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戀 正文 第一章
    “倒霉!”羅朗老爹忽然嚷了起來。他已經有一刻來鍾呆著不動,兩眼盯著水面,只偶爾用很輕緩的動作抬起一下那一直下到了海底的釣鉤。

    羅朗太太在船尾上打瞌睡,旁邊是應邀來參加這次聚會的羅塞米伊太太。這時她醒過來了,轉頭朝她丈夫說:

    “怎麼……嗨!……吉羅姆!”

    這個發火的老頭子回答說:

    “就是不咬鉤。從中午到現在,什麼也沒有釣到。只該和男人們一起釣魚;你們這些娘兒們總弄得下船太晚。”

    他的兩個兒子皮埃爾和讓,一個在左舷,一個在右舷,每人在食指上握著一根釣線,同時笑了起來。讓回答說:

    “爸爸,你對我們邀來的客人不太客氣。”

    羅朗先生不好意思,請求原諒說;

    “羅塞米伊太太,請您原諒我,我就是這樣的。我邀請太太們來,因為喜歡和她們一道,而一旦到我覺得下面是水時,我就只想到魚。”

    羅朗太太已經完全醒了,以一股神往的神氣看著懸崖和大海相接的天際,她喃喃地說:

    “然而,你們這次釣得真不錯!”

    可是她的丈夫搖搖頭表示不同意,同時朝籃子裡親切地看

    他在尋覓一張新畫的題材,眼神迷失到了遙遠的雲霄外。他該畫什麼呢?他還一點也不知道,甚至完全不像是他原來那種自信果斷的藝術家,卻像個心神不定的人,游移不定的靈感還動蕩於各種藝術表達方式之間。他富有,聲名顯赫,取得了種種榮譽,雖然已近晚年,卻仍然不能確切地明白自己是朝著哪種觀念經歷走過來的人。他曾是羅馬的獲獎者,傳統派的衛道士、招魂人;但在一些偉大的歷史場景中追隨於另一些人之後,接著又將他的傾向予以現代化。他畫了些用古典式銘牌標名的活人肖像。他聰明、熱忱、勤奮,執著地從事於不斷變化的幻想,醉心於他深入妙境的藝術,他靠著心靈的精敏,贏得了卓越的表達技藝和適應性廣闊的才華。後者部份是產生於他好猶豫的性格和他對各種類型的探索。也許由於人們對他優美出眾而正派的作品的突然著迷,竟影響了他按正常情況的方向發展。從成功之日開始,在他不自覺的情況下,取寵的欲求總在使他煩惱,悄悄地改變他的方向,削弱了他的信念。此外,這種求寵的欲念以多種方式在他心中出現,對他的成名起了巨大作用。

    他彬彬有禮的態度,他生活中的種種習慣以及對自己外表的注意,乃至他一度是騎馬擊劍家,技高有力的名譽,都為他日益增長的盛名增添了一串小小的光彩。在完成了使他成名的《希臘艷後》畫幅之後,巴黎社會一下子被他迷上了,接納他,歡迎他。他一下子成了出入林區1名噪一時的畫家之一。沙龍裡議論著他,年紀輕輕就受到畫院的接納。在一片贊揚聲中,他以征服者的姿態進入了城市。

    1巴黎近郊的林區主要指布洛臬林區廣近九百公頃,一度為帝王游獵之所;次為Vincennes林區逾九百公頃,為上層人士游樂之所。

    幸運使他一帆風順,直到他進入老年時都受到頌揚和寵愛。

    這時,在戶外風和日麗天氣的影響下,他正在尋求一個詩意的主題;加之飯飽煙足,使他變得有點兒麻痺。目光向著天空,他在遐想,在藍空裡虛構些一瞬而過的圖像:一些在森林小道上或者大街人行道上的姿容優美的女人,水濱的情侶,種種使他思緒自愉的風流幻想。變幻的圖案在天空中呈現出來,在他眼睛裡,彩色的幻覺模糊而漂移不定。像箭一般劃過,而那些不斷在天空留下一道劃痕的燕子像是在用筆跡刪除這些圖像。

    他什麼也沒有想出來,所有隱約可以看到的形象都像和他畫過的相似,所有出現的女人都像他以藝術家隨想孕育過的女人的姊妹。於是一年以來引起他隱約不安的一種恐懼;那種才華已盡、主題上老一套、靈感枯竭的恐懼,在這種重溫舊作,無力重新構思和開創未知的跡象之前,變得清晰起來。

    他喪氣地站起來,想從他廢棄了的構思用的畫板裡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一點東西,給他提醒心中的某種概念。

    他一邊抽著煙,一邊就翻開了他存在一口老箱子裡的那些草圖、速寫和素描。可是不久他就對這種無效的努力感到膩煩,疲乏得精神沮喪。扔掉了香煙,他一邊用口哨吹著一首流行歌曲,一邊彎下了腰,從一張椅子下面拾起了散落在那兒的啞鈴。

    他用另一只手拾起了遮在一面鏡子上的布簾子,這是一面用來糾正姿勢,審評各種透視,再度考驗真實性的鏡子。當他面對著這面鏡子之後,他開始審查自己的各種姿勢。

    在那些畫家之中,他是以孔武有力著稱的,後來在社交場中他又以漂亮出名。而今歲月不饒人,他的體重增加了。他身材魁梧,胸膛飽滿;徒然每天刻苦地騎馬擊劍,卻仍然贏得了像古代的角斗士的凸肚皮。那個腦袋和往時雖然已有不同,卻依然出眾,卻依然漂亮。茂密的短短白發,使得在濃重的灰色眉毛下的黑眼睛神采奕奕。他濃重的胡須,一叢老兵式的胡子仍然是褐栗色的,賦予他的面龐以一種罕見的力量和豪氣。

    他雙腳並攏,身材挺直,立在鏡子面前,用啞鈴操練各種規定動作,目光愉快地盯著他肌肉豐滿的手臂端部寧靜有力的操作。

    可是,忽然之間,從反映出整個工作室的鏡子深部,他看見一扇門簾動了,而後探出了一個女人的頭,她僅僅伸出了一個張望的頭。

    在他身後那個聲音問道:

    “有人嗎?”

    他回答道“在”,一邊轉過身來,隨後將啞鈴扔到地板上,帶著多少有點勉強的靈巧,朝門那邊跑過去。

    一個素裝的女人進來了。握過了手以後,她說:

    “您在鍛煉。”

    “是的,”他說,“我在自我欣賞,卻讓人家撞見了。”

    她笑了,接著說:

    “您的門房裡沒有人。我知道您這時候總是獨自一個人,因此我沒有通報就進來了。”

    他看著她說:

    “真帥!您真漂亮,真瀟灑!”

    “是的,我做了件新裙袍。您覺得好看嗎?”

    “真漂亮,大方諧調。嗨!可以說這衣真叫人感到深淺協調。”

    他繞著她轉,撣撣衣衫料子,用指尖整理整理衣褶,宛然是個和婦女時裝師傅一樣熟悉服飾的男人。本來,他這一輩子的藝術家思維和運動員式的肌肉,都是用來通過畫筆的纖毫來描述變化多端的精致時式,揭露被禁錮、掩埋在絲毛織物或雪花邊下的女性美的。

    他結尾宣布道:

    “這真是十分成功的。對您十分合適。”

    她聽憑他贊賞,高興自己的漂亮博得了他的歡心。

    她已不再年輕了。但仍然漂亮,不太胖,略略壯些;但仍然光彩照人,使得四十來歲的肌膚顯出成熟的韻味;她帶著那種長期盛開,到時候頃刻凋謝的玫瑰花的氣派。

    在她金色頭發下,她保持著巴黎婦人那種年輕俊俏,從不衰老的風度。她們擁有超越生命的力量,永不衰竭的抗老能力,並且在二十年裡能保持一樣,毫不衰敗,順順當當;她們最關心的是軀體和保健。

    她揭起了面紗,低聲地說:

    “那麼,不打算吻我嗎?”

    他說:“我吸了煙。”

    她說道:“討厭!”而後伸出了嘴唇說:“算倒了霉。”

    於是他們的嘴唇碰上了。

    他接過了她的陽傘,動作迅速熟練地幫她脫下春式女上衣,他已經習慣於這種動作了。等到她坐到了長沙發上,他關心地問道:

    “您丈夫好嗎?”

    “很好,這會兒他該正在國會上發言。”

    “啊,談什麼?”

    “無非是甜菜或者菜油,老一套。”

    她的丈夫是紀葉羅阿伯爵,厄爾省的眾議員,已經養成了過問一切農業問題的專好。

    可是看到在一個角落裡有張沒有見過的草圖,她便走過去問道:

    “這是什麼?”

    “我剛開始的一張粉彩畫,蓬泰夫王妃的畫像。”

    她認真地說:“您明白,假使您又開始畫女人的肖像,我就關了您的畫室。我太清楚這類工作的後果是什麼。”

    他說道:“我不會找第二個安妮來畫像的。”

    “但願如此。”

    她以一個能欣賞藝術的女人的身份觀察這幅開始了的粉畫。她走遠一些,又走近一些,用手遮住陽光,研究哪一個位置的光線效果最好,而後發表意見說很滿意。

    “這真很好。您這張粉畫很成功。”

    受到了恭維,他噥噥地說:

    “您認為這樣?”

    “是的,這是一張應當受到很高評價的精彩作品,這不是為那些畫匠制作的。”

    十二年來,她加強了他的高雅藝術作品傾向,反對他返回單純現實主義,而由於世俗的雅趣,她將他略略推向了稍稍過分渲染和造作的美的概念。

    她問道:

    “這位王妃怎樣?”

    他得從各方面向她詳細說明星星點點細節,這些詳盡的細節滿足女人妒忌敏銳的好奇心,通過她穿著打扮的要點表達出對精神領域的看法。

    她猝然問道:

    “她對您賣弄風騷嗎?”

    他笑笑並發誓沒有。

    於是她將兩手擱在畫家的兩肩上,定睛地看著他。在想追問的激情下,使得嵌在藍色虹彩中深不可測的黑色瞳孔閃爍不定,像濺在上面的兩滴墨水。

    她重又曼聲問道:

    “真是這樣,她沒有賣俏?”

    “啊!千真萬確。”

    她接著說道:

    “這我就更放心了。除我之外,現在您誰也愛不上了。對別的女人就算結束了,都結束了。我可憐的朋友,已經晚了。”

    這種刺傷中年男人心靈的,對他年齡的議論,使他感到輕微的刺痛,有點兒傷心,於是他低聲說:

    “今後也如往昔。過去我生活中只有您,今後我生活中也只有您。安妮。”

    她於是挽住他的胳膊朝長沙發走過去,讓他坐在身旁:

    “您在想什麼?”

    “我在找畫幅的主題。”

    “找到了什麼呢?”

    “盡管我使勁捕捉,我還是不知道。”

    “這些日子您在干什麼?”

    他於是得向她匯報他所有的來訪、宴會、晚會、談話和爭吵。他們特別相互關心這種世俗生活中種種家常瑣事。小小的爭吵,眾所周知的或者揣測之中的男女關系,說過千次聽過千次的定論等等,全使他們浮沉於這種人稱為巴黎生活的動蕩濁流中。他認識所有的人,混跡在形形色色的社會階層中間,作為一個藝術家,家家戶戶的門都會為他敞開。她呢,是一個保守派議員的漂亮妻室;他們對這種巴黎式的語言游戲訓練有素,包括精雅的、平庸的、友好而帶刺的、無意義的、詼諧的,庸俗風雅的,產生出一種特殊的聲譽,使得那些折服於這種饒舌語言的人十分妒忌。

    “您哪天來吃飯?”她突然問道。

    “您願意哪天都行。說說您的日子吧。”

    “星期五,我邀莫爾特曼公爵夫人高爾貝勒和繆塞基歐兩家子視賀我的女兒回來,她今晚上會到。可是別說,這是秘密。”

    “啊!真好,我同意。能看到安耐特真叫人高興。我有三年沒見到她了。”

    “真是!有三年了!”

    原在巴黎父母親身邊長大的安耐特,成了她外祖母帕拉廷夫人最後的熱情所鍾。老太太已經快瞎了,獨自整年住在她女婿在歐爾地方的隆西愛宅邸裡。漸漸地,老婦人越來越愛將女孩子留在她的身邊。由於紀葉羅阿這一家幾乎半輩子都在他們這個區域裡過,而這兒不斷找他們征收各種稅,如農產稅,選舉稅等等,他們終於決定將那個寧願呆在自由自在的鄉下,而不想進城市關在家裡的女兒留在歐爾,只偶爾接她到巴黎來。

    三年以來,她竟然沒有來過巴黎一次。公爵夫人寧願讓她離得遠遠的,免得在她進入社交年齡到來之前啟發任何新鮮喜愛。紀葉羅阿夫人給她在那兒請了兩位資格完備的女老師,她自己則增加了探望母親和女兒的次數。安耐特留居在宅邸裡幾乎成了那位老婦人活下去的必要條件。

    從前奧利維埃-貝爾坦每年都到隆西愛過六個或者八個星期;但是三年以來風濕症將他趕到了遠遠的礦泉城市裡,那些地方深深地激化了他對巴黎的熱愛,使他一旦回來就再也不能離開。

    按照常規,這個年輕的女孩子要到秋天才回來,可是她的父親忽然起意要為她安排一樁婚事,於是將她召來,好讓她立刻和他選定的未婚夫,法朗達侯爵見面。由於這件聯姻一直保密,紀葉羅阿夫人只讓員坦爾知道這項秘密。

    因此他問道:

    “那麼您丈夫的這個主意是打定了的?”

    “是的,我也相信他們會十分幸福。”

    而後,他們談了談別的事情。

    她又回到了繪畫的話題上,要他決定繪制一幅基督像。他拒絕了,認為在世界上已經夠多的了;可是她堅持得厲害,對此感到不耐煩。

    “唉!但願我能畫畫,我會把我的想法描繪給您,這是很新的,很大膽的:人們將他從十字架上解下來,那些將他的手解開的人讓他的身體高高地掉下來;他掉下來了,撲到了張開雙臂接他的人眾中間,將他扶住了。您清楚嗎?”

    是的,他明白,他也發現了那個概念新,可是他堅持現代藝術趣味,於是當他看到這位女伴躺到了臥榻上,讓一只腳垂下去,套在精致的軟鞋裡,透過幾乎透明的襪子,在眼前出現的肉感時,他不禁叫道:

    “瞧,瞧,這才是該畫的,這才是生活!在一件裙袍邊上的女人的腳!裡面什麼內容都可以歸納進去!有現實、性感,詩意。沒有什麼東西能比一個女人的腳更優美,更漂亮了,而且後面多神妙:藏在後面的腿,在這絲襪下面讓人看不見,煞費猜量!”

    盤膝坐到了地上,他抓住軟鞋舉起來,從皮制鞋套裡脫出來的腳動來動去,煞像一只因為得到釋放而吃驚的小動物在動來動去。

    貝爾坦一再說:

    “多精致,多出眾而又豐滿,比手更豐滿。安妮,將您的手伸給我!”

    她戴著長及肘關節的手套。她從最上緣像剝蛇皮那樣將它翻過去再褪下來,露出了蒼白、豐腴滾圓的胳膊,脫得那麼迅速,使人禁不住以為會大膽放肆地全身裸露。

    於是她伸出了手,讓它從腕端垂下來。那些戒指在她白皙的手指上發亮,纖長的玫瑰色指甲像是從嬌小可愛的女人手掌上長出來的愛情鱗莖。

    奧利維埃-貝爾坦輕輕地撫愛欣賞這只手。他撥弄那些手指,好像這是些肉的玩具。他又說道:

    “多麼稀罕的妙物!多麼稀罕的妙物!何等秀麗的纖細肢體,機智靈巧,它能體現人們的一切願望:書、花邊、房捨、金字塔、火車、點心,還有愛撫,這是它最重要的任務。”

    他將戒指一個一個卸下來,當脫下了一綹金絲的結婚戒指時,他帶著微笑低聲說:

    “法律,我們向您致敬。”

    她覺得這有點兒過分,說了聲:

    “傻瓜。”

    他經常愛開玩笑,這種法國式的傾向,將極嚴肅的感情混淆在諷嘲的外表一起。抓不住女人們敏感的特征,認清所謂精神領域的界限時,常常會無意識地損傷了對方。每當他用一種放肆不恭的調子談到他們之間長期以來的關系的時候,她尤其憤怒,而且他曾斷定過這是十九世紀最美的例范。沉靜了一會兒之後,她問道:

    “您會領我們去參觀預展,我和安耐特?”

    “我一定這樣辦。”

    於是她向他了解下次沙龍中那些最好的畫幅。這次預展將在十五天後開幕。

    可是,也許是忽然想起忘記了一項采購,她說:

    “走,將我的鞋給我,我要走了。”

    他正漫不經心做夢似的將那雙軟鞋在手裡翻過來又翻過去。

    他彎下身去吻那只恍惚在袍裙和地毯之間飄浮的腳。略略感到一點兒寒冷的腳停下不動了。於是他給它穿上鞋。站著的紀葉羅阿夫人接著走到攤滿了紙的桌子旁邊。桌子上面,一攤已經拆開的新信老信。堆在原來油彩已經干了的調色板旁邊。她好奇地瞄了一眼,碰了碰那些散頁,拾起它們,想看看下面。

    他一邊朝她走過去,一邊說:

    “您會把我的亂七八糟弄得更亂七八糟。”

    她不回答,卻問道:

    “要買您的《浴女們》的這位先生是誰?”

    “一位我不認識的美國人。”

    “您同意賣了那幅《路邊歌女》嗎?”

    “是的,十萬法郎。”

    “您干得不錯。這數目可觀。再見,親愛的。”

    她伸過面頰,他在上面輕輕地吻了一下,於是她低聲說道:

    “星期五,八點。我不用您送。您對這很明白,再見。”說完她就從門簾下不見了。

    她走了之後,他首先重新點起了一支煙,而後在他的工作室裡慢步橫踱起來。在他目前展開的是這段交情的全過程。他想起了已被忘卻的那段早年情誼中的細節;咀嚼它們,逐一地串連起來,獨自重新回憶體味這段追求過程。

    那是他剛從巴黎藝術界的天際作為一顆新星升起的時候。那時繪畫界獨占了所有的公共熱情,靠了畫筆幾刷子賺來的錢,麇集在豪華住宅的區域裡。

    貝爾坦於1864年從羅馬旅游回來後,有幾年一無成就,默默無名。後來在1868年展出了他的《希臘艷後》,幾天後就被評論和社會捧入了雲霄。

    戰後的1872年,當昂利-雷尼奧特1的死使他的同行都得到類似光榮台階的時候,他的一張豪放畫作《若卡斯特》2使貝爾坦列入了獨創者之林,然而他在獨特用筆之余也明哲地使它別有韻味,使得學院派也稱好。1873年他從非洲旅游回來展出的阿爾及爾的《朱伊芙》獲得了一級獎章,已使他出類拔萃;而1874年《沙裡亞郡主》的畫像更使他成了當代的首席肖像畫家。從此之後,他就成了這位巴黎女人和巴黎的女人們心愛的畫家;成了她們的氣質、風度和豐姿最有技巧、最有創造性的表達者。在幾個月裡,所有巴黎數得上的女人都懇求能得到他的畫像。他呢,表現得很難對付,要人付給高價。

    1Henri Regnault1843年生於巴黎,1872年死於Buzenval之役,重彩大膽畫家,作有《沙樂美》、《不經裁判的死刑》、《土耳其省督軍的突圍》等。

    2Locaste神話中錫伯王之妻,在不知道的情況下,又與其親生兒子結婚生子四人。事發後,絕望懸梁自殺。

    那時,他很時髦,以一個社交場中的謙虛男子漢的身份常出去做客。一天,他在莫爾特曼公爵夫人家中看到一個重孝打扮的年輕女人,當他進去的時候她正出來。在門下的相遇給他留下了一個贊歎不已的優美雅致的動人場景。

    他探詢了姓名之後,知道她是紀葉羅阿伯爵夫人,一個諾曼地小貴族地主的妻子。他是個農藝家和眾議員。她穿的是公公的孝服。她才智橫溢,受人敬仰,為大家所樂意交往。

    仍然處在吸引了他的藝術家眼光的場景震撼之下,他脫口而出說道:

    “啊,這位我願為她畫像!”

    第二天,這句話被傳到了這位年輕女人那裡。當晚,他接到了一張藍色隱約有些香味的短箋,用纖細的,略略自左向右往上斜的正規的字體寫道:

    先生:

    莫爾特曼公爵夫人從捨下告辭時說您准備采用我的蒲柳之姿作一幅您的傑作,我謹向您表示:如您這不是一句客套話,並且您從我身上看出有些特征,可以重現予以提高的話,我亟願為之服務。

    請相信我,先生,我是真心誠意的。

    安妮-德-紀葉羅阿

    他回信詢問何時他可以去拜候伯爵夫人,他直截了當地接到了請他下星期一去午餐的邀請。

    地點在馬萊斯埃伯大道一座高大講究的現代房屋底層。穿過一間掛著藍色絲帷,裝著白色、金色木牆板的大廳後,畫家被接進了鋪著上一世紀圖案地毯的小客廳裡,這些按瓦托1式圖案設計的地毯清亮雅致,調子柔和,主題高雅,仿佛是由沉迷於愛情的匠人編織、繪畫、加工而成。

    1Watteau(1684-1721)法國畫家兼雕刻家。善於運用色彩,傑出的設計師。

    他剛坐下,伯爵夫人就出現了。她的步履這樣輕巧,因此他在鄰屋裡一點都沒有聽見。看到她的時候,他吃了一驚。她以一種熟稔的方式向他伸出了手,說道:

    “啊!原來真的,看來您真是很願為我畫像。”

    “夫人,那樣我會十分榮幸。”

    她身上的黑色裙袍使她顯得十分苗條,賦予她一種十分年輕而嚴肅的神氣,與她微微笑著的臉在金發的照耀下正好形成對比。伯爵進來時,手裡牽著一個六歲的小女孩。

    紀葉羅阿夫人介紹道:

    “我的丈夫。”

    這是一個身材短小,沒有胡須的男人,凹進去兩頰,由於刮光了胡子,皮下發青。

    他有點兒教士或者演員的神情,長長的頭發向後梳,禮貌周正。在嘴巴的周圍,一大圈皺紋從兩腮向下一直伸到了下頦,有人說,這是由於當眾發言的習慣造成的凹槽。

    他用一大堆詞匯感謝畫家,使人一聽就知他是個演說家。長期以來他就有意為妻子設法畫一張像,他想請的就是奧利維埃-貝爾坦先生,但是怕遭到拒絕,因為他很清楚找的人纏得他多麼厲害。

    於是他禮貌多端地約定,明天他將送伯爵夫人到畫室裡去。這時他又考慮由於她還穿著重孝,是不是等些時日更好。可是畫家宣稱他想表達的正是初次見時所得的印象:在金發下如此生動美妙,光彩照人的面龐與莊嚴樸素的黑色喪服所構成的對比。

    於是第二天她和她的丈夫去了。以後的日子由女兒陪著去,讓她坐在一張有畫書的桌子前面。

    奧利維爾-貝爾坦按他的習慣表現得十分持重。那些上層社會的婦女使他不大安心,因為他對她們不太了解。他把她們看作狡猾而無知,偽善而危險,輕浮而討厭。對於那些不上不下的女人,由於他的出名,逗人喜愛的機智,漂亮的運動員體格和棕色英武的面貌,他有過一些短暫的艷遇。因此他更喜愛她們自在的風度,隨便的閒談,習慣於隨便的道德觀,以及他常去的畫室和劇場後台的那種詼諧輕松氣氛。他進到上層社交界裡去是為了榮譽而不是為暢心,在那裡他的虛榮得到滿足,在那裡他得到贊揚和命令,在那些恭維人的漂亮女人面前,他炫耀自己,從沒有追求過她們。在她們身邊從不許自己開粗野的玩笑或者說不干淨的話。他認為她們是裝正派的,因而他被認為是有教養的人。每當她們之中的某人到他這兒來給畫像,為了使他高興,有時會主動作出接近的表示。可是他感到雖然藝術家和上層社會是混雜在一起的,但是世系之間有別,在婦女的微笑和煩揚之間經常存在著虛假,他揣測那些自認品質超群的人所隱瞞起來的精神陰暗面,從而在他的心裡造成了一點兒傲氣,使態度更端莊,以至近於傲慢。伴著新興族受到皇親貴族接待時掩飾了的虛榮感,產生了那種因知識而贏得與出身高貴的人平起平坐的傲氣。人們談起他時略帶意外地說:“他受到的教養特別好!”這種驚詫使他感到受捧,也使他感到受辱,因為它表明了存在著的社會界限。

    畫家的故意莊重和多端有禮使紀葉羅阿夫人有點發窘,她感到對如此冷靜、才智出名的人找不到話可說。

    安排好她的小女兒之後,她坐到已開始畫的一張草圖旁邊。按照藝術家的建議,她努力做出面部表情。

    在第四次畫像的中途,他忽然停下繪畫問道:

    “您一生中最有興趣的是什麼?”

    她變得有點發窘。

    “我真不知道!為什麼問這個?”

    “在這雙眼睛裡我希望有一種幸福的思緒,可是我還沒有發現。”

    “那麼,您設法讓我多談談話,我喜歡閒談。”

    “您快活嗎?”

    “很快活。”

    “我們談談,夫人。”

    用一種很嚴肅的聲音說完“我們談談,夫人”之後,他又開始畫畫。他和她試探了幾個主題,找一個他們思緒可以交會的焦點。他們從對共同認識的人物的觀察開始,而後談到他們自己,這經常是令人愉快和引人入勝的話題。

    第二天見面的時候,他們相互感到更容易相處了;而且貝爾坦發現了使人高興並感到興趣的主題,開始詳細談他作為藝術家生活中的小節,和他特有的放蕩不羈的精神之旅。

    習慣於沙龍中由文學組成的精神氣氛的她,對這種略近瘋狂的熱情感到有點吃驚。它率直地描述事物而且同時用一種嘲諷的態度闡明它。可是立刻她也用了同樣的語調對應,而且雅致開朗。

    過了八天,她征服了他,也為他這種詼諧直率和不拘禮節所吸引。他完全忘記了他對社交界婦女的成見,而衷心承認只有她們活躍動人。站在畫布前面,他一邊畫著,以一個正在戰斗的男子漢的姿態時或前進,時或後退,一邊讓自己的日常的思想自由地流露出來,仿佛他對這個金發黑衣,由陽光和喪衣組成的漂亮女人是早就相知了的。她坐在他前面,笑著聽他,而且如此興奮愉快地回答他,不時弄亂了該保持的姿勢。

    他一會兒遠離她,閉上一只眼,斜了身子想要仔細看清他的模特兒的全貌;一會兒他又走得很近,為了分辨她臉上最小的差別和一瞬即逝的表情,抓住它並表達出一個女人形體上超出於可見外表的內涵,這種抽象美的流露,這種人所未知的某種事物的反映,內在的令人捉摸不定的獨具的優點。它使得這個女人應當只被某個人瘋狂傾心相愛,而且非他莫屬。

    一天下午,那個小女孩自己走到畫布前面站住了,用一種孩子的十分認真的態度問道:

    “這是媽媽,是嗎?”

    他將她接過來想抱她,這種對他作的畫像神似的稚氣褒獎,使他感到得意。

    又有一天,她好像顯得十分安靜,忽然之間,他們聽到有人小聲傷心地說:

    “媽媽,我膩煩了。”

    這第一次的抱怨讓畫家如此感動,使他第二天抱了一大箱玩具到畫室來。

    那個既吃驚又高興,經常小心謹慎的小安耐特將它們小心翼翼地整理好,為的是可以隨時按願望一個一個地拿起來。從這回送禮物開始,她愛上了這位畫家,孩子式的愛。正是由於這種動物式的友好表示和愛撫,使得孩子格外馴順和聽話。

    紀葉羅阿夫人對來坐著畫像感到興趣。這一冬她穿著一身喪服無事可做,社交場裡和喜慶場裡找不到她,她將生活中的全部心思都交付在這間畫室裡。

    她是一個好客的巴黎大富商的女兒。富商死了已有幾年,她的母親老生病,為了照顧身體,一年有六個月躺在床上。從很年輕的時候起,她就成了家中的全能主婦;懂得接待、微笑、閒談,辨別客人,懂得衡量對不同的人應當說的話,很快就輕易地適應了生活,頭腦清醒,能迎合人意。當人家將紀葉羅阿伯爵介紹給她做未婚夫時,她立刻就明白了這場婚姻能給她帶來的好處,毫無保留地接受了,作為一個謹慎的女孩子,她知道不能求萬全,在任何場合都應權衡得失。

    一經投身社交界,人人歡迎她,因為她漂亮,機靈。她見多了男人們對她的追求,但是從不動心,和她的頭腦一樣理智。

    然而,她愛賣弄風情,一種主動而謹慎的風騷,從不過分。恭維使她舒暢,只要能讓她裝成不知道,勾起的欲望使她得意。當她在一個歌頌充斥的沙龍裡聆聽了一通宵之後,她像一個在地球上完成了任務的女人一樣,安然而睡。過這種生涯長達七年,也沒有使她厭倦,也不使她感到單調,因為她喜愛社交場的這種芸芸眾生。可是有時她也期待些不同的東西。在她周圍的那些男人如律師、政客、金融家或者職業界的人物,雖然她尊重他們的作用、地位和頭銜,但並不過分認真對待他們;而類似演員一樣,使她只覺得有點好玩。

    開始時,畫家使她感到興趣是由於他身上有些對她說來是新鮮的東西。她在畫室裡很自在,敞懷大笑,自覺精神煥發,知道他因為她同意來畫像而高興。他也使她喜歡,因為他漂亮,強壯而且出名。盡管她們假裝,但沒有一個女人對體格美和榮譽能無動於衷。她由於被這位專家重視而感到高興,輪到她時,她也准備好認真地對他評議一番。她發現他的思路敏捷而有教養,敏感、有想象力;一種確實動人的智慧和色彩豐富的語言像是使他所表達的一切發出了光輝。

    在他們之間的友誼迅速地成立了。當她進門伸出手來相握時,像是日復一日地在他們心田裡滲進了某種東西。

    於是毫無籌劃,沒有經過任何衡量決定,她感到在她內心產生了引誘他的自然欲望,並且任其滋長。她沒有任何預見,沒有任何安排,她只是更俏皮些,體貼些,就像由於本能對一個更討您喜歡的男人所常做的那樣。於是在她對他的各種姿態、各種眼神和微笑中都摻進了挑動的圈套,這是那種自覺到有被愛的需求的女人經常布置在自己周圍的。

    她對他說些討好的事物,這些話意味著:“我覺得您真好,先生”,而且她使他長篇大論,一邊細心聽著,為的向他表示他多麼引起她的興趣。他則停下畫筆,坐到她的身邊,並且在這種引起歡樂酊酩的過分精神興奮中,他根據不同時日,有時詩興大發,有時滑稽古怪,而有時又哲學氣味十足。

    當他高興的時候她感到快活,當他深沉的時候,她努力追隨他的發展,但並不是都能達到;而當她想別的事的時候,她的姿態像是在傾聽他而且神氣像是充分了解,對這種創見十分欣賞;以至他在看到她時,聽她談時感到興奮,因為發現了一個如此敏銳、開朗、馴良的心靈而感動,撒到這顆心裡的觀點思路像一顆種子。

    肖像畫作繼續進行;而且顯示會很好,畫家的心情已經處於可以發掘模特兒全部優點所需的境界,並且用確信的熱情將它們表達出來,這種熱情是真正藝術家的靈感。

    他向她彎下身去,觀察她面部的每一個動作,她膚色上的各種色調,皮膚上的任何陰影,眼睛的各種變化和表情,她面貌上的一切秘密。他浸透了她的特征就像一塊浸滿了水的海綿;於是將他視覺采集來的動人心魂的魅力流動移植到畫布上,就像一片浪湧,從他的思緒流向筆端;他為此變得忘乎所以,就像是因飽餐秀色姿容而微醺半醉。

    她發覺他陷進了她的情網,對這種游戲感到有趣,當這種勝利越來越明確時,她自己的熱情也變得熾烈起來。

    某種新的發展給他的生活增添了新情趣,對她則喚醒了一種神秘的喜悅心情。當她聽到人家議論他的時候,她的心會跳動得更快起來,而她心裡想說——屬於從來不會到唇邊的那種意念——“他是我的情人”。當人家誇他的才華時她快活,而且當人家誇他漂亮時,她也許更快活。當她獨自一人,不致因為失禮而給自己找來麻煩的時候思念他,她自以為只是真正找到了一個永遠滿足於真摯的握手的好朋友。

    他呢,常是在畫像的中途,突然將調色板放到了小凳上,走過去將小安耐特抱到了懷裡,並且輕輕地吻她的雙眼或者發際,一邊看著那個媽媽,仿佛在說:“是您,我這樣吻的不是孩子。”

    於是,間或地紀葉羅阿夫人不帶孩子而單獨來了。在這些日子裡,大家就幾乎不工作,而是談得更深。

    有天下午她來遲了。天氣很冷,這是二月末的時分。和近來每當她要來時一樣,奧利維埃早早就回到了畫室,因為他總盼她能早些來。在等她的時候,他反反復復地踱來踱去,抽著煙。八天以來,他一直為自己提出過百十次的問題感到吃驚,他自問道:“我是在單戀嗎?”他對此一無所知,他還不曾真正愛過。他有過一些十分熱烈的隨想曲,也有些較長時期的,但從沒有看作愛情。這回他對自己感到的覺得吃驚。

    他愛她嗎?他肯定對她幾乎不抱欲望,也沒有考慮過占有的可能。在此以前,每當一個女人使他喜歡的時候,欲求也就隨之湧生,使他向她伸出雙手如同去摘一個果實;他的內心深處從不會因為她來不來而攪得焦慮不安。

    對當前這一位,在他心中幾乎不曾興起過欲望,好像是蜷伏了起來,躲在一個更有權威的感情後面,還是模糊隱約的,幾乎還沒有覺醒。奧利維埃曾相信愛情的開端是夢幻,是富有詩意的熱情。相反的,他現在的體驗像是出自一種無法描述的感情,而且是實質性的多於精神上的。他焦急不寧,動蕩不安,好像忽然之間染上了一種病。然而,這種感染他思緒的心血沸騰,並沒有混雜任何痛苦。他不是不知道這種煩惱來自紀葉羅阿夫人,對她離去的思念,對她來臨的期待。他沒有感到一種將自己生命整個兒向她獻出去的沖動;但是她在離開的時候給他留下了一點什麼東西,某種難以捉摸的,不可言喻的東西。什麼呢?是愛情嗎?現在,他深入到內心深處反省以求弄清,以求弄懂。他發現她是動人的,但是她不符合他盲目的願望中曾創造過的理想女人。不論誰萌生愛情時都預想過會使他動心的那位女人的精神特征和天賦的外表;而紀葉羅阿夫人雖然使他喜愛不盡,但對他不像是那一位。

    可是為什麼她使他受到如此不同的,無止無休的煩惱,比其他的女人都甚?

    他是不是陷進了他久已嗅出來,並且理解了的,她那用賣悄張開的羅網?並且上了她的手法的當,他受了那種女人因求歡的意向而產生的特殊魅力的影響?

    他走走,坐下,又站起來,點燃香煙又立刻扔了;他不時地看他掛鍾上的指針,它老是慢慢的用不變的速度走向平常約定的時刻。

    已經有好幾次他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該用手指一下子揭開凸在那兩根轉動的金指針上的玻璃,用手指尖將那根長針撥到它老懶懶地走不到的數字上去。

    他覺得好像這樣就可以使門打開,用這個詭計讓自己在等待著的人上當,催她到這兒來。而後他又禁不住曬笑自己這種固執的,非理性的稚氣。

    他終於追問自己:“我能成為她的情人嗎?”這個想法對他顯得奇怪,沒有實現的可能,由於她可能引起他生活中的種種復雜因素,這幾乎是不可能追求的。

    然而這個女人使他十分喜愛,於是他結論說:“毫無疑義,我是處於一種可笑狀態哩。”

    擺鍾敲點了,打點的聲音使他顫抖,對他神經的震撼比對精神上的更厲害。他等得這樣焦躁,以致遲到的時間在按一秒一秒計算。她經常是准時的;照講用不著十分鍾,就會看見她進來。在等這十分鍾過去時,他坐立不安,幾乎達到感覺痛苦的程度;接著又氣憤她使自己耽誤了時間;再後來他突然覺察到如果她不來,他會十分痛苦。怎麼辦呢?等她!——不——他該出去,這樣,她萬一來得很晚時,她就會發現畫室裡空了。

    他該走,但什麼時候呢?他給她留下多大的余地呢?是不是還是留下更好,並用幾個有禮而冷冰冰的字使她懂得他並不是屬於有些人設想的那類人?而要是她不來呢?那麼他會收到一封急件,一張短簡,等來一個僕役或者一個信使?要是她不來,他該怎麼辦?這是一天光陰的損失,他無法工作。那麼?……那麼我要去打聽她的消息,因為我需要看到她。

    這是真的,他需要看到她,一種深刻的,迫切的,放不下的需要。這是什麼?出自愛情?但是在他思想裡沒有感到,也沒興奮,在感官裡也沒激動,在靈魂裡也沒有幻想;但同時確實感到假使這天她不來,他將十分痛苦。

    小住宅的樓梯上回蕩起了街鈴的聲音。於是奧利維埃-貝爾坦立時感到自己有點兒氣急,而後變得那麼高興;他就地轉了一圈,將香煙扔掉。

    她進來了,她只有一個人。

    他立刻變得大膽起來。

    “您知道今天等您的時候,我問我自己什麼了嗎?”

    “真不,我不知道。”

    “我問我自己,我是不是愛上了您。”

    “愛上了我?您發癡了!”

    但她在微笑,而她的微笑在說:“這真好,我真十分高興。”

    她又說:

    “得啦,您不是實在話;您為什麼開這個玩笑?”

    他回答道:

    “相反的,我真很認真。我不是向您肯定說我已經愛您,但是,問我自己,我是不是正在處在那種過程中。”

    “什麼使您這樣想的呢?”

    “是您不在時我的情緒不安,您來時我感到的高興。”

    她坐下說:

    “啊!不要為這點小事弄得您這麼不寧,只要您睡得好,吃的胃口好,就不會有什麼危險。”

    他笑起來說:

    “假使我吃不下,睡不安呢?”

    “告訴我。”

    “那麼?”

    “我會讓您太平痊愈。”

    “那真感謝。”

    於是在這個愛情的主題上,他們遣詞風雅地調情了一個下午。接著那些日子也是如此。

    她將這些當作一些無關緊要的風趣的詼諧,進門的時候就心情愉快地問他:

    “您今天的愛情如何?”

    於是他用一種認真而輕松的語調對她說起這場病的進展,和生長壯大中的愛情正連續進行時的一切內心細致體驗。向她細細地,從昨晚分別後開始起,一小時又一小時地分析;帶著教授講課那種玩笑的口吻。她津津有味地聽著,既有點感動又對這段仿佛來自她是書中女主人翁的經歷有點兒不安。在用一種文雅無拘的態度逐一訴說完了自己成為被俘者的種種苦惱時,他的嗓子有時會帶顫地用一個字或者一個音節來表示自己心中的痛苦。

    她經常追問他,懷著好奇的激動。眼睛盯得緊緊的,耳朵豎得高高的。他這些話聽著叫人心裡緊張,但卻真是動聽。

    有幾次,當他走到她旁邊糾正姿勢的時候,他抓住了她的手想去吻她。她用一個敏捷的動作將手指從唇邊抽走,略略皺皺眉頭說:

    “行啦,干活去。”

    他於是開始工作,可是五分鍾還沒有過去,她就向他提出問題,巧妙地將他引回到他們唯一共同感興趣的主題上。

    她感到她的心裡現在滋生了一些膽怯,她很願意被人愛,但不要過界。為了有把握不被陷進去,她既擔心他過於莽撞冒進,也擔心把他丟了,被迫在像是鼓勵他之後又要壓壓他的希望。要是他現在放棄這種溫柔的馬裡佛1式的友誼,停止這種像富含金砂的溪流一樣,在滔滔不斷的閒談中,摻雜上許多愛情詞匯的作為,她會感到十分痛苦,痛苦得近似心碎。

    1Marivaux18世紀法國喜劇作家,常以過於細膩文雅的筆調描述愛情對話.文風失之做作。

    當她為了去畫室而從家裡出來時,有種強烈激動的喜悅在她的心中泛濫,使她顯得興高彩烈。當她將手放到奧利維埃住宅的門鈴上時,她的心由於等不及而崩崩跳,在樓梯上,踩在腳下的地毯是她的雙腳踩過的地毯中最柔質的。

    然而貝爾坦變得抑郁了,有點兒神經質,容易激怒。

    他變得經常不耐煩,只是隨即壓了下去。

    有一天她剛進來,他坐到了她的身邊,沒有開始畫像,卻問她道:

    “夫人,不是開玩笑,您現在不能不知道,我真是愛您愛得發狂。”

    她被這場開場白弄得心裡發慌。眼看到所擔心的危機來了,她想把他止住,可是他不聽。他的心裡感情泛溢,她只能臉色蒼白,發著抖,心煩意亂地聽著。他溫柔、傷心、痛苦委屈地久久說個沒完,什麼也沒有要求。她讓他拉著她的手,將它們捏在他的雙手中間。在她不防的時候,他跪到了她面前,用精神恍惚的眼神看著她,求她不要使他痛苦。什麼痛苦?她沒有懂,也不想去弄懂。看到他在受苦,弄得她自己也處於深刻悲傷造成的麻痺裡,而這種悲傷又幾乎就是幸福!突然間,她看到了他雙眼中的淚水,她變得如此感動,以致說了聲:“啊!”准備像抱在哭的孩子那樣去抱他。他用一種十分溫和的聲音重復說:“您瞧!您瞧!我太難過了。”於是一下子,被這種痛苦擊倒了!被眼淚感染了,她也抽泣起來,心神迷亂,准備張開的雙臂發抖。

    當她發現自已被他緊緊抱住,在雙唇上熾熱地吻著時,她想呼喊,掙扎,把他推開。但是她立刻認輸了,因為她是一邊抵抗、一邊同意、一邊掙扎、一邊委身。她一邊摟著他,一邊喊:“別,別,我不願意。”

    接著她變得驚惶失措,雙手捧著臉。而後,她突然站了起來,不顧拽著她的裙袍哀求的奧利維埃,拾起了掉在地上的帽子戴到頭上跑了。

    等到她到了馬路上,她覺得自己簡直垮台了,兩條腿像斷了,想在人行道邊上坐下來。一輛出租馬車走過去,她招呼他停下,對車夫說聲:“慢慢走,隨您拉著我到哪兒走走。”就跨進了車子,關上了車門,蜷伏在車身裡。在拉上了的車窗後面感到只有自己一個人,正好獨自想想。

    有幾分鍾,她頭腦裡只有車輪的聲音和車子的顛簸震撼。她用木然的兩眼瞪著房屋、行人、別的馬車上的人、公共馬車,但什麼也沒有看進去;她也什麼都不想,好像她在大膽考慮這些事之前先得讓自己任時光流走,給自己一個間歇。

    而後,由於她頭腦靈敏而且一點不懦怯,她對自己說:“就這麼回事,我是一個犯了錯誤的婦人。”接著她仍有幾分鍾處在不安裡,感到無可挽回的禍害已成定局,心裡惶惶得像一個從房頂上掉下來之後一直還沒有活動過的男子漢,只敢猜測是不是他雙腿也許已經骨折而不敢去檢查。

    但是她並沒有在估計到會有的痛苦下傻等。她的心髒在經過這場風波之後仍是安然平靜的。經過了這場使她的心靈幾乎受不了的沖擊後,它仍慢慢地從容跳動,好像絲毫未曾參加她靈魂上的驚惶。

    像是為了聽到自己的話,讓自己信服,她高聲重復說:“瞧,我是個犯了過失的女人。”她良心上的這種歎息在她肉體內沒有得到一點痛苦的回應。

    她任憑馬車的動作將她搖來搖去,一邊重溫她在這種嚴峻形勢下,剛才作出的種種論證。不,她沒有難過。是她怕想,就這未回事,怕知道,怕明白,怕思考;使她反而像是在使我們不斷和自己的傾向意志斗爭,在晦暗而看不透的人生裡感到了一種難以置信的寧靜。

    也許經過將近半小時這種奇怪的休憩,明白那種被認定的絕望不會來臨,她擺脫了這種麻木心態,低聲說:“真可笑,我幾乎沒有難過。”

    於是她開始責備自己,對於她自己的盲目和脆弱,在心中升起了一股怒氣。她怎能沒有預先料到這一招?理解到這一場斗爭的時刻應該到了?這個人怎會使她那樣喜歡以致自己變得懦弱?在那些最正直的心地裡,有時欲望怎會像一陣狂風吹起,卷走了意志?

    可是當她對自己苛責、鄙視的時候,她心中害怕地自問以後會怎樣呢?

    她的第一個方案是和畫家斷絕關系,以後絕不再見。

    她剛要采用這個決定,立刻就有千百種理由來反對它。

    她怎樣來解釋這次吵架呢?她該怎樣對她丈夫說?被人猜疑的事實難道不會遭竊竊私語而後到處流傳?

    是不是為了保留面子,更好的辦法是面對奧利維埃本人演一場偽善的無動於衷,忘卻此事的喜劇,並且指明給他,她已經將這一分鍾從她的記憶中、生活中抹去?

    但是她能辦到嗎?她有這個膽量出場毫不想起過去,面對著這個確實和她分享過迅速而唐突情感的人,用蔑視的詫異口氣對他說:“您打算要我怎樣?”

    她反復想了很久,看來沒有任何辦法,於是決定就這樣辦。

    第二天她將鼓足勇氣到他家裡,並且立刻讓他明白她要怎樣,她嚴格要求他怎樣。從此不許有任何會使她想起這一場恥辱的表示,那怕是一個字,一個暗示,一個眼神。

    經歷了挫折之後,因為他也會感到難過,他一定會以一個正直有教養的男人身分,承擔他的義務,並且以後就到此為止。

    一經作出了這個新決定,她就告訴了車夫自己的地址。回到家裡,她在極度疲勞、渴望躺下的折磨之下,不見任何人,想睡覺,想忘卻。關在她的房間裡,躺在她的長沙發上,迷迷糊糊,不再想讓她的心靈去轉這種暗礁重重的念頭。

    她准時下去,奇怪自己能如此鎮定,用慣常的氣色等待丈夫。他抱著他們的女兒出來了,她握握他的手,吻吻孩子,一點也沒有受到煩惱的影響。

    紀葉羅阿先生問起她做了些什麼。她漫不經心地回答,和往常一樣坐著。

    他問道:“那張像好看嗎?”

    “很順利。”

    接著輪到他談那些他喜歡在吃飯時說的事情:議會裡的會議和關於冒牌飼料法律條文草案的討論。

    這種喋喋不休,平日她忍受得很順當,這回叫她生氣,使她更注意地看著這個庸俗誇誇其談的男人,他喜歡的就是這一套;可是她帶笑地聽著,和藹地答話,而且比平常更親切,對這些凡夫俗子的言談捧得更甚。她一邊看著他想道:“我在騙他,這是我的丈夫,而我在騙他。奇怪嗎?再也無法阻擋那件事了。再也消除不了那件事了!我閉上了眼睛!我有幾分鍾同意過,僅僅幾分鍾,同意一個男人的吻,而我就成了一個不再誠實的妻子。僅僅我生命中的幾秒鍾,不能自己的幾秒鍾就帶給了我這個無可彌補的、如此嚴重、如此短促的卑鄙行為,一樁罪行,一件對一個女人說來最大的恥辱……而我沒有感到一點兒痛心。假使有人在昨天晚上告訴我這件事,我不會信,假使人家對我斷言會這樣,我會立刻想象那時將內疚得要命,那樣今天我該會悲痛萬分。可是我沒有,幾乎沒有。”

    紀葉羅阿先生和往日每天一樣,吃過晚飯就出去了。

    這時她將她的小女兒抱到了膝上,一面親,一面流淚;她流出的是老老實實的眼淚,出自道德心的淚,但決不是心田裡的淚。

    可是她幾乎沒有入睡。

    她在房間的黑地裡格外苦惱,害怕。畫家對她的態度會對她造成的種種危險;苦惱明天還得去見他,還要瞧著他的臉對他說的那些話。

    早早起來,整個早晨她都坐在她的長躺椅上竭力推測她害怕的事,她該回答的話,准備好對付各種意外情況。

    她很早就出了門,為的是在走時還可以想想。

    自從昨晚以來,他幾乎沒有盼她來,而是問自己和她面對面時該怎麼辦。

    自她離開後,他沒有敢阻攔而讓她逃走之後,他獨自呆著。雖然她已經走遠了,他仍然聽到她的腳步聲,她袍裙的聲音,被一只驚惶的手推得來回碰撞的門聲。

    他仍然站著,滿心熾熱沸騰地打心裡高興。他得手了,她!在他們之間已經溝通了!這能行嗎?經這一次勝利的奇襲他開始慢慢回味,為了更好的品嘗,他幾乎是躺地坐到了那張臥榻上。

    他在那兒呆了很久,一心想的是她成了他的情婦。而在他們之間,在他和這個他如斯向往的女人之間,暗暗系在他們彼此之間的神秘聯系已存在。他整個兒仍在顫動的肌體還保留著兩唇相接瞬間的敏銳回憶,在那一剎之間,他們的身體曾相接相混,為生命的大戰栗而共同顫動。

    這天晚上,他根本不出去,為的是沉緬於這種心情之中;他早早就寢,為幸運而心情激奮。

    第二天剛一醒來,他提問自己:“我該干什麼?”對一個輕佻女子,一個女戲子,他也許送一把花乃至一件首飾;但對這個新情況,他的舉棋不定中冥思苦想。

    肯定的,他應當寫信。寫什麼?他亂塗亂畫,刪刪改改,起草了幾十封,可是他覺得都像是傷人帶刺的,討人厭的,可笑的。

    他希望用優美動人的辭匯表達他內心的感激,他瘋狂戀情的激蕩,獻出他無盡的忠誠;可是他找不到可用來描述這些熱情的,充滿情調內容的詞匯;只有一些熟知的句子,庸俗粗野幼稚的詞組。

    於是,他放棄了寫信的想法,等到畫像的時間快過的時候,盡管他想她不會來,但他仍然決定去看看。

    於是他將自己關在畫室裡,興奮地對著畫像,嘴唇癢癢地想貼到畫幅上她的某些落定了筆的部位。他不時地從窗戶裡朝街上看。任何遠處的裙袍出現都使他心跳。幾十次他相信認出了是她,可是當那個被看到的女人走過以後,他就坐了下來,像是遭騙了以後那樣喪氣。

    突然他看到她,但不敢確定,又拿起望遠鏡看,認清了是她時,激動得心煩意亂,於是坐了下來等她。

    當她進來時,他一下子跪下來想抓住她的雙手,可是她猛然將手抽走。當他仍然匍匐在她的腳下惶恐不安,兩眼看著她的時候,她傲慢地說:

    “您這是干嗎?先生,我不懂您這種姿勢。”

    他結結巴巴地說:

    “唉!夫人,我求求您……”

    她生硬地打斷了他:

    “您起來,您太可笑!”

    他心慌意亂,站了起來,口齒不清地說道:

    “您怎麼啦?別這樣對待我,我愛您!……”

    這時,她用幾個短促干燥的字對他說清了自己的主意,控制了局面。

    “我不懂您要說的是什麼!永不要對我說什麼您的愛不愛;否則我將離開這間畫室,決不再回。那怕您只是一次忘記了我來這兒的條件,您就永遠不會再見到我。”

    他瞅著她,為這一種沒有料到的強硬態度弄懵了;明白過來之後他低聲說:

    “我聽您的,夫人。”

    她回答道:

    “很好,但望您如此!現在工作吧,因為您這張畫花的時間夠長的了。”

    於是他拿起了調色板開始畫起來。可是他的雙手發抖,兩眼發-,瞅著卻看不見;他感到心痛,直想哭。

    他試探著和她說話,可是她很少回答。每當他試探地對她的臉色上說一句殷勤話時,她用一種干脆的調子止住了他;這種調子是那些一下子將愛轉為恨的狂熱的人才能有的。這在他的心靈和軀體中形成了一種巨大的震撼,而且沒有過渡階段,他立刻恨上了她。是的,是的,就是這樣,這個女人。她和其他的女人一個樣,她也是的!為什麼不是呢?她是做作的,多變的,而且和別的女人一樣軟弱。她用妓女的狡猾吸引他,誘惑他,想法子耍他而後什麼也不給;挑逗他的目的是拒絕他,對他用上了那些膽怯的騷情動作,像是隨時可以脫衣,當男人不急於性的追求時,她們趕走他就像趕馬路上的狗。

    總之,算他活該;他已經得手,他逮住了她。她可以洗干淨她的身體,她可以傲慢地答復他,可是她什麼也忘不了,而他會忘記,他。真的,他要是讓自已被這種情婦絆住,會鬧件大傻事,她會用漂亮女人反復無常的唇齒,把我的藝術家生涯毀了。

    他想如同在那些模特兒面前那樣吹吹口哨,可是他感到自己神經越來越緊張,又擔心會干傻事,他用有約會的借口縮短了畫像的時間。當他們相互告辭時,他們自認為相互間的距離比在莫爾特曼公爵夫人家相遇的時候更拉遠了。

    等她一走,他就拿起帽子和大衣走出去。一輪冷日掛在朦朦的藍天上,給城市投下了蒼白的虛弱無力而淒涼的光。

    他用快步氣沖沖地走了一程,在橫沖直撞了一些行人之後,對她的憤懣轉化成了悲傷和惋惜。在他一再回想了自己對她的種種譴責以後,再看著從身邊走過的女人時,他又想起了她多美麗動人。和好多根本不願承認的人一樣,他也一直在做實現吹著口哨;有人極力向它扔石子,卻都達不到一半的距離。但是那條哈叭狗再也不肯移動,並且用憤怒的態度向著巖石狂吠。

    基督英開始有點發抖了。想起那畜生會炸破了肚子,她竟感到一種可怖的恐懼;她全部的興頭都消散了;她想走了;她動著氣,焦急得渾身顫動,吃著嘴重復地說道:

    “噢!老天!噢!老天!它一定會死喲!我不願意看!我不願意!我不願意!我們走罷!”

    波爾-布來第尼本坐在她旁邊,他站起了,後來,一個字也不說,使出那雙長腿的全部速度,向著那個石頭堆跑下去了。

    好些驚駭的叫喚從許多人的嘴裡迸出來了;一陣激浪式的恐怖之感動搖了群眾;哈叭狗瞧見了這個長個兒對著它跑過來,它就躲到了巖石後面。波爾向那兒追過去;哈叭狗又轉到另外的一邊,於是他和它繞著巖石跑了一兩分鍾,來來去去,時左時右,活像正在那兒捉迷藏一樣。

    看見自己終於攆不上哈叭狗,青年人提步向著山坡走上來了,那條狗重新生氣了,又開始狂吠起來。

    這個呼吸迫促的莽撞青年回來時,他接受了好些怒氣叱責的聲音,因為一般人對於曾經使他們發抖的人是絕不饒恕的。基督英恐慌得透不過氣來了,兩只手撫著自己那個跳得很急的心髒。她的頭腦糊塗得使她問道:“您沒有受傷罷,至少?”共忒朗生氣極了,嚷著:“他發狂了,這個家伙,他素來只干這樣的糊塗事;我還沒有見過像他這樣的傻瓜。”

    但是地面波動了,震動了。一個怕人的-訇聲音搖動了整個地區,並且在山裡打雷似地響了一兩分鍾,由於回聲作用,如同有多多少少的炮聲一樣重復地傳著。

    基督英只望見許許多多石頭像雨一樣落下來和一根泥土柱子升到空中又垮在地上。

    立刻,山上的群眾像一陣波浪似地沖到山下了。一面發出好些尖銳的叫喚。廚子們部隊蹦起來打滾似地下了小丘,把那個由瑪爾兌勒領著下山的喜劇演員部隊扔在後面。

    三柄湊成了三色國旗的陽傘,幾乎在那陣下坡的動作中間被人沖走了。

    所有的人全跑起來了,男人、女人,農人和資產階級。有的摔了交又重新爬起來再跑,而剛才因為害怕退縮到公路兩旁的人流,現在互相對著走又可以在爆炸處所碰頭了。

    “我們等一下罷,”侯爺說,“等到這種熱鬧勁兒冷一冷,我們再去看罷。”

    工程師沃白裡先生剛好費了好大的勁兒站起來,回答道:

    “我呢,我就由小路回到鎮上去。在這兒,我沒有一點什麼可做的了。”

    他和大家握過手,點過頭,就此走了。

    何諾拉醫生早已不見了。大家就談到了他,侯爺向他的兒子說:

    “你認識他只有三天光景,然而你不斷地嘲笑他,將來你是終於要得罪他的。”

    但是共忒朗聳著肩膀:

    “喔!那是個智慧的人,一個善意的懷疑主義者,那一個!我對你保證他一定不會生氣。遇著我和他兩個人單獨在一塊兒的時候,他從他那些病人和礦泉做開端,來嘲笑一切的人和一切的事物。倘若你偶然看見他因為我的嘲笑而生氣,我一定邀請你到戲園子裡坐一次包廂來處罰我自己。”

    這時候,在山下,在那個已經消滅的石頭堆的原來位置上,擾攘的情況是達到極端的了。廣大而且激蕩的群眾,互相擁擠,波動,叫喚,顯然是惹起了一種意外的情緒,一種意外的驚惶。

    昂台爾馬始終是愛活動的和好奇的,不住地說:

    “他們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共忒朗聲明親自去看,他就走了,這時候,基督英已經是漠不關心的了,她默想:只須那根火繩稍許短一點,她身邊那個長個兒癡子就可以斷送生命,被那些石頭碎片割開肚子,而他的動機正因為她當初害怕一條狗斷送生命。她揣度那個人在事實上應當是很激動的和熱情的。因為他一下聽見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表示一個指望,就那樣不顧理智地冒著生命的危險干起來。

    大家望見好些人從大路上向鎮上跑著。侯爺這時候也暗自問著自己:“他們發生了什麼事情?”昂台爾馬忍不住了,他拔步從山坡上走下去。

    共忒朗在山下用手勢教他們下來。

    波爾-布來第尼向基督英問:

    “您可願意挽著我的胳膊走下去,夫人?”

    她挽著那只使她覺得是鐵一樣的胳膊了;後來,她的腳在曬熱了的草上滑著,她就如同靠在一段欄桿上面一般,帶著絕對的信心靠在他的胳膊上了。

    共忒朗迎著他們走過來,高聲說:

    “那是一道泉水。火藥炸出了一道泉水!”

    後來他們走到群眾當中了。這時候兩個青年人,波爾和共忒朗走到頭裡,推著那些看熱鬧的人,把他們分開,並且不管他們的嘰咕,替基督英和她的父親打開了一條道兒。

    他們在一灘亂七八糟的、尖的、碎的,被火藥熏黑的石塊當中前進;末了,到達了一個滿是泥漿的水蕩跟前,水是不斷翻騰的,通過看熱鬧的人的腳底下向著小河裡流。昂台爾馬已經在那兒了,他先頭用了種種巧妙的方法,種種被共忒朗稱為他所獨有的方法,穿過了群眾當中,現在他用一種深沉的注意瞧著那道泉水先從地面湧出來再隨著地勢流走。

    何諾拉醫生站在他的對面,水蕩的另一邊,用一種不快活的驚異神氣也瞧著泉水。昂台爾馬向他說:

    “應當嘗它一下,也許是礦泉。”

    醫生回答:

    “它一定是礦泉。這兒的泉水,無一種不是礦泉。將來不要多久,泉眼的數目一定會比病人多。”

    昂台爾馬又說;

    “不過必須去嘗它。”

    醫生簡直不很考慮這一點:

    “至少應當等到它澄清了以後。”

    那時候,每一個人都想看看。那些站在第二排的人把站在第一排的擠得站到了爛泥裡。一個孩子滑倒了,使得大家都笑了。

    阿立沃父子倆都在那裡,用莊重的神氣瞧著這件意料不到的事情,還不知道他們應當對泉水怎樣安排。父親是干枯的,一個瘦長的身子頂著一個全是骨頭的腦袋,一個沒有胡子的農人式的神氣嚴肅的腦袋;兒子更比父親長,一個長得異常的個兒,但是也瘦,嘴上兩撇胡須,同時像是一個兵又像是一個種葡萄田的。

    泉水裡的氣泡像是增多了,它擴大了體積,並且漸漸澄清了。

    觀眾當中起了一個波動,立刻就看見拉多恩醫生端著一個玻璃杯子露面了。他冒著汗,喘著氣,望見他的同行何諾拉醫生如同一個首先身入敵壘的將軍似地,一只腳踏在新發見的泉水邊兒上的時候,他發呆了。

    他喘著氣問:

    “您可曾嘗過它?”

    “沒有。我等到它澄清了再說。”

    於是拉多恩醫生舀了一杯泉水,並且用著專家們品酒的那種深沉的神氣嘗著它。隨後他高聲說:“上等啊!”這東西本來並沒有誤他的事;後來,他舉起杯子給他的競爭者說:

    “您可要?”

    但是何諾拉醫生是堅決地不愛礦泉的,同為他帶著微笑答復:

    “謝謝!只須您品過就很夠了。我深知它們的味道。”

    他本來深知它們的味道,一切礦泉的味道,他也賞識它,不過用的方式是不同的。隨後,他轉過來向阿立沃老漢:

    “那抵不過您的好出品。”

    老漢受到恭維了。

    基督英看得夠了,並且想走了。她哥哥和波爾又來重新穿過群眾替她打開一條道兒,她靠在她父親的胳膊上跟著他們走。她忽然滑了一下,幾乎摔交了,後來瞧著自己的腳,才發現自己踏過一塊血跡模糊的肉,肉上滿是黑毛,又被爛泥裹得滑溜溜的;那正是被火藥炸碎又被群眾蹂躪的哈叭狗兒的殘骸。

    她呼吸迫促了,懊惱得忍不住流淚了。後來她用手絹子擦著眼睛,一面喃喃地說:“可憐的小畜生!可憐的小畜生!”她什麼也不理會,她只想回家,只想關上房門去躲避。這一天,開場那麼好,而對她說來結局卻這樣惡劣。是一個預兆罷?她那顆痙攣的心突突地大跳了。

    在大路上,現在只有他們幾個人了,後來他們望見前面有一頂高型大禮帽,和兩幅像是一對黑翅膀一樣招展的大禮服的衣襟。原來是盤恩非醫生,他得到消息最遲,現在他正跑著,也像拉多恩醫生一樣手裡端著一只玻璃杯子。

    望見侯爺他止步了。

    “是什麼事,侯爺?……有人對我說過……有一道泉水?……一道礦泉?……”

    “對的,親愛的醫生。”

    “泉水來得充暢?”

    “很充暢。”

    “是不是……是不是……他們都在那兒?”

    共忒朗鄭重地回答:

    “當然,都在那兒,並且拉多恩醫生已經化驗過了。”

    於是盤恩非醫生又向前跑過去了,基督英瞧著他的樣子,略略感到輕松和快樂,說道:

    “喂!不成!我不想回旅社,我們到風景區裡去坐一坐罷。”

    昂台爾馬始終待在發現泉水的地方,瞧著泉水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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