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夫妻倆在朱莉的娘家——德-呂桑太太家——吃晚飯,因為朱莉的母親要動身到尼斯1去。夏韋爾尼在岳母家向來覺得十分無聊,這時儘管他很想到林蔭道上去會見他的朋友們。他也不得不在這裡度過一個黃昏。晚飯以後,他佔據了一張舒適的長沙發,足有兩個小時沒有說過一句話。理由很簡單:他睡著了,不過睡得很合乎禮儀,他坐著,腦袋歪向一邊,似乎在很有興趣地傾聽別人談話;他還不時醒過來插上一兩句話——
1法國旅遊港口,在巴黎東南。
然後他又不得不打一場惠斯特紙牌,他憎恨這種紙牌,因為打這種紙牌要相當集中思想。這些節目使他逗留得相當晚。11點半鍾剛剛敲過。夏韋爾尼當天晚上沒有什麼約會,他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他正在發愁的當兒,僕人宣告他的馬車已經等在門口,假如他要回家,他得帶走他的妻子。一想到要同他的妻子單獨在一起呆20分鐘,他就十分驚惶;可是他的口袋裡已經沒有雪茄,他多麼渴望打開一盒他出門到這兒吃晚飯以前剛收到的從勒阿弗爾1寄來的雪茄啊!他只好帶他的妻子回家了——
1法國重要商港。
他為他妻子披上披肩的時候,在鏡子裡看見自己在履行一個8天一次的丈夫的責任,他禁不住微笑起來。他幾乎沒有看過他妻子一眼,現在才仔細端詳她。這天晚上他覺得她比平時更加美麗,因此他花了相當時間為她整理肩上的披肩。朱莉同他一樣,對於即將到來的夫妻相處在一起的時刻也感覺不快。她的嘴因賭氣而稍為翹起,彎彎的眉毛不由自主地皺在一處,這一切反而使她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十分可愛的表情,連丈夫看了也不能不動心。在他們做著我剛才描述的動作的時候,他們的眼睛在鏡子裡相遇了。兩個人都感到很窘。為了擺脫窘境,夏韋爾尼微笑著吻了他妻子的手,她正舉起手來整理她的披肩。——「他們多麼相愛!」德-呂桑太太低聲說,她既沒有注意到女兒冷冰冰的輕蔑表情,也沒有注意到女婿漫不經心的神氣。
他們倆一起坐在馬車裡,幾乎身體靠著身體,開頭有好一陣子雙方都沒有說話。夏韋爾尼感覺到他應該說些什麼,可是心裡什麼都想不起來。朱莉這方面也保持著令人絕望的沉默。他打了三四次呵欠,連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最後一次呵欠打過以後,他認為他應該向他的妻子道個歉。——
「今晚的晚會太長了點,」他加上一句話為自己作辯解。
朱莉從話中聽出是想批評她母親的晚會,還想對她說幾句不愉快的話。很久以來她已習慣於避免同她丈夫作任何解釋,因此她繼續保持沉默。
夏韋爾尼那天晚上卻不由自主地很想談話,過了兩分鐘他又繼續說:
「今天的晚餐我吃得很舒服;可是我還是很高興地告訴您,您母親的香檳酒太甜了點。」
「什麼?」朱莉邊問邊把頭轉向他一邊,模樣兒十分冷淡,裝出什麼也沒有聽見的樣子。
「我是說您母親的香檳酒太甜了點。我忘記對她說了。真奇怪,人們總是以為挑選香檳酒是最容易不過的事。其實,最困難也沒有了。香檳酒有20種質量是壞的,只有一種質量是好的。」
「是嗎!」朱莉從禮貌上應了這一聲以後,又回過頭去向她身邊的車門外張望。夏韋爾尼向後一仰,把腳抬起來放在四輪馬車前頭的坐墊上,自尊心受到嚴重損害,因為他自己認為花了許多精神去逗他的妻子談話,而他的妻子竟然這樣無動於衷。
又打了兩三個呵欠以後,他一邊靠近朱莉一邊繼續說:「朱莉,您的連衫裙穿起來非常合身。您是在哪裡買的?」「毫無疑問,他是想照式樣買一件給他的情婦,」朱莉想,「在比爾蒂店裡買的,」她微微一笑回答。
「您笑什麼?」夏韋爾尼問,把腳從坐墊上放下來,更靠近朱莉一點。同時他拿起朱莉衣服的一隻袖管,用帶點答爾丟夫1的樣子加以撫摸——
1答爾丟夫是莫裡哀的喜劇《偽君子》中的人物,是一個偽善的騙子。
「我笑您注意到我的打扮,」朱莉說,「當心點,您弄皺了我的衣袖。」她把衣袖從夏韋爾尼的手中抽回來。
「我向您保證我十分注意您的打扮,我尤其欣賞您的鑒別能力。說真的,我有一天曾經對……一個女人談起您……這個女人經常穿得很不入眼……雖然她花了不少錢在衣著上……她會傾家蕩產的……我經常對她說……我引用了您的衣著……」朱莉對他的窘態只覺得好玩,並不打斷他的話來使他住嘴。
「您的馬真蹩腳。它們簡直不在前進!我得為您更換幾匹馬兒,」夏韋爾尼說,他感到張皇失措。
在剩下的路上,談話仍然是陰陽怪氣的;雙方只限於一問一答就完了。
最後兩夫妻終於到達了某某街,他們互相道了晚安就分別到各自的房間去了。
朱莉開始脫衣服,她的貼身女僕不知什麼原因出去了;這時候臥室的門突然打開,夏韋爾尼走了進來。朱莉趕快遮住自己的肩膀。
「對不起,」他說,「我想拿司各特最近出版的小說來幫助我入睡……是《昆丁-達威德》,對嗎?」1——
1司各特(1771—1832),英國歷史小說作家和詩人;他所著小說《昆丁-達威德》描寫法王路易十一的狡詐殘忍。
「書一定是在您的房間裡,」朱莉回答,「這兒沒有什麼書。」
夏韋爾尼默默地注視著衣服凌亂的妻子,這種凌亂可以增加美感。用我所憎惡的一種說法來表達,就是:他發覺她很有刺激性。「她真是一個十分漂亮的女人!」他這樣想。於是他站在她面前,動也不動,手裡拿著燭台,一句話也不說。朱莉呢,也站在他對面,手裡揉著自己的睡帽,似乎很不耐煩地等著他出去。
「您今天晚上真可愛,一點不假!」夏韋爾尼終於嚷起來,他往前一步把燭合放下來,「我多麼愛那些頭髮凌亂的女人!」他一邊說一邊用一隻手抓住朱莉披散在肩膀上的長辮子,而且幾乎帶點溫柔地用另一隻臂膀摟著她的腰肢。
「啊!天啊!您的煙臭簡直使人受不了!」朱莉一邊喊一邊轉過身去,「放下我的頭髮,別讓我的頭髮沾上這種臭味,叫我永遠也擺脫不了。」
「呸!您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這樣說,因為您知道我有時是抽煙的。不要過分刁難吧,我親愛的老婆。」他的雙臂動作相當迅速,她來不及躲避,被他在肩膀上吻了一下。
幸虧她的貼身女僕這時走了進來;這對朱莉來說是十分幸運的事,因為對一個女人來說,最討厭的就是這一類愛撫,你拒絕也罷,接受也罷,幾乎都同樣顯得可笑。
「瑪麗,」德-夏韋爾尼夫人說,「我那件藍袍子的上身太長了。我今天見到德-貝吉夫人,她的穿著總是十分考究的,她的上身比我的上身足足短了兩隻手指。來吧,拿別針馬上把上身摺去一條邊,看看效果怎樣。」
這時候,貼身女僕和女主人間就開始了一場關於上身尺寸的有趣談話。朱莉知道夏韋爾尼最恨的是聽人家談論時裝,她這樣做一定可以把他趕走。果然,夏韋爾尼來回走了5分鐘以後,看見朱莉全副心思都放在她的上身衣服上,就打了一個駭人的呵欠,拿出燭台,走了出去,這一次,再也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