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林中的艱苦歲月 08.約翰·莫納漢
    啊,大自然,汞愛的母親,

    在你廣袤的懷裡。

    可曾為無人關懷的孩子

    留有一席之地?

    嚴酷的現實逼他來到這裡,

    隻身一人,無友無親,

    一無所有,除了你,

    只能用你賦予他的。

    粗糙的手,頑強的心,

    艱苦勞作,藉以餬口安身。

    老太太來訪之後,沒過幾天,我們的僕人詹姆斯竟私自出逃了一星期,既沒有告假,也沒解釋為什麼。他負責照管著一對好馬,兩頭公牛,三頭奶牛,一大窩豬,還要砍我們需用的木柴。他的不辭而別使我們家忙合了好一陣子。當這個玩忽職守的傢伙終於回來之後,穆迪解雇了他。

    現在,冬天——1833年的嚴冬已經來臨了,積雪異乎尋常地深。這是我們在加拿大度過的第一個冬天,住在這麼可憐的蝸居裡過冬,我們可算嘗到了它的厲害。儘管我吹噓自己的剛毅——我認為,自從旅居到這個國家以來,我的忍受力已達到了極限——嚴酷的寒冬還是擊垮了我引以為自豪的獨立的英國精神,我確實為自己是個女人而羞愧,凍得直哭。是的,承認這麼不可原諒的懦弱,我理應覺得臉紅,但那時我又笨又沒有經驗,還不適應那麼嚴酷的氣候。

    我丈夫儘管不大樂意在這樣的天氣裡幹那些該由下人幹的活,但他干了並無怨言,同時積極著手,準備找個人來代替那個被解雇的人。但在這個季節,可不好找。

    那是一個天寒地凍的夜晚,屋外狂風怒吼,捲著雪花從門縫裡湧進來,幾乎都刮到了爐石上,放在爐石上的兩大截楓樹樁燒得正旺,照亮了狹小的窗格,連那燻黑了的椽木也被照得泛著紅光,令人歡欣鼓舞。

    白天的活兒幹完了,飯桌也收拾乾淨了,我們關上門準備過夜。我們的蘇格蘭女僕非常想家,在她的急切懇求下,穆迪拿起了笛子,這東西可是他快活日子裡的心愛伴侶。他吹奏了幾首動人的民族曲調,以使她從低落的情緒中振作起來,這些曲子來自於那片壯闊的山地,也就是英勇的北部高地。貝爾對音樂有一種天生的靈感,她一直手腳並用地和著節拍,淡藍色的眸子裡閃動著大顆大顆的淚珠。

    「啊,這些曲子可真動聽。但聽見它們我就想哭,一想到那美麗的山麓,那美好的往日,我的心就忍不住悲傷。」

    可憐的貝爾!她的心依然停留在群山中,而我的心也飄啊,飄啊,飄向了遠方的青草地,綠樹林,那兒是我可愛的故土。這時,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樂曲,也打斷了我們的思緒。貝爾起身去門,門開處闖進來一個樣子十分野蠻的陌生人。他光著腳,頭上除了亂蓬蓬、髒兮兮的黑髮之外啥也沒有,亂髮垂下來像雲彩似的罩在他黑黝黝的臉上。

    「天哪!這是誰呀?」貝爾尖叫著退到屋裡,「可憐的小伙子太莽撞了。」

    穆迪趕緊轉過身去看那個入侵者,我也從桌上端起蠟燭照看,好仔細辨認一下。而這時縮在屋角里的貝爾又驚又疑地瞥了那人幾眼,連連衝我擺手,指著敞開的門,好像在無聲地哀求我告訴她的主人叫那人走開。

    「關上門,夥計,」穆迪說,他長時間地端詳面前的這個怪人,總的來說,還是鎮住了他。「我們都要凍僵了。」

    「相信我,先生,我才是凍僵了呢,」這傢伙滿口的愛爾蘭土腔,不間便知是那裡人了。他伸出手烤火,接著說:「啊,先生,我差點兒就沒命了!」

    「你是從哪兒來的?到這裡來幹什麼?想必你也清楚,在這樣的天氣裡以這種方式拜訪別人是不大合適的。」

    「你說得很對,先生。但是人要是被逼急了,也就顧不上那麼多規矩了。眼前我的情況就是這樣,請你諒解。先生,我先來回答你的問題,我是從D區來的,想在這裡找個人家做工。還有,可憐!我想找口飯吃。我還活著,可遺憾的就是我還活著,因為萬能的上帝從未造過這麼悲慘的活物,從前沒有,以後也不會再有——自從昨天中午我從原來的主人家F先生那裡跑出來後,還沒吃過任何東西。錢我是沒有,先生,一分也沒有,腳上沒鞋穿,頭上沒帽子戴,如果你不讓我在這裡過夜,我會凍死在雪堆裡的。在這荒無人煙的鬼地方,我可是一個熟人也沒有啊。」

    小伙子捂著臉,大哭起來。

    「貝爾,」我輕聲吩咐,「去食櫥裡給這可憐人拿些吃的來,他快餓死了。」

    「別管他,太太,別信他的鬼話。他肯定是個邪惡的天主教徒,來這裡殺人搶劫的。」

    「胡說!按我說的去做。」

    「我可不願讓他來麻煩我。要是他留在這兒,明天天一亮我就走。」

    「伊莎貝爾,真丟人!你這樣做還像個基督徒嗎?你願意別人這樣對待你嗎?」

    貝爾堅如頑石。不僅拒絕給那可憐人拿吃的,而且一再重申如果把他留下,她就非走不可。我丈夫再也忍受不了她的自私和荒謬,怒沖沖地對她說隨她的便。在自己家裡他愛留誰就留誰,沒有必要求她同意。從我這方面來說,可不知道沒有了貝爾我該怎麼辦,她是個非常好的女僕,又乾淨又老實,人很勤快,還很喜愛我們的孩子。

    「明天早上你再好好想想吧,」我說著站起來給那人拿了些冷牛肉、涼麵包。一碗牛奶,那逃亡者美美地飽餐了一頓。

    「你為什麼要離開原來的主人,我的夥計?」穆迪問。

    「因為我再也沒法跟他過下去了。先生,你聽我說,我是貝爾法斯特市孤兒院的一個可憐的棄兒。遠在我懂事之前,就被我的親生母親扔掉了。因為我太小了,還說不成囫圇成句的話,她就把我放到籃子裡,給我脖子上掛了個標籤,告訴人們我叫約翰-莫納漢。這就是我從父母那裡得到的一切,他們是誰,是幹什麼的,我不得而知,我真的不知道,因為他們再也沒認領我。但願他們倒霉!不過,我敢肯定我父親是一位紳士,人長得很帥,我母親也是個漂亮的富家小姐,她不敢要我是害怕和她富有的家族、和她父母鬧翻了。窮人,先生,絕不會以他們的孩子為恥,因為孩子是他們所有的財富,但我的父母卻覺得我丟臉,便把我仍給了陌生人,讓我依附別人活命。」他深深地歎了口氣,我漸漸對他那些悲哀的往事越來越感興趣了。

    「你來這個國家很長時間了嗎?」

    「四年了,太太。你知道,我的主人F先生把我當做學徒帶了出來,一路上他待我很好。但那些年輕人,他的兒子們,卻個個像暴君一樣,狂妄自大得了不得,在所有的事上,我都沒法跟他們意見一致。昨天,我忘把牛牽出來了,威廉少爺就把我捆在樹樁上,用硬皮鞭打我。真的,現在我肩膀上還有鞭痕。我離開了牛群,離開了牛圖,誰也沒搭理,因為我那時熱血沸騰。我覺得如果再在那裡多呆一會兒,那麼倒霉的人應該是他。我從一生下就沒人照管,所以我想該好好照顧自己了。我聽說過你的名字,先生,我想我能夠找到你。如果你需要一個幫工,那我就留下來給你幹活』,只要讓我有飯吃、給幾件像樣的衣服穿就行了。」

    這件事很快就定下來了。穆迪答應每月給莫納漢六美元,他滿懷感激地接受了。我吩咐貝爾去廚房給他收拾個鋪,但貝爾小姐卻認為造反有理。既然已經造反過一次,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決心要趕走莫納漢。她聲明她不會去做這種事,並說她的生命乃至我們的生命都處在危險之中,還說她絕不會跟這個天主教流氓呆在同一個屋簷下,多一天也不呆。

    「天主教徒!」那無辜的年輕人喊道,他那黑眼睛裡閃著怒火,「我不是天主教徒,我跟你一樣,也是個新教徒。我還希望成為了個更好的基督徒,你說我是賊,可是,我要是賊的話,顯然會等到你們都睡著了再進來,而不會像這樣闖到你們眼前來的。」

    這年輕人說得有理有據。不過,貝爾是個非常頑固的人,她還是固執己見。唉!她那麼執拗於自己荒唐的偏見,最後竟把鋪蓋搬到了我房裡的地板上,說是害怕那愛爾蘭流氓夜裡謀殺她。天剛濛濛亮,她就走了。那年冬天我再沒找到一個女僕。莫納漢傾盡全力,把原來該她幹的活也接過來了,生火,掃屋、擠牛奶、看孩子,還經常給我們做飯。他加倍賣力地幹活,用這種方式表達他對我們的感激之情。他非常喜愛小凱蒂,一有空就給她做小雪橇和各種玩具,或是把她裹在毯子裡,用自己做的雪橇拉著她在門前的山坡上跑來跑去。晚上,當她坐在火堆邊玩時,他就給她做麵包和牛奶,親自餵她,他覺得這是世上最快樂的事。喂完之後,他會一邊背著她在屋裡轉來轉去,一邊用愛爾蘭土語給她唱歌。每次當他從林子裡幹活回來時,凱蒂總是歡呼著去接他;揚起她可愛的小胳膊摟住她那個黑夥伴的脖子。

    「你這可愛的小天使!他邊喊邊把她摟到懷裡,「上帝只造了你一個喜歡約翰-莫納漢的小傢伙。我沒有兄弟姐妹——孤零零一個人在這世上,你這粉嘟嘟的小臉是世界給我的最美的東西。啊,寶貝!我情願為你獻出自己的生命。」

    雖然約翰對自己的一切都隨隨便便,絲毫不放在心上,但是他為人忠厚老實。他愛我們,因為我們同情他。而對冒犯我們的人,他往往是恨之入骨的。

    當我們為有這個新僕人而高興時,喬大伯一家可高興不起來了。他們一次次地挑起事端欺負他,他很惱火,日子長了,原本脾氣就很暴躁的他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了。

    穆迪從相鄰的農場買了幾噸乾草來餵牛,由於沒有倉庫,我們只好把乾草放在喬大伯家的穀倉裡,那裡存放著他自家的亞麻和麥秸。一天。的翰一大早起來去餵牛,卻發現喬大伯正拿自己主人的乾草餵他自己的牛。難怪草下得這麼快。他毫不客氣地指責他是草賊。對方冷靜地回敬他說因為他曾偷過亞麻餵牛,自己才拿些乾草來抵債的。「我以神的名義起誓!」約翰怒氣衝天,「你不僅干了偷竊這一骯髒的勾當,還撒了彌天大謊。說我偷你的亞麻,你這個老壞種!我當然知道亞麻是用來紡線的,不能拿它餵牛。假使萬能的上帝給了人們暖和的外衣,人們還有必要眼饞別人的襯衣嗎?我們的草足夠牛吃了,怎麼可能拿你那不中用的亞麻來餵牛呢?」

    「我看見你拿了,你這齷齪的愛爾蘭流氓,我親眼看見的。」

    「那是你狗眼昏花了。最好閉上你的臭嘴,否則,到時候我叫你用一隻眼看,那你就能看清楚了。」

    仗著自己的塊頭大,喬大伯認為眼前這個身單體薄、瘦得皮包骨頭的毛頭小伙子不會是自己的對手,便舉起草叉照著莫納漢劈頭砸下。就在此時,那敏捷的年輕人已像只野貓似的撲向了他。論年紀約翰要小得多,論體重他更比不上喬大伯,但喬大伯卻敵不過他,被他一頓狠揍,打得連呻吟求饒的力氣都沒了。

    「承認你自己是賊,承認你撒了謊,不然我就宰了你!」

    「你說的我都承認,可是你的膝蓋都快把我壓成煎餅了,好啦——你是個好小伙子——快讓我起來吧。」莫納漢猶豫了一陣,但等喬大伯許諾再不偷草之後。就讓他站了起來。

    「真的,」他說,「他的臉都成了醬紫色,我還以為他要被壓炸了呢。」

    那個胖傢伙可沒忘了這件事、當然也不會原諒約翰對自己的傷害。雖然他自己再不敢面對面地攻擊約翰,卻叫他的孩子抓住一切機會侮辱他,給他搗亂。約翰沒襪子穿了,我就讓他去找R老太太問問,給他縫兩雙襪子要多少錢,她說要一美元。我同意了,儘管這價錢要得實在太高了。但天這麼冷,小伙子光著腳也不是個辦法,所以只能答應她,要不他就得光著腳幹活,此外別無選擇。

    過了幾天,莫納漢把襪子拿回來了。我仔細一看,卻發現是拿舊襪子換了新底做成的。這個騙局也太明顯了,我讓他拿著襪子回去找R老太太,對她說——他給的是新襪子的價,襪子應該是全新的。

    那貪婪的老太太雖然沒抵賴,但卻凶神惡煞般地發誓詛咒,破。口大罵。愛爾蘭人本來就很迷信,現在聽到如此惡毒的詛咒謾罵。他竟以為那老太太是個天生邪惡的「老巫婆」。他從未坐馬車出過門,但她卻衝到門口罵他是光著腳後跟的愛爾蘭惡棍,詛咒他馬仰車翻,摔斷他那沒用的脖子。

    一天,他跟著大伙從C鎮回來後對我說:「太太,我最好還是離開這兒吧。因為,如果不走,我和那牲畜遲早都會遭到不幸的。那惡毒的老巫婆!我忍受不了她的詛咒。我是命裡注定要在煉獄裡滌罪的。」

    「別胡說了,莫納漢!你又不是天主教徒,沒必要害怕什麼煉獄。下次那老傢伙再對你說這些邪惡的話,你就叫她閉嘴,告訴她別惹是生非,要知道,咒人反害己。」

    聽到這古老的土耳其諺語,他開心地大笑起來,但他沒指望用它來堵那惡婆閒不住的嘴。第二天,他牽著馬路過她家門口。一聽見車輪聲,她就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又像往常一樣詛咒開了。

    「祝你倒霉,你這壞透了的老烏鴉婆。你並不能把我怎麼樣,你毀掉的是你自己那可憐可悲的罪惡靈魂。你的詛咒已經在你自己身上應驗了,人們常說,『咒人反害己』。現在你就是這樣,你家的每一個角落裡都有你的咒語。這一窩咒語會陪著你,永遠跟著你,還會給你築一個暖和的好窩。」

    這老太太是不是像約翰那樣迷信,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被那個富有哲理的諺語嚇住了,這也很難說——因為,像我上文說過的那樣,她一點兒也不傻。反正聽了那些反駁的話,她就縮回屋裡,從那以後再沒攻擊過他。

    可憐的約翰心裡從未存過什麼惡意,一絲也沒有。儘管喬大伯一家對他干了很多壞事,他可從未想過要以牙還牙,下面這件事就足以證明這一點。一天,約翰在林子裡砍燒火用的木柴,喬大伯和另一個人也在不遠處砍。這時,一棵樹倒下來擔在了旁邊的楓樹上,楓樹雖然很粗,但因為樹幹是中空的,而且還枯爛了很多,所以風一吹它可能就斷下來了。那棵樹剛好罩著喬大伯一家每天出入的必經之路。他從樹所在的位置上抬頭看去,發現為了自己的安全起見,必須把這棵樹砍倒。但他可沒有勇氣去幹這麼危險的活。如果支撐的樹在幹活時突然斷下來,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他裝做漫不經心的樣子叫同伴去砍樹。

    「你自己去吧,夥計,」那人拿著斧頭咧開嘴笑,「我的女人和孩子也需要我,就像你的漢娜需要你一樣。」

    「我可不想拿斧頭去碰它,」喬說。接著,他打手勢讓那人別出聲,然後他沖莫納漢喊:「你好,夥計!我們需要你來幫忙砍棵樹。如果你主人的牛碰巧打這樹下走過,這棵樹斷下來就會把它們砸死的,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你說的很對,喬先生。但你家的牛最有可能先被砸死。是你自己那麼笨,把那棵樹砍倒在另一棵樹上。為什麼讓我冒死去砍樹呢?」

    「呃,但你是個小伙子,又沒有妻兒老小靠你來養活,」喬表情嚴肅,「我們倆都是拖家帶口的人了。難道你不認為砍這棵樹是你的責任嗎?」

    小伙子把玩著斧頭,一會兒瞧瞧喬,一會兒又看看樹。最後,他善良的天性以及無畏的勇氣還是戰勝了自我保護的念頭。他高高舉起雖然細瘦卻滿是肌肉的胳膊,大喊道:「如果非得搭上一條命,為什麼我不行呢,真要是這樣死了,上帝肯定會憐憫我罪孽深重的靈魂的!」

    樹倒了,結果跟他們預料的相反,約翰沒受一點兒傷。那精明的美國佬放聲大笑:「真的,要說你不是個十足的傻瓜,那我可從沒見過傻瓜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約翰大聲質問,黑眼睛裡冒著怒火,「如果你想侮辱我,因為我幹了你們倆不敢幹的事,你最好給我放老實點。剛才你見到的只是我的精神力量,你最好不要想再試試我胳膊上的勁,不然,你的下場就會跟那棵樹一樣。」說完他就扛起斧子大步走下山去。回來後我把他訓了一通,責備他做事衝動魯莽。

    三月的頭一個星期裡,人們都忙著做楓糖。一天傍晚,莫納漢在火堆旁給凱蒂餵飯時間我:「你吃過楓糖嗎,太太?」

    「沒有,約翰。」

    「那沒關係,你會有機會吃的。我要自己做糖給親愛的小凱蒂吃,做非常好吃的楓糖。」

    第二天一大早約翰就起來了,忙著做盛樹汁用的木槽。到了中午,他已經做好了一打,還自豪地拿給我看。對這種遠近聞名的楓糖,我頗感好奇,就問了很多有關的問題,諸如木槽是用來幹什麼的,怎樣搾樹汁,怎樣做糖以及糖做成了是不是真的好吃等。

    對於我的疑問,約翰是這樣回答的:「哇!好吃極了。比牙買加生產的糖還好吃。明天晚上你就等著瞧吧。」

    穆迪去P鎮了,對楓糖的期盼緩解了他走後家裡的沉悶氣氛。我滿指望等他回來時給他看看我們自己做的糖,做夢也沒想到結果會令人失望。

    約翰在樹上鑽了幾個洞,看樣子符合常規,然後他拿了木槽去接樹汁。但阿曼達小姐和阿蒙一等接滿就把木槽弄翻,倒掉樹汁。莫納漢費了很大勁兒總算湊夠了一大罐樹汁。天擦黑時他拿回家來,生了一堆火,想把它熬成糖汁。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流走了,煙薰火燎使制糖人又熱又黑,看上去活像輪船上的燒火工。我往罐子裡看了好多遍,但樹汁卻像是永遠也熬不下去了。

    「「這活可真夠煩人的,」我心想,但看他那麼焦急,我什麼也沒說。到了大約十二點鐘的時候,他神秘兮兮地問我要一塊豬肉,說要掛在糖上面。

    「豬肉!」我邊說邊朝罐子裡望去,只見半罐子都是黑乎乎的液體,「豬肉管什麼用?」

    「當然是為了不把糖熬糊了。」

    「可是,約翰,我根本沒看見什麼糖啊!」

    「噢,這些都是糖,只是現在還稀了點兒。看,它都能粘到勺子上啦。啊哈!明天早上凱蒂醒了就有糖吃了。」

    我又累又困,就讓他一個人熬糖咱己睡去了,很快就忘了楓糖的事。第二天吃早飯時,我發現桌上的茶盤裡放著一隻小盤子,非常顯眼,一塊又黑又硬的東西蓋在盤子底上,很像瀝青。「這髒東西是什麼,約翰?」

    「這就是楓糖啊。」

    「這東西能吃嗎?」

    「當然能吃。嘗嘗你就知道了,太太。」

    「可是,它怎麼這麼硬,切都切不動。」

    約翰好不容易才切下來一小塊,還差點兒切著手。他把糖塞進孩子嘴裡,那可憐的小傢伙臉上立刻現出痛苦的神色,像吃了什麼毒藥似的吐了出來。就我自己而言,也從沒吃過這麼難吃的東西。那東西吃起來就像是豬油和煙草汁的混合物。」好吧,莫納漢,如果這就叫楓糖,我可再也不想吃了。——

    「哎呀!弄糟了!」他說著就把它連盤子一塊兒扔了,「本來應該是很好吃的,但那罐子太髒了,木炭也沒弄好,都燒到罐子底上了。對了,肯定是R老太太那老混蛋作怪,施了妖術。」

    「她還不像你想的那麼聰明,約翰,」我大笑起來,「大概自從你離開D區,你就忘了怎麼做楓糖了吧。那好,我們別管什麼楓糖了,再想點別的事。你是不是該讓R老太太給你補補夾克了?看它都爛成啥樣子。」

    「什麼?天!我自己就是個好裁縫。難道你忘了我在孤兒院就學過這一行嗎?」

    「那為什麼不幹了呢?」

    「因為幹那活對一個紳士的兒子來說實在太低下了。」

    「可是,約翰,誰給你說過你是紳士的兒子呢?」

    「唉!但這事我敢肯定。我所有的嗜好都表明我出身高貴。我喜歡馬,喜歡狗,喜歡新衣服,還喜歡錢。天!我要是個紳士該有多妙啊!我會讓他們看看生活到底是什麼樣的,我還要向威廉挑戰,他抽了我那麼多鞭,我要報仇雪恨。」

    「你最好還是補你的褲子吧,」我說,給了他一根縫衣針,一把剪刀,還有一些結實的線。

    「好的,我馬上就補。」他坐在自製的凳子上做起活來,那凳子只有三條腿,很不穩當。他先從褲子上剪下一塊布來,再把它補到夾克的肘部。這件小事看起來很簡單,卻反映著這孩子做事的風格,而且這種風格還將伴隨他的一生。他只看眼前,不管今後。從褲子上剪下布來補夾克的時候,他從未想到過第二天既得穿夾克,也得穿褲子。可憐的約翰舊想起來,在他那簡短而魯莽的經歷中,幹過多少次這樣的蠢事響。現在看起來,總覺得他一生都好像在拆了褲子補夾克。

    到了晚上,約翰向我要肥皂。

    「要肥皂幹什麼,約翰?」

    「洗我的襯衣,太太。我渾身髒兮兮的,黑得像鍋底。可我只有一件襯衣,穿了這麼長時間了;髒得沒法再穿了。」

    約翰只給我看了那沒法再穿的襯衣的袖口和領口處。我看了看,覺得確實該甩肥皂好好洗洗了。

    「好吧一,約翰,我給你留下肥皂,但你自己會洗嗎?」

    「當然了,我可以試試看、只要我打上足夠的肥皂,再多搓一會兒,這襯衣肯定能洗乾淨的。」

    對他能否洗淨襯衣,我頗感懷疑,但我還是把他要用的東西留下後睡去了。不一會兒,從牆板的裂縫裡可以看見那燒得正旺的火堆,聽到約翰在吹口哨。他邊吹邊揉,邊洗邊搓,洗這一件襯衣用的時間足夠貝爾洗五十件了。想到自己那次失敗的洗衣嘗試,不也是這麼幹的嗎,我心裡暗暗發笑,很快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約翰穿得板板正正來吃早飯,連夾克領口處的扣子也扣得緊緊的。

    「你幹嗎不在火上把襯衣烤乾呢,約翰?這樣捂在身上,你會感冒的」

    「啊哈!見鬼!它早就乾透了。還沒等干就被魔鬼拿跑了。」

    「怎麼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聽見你洗了一整夜。」

    「洗!是的,我確實搓得手都撐不住了,我還拿刷子刷了呢、可我怎麼洗也洗不乾淨。越搓越黑,最後把肥皂都用光了,我也累得汗如雨下。『你這又破又舊的爛髒布,』我氣急敗壞地嘟囔,『你可不配給紳士的兒子穿。叫魔鬼拿你擦腳去吧:』我說著就把火撥大,把它扔進火裡燒了。」

    「那你拿什麼當襯衣呢?」

    「很簡單,就像從前的許多好漢那樣,乾脆不穿了。」

    我找到丈夫的兩件舊襯衣給他;他欣喜萬分地接過去,立刻跑到馬廄裡穿上了。那亞麻襯衣穿在他身上充其量也只能算個馬夾。但他穿上舊襯衣時那得意洋洋的神態,比開屏的老孔雀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約翰在我們家就像一個被寵壞的孩子。和大多數這樣的孩子一樣,他很喜歡我行我素。有一次,穆迪讓他去做一件他不大情願做的事,他口頭上沒有拒絕,因為他從不對僱主無禮,但他卻從舊信背面撕了一塊紙,用鉛筆寫下了這樣幾句詩放在了桌上:

    「人人都可以

    把牛牽到井邊;

    但要通它喝水,

    誰也不能這樣幹。

    約翰-莫納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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