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弗雷斯蒂埃先生住在這兒嗎?」
「四樓左邊那家。」
看門人說話的語氣十分和藹,顯示出他對這位房客很是敬重。喬治-杜洛瓦於是登上了樓梯。
他有點侷促不安,心裡慌慌的,感到不太自在。今天穿這樣隆重的禮服,在他可是生平頭一回。然而這一套衣裝,效果究竟如何,他總有點不放心,因為處處皆不遂願。他的腳不大,現在這雙靴子倒也纖巧瘦削,可惜不是漆皮的。裡面的襯衫是他今天早上花四個半法郎在盧浮宮附近買的,然而布料太薄,前胸已經出現裂縫。平素穿的那些襯衣糟糕透了,即使保存較好的也無法穿出來應客。
下身這條褲子未免太肥,顯不出腿部的輪廓,好像裹在腿肚上似的。此外,外表也皺巴巴的,一看便知是隨便套在身上的舊玩意兒。只有上裝總算說得過去,因為同他的身材大體相宜。
就這樣,他帶著忐忑不安、憂心忡忡的心情,慢慢地拾級而上,心中尤其擔心的是,怕會落人恥笑。突然間,他看到一位衣冠楚楚的先生正站在對面看著他。二人相距如此之近,他不由地倒退了一步。但隨後卻是一片驚呆: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不就是他自己嗎?原來二樓樓梯口裝了一面大的落地鏡,他剛才見到的先生,正是鏡中的他。此外,從鏡中還可以看到整個的二樓長廊。他不禁一陣竊喜,因為他這套裝束分明比自己原先所想像的要好得多。
他的住所只有一面刮鬍子用的小鏡子,因而在來這兒之前未能照一照全身,加之他對這套臨時配齊的衣裝多有不滿,因而對有關缺陷過於誇大了。想到自己如此沉不住氣,他不禁為自己的失態感到惱怒。
剛才在鏡子裡忽然看到這身裝束,他簡直認不出自己了。他把鏡中人當成了另一個人,而且是一個上流社會的人士。一眼看去,他的體態是那樣合度,那樣瀟灑。
現在,他又對著鏡子仔細端詳了一番,覺得自己這身打扮確實無可挑剔。
這樣,如同演員琢磨其所要扮演的角色一樣,他又對著鏡子就自己的一舉一動細加揣摩了起來。只見他忽而微微一笑,忽而伸出手去或是作了個動作,忽而又在臉上作出諸如驚訝、快樂和贊同的種種表情,努力揣度著自己在向女士們獻慇勤或向她們表達其讚美和愛慕時,每一個微笑,每一個眼神所應達到的火候。
這時,樓梯邊的一扇門突然打開,他怕自己會被人撞見,因而快步走了上去。想到自己剛才的做作說不定已被弗雷斯蒂埃的哪位客人看見,心中很是惶惶不安。
到達三樓,發現這裡也有一面鏡子,他放慢了腳步,以便看看自己從鏡前走過的身影。他覺得自己確實儀表堂堂,舉手投足都恰到好處,因而心花怒放,信心百倍。毋庸置疑,憑著他這副長相及其出人頭地的慾望,加上他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決心和遇事自有主張的脾性,他是定會成功的。剩下的最後一層樓梯,他真想跑著、跳著走上去。到第三面鏡子前,他停了下來,以其熟練的動作撫了撫嘴角的鬍髭,把帽子摘下來,整理了一下頭髮,並像自己所常有的那樣,輕聲嘀咕了一句:「這個主意實在不錯,」然後,他伸手按了按門鈴。
門幾乎立刻就開了。他面前站著一位穿著黑色華麗制服的聽差,神態莊重,臉上的鬍子刮得淨光。見這位聽差穿戴得如此整齊,他不禁又有點慌亂無主了,不明白自己為何總這樣心神不寧。原因大概就在於,他在無意之中將自己的這套寒酸衣裝同聽差的那套剪裁別緻的制服作了一下對比。這時,這位腳上穿著漆皮皮鞋的僕人,把他由於擔心露出上面的斑斑污跡而有意搭在手臂上的那件大衣接了過去,一面向他問道:
「請問先生尊姓大名?」
隨後,他隔著身後業已掀起的門簾向裡邊的客廳大聲通報了一下。
不想這時,杜洛瓦卻突然失去了鎮靜,心中七上八下,慌亂如麻,簡直挪不開腳步了。這也難怪,他眼看就要邁步進入自己多年來盼望已久、朝思暮想的另一個世界了。不過他仍然向前走了過去。一個年輕的金髮女人正站在那裡等候他的光臨。房間很大,燈火通明,到處擺滿各類奇花異草,簡直同溫室無異。
他猛地停下腳步,一副張皇失措的樣子:這笑容可掬的女人會是誰呢?啊,他想起來,弗雷斯蒂埃已經成家了。這個金髮女人是這樣的妖艷柔媚,儀態萬方,想到她應是弗雷斯蒂埃的妻子,他現在是驚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半晌,他終於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句:「夫人,我是……」
對方將手向杜洛瓦伸了過來:
「我已經知道,先生。你們昨晚的不期而遇,查理已經對我講了。我感到高興的是,他能想到邀請你今晚來家中便宴。」
他頓時滿臉通紅,慌亂得不知說什麼好。他感到對方在看著他,從頭到腳地對他作一番打量、端詳和審視。
他想表示一點歉意,找個理由對自己的衣履不整作點說明。可是什麼理由也想不出來,況且他也不敢觸及這一難以啟齒的話題。
他在她指給他的一張扶手椅上坐了下來。椅子上的天鵝絨貼面軟柔而富有彈性,身子一坐下去便感到絨面在往下陷,同時身體也往下陷,但很快就被托住。此外,坐在這舒適的扶手椅上,他感到自己像是被什麼東西軟軟地包住似的,因為椅子的靠背和扶手也裝有柔軟的襯墊。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彷彿開始了一種美好的新生活;覺得眼前的一切是這樣的溫馨,令人魂酥骨軟;覺得自己已終於從逆境中走出,成了個非同尋常的人物。他看了看弗雷斯蒂埃夫人,對方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他。
她穿了件淡藍色開司米連衣裙,將那苗條的身姿和豐滿的胸脯惟妙惟肖地顯現了出來。
她的臂膊和前胸袒露著,只有胸前領口和短袖袖口上淡淡地鑲了一層潔白的花邊。她金髮高聳,呈波浪形垂於腦後,在脖頸上方形成一片飄拂不定的金色雲霞。
不知怎地,杜洛瓦感到她的目光同他昨晚在「風流牧羊女娛樂場」遇到的姑娘相仿。因此在這目光的注視下,他反倒很快鎮定了下來。她那一對明睜中嵌了兩隻灰而帶藍的瞳子,使得眼內所顯露的表情分外特別。此外,她的鼻子生得十分小巧,兩唇卻很肥厚,下頦也稍嫌豐腴,因而面部輪廓不太齊整,但卻富於柔情和嬌媚,其風騷迷人自不在話下。應當說,她是這樣一個女人: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顯示出獨特的風韻,好似具有明確的蘊涵;一顰一笑無不像是在表露什麼或掩飾什麼。
沉默片刻後,她開口向他問道:
「你來巴黎已經很久了嗎?」
杜洛瓦已逐漸鎮定下來,答道:
「不過幾個月,夫人。我現在在鐵路部門任職,可是弗雷斯蒂埃對我說,他可幫助我進入新聞界。」
她嫣然一笑,神情也更為和藹。接著,她壓低嗓音,輕輕說道:
「這我知道。」
門鈴此時又響了,隨後是聽差的通報:
「德-馬萊爾夫人到!」
來客是一位個兒不高的褐髮女人,即人們通常所說的「褐髮小姐」。
她邁著輕盈的步伐走了進來,通身上下緊緊地裹了一件極其普通的深色連衣裙,沒有多少驚人之處。
只是烏黑的秀髮上插著一朵紅玫瑰,顯得格外醒目。這朵紅玫瑰不僅對她那張秀麗的面龐起了烘托作用,而且把她那與眾不同的個性也突出地顯現了出來,使人一眼便對她產生強烈的印象。
她身後跟著一個穿著短裙的小女孩。弗雷斯蒂埃夫人搶步迎了上去:
「你好,克洛蒂爾德。」
「你好,瑪德萊娜。」
他們互相擁抱,親吻。隨後,那個小女孩也像個大人似的,不慌不忙地把她的臉頰向弗雷斯蒂埃夫人伸了過去:
「你好,姨媽。」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她的小臉上親了一下,接著對其賓客分別加以介紹:
「這位是喬治-杜洛瓦先生,查理的一位好友。」
「這位是德-馬萊爾夫人,我的朋友,同時也是我的一個遠親。」
介紹完畢,她又說了一句:
「我說大家來我這裡應當隨便一些才好,不要拘於禮節,更不用客套。你們說好嗎?」
杜洛瓦欠了欠身,表示客隨主便。
這時候,門又開了。一個又矮又胖、五短三粗的男士挽著一個身材高高的麗人走了進來。這就是《法蘭西生活報》經理瓦爾特先生。他是個原籍南方的猶太富商和金融鉅子,同時也是國會議員。他身邊的那個舉止端莊、雍容華貴的貴婦,則是他的妻子。她也出身銀行世家,父親名叫巴洛爾-拉瓦洛。
這之後,風度翩翩的雅克-裡瓦爾和長髮垂肩的諾貝爾-德-瓦倫也一個跟著一個來了。德-瓦倫的衣領已被那垂肩長髮蹭得油光珵亮,上面並落了些白色的頭屑。
他胸前的領帶歪歪扭扭,不像是來此赴約之前才繫上的。雖然年華已逝,他那優雅的舉止仍不減當年。只見的走到弗雷斯蒂埃夫人面前,拿起她的手,在手腕處親了一下。不想在他俯身行此大禮時,他那滿頭長髮像一盆水,在這位少婦裸露的臂膀上灑落了一片。
接著,弗雷斯蒂埃也到了。他一進門,便對自己回來太晚,連聲向大家表示歉意,說他是因為莫雷爾的事而在報館耽擱了。莫雷爾是激進派議員。他最近就內閣為在阿爾及利亞推行殖民政策而要求批准撥款一事,向內閣提出了質詢。
僕人這時高聲稟報:
「夫人,晚飯準備好了!」
眾人於是向飯廳走去。
杜洛瓦被安排在德-馬萊爾夫人和她女兒之間。他現在又因不諳刀叉酒杯等餐具的使用,擔心因而出醜而惶惶不安了。比如他面前放了四個酒杯,這只淡藍色杯子是作什麼用的,他就一無所知。
第一道菜湯上來後,席間無人說話。後來,諾貝爾-德-瓦倫向眾人問道:
「報上有關戈蒂埃一案的報道,你們讀了沒有?這個案子實在有意思。」
大家於是對這帶有訛詐成分的通姦案,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不過他們在談論此案時,可沒有分毫家庭內部談論報上所載社會新聞的樣子,而是像醫生之間談論某種疾病或菜販之間談論某種蔬菜一樣。因此對所談論的事既無驚訝,也無憤怒,而是帶著職業性的好奇和對罪行本身的無動於衷,努力發掘深刻的內在原因,試圖把事件的根由弄個一清二楚,並闡明導致悲劇發生的種種思想活動,從科學上說明它是某種特定精神狀態的必然產物。在座的女士對這種探究和分析,也備感興趣。接著,他們還以新聞販子和按行數出售各類「人間喜劇」的記者所具有的那種講求實際的眼光和對待問題的特殊看法,對最近發生的其他事件從各個方面進行了研究和分析,並對每一個事件的價值作了評估,同商人們在將其商品推向市場之前對這些商品翻來覆去所進行的查看、比較和斟酌一樣。
這之後,話題又轉到了一場決鬥上。現在是雅克-裡瓦爾說話了。這是他的專長,談論這種事誰也沒有他在行。
杜洛瓦一句嘴也不敢插。他只是偶爾瞟一眼鄰座德-馬萊爾夫人,覺得她那白皙的脖頸生得十分魅人。她耳朵下方掛了個用金線固定的鑽石,宛如一滴晶瑩的水珠,就要滴到她那細膩的肌膚上。她間或也發表一點看法,且每一開言,嘴角必浮起一絲笑意。她的想法既奇特又可愛,常常出人意料,很像一個已有相當閱歷但仍稚氣未泯的孩子,對什麼事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其判斷雖略帶懷疑,但卻充滿善意。
杜洛瓦想恭維她兩句,但一句話也想不出來。既然如此,他索性將注意力轉向她女兒,為她倒飲料,端盤子,忙這忙那。女孩的性情顯然要比她母親嚴肅,每當杜洛瓦給他做點什麼,她總要微微點一點頭,表示謝意,並鄭重其事地說上一句:「難為你了,先生。」然後帶著一副凝神沉思的小樣兒,繼續聽大人講話。
菜餚十分豐盛。為了一飽口福,每個人都忙得不亦樂乎。瓦爾特先生只是沒命地吃,幾乎一言未發。每當僕人送上一道菜來,他總要目光向下,從眼鏡下方先行打量一番。比之於他,諾貝爾-德-瓦倫的興致也毫不遜色:胸前襯衣滴了許多菜汁,也不去管它。
弗雷斯蒂埃時而滿面笑容,時而神情莊重,一直在冷眼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並不時同妻子交換彼此心照不宣的眼色,如同兩位朋友在合夥做一件困難重重的事情,而這件事現在卻進展順利。
客人們個個紅光滿面,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高昂了。僕人不時走到客人身邊,附耳低語:「是要科爾通酒還是拉羅茲堡酒」1——
1科爾通和拉羅茲堡:法國葡萄酒著名產地。
杜洛瓦覺得科爾通葡萄酒很合自己的口味,每次都讓僕人把酒杯斟得滿滿的。他感到週身湧動著一種美不可言的快感:一股股熱呼呼的暖流從丹田直衝腦際,接著向四肢擴展,很快遍及全身。他感到遍體舒暢,從思想到生命,從靈魂到肉體無不酣暢淋漓,痛快之至。
現在,他要說話了。他要引起別人的注意,要人家聽他講,欣賞他的議論。有這麼一些人,他們的一言半語都會被人們津津樂道、回味無窮,他也要像這些人一樣,受到人家的欣賞和重視。
可是談話仍在不停地延續著,各種各樣的思想互相牽扯在一起,只要一句話,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正在談論的話題馬上就會轉向另一個,現在,在將當天發生的各類事件都談了個夠並稍帶著還觸及到其他許許多多的問題後,人們又回到莫雷爾先生就阿爾及利亞的殖民化問題所提出的質詢上來了。
瓦爾特先生是個哲學上的懷疑論者,說話從來毫無顧忌,利用等候上菜的點兒,他給大家講了幾則笑話。弗雷斯蒂埃談了談他第二天要見報的文章。雅克-裡瓦爾則主張建立軍人政府,把土地分給在殖民地服役三十年以上的軍人。他說:
「這樣一來,那邊將可建立起一個有條不紊的社會。因為經過漫長的歲月,這些人已經學會應當如何瞭解和熱愛這塊土地。此外,他們還掌握了當地的語言,對新來者必會遇到的各類重大問題瞭如指掌。」
諾貝爾-德-瓦倫這時打斷了他:
「不錯……他們什麼都懂,可就是不懂農事。他們會講阿拉伯語,然而對如何移植甜菜和播種小麥卻一竅不通。他們可能精通劍術,但對於施肥,卻是個道地的門外漢。因此我倒認為,不妨毫無保留地把這塊土地向所有人開放。精明強幹者將會在那裡謀得一席之地,毫無建樹者終將淘汰,這是社會法則。」
聽了這番話,誰也沒有接茬,只是笑了笑。
喬治-杜洛瓦於是開口講話了,這聲音連他自己也感到驚訝,好像他有生以來從未聽過自己說話似的。只見他說道:
「那邊所缺少的,是出產豐盛的土地。因此真正肥沃的地塊同法國一樣昂貴,而且已被富有的巴黎人作為一種投資買走。真正的移民,都是些為了謀生而不得不離鄉背井的窮人,他們只能在乾旱缺水、寸草不生的沙漠裡覓得一塊棲身之地。」
眾人都在看著他,他感到自己面紅耳赤。
瓦爾特先生這時問了一句:
「您看來很瞭解阿爾及利亞,先生。」
他答道:
「是的,先生。我在那裡呆了兩年零四個月,到過三個地區。」
諾貝爾-德-瓦倫將莫雷爾的質詢丟在一邊,突然向他提了個有關當地風情的問題,他這還是從一軍官口中聽來的。他說的是撒哈拉腹地那個炎熱的不毛之地所存在的一個奇特的阿拉伯小共和國——姆扎布。
杜洛瓦曾兩次去過姆扎布。他於是向大家講起了這罕見小國的風土人情,說那裡滴水貴如金;社會公務由全體居民分擔;生意人非常講求信用,遠遠勝過文明國家。
他侃侃而談。為了博得眾人的歡心,同時也藉著酒興,他把自己所在團隊的趣聞逸事、阿拉伯人的生活習性及戰鬥中的一些驚險遭遇,添枝加葉地說得天花亂墜。他甚至想出一些別開生面的詞句,把那終年烈日橫空、黃沙漫野的不毛之地,著實渲染了一番。
女士們的目光都已集中在他身上。瓦爾特夫人低聲慢語地說道:「把你這些珍貴的回憶寫出來,可是一組妙不可言的文章。」瓦爾特此時也抬起頭來,從眼鏡上方對這個年輕人仔細端詳了良久。這是他的習慣,每當他打量一個人時,目光總是從鏡片的上方射出,而在察看僕人送來的菜餚時,那目光便從鏡片的下方射出。
弗雷斯蒂埃立即乘機說道:
「老闆,關於這位喬治-杜洛瓦先生,我今天已同您談過。我想讓他作我的幫手,替我收集一點政治方面的材料,希望您能同意。自從馬朗波走了之後,我一直苦於無人收集急需的內幕消息,報紙也因而受到損失。」
老頭隨即露出一副鄭重其事的神色,索性摘掉眼鏡,面對面又認真地看了看杜洛瓦,然後說道:
「杜洛瓦先生看來確有相當的才華。如果他願意,可在明天午後三時來同我談談。這件事,我們屆時再談。」
說完之後,他停了片刻,接著又轉過身對著杜洛瓦說道:
「你不妨馬上動起筆來,先給我們寫一組有關阿爾及利亞的隨筆。有關的回憶當然要寫,但須把殖民化問題也揉進去,就像我們大家剛才所說的那樣。這有著非常重要的現實意義,我敢說,我們的讀者定會喜歡這樣的文章。所以要快!議會即將就此問題展開辯論,我必須在明天或後天就能拿到你第一篇文章,以便為讀者提供導向。」
瓦爾特夫人平素對人對事一貫嚴肅認真而又不失其嫵媚,她的話因而總使人感到親切。她這時加了一句:
「你的文章可採用這樣引人入勝的標題:《非洲服役散記》。諾貝爾先生,你說呢?」
這位年邁的詩人是很晚才成名的,他對後起之秀一向深為厭惡,甚至懷有畏懼心理。他冷冷地答了一句:
「好當然好,不過後面的文章能否合拍?要做到這一點,可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這種合拍也就是音樂上所說的基調。」
弗雷斯蒂埃夫人以保護人和行家的身份,向杜洛瓦深深瞥了一眼,那樣子好似在說:「別怕,你能做到。」德-馬萊爾夫人則幾次轉過頭來看了看他,弄得耳朵下方的那個鑽石耳墜晃動不停,好像這顆閃亮的水珠就要滴落下來似的。
小女孩腦袋俯向面前的碟子,依然神情嚴肅,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這當兒,僕人正圍著桌子,給客人們面前的藍色酒杯斟上約翰內斯堡所產葡萄酒。弗雷斯蒂埃舉起杯來向瓦爾特先生祝酒:「願《法蘭西生活報》永遠興旺發達!」
舉座都站了起來,向這位笑容可掬的老闆躬身致意。杜洛瓦躊躇滿志,把杯內的酒一飲而盡。他覺得,如果現在有一桶酒,他也能喝乾。他甚至可以吃掉一頭牛,殺死一頭獅子。他感到渾身有一股非凡的力氣,胸中充滿必勝的信念和無限的希望。他覺得自己現在在這些人中已完全自如,他已在他們當中贏得一席之地,佔據了自己的位置。他帶著過去不曾有的把握,向舉座看了看,並自落座以來頭一回敢於向身旁的德-馬萊爾夫人說了一句:
「夫人,您這副耳墜真是漂亮極了,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耳墜。」
德-馬萊爾夫人轉過身來,笑道:
「把鑽石只用一根線掛在耳朵下方,是我自己的主意。這很像是一滴露珠,不是嗎?」
杜洛瓦低聲說道:
「確實好看……不過,要不是戴在您身上,耳墜再好也會黯然無光。」
話一出口,他不禁為自己的大膽感到一陣慌亂,擔心自己說了句蠢話。
德-馬萊爾夫人向他瞥了一眼,以表謝意。這明亮的目光正是女性所擅長的,它可以洞穿對方的心底。
他掉轉頭來,又與弗雷斯蒂埃夫人的目光不期而遇。這目光依然是那樣親切,但他覺得似乎從中看到一身更為明顯的歡樂,以及狡黠的戲弄和鼓勵。
幾位男士此刻都在說話,不但聲音洪亮,而且指手劃腳。他們在談論擬議中的地下鐵道宏偉工程。這個話題一直持續到吃完甜食才告結束,因為一談起巴黎交通的不盡人意,每個人都對有軌電車的諸多不便、公共馬車所帶來的煩惱和出租馬車車伕的粗野待客牢騷滿腹。
接著是喝咖啡,大家於是離開餐廳。杜洛瓦這時開了個玩笑,把胳臂向小姑娘伸了過去,不想小姑娘卻一本正經地向他說了聲謝謝,然後踮起腳尖,把手放到她這位鄰座的胳臂上。
進入客廳後,杜洛瓦再度感到像是走進一間花房一樣。客廳四角擺著枝葉婆娑的高大棕櫚樹,其挺拔的軀幹一直延伸到房頂,寬闊的葉片則像噴泉一樣漫向四周。
壁爐兩邊各立著一顆粗如立柱的橡膠樹,長長的深綠色葉片重重疊疊。鋼琴上也放了兩盆盆景,裡面各有一株外觀呈圓形的不知名小樹。樹上花朵纍纍,一株為粉色,一株為白色。那真假難辨的樣子,看去酷似人工製作,因為太好看,反而使人覺得不像是真的。
客廳裡空氣清新,並隱約伴有一縷縷沁人心脾、難以名狀的暗香。
鎮定自若的杜洛瓦,於是將這個房間仔細打量了一番。房間面積不大,除上述花草外,沒有什麼特別的陳設和鮮艷的色彩引起客人的注意。但呆在這裡卻可使人心中油然升起一種悠閒自在、安詳閒適的感覺;你彷彿置身於一柔媚的天地中,不僅心恬意適,整個軀體也像是受到某種愛撫一樣。
牆壁掛著灰色的帷慢,上面用絲線繡著一朵朵蜜蜂般大小的黃花。由於年代已久,帷幔的顏色已經暗淡了。
門簾是用淡青色軍用呢做的,上面用紅絲線繡了幾朵石竹花,一直垂到地面。各式各樣的座椅,大小不一,散佈於房內各處。不論是長椅,大小扶手椅,還是用軟墊做的圓墩或一般木凳,全都蒙著一層座套。這些座套,有的是絲綢織物,用的是路易十六時代的式樣,有的則是來自烏特勒支1的華貴天鵝絨,在乳白色絨面上印著石榴紅圖案——
1烏特勒支,荷蘭一地名。
「喝點咖啡嗎,杜洛瓦先生?」
弗雷斯蒂埃夫人這時給他端來滿滿一杯咖啡,嘴角始終浮著一絲親切的微笑。
「好的,夫人,謝謝。」
他們杯子接了過來。當他用銀夾子俯身在小姑娘捧著的糖罐裡小心翼翼夾起一塊糖塊時,這位女主人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
「去同瓦爾特夫人客套兩句。」
接著,未等杜洛瓦開口,她便轉身走開了。
由於擔心會將咖啡灑在地毯上,他趕緊先把咖啡喝了。這方面的顧慮既已消除,他也就開始尋找機會,去接近他這個未來上司的太太,同她攀談兩句。
他忽然發現,她杯中的咖啡已經喝完,由於離桌子較遠,此時正不知將杯子往哪兒放。他搶步走了過去:
「夫人,請把杯子給我吧。」
「謝謝,先生。」
他把杯子送到桌上,隨即又走了回來:
「夫人,您知道嗎,我在荒漠服役的那些日子,是常以《法蘭西生活報》打發時光的。它是我們在海外所能看到的唯一一份名副其實的刊物,因為它生動活潑,趣味盎然,比其他刊物更能給人以啟迪和美的享受。人們從中可以得到所期望的一切。」
她淡淡地笑了笑,目光中透出友好的神情,然後鄭重其事地答道:
「為創辦這符合時代要求的刊物,瓦爾特先生確實費了不少心血。」
接著,他們聊了起來。杜洛瓦口若懸河,雖然所談內容淡而無味,但兩眼神采飛揚,聲音娓娓動聽,上唇兩撇漂亮的短髭更具有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它起於嘴角,天生捲曲,金黃中略帶赭紅,末梢部分則顏色稍淡。
他們談到巴黎和巴黎近郊,談到塞納河沿岸的風光和一些依水而建的城市以及夏天的種種遊樂場所,總之是一些可以談論終日而不會感到疲倦的日常瑣事。
這當兒,見諾貝爾-德-瓦倫端著一杯酒走了過來,杜洛瓦知趣地走開了。
剛同弗雷斯蒂埃夫人聊完的德-馬萊爾夫人,把他叫了過去,突然說道:
「先生,這麼說,您是要試試記者這一行嘍?」
他大致談了談自己的設想,然後又同她重新談起了剛才同瓦爾特夫人已經談過的話題。不過,由於他對所談內容已經非常熟悉,因而談笑自如,把他剛才聽來的話當作自己的東西又複述了一遍。不但如此,他一面談著,一面還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好像這樣可給自己的談話增加一點深刻的含義。
德-馬萊爾夫人也和所有自命不凡、時時想顯示其詼諧風趣的女人一樣,滔滔不絕地給他講了些趣聞逸事。她顯出一副親密的樣子,壓低嗓音,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好像要同他講點私房話,結果卻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同這個對他深表關心的女人比肩而立,杜洛瓦不禁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恨不得馬上就向她表示自己的忠心,隨時保衛她,讓她看看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就這樣,他深深地沉陷於自己的思緒中,對她的話久久未能作答。
不想這時,德-馬萊爾夫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喊了一聲:
「洛琳娜!」
小姑娘應聲跑了過來。
「孩子,坐到這兒來,站在窗口會著涼的。」
杜洛瓦突發奇想,想親一下小女孩,好像這吻能多多少少傳到她母親身上。
於是,他以長輩的口吻,親熱地向孩子問道:
「小姑娘,能讓我親你一下嗎?」
女孩抬起眼來怔怔地看著他。德-馬萊爾夫人笑著說:「你就對他說:可以,先生。不過只是今天這一回,以後可不行。」
杜洛瓦隨即坐了下來,將洛琳娜一把抱起,放在腿上,然後用嘴唇在她那波浪起伏的秀髮上輕輕地碰了一下。
孩子的母親驚訝不已:
「瞧,她沒有逃走,這可真是怪事兒。要知道,她平常是只讓女人親的。杜洛瓦先生,您的魅力真是叫人沒法抗拒。」
杜洛瓦滿臉通紅,一言未發,只是輕輕地把小傢伙在腿上來回搖晃。
弗雷斯蒂埃夫人走過來,發出一聲驚歎:
「哎呀,洛琳娜已變得多乖,這可實在少有!」
雅克-裡瓦爾嘴上叼著雪茄,也走了過來。杜洛瓦站起身,準備告辭,因為他覺得今天這場約會雖然艱難,但總算對付過去了,不要因為自己的一言不慎而斷送已經開始的大好前程。
他欠了欠身,輕輕地握了握女士們伸過來的一隻隻纖纖細手,而對男士們伸過來的手則拿起來使勁搖了搖。他發現,雅克-裡瓦爾的手雖然乾癟,但熱乎乎的,便也懷著一片熱誠,使勁握了握;諾貝爾-德-瓦倫的手則又濕又涼,且很快便從他的手中抽走了;瓦爾特老頭的手就更是冷若冰霜,虛於應付了,沒有作出任何熱情的表示。只有弗雷斯蒂埃的手不但厚實而且溫暖。他低聲向杜洛瓦叮囑了一句:
「明天下午三點,別忘了。」
「忘不了,請放心。」
當他重新走到剛才走過的那個樓梯前時,他真想一口氣衝下去,因為事情如此順利,他太高興了。他於是邁開大步,每兩級樓梯一步向下走去,不想快到三樓時,他忽然從樓梯口的鏡中發現,一位先生正急匆匆地往上走來,他隨即停了下來,好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被當場抓住似的。
隨後,他對著鏡子端詳良久,為自己確實長得一表人材而洋洋自得,欣慰地向自己笑了笑。接著彎下腰,像對待什麼大人物似的,向鏡中的這位美男子鄭重其事地行了個大禮,不無遺憾地走下樓去——
YOUTH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