那是旅館和用大蠟燭照明的壁龕。那隊修士正走進一家旅館。他看見了那些修士,他們有幾千人之多,那時月亮好像大球一樣落到城市的地平線上;他穿過落日的余輝,去再次恢復月亮的位置。修士們低聲在唱,嗡嗡聲讓卡馬格不得安寧。當他正在一座木橋上推動月亮前進的時候,聯系報社的手機把他吵醒了。那是清晨兩點半或者三點。布倫達睡在大床的另一側,臉朝上,抹著一層令人惡心的杏仁霜。她還不知道老母親在北半球已經進入彌留狀態了。卡馬格,你還不知道那天夜裡正在死去的一切呢。手機固執地響個不停。

    他沒能立刻聽出夜間值班編輯的聲音,由於疲倦那聲音變得猶如細絲一般。

    編輯對他說:“博士,發生了不幸事件。就在我們印刷了一半報紙的時候,有人告訴我們:瓦倫提參議員自殺了。”

    “你是怎麼辦的?”

    “博士,我們想您可能采取的措施是停止印刷。咱們還來得及能讓這條消息以頭版印出來,發到首都各個報亭裡去。”

    “你說的是瓦倫提?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他夫人發現丈夫跪在床邊,子彈是從嘴巴裡打進去的。他沒有留下任何書信。人們就是這麼說的。”

    終於有人出來做了一個表示尊嚴的動作。阿根廷已經病人膏肓了。但是,一個人的死亡改變不了現存的秩序。

    “那你就這麼寫吧:開槍自殺,未說明原因。”

    “博士,您不覺得分量有點重嗎?”

    “事實不就是這樣嗎?啊?那就說出事實吧!在什麼地方守靈?”

    “沒有守靈儀式。參議員遺孀拒絕守靈。她希望盡早安葬丈夫;如果可能的話,中午就下葬。”

    卡馬格心中不安,在床上輾轉反側,最後決定起床。他故意弄出動靜,為的是吵醒布倫達,讓她起床准備咖啡,盡管他知道妻子不會為他做任何事情的。他穿過走廊,進人辦公室,打開電視機。他迅速按動遙控器的鍵鈕,尋找新聞頻道上是否有自殺的圖像:或許急救車停在瓦倫提住宅的門前,或許有鄰居們圍觀的熱鬧場面。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加沙和巴爾干半島上的戰爭場面。

    正如那個女秘書對他說的一樣,葬禮是在十二點鍾舉行。但是,差五分十二點時,送葬的人們已經在公墓裡集合了。空氣潮濕得叫人難以忍受。大理石滲出了水分,養育著苔蘚;墳墓外部比內部更顯得無依無靠。除去他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日報》,沒有哪家報紙提到這一自殺事件。各家廣播電台都只是一帶而過,不提自殺事件的具體情況,這是非常奇怪的現象。這好像是一件大家都想忽略過去的死亡事件,仿佛根本就不存在這回事似的。由於人人保持緘默,因此可以明白送葬人少的原因了。來的人少,但是顯赫:共和國總統及其警衛人員,政府寵愛的幾位法官,死者的一些同事。靈柩上一朵鮮花也沒有。沒人敢發表即席演說。一位總統侍衛官臨時抓來一個聾子教士,後者似乎不明白來墓地的任務,急急忙忙地念了一遍悼亡經。

    總統高聲道:“可憐的瓦倫提!這對他實在太不公平了!”他大衣的領子是豎起的,他冷漠地回應著人們的擁抱與握手,目光朦朧,仿佛眼前沒有任何人似的。只是在卡馬格走到總統身邊時,他似乎才打起精神來。總統挽住卡馬格的手臂,拉他到一旁說:“啊,卡馬格博士,非常感謝您來送葬!”總統又歎息道:“請您盡量別在您的《日報》上散布那些毀掉了瓦倫提的卑鄙言論。可憐的他已經沒有辦法為自己辯護了。”卡馬格一向討厭別人暗示他什麼應該說、什麼不能說,因此立刻警覺起來。他克制著自己,但是仍然無法避免以冷冰冰、疏遠和傲慢的口氣作答:“什麼散布?我沒有散布!先生,我公布的東西是可以拿出證據的。無論活人還是死人,我平等對待。昨天有位法官說,瓦倫提在武器走私問題上是有過錯的。您怎麼能希望這事不公布出來呢?”總統堅持自己的看法:“法官!法官!這是什麼意思啊?現在上帝正在審判瓦倫提吶!,'他招招手,讓侍衛官過來;接著,把卡馬格撂在了身後。總統身材矮小,瘦弱,由於消瘦而掩蓋了衰老。深栗色的假發把頭頂上的光禿窘境遮掩得比較成功。從遠處看,整形外科手術使得總統朝氣蓬勃;而從近處看,他好像是個燒餅娃娃。

    風兒吹得煙頭團團轉。在公墓人口處,卡馬格在巨大的簽名紙前停步,客人們紛紛在紙上留下名字,以便說明自己出席了葬禮。他斜著眼看到恩索。馬埃斯特羅一面快步向他走來,一面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恩索在葬禮上沒有露面。他要干什麼?一九八二年他和恩索在報社編輯部裡鄰桌共事;二人隔三差五地共進午餐,這是最親近的禮儀了;卡馬格理解為親密友誼。但是如今思索已經變成了總統的哈巴狗、私人秘書,只有他在遇到無法解決的難題時才來找他卡馬格談話。

    “自從為這樁自殺的事情把我叫醒到現在,我一直沒有合眼。”思索說道。他很激動,滿臉是汗。“如果有人要把我也弄進監獄的話,我也會自殺的。”

    卡馬格沖他一笑,說道:“我不會自殺。要自殺必須感到非常有罪才行。”

    卡馬格穿過園門,向入口處那一排高大的橡樹走去。

    公墓外面,一片生機勃勃。太陽快樂地鑽出了雲層,悄然地影響著人們的情緒。思索固執地跟在卡馬格身後走著。

    “卡馬格,你沒看到總統情緒很壞嗎?四面八方都在冷淡他。你以為讓總統威信下降國家就有救了?事情好了,我們也抱怨,因為要更好。他們對可憐的瓦倫提的做法讓我傷透心了。”

    “恩索,誰也沒對瓦倫提怎麼樣。事情都是他自己干的。人家把走私的回扣交給他的時候,他讓人拍攝下那場面來。他已經不可救藥了。”

    “誰知道這樣的事情他們干了多少呢!可是沒有人進監獄啊!”

    可惡的痙攣突然又發作了。它傳到下半身,像棍子一樣打在胯下的肌肉上,迫使卡馬格彎下腰來。一個月前就這樣發作過一次;一年前,在前往達沃斯的旅途中,也犯過一次。但是只要一發作,他就成了廢人。恩索低聲下氣地用力扶住卡馬格。

    “恩索,沒事,沒事。我原來以為是崴了腳脖子。你看,好了,好了。”

    兩人向面對公墓的威拉大街走去。報社的司機已經把車子停靠在麥塞德斯街口處了,但是卡馬格打手勢讓司機等一等。咖啡館裡坐滿了人。兩人剛一進門,臨窗的一張桌子就空了下來。卡馬格便坐在椅子上了。‘“你需要去健身房活動活動。”恩索說道。“你看看我!

    騎自行車,洗桑拿浴,加上按摩,兩個月裡我減少了十公斤呢。不知不覺就換成一個新人。“

    兩個參加過葬禮的參議員從面向威拉大街的門口看見了卡馬格,那樣子好像要過來。卡馬格舉起一只手,眼睛不看著他們,表示:請勿打攪。

    “卡馬格,你真讓人害怕。”恩索說道。“現在我明白了為什麼你身邊只有馬屁精,而沒有跟你說心裡話的朋友了。”

    恩索的舉止一向給人油滑的感覺,好像是教堂裡的司事;說話的時候總像是在求饒。

    “可能我像你的上司,跟全國一樣。恩索,我不跟那兩個小偷握手。不行!讓我惡心。”

    “那你也別跟我握手了!我跟他們是在同一個舞會上啊。”

    “你不一樣。你有才干。人家在用你吶。你最後會像其他人一樣也進監獄,不過可憐得像個老鼠罷了。瓦倫提的事情僅僅是個開頭而已。”

    “你是這麼看的?這裡邊的事情是沒頭沒尾的。這個國家一向是看上去要發生可怕的事情,可是不會發生的。

    一切還會是老樣子。你走著瞧吧。“

    “如果事情取決於我,那不會發生什麼。你上司說的話,我的報紙一句也不相信。他嚇不倒也收買不了我的報紙。”

    恩索湊近卡馬格,低聲但是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希望這事變成亂子?你想要大家都像瓦倫提那樣自殺?你不是上帝!”

    “恩索,沒有上帝。這說法有害。根本沒有什麼上帝。”

    卡馬格回到了報社,情緒糟透了。他通知各部門主任立刻來他辦公室開會。可是都去吃午飯了,沒人回來。他命令女秘書們通過手機把主任們一個個呼回來。這一天真操蛋!痙攣還在胯下隱隱作痛。最好是去看醫生,但是眼下不成。現在他要准備作戰了。瓦倫提參議員洽談了一筆軍火生意,說是把武器賣給哥斯達黎加和巴拿馬,可是那裡不需要軍火,因為沒有軍隊。顯而易見的是,軍火在到達目的地之前就要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了。參議院通過了這筆生意,總統也簽署了最後的批示;但是沒有在任何通報裡公布,借口是會影響國家安全。瓦倫提在同某國——可能是克羅地亞、阿爾巴尼亞或者是塞爾維亞——的使者洽談一千六百萬美元轉賬到盧森堡銀行的問題時,有人拍攝了談判過程。拍攝下來的錄像帶後來落到了一個在野黨的眾議員手中。在幾個月的時間裡,報界一直在猜想瓦倫提是某個高層權貴的傀儡,部分回扣已經同另外一些參議員私分掉了。最大的那塊肥肉應該在總統的腰包裡,但是此事連暗示一下也是不行的。終於有個法官冒著生命危險判定:瓦倫提是非法合伙經商的組織者,命令將其逮捕歸案。現在卡馬格打算調查一下:瓦倫提是真正自殺呢,還是總統派人將其殺害滅口。

    今天講述這個故事是很容易的,因為大家都知道了發生的事情。但是在一九九七年,這事還是一團令人難以置信的亂麻,人們不大在意,或者以為是激戰的報界在誇大其詞。有兩個記者收到了匿名信,上面有六個同謀的參議員的名字以及從二十萬到五十萬美元的錢數,估計是影射受賄的數額。卡馬格本人收到參議院蓋章的一封信,信封上印有“機密”的字樣,裡面只有一頁紙,上面寫了十四個數目字。一開始,他懷疑是幾個銀行賬號,便把這些數字寄給駐紐約的記者,讓他找那裡的專家進行破譯,但是一時還破譯不了。全體政治組的成員都在狂熱地調查這個案件,千方百計地誘惑六個參議員的看門人、清潔工和秘書說出他們在走廊裡聽到的談話。幾天後,卡馬格靈機一動,打電話給巴拿馬、利馬、蒙得維的亞和聖保羅的日報社長,請他們協助調查。對此,他並不抱多大希望,但是應該點到的地方都要點到。

    吃罷午飯,編輯們紛紛回來了,沒帶回半點關於瓦倫提自殺的消息。所有的消息來源都被堵死了,死者的兄弟不接電話,沒有人知道遺書的蛛絲馬跡,或許根本沒有什麼遺書。編輯們都有些洩氣,戰事的失利寫在每個人的臉上。

    卡馬格把座椅退後幾厘米,雙腳放在寫字台上:這是他為便於思考而特別喜歡的姿勢。他需要考慮調查的新戰略。否則擲下色子會有壞點。為什麼不找一找那個拍攝錄像的家伙呢?那盤錄像帶裝在一個匿名的大信封裡,早已經到了那位在野黨眾議員手中。政府的情報人員沒能查到錄像帶的制作者。也許美國大使館的人知道一些情況,但是如果錄像帶是從那裡失蹤的——這是卡馬格的推測,那不會有任何人走漏消息的。編輯們在忙著記錄;他們身後的電視機裡還在重復同樣的故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軍隊正在開進香港;薩爾瑪。海克的屁股;輪胎橫在九號公路,切斷了通向薩爾塔城(薩爾塔城,阿根廷北部一省的省會。)的道路。

    電話鈴聲嚇了大家一跳。卡馬格事先已經禁止秘書把電話轉進來。如果電話是他妻子的,他要好好收拾那些女秘書。電話裡說:“是聖保羅的。”他聽出來那緩慢、低沉的聲音是安東尼奧。皮門達。內威斯的,《商報》的社長,大家都叫他皮門達,如同叫他卡馬格一樣。卡馬格至今還有拉長字母R的毛病,這是土庫曼省人的習慣,他出生在那裡。

    皮門達發R的音也帶開皮拉地方的口音,這是英語的影響。

    “你們總統的長子姓什麼?叫什麼?”皮門達用地道的西班牙語問道。

    “胡安。曼努埃爾,還有什麼?”他捂住話筒,要編輯們提供情況。“胡安。曼努埃爾。法昆多。”

    “如果是出生在一九七五年,那就是他本人。”

    “是他本人什麼?”

    “這小子在這裡有家進出口公司,名叫‘自由者的玫瑰’。是為洗錢用的橡皮圖章。三天前,他在新加坡銀行的分行裡以這家公司的名義存人七百一十萬美元。昨天,他要把五百萬轉存到另外一家銀行去,地點在烏拉圭。手續要耽擱幾天的時間。昨天夜裡,他出去玩女人,花掉一些錢。這消息怎麼樣?”

    “價值連城!”卡馬格歡呼道。“我估計銀行賬號一定是保密的。”

    “不是。”皮門達說。“我抄下了存款號,還拍照了他縱欲狂歡的情景。這裡還有一份該公司領導層的名單:這小子是董事長,兩個堂兄弟是副總裁,一個舅舅是董事。我從互聯網上把這些材料都給你傳過去。”

    “《商報》發這個消息嗎?”

    “當然!明天見報。但是不用你們那種大標題。”

    “我欠你一份人情,在聖保羅或者布宜諾斯艾利斯請你吃晚飯吧。”

    “你欠我的遠不止這個。”

    卡馬格命令編輯們忘掉那些縱欲狂歡的照片。他不搞小動作,那樣會沖淡這個令人意外的銀行存款的故事。三個記者飛跑著出去證實皮門達提供的情況。總統親自出來反駁是不可能的,即使如此,政府發言人也不會保持沉默的。網上開始接收從巴西過來的資料了。卡馬格發現這些情況是無法反駁的:材料中不僅有胡安。曼努埃爾。法昆多用兒童體的簽字支票,有賬目情況,有轉賬給烏拉圭銀行的收據以及有說服力的縱欲狂歡照片,而且還有那小子在銀行經理辦公室進行交易時由銀行攝像機拍照的幾種姿勢。

    恩索會隨時來電話制止這場洪水泛濫的。卡馬格預測:六點以前,他會舉起白旗投降。

    情況比他預測的稍稍晚了一點。六點一刻,卡馬格聽到電話裡傳來了那粗啞、敵意的聲音:“你們是不是毫無顧忌啦?你們陰謀策劃反對民主政治,把總統的家庭牽連進來。政府歡迎健康的批評,反對黃色新聞。”

    卡馬格四張A牌在握,沒有道理沉不住氣。

    他說:“這有個形容詞的問韙。沒有健康的批評。只有骯髒或者干淨的批評。恩索,我們報社的批評太光明磊落了,讓你覺得好像是在罵人。我們發表的每句話後面都有證據和證人。”

    “但願你說得有理。你要給總統的生活帶來不愉快了。

    我給他講這事的時候,他眼睛裡含著淚水。根據我對他的了解,我知道他要控告你誹謗罪了。卡馬格,他可是發大火了。“

    “如果我是總統的朋友,我會勸告他別這樣做。”

    “你不是他的朋友,是因為你不願意。你怎麼能不講究策略把記者們給我重復過的那些流氓材料都公布出來呢?”

    “恩索,我不會把手裡的全部材料都公布出來的。僅僅一部分而已。告訴你的總統:別逼我發表最黑的那部分。”

    “你威脅總統?那你可是要發動戰爭了。”

    “我不要戰爭,也不要和平。甚至不指望辦事公道。我也沒有什麼雄心壯志。我只想讓人們知道:布宜諾斯艾利斯有腐爛的臭味。”

    卡馬格感到輕松了許多。忽然,他想起來沒有給兩個女兒送行;他要秘書給女兒打電話,但是不要再撞上布倫達的抱怨的聲音。他過的這是什麼日子啊,整天捆在電話上!

    他的生活能有一天張開雙臂去擁抱幸福和不幸嗎?寫字台總是一片亂七八糟的紙片和樣稿,但他總是收拾出一塊地方置放孿生女兒的照片鏡框,為的是給眼前創造出一片干淨的綠洲。他幾乎沒有看到她們學走路,學說話,學認字的模樣。幾乎沒有看見過兩個女兒的生活,但兩個寶貝是他惟一的愛。兩個女兒中,體弱的是安海拉,讓他最操心;她兩個星期前高燒不退,只好臥床休息,骨頭疼痛,鬧得她不得安寧。這孩子突然就變得憂郁起來,不願見人。她在電話裡說話的聲音,仿佛棄嬰一樣。她十三歲了,但是好像十歲似的。她問爸爸:“你來密歇根嗎?”他真不忍心說“不去”。

    大約在七點鍾的時候,正是忙得不可開交的當口,卡馬格的電腦屏幕上出現了關於羅伯特。米切姆的訃聞。他把這事忘得一干二淨。他從來不看這類消息,更何況是在這暴風驟雨的日子。但是,在去參加葬禮之前,他吩咐過傳過來看看,現在他有一種不舒服的好奇心理,仿佛預兆著什麼。那個女孩既非常高雅同時又非常土氣。讓他感到奇怪的是:他只能回想起她的體形,可想不起她的模樣了,腦海裡只留下了鏡中的一個怪影。

    訃聞的前幾段寫得不錯,文筆自然流暢,讀者不知不覺就讀到下一段去了。她的文章裡有一種語言意識,報社裡最自負和工資最高的幾個記者缺乏這種意識。訃聞的開頭部分是回顧米切姆在布裡奇波特(布裡奇波特,美國康涅狄格州西南部港口城市。)度過的孤兒時代,隨後歷數了米切姆青年時期古怪離奇的工作——夜總會裡的保鏢,星卜家們的鼓吹者等;接著,作者用了兩三行准確的文字描寫了米切姆因為吸食海洛因而在洛杉磯蹲了七周監獄的可恥記錄,而此前曾經被提名人選奧斯卡獎。雷伊娜。雷米絲在文章中說道,米切姆一直關心人性惡的問題。他是加爾文教派的信徒,一直在尋找類似《開普菲爾》和《仇恨的十字路口》中的那些可憎的人物;米切姆有意證明上帝是多麼不可能拯救自己盲目的子民。雷伊娜在訃聞的中心部分用了二十行不適當的文字評論《獵人之夜》,闡明了米切姆生前如何在這部影片中把自己的復雜藝術發揮得淋漓盡致。卡馬格讀到這裡感到有些不安。這些文字證實了他的預感。

    按照雷伊娜的說法,米切姆在拍攝《獵人之夜》的時候特別喜歡閱讀一些諾斯替教派的《福音書》。通過閱讀考古學家別克和封。霍爾斯特一九四三年發掘出來的瓦倫廷教派被查封的七部史書,米切姆知道處女馬利亞——華金和安娜生下的女兒——未孕便生下的並非一子,而是一對雙胞胎。這對孿生兄弟,一個名叫耶穌,一個名叫西蒙。二人各過各的生活,分別在加利利和敘利亞傳道;他倆分別在不同的城市被釘上十字架,罪名是陰謀顛覆羅馬政權;二人也都是第三日復活升天。但只有其中一人是上帝之子。另外一個是假冒神子的騙子,犯下彌天大罪。這個騙子的神秘和同時復活給兩派傳播福音的使者造成了混亂。瓦倫廷教派建議視這對上帝的孿生子——或上帝的兒子——為魔鬼。

    雷伊娜寫道,在《獵人之夜》一場奇異的戲裡,米切姆極力要說明這個思想,方法就是展示雙手紋刻的兩個字:愛和恨,不停地交叉雙手,說明善與惡的永遠搏斗。卡馬格知道這個材料是假的:諾斯替教派啟發的不是米切姆——他讀書極有限,而是該片導演查理。勞頓(查理勞頓(1899—1962),英國出生的美國電影演員和導演。主演過《亨利八世秘史》、《叛艦喋血記》和《孤星淚》等電影。)。但是,不管怎麼說,這些題外話是不合適的,絕對不能發表。如果耶穌真有孿生兄弟或者姐妹兄弟,卡馬格能夠體會耶穌的感受。誰也無法改變人類歷史前進的方向。再說現在是對總統進行全面作戰的時候,激怒教會就是又開辟了另外一條戰線,那可不行,因為主教們會把天真的挑戰說成是褻瀆神明。

    片刻問,他猶豫起來:是下令辭退雷伊娜呢,還是把她叫到辦公室來,請她說明為什麼要引用如此不合適的材料。

    這姑娘喚起卡馬格心中朦朧的好奇。只要用上一兩分鍾,他就能較好地了解她了。他通過內線給人事部主任斯卡迪打電話,要他把雷伊娜的入社卡片送來。不是雷米塞,卡馬格重復了一遍:是雷伊娜。雷米絲。他信任斯卡迪到了盲從的程度。斯卡迪身材矮胖,大鼻子,上面籠罩著毛細血管。

    他的報告一向井井有條,十分精細,沒有多余的話。

    “博士,全部材料都拿來了。”斯卡迪說道。“她父母的電話、地址、姓名和工作;她的年齡、學歷、從前工作的單位。

    這後一點東西不多。在阿德羅克一家圖書館實習過六個月;在《商業報道》社財富調查部做過六個月的調查員。辭去上述兩個單位的原因都是因為要繼續讀書。“

    斯卡迪低頭站著說話。他從來不敢在卡馬格面前坐下。

    “誰推薦她來報社的?”

    “她本人。雷米絲是去年六個拿獎學金工作的大學生中最優秀的。”

    “畢業於什麼專業嗎?”

    “博士,她畢業於電信專業,平均成績是98.6.”

    “你說她多大歲數?”

    “年齡大了一點。到十一月就滿三十一歲了。”

    “那肯定是已婚了。”

    “根據我們在這裡的觀察,沒有結婚。是獨身女性。”

    “請給我念念體檢結果。”

    “博士,血液和尿液檢查都沒有問題。”

    “就這麼兩項?我要全面體檢結果。我想知道您招聘的人是否有或者已經有過性病、濕疹、肺結核、月經不調、壞牙、扁桃體發炎,如果是女人,還要看看是否懷孕或者曾經懷孕過。斯卡迪,對女人要加小心!”

    “是,博士。真沒想到。從前沒做的原因是為了省錢。

    體檢是很費錢的。“

    “我沒問你要花多少錢。要做體檢!告訴雷米絲:讓她來見我!把檔案留下吧。”

    電視裡在放大切。格瓦拉神秘的面孔,地點是在大峽谷醫院的托盤上。找到格瓦拉的屍體了?他打電話給國際部的編輯,命令查一查情況。沒有找到。是在飛機場附近挖掘出一塊股骨,可是屬於一個羅圈腿的女人。嚴肅認真的記者應該善於在亂七八糟的傳聞中辨別真偽,因為廣播和電視頻道為了引人注意常常拼命制造虛假消息。

    報社行話所說的“檔案卡片”就是斯卡迪搜集的關於編輯們的全部材料。有些卡片復制了錄取時他親自面試的情況。另外一些卡片收入了電話號碼、扔進字紙簍裡的書信草稿、涉及到編輯們名字的傳單、參加某個政黨或者足球俱樂部的復印件。在雷伊娜。雷米絲的卡片裡,還附有一些照片:父母的、一個哥哥的、幾個侄女的、一個曾經是她未婚夫——搖滾樂師的。卡馬格小心而好奇地檢查所有的卡片,仿佛這個人物是個微型藝術品,只能用手指尖捏住。多麼簡單的生活:沒有任何大事。上過基礎英語課,修女學校畢業,乘巴士去過一次裡約,去過一次聖保羅,身背行軍包去過一次墨西哥。父親是汽車修理工,在阿特羅克有車間。

    據斯卡迪說,她經歷過阿根廷的所有經濟危機,但是不怨天尤人。她喜歡騎馬,周末都在馬術俱樂部度過。一九九五年,她從阿特羅克老家遷居到首都翁伯特。普裡莫大街兩居室的小房間生活。當然是父親付房租,但是雷伊娜打算獨立,過成年女性的生活,要成名成家,為報紙撰稿。

    這時,寧靜籠罩著這裡的河岸區。拉普拉塔河面上,黑暗使得膽怯的人會轉身而去。斯卡迪的卡片是如此的完美無缺,是如此的清晰明白,這讓卡馬格恢復了對人類智慧的信心。

    寫字台上漸漸堆滿了女秘書們留下的便條。還有記者們的信息,是世界的聲音。只要他不叫人進來,誰也不敢邁進這座聖殿。播音員MV在阿根廷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裡說,參議員瓦倫提之死屬於事故,不是自殺:這是官方的說法。要掩飾真相嗎?在這裡或者那裡政府的壓力下,新加坡銀行要否認胡安。曼努埃爾在聖保羅存入的支票是真的。雷米絲小姐在前廳等候,她說是您叫她來的。瓦倫提的遺孀離國出走,她現在在埃塞薩(埃塞薩。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國際機場。),手持前往芝加哥的頭等艙機票。安全局四名特工給她做警衛。(布倫達和兩個女兒也是搭乘這個航班,也是頭等艙。說不定睡覺之前她們還會說說話呢。明天,我要給布倫達打電話,問問她那遺孀在旅途中的言行細節,寫在有顏色的便條上。)

    卡馬格吩咐道:“讓雷米絲進來!”

    她穿的還是上午那套舊衣裳:一件翻領毛衣和一件緊身工裝褲。卡馬格指指寫字台旁邊一把椅子,請她坐下。

    他的目光又轉回到電視機上去了。

    他說:“你等一下。我看看這條消息。”

    電視屏幕上出現了奧姆真理教的盲人先知麻原扎幌的定格畫面,一九九五年他用瓦斯在東京地鐵放毒殺人。這個形象看上去令人難以忍受。畫面上沒有聲音。

    “關於米切姆的事。”卡馬格開始說道。“我請你來是為你寫的米切姆的文章。”

    “有問題?”這女孩自我保護的意識很強。“我玩命地寫了一通。材料一件一件地核實過了。”

    “沒有全部核實。米切姆沒有讀過瓦倫廷教派的書籍。

    讀書的是勞頓。“

    “是查理。勞頓嗎?”

    說這話時,她臉紅了。

    “就是那部影片的導演。那個時代,就是一九五五年,拍片的時候,演員們即興加台詞的可能性很小。你對那個時期的好萊塢一點也不了解。”

    “可能我記混了。”姑娘認錯,但不道歉。

    “你的名字雷伊娜是從哪裡來的?”

    “從外祖母那裡。她是巴西人。名叫雷伊娜-瑪利亞。

    達。格羅裡亞。他們差一點給我取名叫雷伊娜。依薩貝爾。

    幸虧及時收回了。“

    “你真的相信耶穌有個孿生兄弟嗎?”

    “我怎麼知道他有沒有!不知道。一切都是可能的。

    我僅僅知道瓦倫廷教派是些什麼人而已。我說過了:我記混了。“

    “雷伊娜,這些段落我都得刪去。報紙從來沒刊登過這麼長的訃聞。”

    “為什麼偏偏要刪這幾段呢?這是文章裡最精彩的部分。如果您同意,我來修改;我會說這想法是勞頓的。”

    “不要。今天的麻煩事很多。我叫你來不是討論稿子的。”

    電視銀屏上的光線突出了她的輪廓,或者說突出了卡馬格希望的那模樣。他能猜出那工裝褲裡面結實的肌肉,毛衣裡面起伏的乳房,胳膊上柔軟的汗毛。好像這輪廓是個魚缸,身體在裡面游動,難以親近。她說話時搖來晃去的樣子,的確出人意料。他不知道聰明的女人會像魚兒一樣地滑動。

    “雷伊娜,我曾經搞過電影評論。關於米切姆的評論,我讀過十幾篇。你的文章寫得不錯,可是整個內容沒有人會感興趣。人們買報紙,是要在兩分鍾之內得到消息。他們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細節上。你那個耶穌孿生兄弟的故事,就太講究枝節了。”

    “不是這麼回事,不是這麼回事!您願意的話,咱們改天再談。找個麻煩不多的日子。”

    “麻煩過去了。不會更難了。現在我餓了。咱們可以找個地方邊吃晚飯邊談。”

    “到外面去?”

    “當然。隨便什麼地方。離開這裡,什麼地方都沒關系。”

    “您看看我這身打扮!我還是收拾一下得好。我去您指定的地方找您。幾點鍾?”

    “十點鍾。把你的電話留給秘書。她們隨後通知你具體的飯店。”

    雷伊娜的臉上沒有露出任何激動的表情。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睜得很大,但是沒有激情,仿佛母牛在火車漆黑的車廂裡旅行幾天之後突然來到陌生田野的表情。

    除去像上午胯部有些疼痛之外,卡馬格覺得自己年輕了許多。他不覺得身體比在大學踢足球時遜色;盡管肌肉有些松弛了,可他仍然喜歡在海灘上展示二頭肌和強壯的胸肌。他拿出藏在寫字台裡的雪茄煙,剪去尖端後,用火點燃。火亮照出他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他依然年富力強,可能一個女人還不能滿足他的要求。他需要一個以一當百的女人,一個相當於成群的溫柔女性,她像十月的太陽那樣照耀著他,一個太陽不落、夜晚不降臨的女人。

    送來頭版消息時,他無精打采地修改起來。他毫不猶豫地選定了大標題。這很容易:《總統之子在巴西銀行儲蓄財富》。這是個聳人聽聞的標題,恩索害怕的就是這個。調子提高了;凡是認為七百萬美元是筆財富的人都相信這條消息的真實性。毫無疑問,這短短一句話會讓一小撮腐敗分子徹夜難眠:他們走私軍火,造成瓦倫提自殺,把鈔票裝滿手提箱,由總統派人護送到飛機場,與加裡毒品集團勾結;他們是可憐的祖國身上的膿瘡。卡馬格,你總是對的,這是你最為自豪的地方:人人出錯的時候,你不錯。他想起一首六十年代的歌曲:“你避免了錯誤儻得自己有救。可你犯了最大的錯誤/就是沒犯錯誤。”這歌詞說的不是他,永遠不會是他:因為他天生的不犯錯誤。第二天可能發生任何事情,他對一切都有准備。一切都有准備,就是沒有料到最後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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