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甲英豪 三
    歷史早已經告訴我們,事情的發展常常出乎人們的預料。來拖拉機廠實習的苗巖峰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麼快就接到上級通知,要求他們立刻歸隊參加第一代國產坦克的研製工作。

    儘管這一刻是他們期盼已久的,但是當夢想成真,願望變成現實的時候,興奮欣喜之餘,還是感受到了某種隱約飄忽的感傷。現實往往就是這樣的苛刻,在奔赴理想的同時,或許也將意味著與舊日生活的告別。魚與熊掌不能兩全,得失之間,人們把自己的生活拉向了未來。

    第一代國產坦克要參加國慶10週年閱兵,這對於一切準備還只是個基數的中國坦克研製來說,時間無疑非常緊迫。因此,接到通知的當天,苗巖峰他們就必須返回北京。只是因為人數太多,一時間無法買到足夠的車票,所以將會有一批人延遲一天離開。魏可凡拿到的是當天晚上的火車票。

    宿舍裡,大家正在忙著收拾行李,因為匆忙,難免顯得嘈雜凌亂。幸好大家都是軍人,良好的生活習慣和簡單的內務陳設保證了迅速行動面對緊急狀況的發生,他們最具備游刃有餘的素質。苗巖峰和魏可凡也不例外。不大的工夫,行裝已經基本收拾妥當。

    不過魏可凡好像並沒有準備立刻上路,他看看一旁的苗巖峰,猶豫了片刻,從軍裝衣兜裡掏出了火車票。

    「巖峰,這張車票給你,你先走,我還有點資料要抄一下。」

    苗巖峰接過車票,略一沉吟,隨即爽快地答應:「行,沒問題。」隨後將韓玉娟借給他的那本資料取出來,又飛快地寫了一封簡短的信箋,一併交給魏可凡說:「這本書是韓玉娟借給我的,你一定要幫我還給她。另外,這封信你也幫我交給她。」

    「有話當面說不行嗎,還寫信,搞得挺神秘。」魏可凡接過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苗巖峰沒有回答,反而直截了當地問:「可凡,你是不是真心喜歡韓玉娟?」

    「我已經對你說過,我喜歡她,一見面我就對她留下不錯的印象。」

    「既然喜歡,就大膽去追,如果需要幫忙,你就說。」

    「可是我常常感覺韓玉娟就像是一團摸不著看不見的空氣,飄渺不定,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讓我不知從何接近。」

    苗巖峰忍不住笑起來:「有那麼嚴重嗎?」

    「不過……」魏可凡遲疑了一下,試探地說,「說句心裡話,我倒覺得韓玉娟對你好像更有意思。」

    苗巖峰心頭猛地一跳,顧作鎮定地問:「是嗎?」

    「你真的不明白?可是我有言在先,在沒有明確的結果之前我是不會放棄的。」魏可凡適可而止地表明了態度。

    「你想多了吧!咱倆是朋友,我不希望在這件事情上有什麼誤會,何況你也知道我……」說到一半,苗巖峰又煞住話語,戛然而止。

    「又是瑪莎,你早該清醒了。」

    苗巖峰笑了笑:「別再教訓我了。不管怎麼樣,我們把話說出來,總比裝在心裡要輕鬆多了。我該走了,班車就要開了。」

    魏可凡將苗巖峰他們送上班車,揮手告別。目送著班車絕塵遠去,他從兜裡拿出苗巖峰寫給韓玉娟的信,信裡面會說些什麼呢?他實在太想知道了,守著這個問葫蘆真能把人憋屈死。

    可是,不管怎麼樣,想想就算了吧,魏可凡對自己搖搖頭,歎了口氣,情場勝負靠的可不該是這個。想著,他又把信塞進兜裡,轉身回了宿舍。

    聽說苗巖峰他們馬上就要返回北京,韓玉娟立刻丟下手裡的事,急急忙忙趕往宿舍送行,誰知還是遲了一步。

    看到韓玉娟臉上流露出來的掩飾不住的失望和難過,魏可凡甚至有點後悔為什麼讓巖峰先走,否則也不用受這份刺激了。可是轉念一想,既然已經留下來,那今天就痛痛快快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要玉娟給個明白話,省得老這麼胡思亂想地瞎猜疑。是好是歹,早晚橫豎也得一刀。況且,無論如何這也是個機會。

    拿定了主意,魏可凡把心一橫,硬著頭皮說:「玉娟,進來說話吧。」

    韓玉娟沒有動,仍然站在門口:「苗巖峰留下什麼話了嗎?」

    「你先進來吧。」魏可凡沒有回答。

    見魏可凡一臉的不自在,韓玉娟說:「那,我就走了。」說罷轉身要走。

    魏可凡見狀連忙喊住她,拿起那本資料:「我差點忘了,巖峰讓我把這本書還給你。」

    「他沒有說別的嗎?」韓玉娟走進門,接過書,低垂著頭,手指在書脊上慢慢摩挲,輕聲問。

    「他走得急,什麼話也沒有留下。」見玉娟沒有開口,魏可凡鼓足勇氣把心裡話說了出來,「玉娟,我一直想和你談談。你知道,我對你很有好感……」

    「可凡,你別說了。」玉娟打斷了魏可凡的陳白,「我們是同志,我也希望我們能成為好同志,就這樣。」

    魏可凡強忍住失望的情緒:「玉娟,你真的就這麼拒絕我了?我是真心的。」

    「拒絕你?我什麼也沒有答應過你呀。」面對魏可凡的直率,韓玉娟有點慌亂,「好了,我還要到辦公室去一下,再見!」

    「請你等一下,這是巖峰給你的。」魏可凡沮喪地從兜裡拿出那封信。

    「謝謝你。」韓玉娟有點詫異地接過信,心裡明白了什麼,躊躇了一下,轉身走出門去。

    追出門外的魏可凡注視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沒精打采地轉過身,突然看到徐秋萍站在身後,嚇了一跳:「你……」

    「剛才你們的談話我都聽見了。請你原諒,我不是故意的,你們開著門……」徐秋萍連忙解釋。

    「沒關係,請進吧。」魏可凡淡淡一笑,竭力保持著男人的自尊。

    「不了。這個時候,你更應該一個人待一會兒。」

    「秋萍,還是你瞭解我。」魏可凡突然發現溫柔時的徐秋萍原來也很善解人意,不由得頗為感動。

    「我明天去送你,等著我,好嗎?」

    「謝謝你,秋萍!」此刻徐秋萍的話就像是一股暖流淌進魏可凡的內心,沖刷著被韓玉娟拒絕的灰心喪氣,他忍不住牽住徐秋萍的手。

    「別這樣——」徐秋萍慌忙躲開,隨即嫣然一笑,轉身跑掉了。

    這個笑容,彷彿一線陽光照亮了魏可凡此刻烏雲密佈的心,他不免有點心猿意馬。誠然,對玉娟他可算是一見鍾情,明裡暗裡下了不少的功夫和心思。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徐秋萍火辣的性情給了他許多遐想的餘地。特別是今天,被韓玉娟拒絕後,徐秋萍的友善為他的情感打開另了一扇天窗。

    魏可凡的心裡重新燃起了火苗。

    北京裝甲兵禮堂門前,苗巖峰意外地發現了韓天柱,他驚喜地上前招呼,一老一少邊興奮地談論著關於把拖拉機廠改成坦克廠的傳聞,邊隨人群走進會場。

    「同志們,首先我向大家傳達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主席台上講話的是中央軍委裝甲兵副司令祝洪山,那些鼓舞人心的傳聞在他的口中得到了證實,「毛主席、黨中央決定在北京隆重舉行建國10週年慶祝大典,天安門廣場上將舉行盛大的閱兵式和70萬人的大遊行,受閱部隊將全部裝備國產最新式的自動步槍、火炮。坦克、噴氣式殲擊機,向全世界展示新中國的國威和軍威。毫無疑問,這對中國的裝甲兵建設是具有歷史性意義的。哪位同志說說,咱們解放軍的第一支坦克大隊是什麼時候成立的?」

    「報告,是1945年12月1日,在東北解放區成立了東北坦克大隊。」人群中站起一位幹部,鏗鏘有力地回答。

    「同志們,這位同志就是我軍第一任坦克大隊大隊長孫三同志。」祝洪山向大家介紹,「來,伸出手來,讓大家看看你手上的老繭。光榮啊,這就是我們裝甲兵的歷史。當時這個大隊只有一輛繳獲的日本輕型坦克,這輛坦克參加了解放瀋陽的戰鬥,後來被命名為『功臣號』,在1949年開國大典上還受到了毛主席的檢閱。」

    潮水般的掌聲頓時在禮堂內響起。

    「誰參加過天津戰役?」問話一出,就看到下面許多人紛紛舉起了手,「在這次戰役中,我軍的坦克車第一個衝進城裡,大發雄威。同志們,那是怎麼樣的戰鬥啊?」祝副司令指著一位僅有一隻胳膊的同志,「你是在那次戰鬥中負的傷吧?」

    獨臂幹部起立說:「報告祝副司令,當時我那個坦克就是一個八仙桌,上面蓋上幾床棉被,我頂著它炸了5個炮樓,一共負了8次傷。可就是負它10次傷,閻王爺也不能把我帶走。」

    「好,這就是我們的軍隊,勇往直前,不怕犧牲。同志們,我們現在面臨著一場新的戰鬥,這就是建設一支現代化的革命軍隊。如果再打起仗來,我們決不能再讓我們的戰士頂著八仙桌當坦克。陸軍要強大,必須裝甲化。我們總不能告訴全世界,我這個中國的裝甲兵司令帶領的是用八仙桌當坦克的部隊吧?我們總不能讓毛主席去檢閱一支用繳獲和購買的洋坦克裝備起來的坦克部隊吧?我們∼定要造出國產坦克來,一定要在我們的手中結束中國人不能製造戰車的歷史!」

    祝洪山激昂的講話引起雷鳴般的掌聲。他擺擺手接著說道:「你們算過沒有,從現在起到建國10年大慶還有多少天?我們的國家現在還很落後,而坦克是集中了很多現代科技和現代工業的產物,我們能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搞好坦克大會戰,還要請在坐的各位給我一個答案。韓天柱總工程師來了嗎?」

    韓天柱站起來回答:「來了!」

    「同志們,當年解放上海的時候,修理那些美國人留下的破舊坦克的,就是韓天柱同志。請你轉告你們拖拉機廠的工人同志們,軍委和國務院已經批准,你們的工廠不久就要改建成中國的第一個坦克工廠!」

    這個決定讓整個會場都沸騰了,人們拚命地鼓掌,用這種最簡單的方式來表達內心的激動,久久不能停止。就讓這喜悅多停留一刻吧!要知道,為了迎接這一天的來到,人們已經等了太久,盼了太久,也憋了太久!

    歡慶的掌聲中祝洪山剛勁有力地繼續說著:「還是毛主席說的那句話,『人是決定一切的,我們有人就有辦法』!」

    沒有想到這麼快就回拖拉機廠了。苗巖峰和魏可凡坐在疾馳的列車上,心中都有著相似的感慨。

    幾天前,他們還在拖拉機廠埋頭實習;幾天後,又從北京載滿了沉甸甸的喜悅打了個轉兒回來。而那個拖拉機廠也將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新中國的第一個坦克工廠。面對如此巨大的變化,要他們做到心平氣和真不是件容易事。

    「你聽說沒有,韓玉娟和徐秋萍要調到咱們研究院工作了。」魏可凡的消息總是出奇的靈通。

    苗巖峰訝異地收回眺望窗外的視線:「是嗎?她們也入伍了?」

    「當然。再說咱們研究院也正需要人呢。」

    「你們在說誰呀?」一旁的韓天柱放下手中的報紙,笑瞇瞇地看著面前的兩個年輕人問。

    「天氣,我在說今天的天氣。你看天氣還真不錯,是吧,巖峰?」魏可凡急轉船舵,扯起了天氣。

    苗巖峰禁不住好笑,反問道:「你說呢?」

    韓天柱也哈哈笑起來說:「還跟我裝神弄鬼,我都聽見了!研究院是要從咱們廠裡調一些技術人員。」

    「有玉娟和秋萍嗎?」魏可凡著急地問。

    「有。不過,上級機關還沒有最後批准。」

    魏可凡和苗巖峰對視了一眼,都有些忐忑不安。

    呵呵,這兩個小伙子心裡藏住人了!其中一個居然還是我的閨女呢!韓天柱不動聲色地將他們的心思盡收眼底。「可現在是攻克坦克制造的非常時期,來不得一點怠慢呀!唉,這些年輕人……」他一邊想著,一邊展開報紙看起來。

    拖拉機廠順利地改建為坦克工廠,新廠牌在陽光下還散發著新鮮的油漆味,白底紅字充滿了樸素的活力。為了盡快走上正軌,杜延信和韓天柱牽頭,抓緊時間召開了坦克工廠成立後的第一次討論會,車間到處掛著寫有「鼓足幹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建設社會主義」「加快生產國產59式中型坦克,向建國10年大慶獻禮」等口號條幅。

    討論正在熱烈地進行著,祝洪山悄無聲息地站到人群後面,認真地聆聽著大家的發言。

    「……我們只能立足於現有的條件,我們的國家現在只能煉出普通鋼材,我看這種普通鋼材也完全能夠滿足我們生產坦克的需要……」這種論調立刻引起了一陣竊竊私語。

    苗巖峰顯然非常不滿,小聲對魏可凡說:「去他的普通鋼材吧!」

    「請同志們不要在下面開小會,有什麼意見到前面來說。剛才已經有6位同志發了言,講了各自的意見。還有誰要發言?苗巖峰,你剛才和魏可凡在說什麼呢?大聲點說,讓大家都聽聽。」杜延信點名讓苗巖峰發言。

    苗巖峰站起來道:「首長和同志們,我不知道自己的意見對不對……」

    「這是討論會,又不是讓你拍板,對不對,講出來大家才知道嘛。」人群中發出會心的笑聲。

    苗巖峰停頓了一下,直奔主題:「我認為,我們是在造坦克,不是造拖拉機,更不是在造鍋碗瓢盆,如果我們使用普通鋼材,整車的重量將增加三分之二,防護性能也根本無法達到設計要求,這對坦克來說意味著什麼,這是不言而喻的……」

    有人站起來反駁:「我來補充說明一些情況。首先,我要說明,我們到會的同志大概沒有誰不知道,我們要造的是坦克,問題是現在我們還煉不出這種特殊鋼材。用外匯買?我們國家的外匯十分寶貴,就是國家能夠拿出外匯來,美帝國主義正在對我們進行經濟和軍事封鎖,也沒有人賣給我們。這就是現實。我很理解剛才這位年輕同志的心情,但是我們是講科學的,我們總不能把辦不到的事情說成是可行的吧。」

    苗巖峰並沒有被問住:「可是,我想問,我們用造鍋造碗的鋼材製造出來的坦克能打仗嗎?普通鋼材不能用,特種鋼材,剛才大家已經說了,又沒有。結論是什麼?結論是我們必須有!」充滿豪情壯志的話語博得一片掌聲。

    旁聽的韓玉娟起勁地拍手,臉上卻無端飄起了一朵艷艷紅雲,好像方才鬥志昂揚的人是自己一樣。

    「說得好!」隨著話音,祝洪山穿過人群走到了前面,「同志們,我剛從聶榮臻元帥那裡來,他交給我一樣東西,現在請大家一起看看。」他接過秘書遞來的一個紅布包打開,慢慢舉起一塊瓦藍色的鋼,「這是什麼?你們知道嗎?這可是真正的寶貝,這就是國產59式坦克的用鋼,鋼鐵工人兄弟把它煉出來了!」

    這件意想不到的禮物猶如燃放煙花的火苗,頓時點燃了歡呼的引信。

    「鋼有了,下一步就看你們的了。另外,我還要告訴大家一個消息,第二批蘇聯專家組很快就要到了,我們是仿製蘇聯的坦克,要虛心聽取他們的意見。」

    「我代表大家向首長立了軍令狀,我們決不辜負黨和人民的期望,一定按時完成任務!」激動的杜延信鄭重地向祝副司令敬禮,歲月鐫刻風霜與滄桑的面容上,洋溢出懾人的神采。

    在歷史唯物主義論者看來,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是處在永不靜止的矛盾當中,就像苦澀會讓香甜更甘美,酷暑會讓清涼更愜意,遺失會讓記憶更完整,而終點則讓前進重新來到起點。事物的對立面帶來的不儘是痛苦,有時也意味著快樂。

    而苗巖峰與瑪莎的重逢,無疑正陷人了這個變幻莫測的矛盾當中。經歷過生離死別的痛苦,讓他們的重逢漫溢出巨大的喜悅;而這不受他們意志左右的短暫相聚,同時又加深了別離的創傷。

    離開蘇聯前發生的事情苗巖峰記憶猶新,在這樣一種敏感的國際關係中,瑪莎能夠作為蘇聯專家組的成員被派來中國,的確出乎苗巖峰的意料。當魏可凡跑來告訴他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苗巖峰走進車間時,瑪莎和蘇聯專家正在教中國技術人員安裝機械零件。好像在夢裡一樣,就這樣相見了。忘記了週遭的一切,只有彼此的不斷走近,走近。

    「瑪莎!」

    「巖峰!」

    兩人不禁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巖峰,你瘦了。」

    「瑪莎,這一段你還好嗎?」

    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眼前的愛人,不再是記憶中的幻影,不再是思念中的虛空,而是真真切切的,伸手可及。有太多的話想要傾訴,有太多的問題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答案,可是此時此刻,卻全部擁擠在胸口,彼此哽咽推搡著,不能成語。

    「你的眼睛告訴我,你沒有忘記我,是嗎?巖峰,我想聽你告訴我。」

    凝視著瑪莎海水一樣深幽的眼睛,一股久違的柔情再度瀰散在苗巖峰的心房。

    「是的,我無法忘記你!」苗巖峰情不自禁地低聲說道。我又怎麼能夠忘記你呢,瑪莎?人生的初戀永遠只有一次,決不會再有什麼人可以取代這個位置,就像世上沒有人能夠同時踏人兩條河流一樣。時間和記憶讓我腦海中的你漸漸變得飄渺,可是卻依然那麼美好。不!也許比從前更加動人。是的,瑪莎,我無法忘記你,儘管我曾經試圖這樣做,試圖用繁忙的工作和新的生活來阻擋對你的記憶。一度我以為自己做到了,可是在許多個思念不期而至的時刻,我才發現那不過是把這份感情藏得更深而已。

    但是,瑪莎,這樣的念念不忘帶來的卻是更大的痛苦。我們無法違背自己的使命,正如不能蔑視我們的良知和情感。在這股無法由我們自己來操縱的旋流中,也許就像可凡說的那樣,注定只能成為一朵不能結出果實的浪漫之花。

    「瑪莎,你好!沒想到我們這麼快就見面了。」魏可凡的出現打斷了他們忘情的相聚,他一面向瑪莎伸出手,一面在心中暗暗責備苗巖峰眾目睽睽下的情感流露。這可是在中國,巖峰,難道上一次的教訓還沒有讓你學會保護自己嗎!

    「是啊!我和專家組一起幫助你們來造T54坦克。」瑪莎熱情地與魏可凡握手。

    苗巖峰立刻反駁:「不對!」

    「哦,對不起,應該是你們中國的59式!」瑪莎會意地微笑。巖峰,你還是這樣的倔強和自尊,和在蘇聯時一樣。瑪莎不無感傷地想。

    「對了,我還有點事,你們談吧。」魏可凡知趣地藉故告辭,把談話空間留給了他們兩人。

    「小魏,那個就是瑪莎?」趙文化一直站在遠處注視著他們,見魏可凡走過來,便向他打聽。

    「就是那個蘇聯姑娘。長得還不錯吧?」

    「嗨,我哪兒懂這個。」

    「我瞧你看得挺人神,看多了,就看出門道來了。」魏可凡一語雙關。

    趙文化面露不悅:「小魏,你這是什麼意思?」

    「開個玩笑!我去工作了。」說完,魏可凡扭頭便走。巖峰這個書獃子好糊弄,我魏可凡心裡可明鏡似的!你趙文化腸子裡的那幾道彎,瞞得了別人,可逃不過我的眼睛。政治協理員?!魏可凡有點不屑地想。

    「可凡!」一旁傳來徐秋萍的聲音。

    魏可凡心知又有盤問要開始了,故意慢慢悠悠轉過身:「哦,你這個坐機關的也深人車間了?」

    「沒時間跟你貧嘴!聽說那個蘇聯姑娘來了?」徐秋萍單刀直入地問,絲毫也不拐彎抹角。

    消息可夠靈通的呀!這個秋萍,真是不一般,和我倒有一拼。魏可凡心裡笑著,嘴上可不敢怠慢:「哪個蘇聯姑娘?給我介紹介紹。」

    「你有正形嗎?就是你們叫她瑪莎的那個。」

    「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幹什麼?」

    「苗巖峰剛才是不是見了她?」

    「你可別瞎想,人家早就沒有了那種關係,我們完全是同志式的……」

    徐秋萍心浮氣躁地打斷了魏可凡:「好啦!你們男人呀,都是這樣,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

    「你這是說誰呢?」魏可凡不禁好氣又好笑。

    「也包括你!」徐秋萍佯怒帶怨地瞪了他一眼,嬌嗔地丟下一句話,扭頭就走。

    「我?」魏可凡一愣,旋即無聲地笑了。奇怪的是,他非但沒有感到生氣,相反覺得心裡頭癢癢的。徐秋萍臨走前那薄怒含春的眼神,攪亂了他原本就游移不定的心思。

    徐秋萍現在可沒時間去考慮魏可凡的想法,瑪莎的突然到來,讓她與苗巖峰之間原本就微弱的可能變得更加渺茫。該怎麼辦?無數個念頭紛至沓來。

    質問苗巖峰?不,這個想法太幼稚了。苗巖峰還根本沒有把我當做他的女朋友,這樣只會把事情搞糟。經過上次的不歡而散,徐秋萍已經隱約知道瑪莎在苗巖峰心目中的位置;也許該把玉娟叫來?對,讓玉娟也見見這個瑪莎。既然她喜歡巖峰,那麼她就有權利知道瑪莎來了。不管苗巖峰最後選擇了我們中的誰,無論如何也不能敗給一個蘇聯姑娘。

    想到做到,徐秋萍立刻跑去找韓玉娟,拉她去見瑪莎。

    「你看,就是那個蘇聯姑娘。」徐秋萍小聲地指指瑪莎的背影。

    瑪莎感覺到身後似乎有人,回過頭,毫不知情地對她們笑著點點頭。她充滿異國情調的美,在這個機械的世界顯得是那樣的光彩奪目,以至於讓兩個中國姑娘感到了某種難以言傳的忌妒。

    原來讓巖峰念念不忘的人就是她!

    瑪莎,這個名字和她的人一樣,距離我的世界是這樣遙遠,卻又如此深情動人。如果我是巖峰,也會為她陶醉的吧!韓玉娟的心忍不住微微刺痛。

    韓玉娟竭力淡淡地說:「我看她人不錯,長得真漂亮。」

    「你呀……你是太單純,還是跟我裝傻?她是苗巖峰的初戀情人,你應該早就知道呀。我看他們是舊情難斷。」心直口快的徐秋萍才不來含蓄這一套,把腦子中的想法倒豆子似的嘩啦啦地丟給了韓玉娟。

    見韓玉娟默默無語,徐秋萍忍不住牢騷滿腹。本來想找個同盟軍,結果這麼關鍵的時候,玉娟還是悶不吭聲,心思藏得嚴嚴實實。我就不信她心裡真的不在乎。看來,還得靠我自己,等玉娟幫忙,黃花菜都得透心涼。

    黃昏日暮,夕照給天空和陸地薄薄地塗上了一層暗金,古舊的顏色彷彿將生活帶回到了從前的某個時刻,記憶慢慢復活。人走在這樣的傍晚,時光也是緩慢凝滯的,似乎不願再往前走,磨蹭著,留戀著,遲遲拖延著飛逝的速度。

    當苗巖峰和瑪莎兩人從這樣的情緒裡走進中蘇友好會館時,咖啡廳裡正在播放流行的蘇聯歌曲。伴隨著沙沙的聲音和電唱機特有的質感,坐在僻靜的角落,他們同時感到了莫名的親切與溫馨。

    瑪莎向服務員點了那首裝滿她和苗巖峰許多記憶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舒緩憂傷的歌聲中,他們在舞池中再次靠近彼此。

    「瑪莎,這讓我又想起了當年在蘇聯的時光。」

    「時間過得真快。」

    「可是,有些事情讓人一生都無法忘記。」

    「我永遠都會懷念我們在一起的日子。」

    「永遠?是的,永遠。」這麼年輕就已經開始用這個滄桑的字眼了,瑪莎將面頰依偎在苗巖峰的肩膀上,長長的睫毛顫抖著,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哀傷。

    「巖峰,你知道嗎?自從你離開我的生活後,從表面看,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最寶貴的愛情已經永遠地隨你而去了。剩下的瑪莎,不過是被思念和麻木牢牢捆綁的軀殼。

    「我感到心靈的迅速衰老。依然有人誇我美,依然有人羨慕我鮮艷的青春,可是,沒有人看到,這個年輕的身體內疲憊失望的靈魂。我常問自己,如果能夠重新選擇,我是否還會義無反顧地愛上你,愛上你這個中國男人。無數次我對自己喊,不,我不要再這樣痛苦下去。可是每當想起你那有點孩子氣的笑容,想起你執著倔強的眼神,巖峰,我無法不讓自己愛上你,即使重新來過。」

    究竟是什麼讓我們分開?時代強大的力量,還是種族之間難以消彌的距離?儘管我們可以流暢地講著對方的語言,但是這種溝通對於那股巨大的能量來說,實在是微不足道。要到什麼時候,愛情才可以像雨露陽光中的花朵回應季節的召喚一樣,盡情舒展開放?到那個時候,巖峰,你和我還都在嗎?你還能記掛著我嗎,那個深愛你的俄羅斯姑娘瑪莎?

    苗巖峰沉默著輕擁瑪莎在舞曲中移動,因為太清楚這樣的相聚就像天空的浮雲投影在陸地的湖泊,轉瞬即逝,所以這片刻的接近愈發顯得纏綿徘惻。

    「巖峰,我今天約你出來,除了我明天就要回國,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曲終,他們回到桌子旁,瑪莎輕聲說。

    「什麼事情?」瑪莎的鄭重其事讓苗巖峰預感到事情的不同尋常。

    「我想告訴你,你們要想辦法自己解決坦克炮塔……」

    「你們政府不是答應給我們運來坦克炮塔嗎?……」苗巖峰感到身體內的血液猛地衝到頭部。

    「我只能說到這裡。」

    「讓我想想……」苗巖峰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理順思路。瑪莎的提示意味著,如果蘇聯的炮塔運不來,新中國10年大慶上,我們將會在整個世界面前出醜,而這,正是赫魯曉夫對中國拒絕蘇聯開放港口的建議所做出的可恥報復。我們不能不說,許多時候,即使是舉世震驚的決定和行動,其實不過源於某個人的一時興起。一定程度上,它更近乎於孩子式的念頭,只不過,當這個念頭出現在掌握權力的人物頭腦之中時,份量也許會讓世界為之傾斜。

    「瑪莎,謝謝你,非常感謝你!我要馬上回去。」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苗巖峰再也無心逗留。

    走出咖啡廳,外面已是繁星滿天。兩人心事重重地在林陰道上並肩漫行。

    「明天你就要回國了,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還能再見。」

    「巖峰,希望你能答應我一件事。」瑪莎停住腳步,期待地看著面前的中國戀人。

    「從相識到現在,你從來沒有吻過我……」

    「瑪莎……」

    「你真的不願意嗎?」

    微風輕拂過,隱約還能聽見咖啡廳裡傳來的歌聲。凝視著深情的瑪莎,苗巖峰再也不能控制澎湃洶湧的感情。

    就讓約束見鬼去吧!難道因為我們來自不同的國家,連愛情也變得有罪?難道我連滿足心上人一個願望的權利都沒有嗎?懷著痛苦、矛盾和悸動交織的心情,苗巖峰輕輕地吻了瑪莎。

    一個親吻,現在看來實在算不得什麼。可是在50年代的中國,這個親密的舉動無疑可以將一個人送上口舌的審訊台。特別是在中蘇關係如此緊張微妙的時刻,瑪莎決不會想到她的請求已經讓苗巖峰站到了炸藥的導火索上,任何一種別有用心的誣蔑和指證,都可能斷送掉他的政治生命。

    這一點,沒有人比目睹這一切的趙文化更清楚。

    苗巖峰並非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很可能會引發出意想不到的危險,但是,正如大多數的知識分子一樣,濃厚的理想樂觀主義和浪漫情調,往往使他們看不清身處的局勢。他們最容易被信念和情操煽動得熱血沸騰,也最容易被外界的流言蜚語傷害挫折。

    此刻目送著瑪莎乘車離開,苗巖峰感受到的更多是別離的無奈,以及瑪莎的消息所帶來的沉重。

    第二天一上班,趙文化就急忙來到杜延信的辦公室,準備向他匯報昨晚苗巖峰與瑪莎見面的情形。令他驚訝的是,苗巖峰和魏可凡已經坐在那裡了。而且,辦公室的氣氛說明,正在發生著什麼嚴重的事情。

    「老趙,他們報告了一個重要情況——」話說到一半,電話鈴響起,杜延信馬上拿起話筒,「是。我馬上召集有關人員做好準備,等候祝副司令。」趙文化迷惑地看著眼前風雲突變的局面。

    「同志們,今天我開門見山地和大家講講咱們的坦克炮塔。昨天,軍委召開緊急會議,蘇聯政府單方面撕毀了中蘇雙方在1957年10月簽定的《關於國防新技術協定》,拒絕向我們提供原子彈樣品和生產原子彈的技術資料,也包括停止向我們提供坦克炮塔。這是他們對毛主席拒絕赫魯曉夫提出的在中國建立聯合艦隊和長波電台的報復行為。」

    祝洪山的講話猶如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立刻在坦克研製人員間激起軒然大波。這意味著,坦克廠將要和新中國共同面臨一場嚴峻的考驗,一場會被世界矚目的挑戰。

    「赫魯曉夫希望我們跪下去,去告饒,去用我們的原則換取他們的東西。但是,我們中國共產黨人不是麵團做成的,不是可以隨便聽從別人拿捏。日本人打過我們,但是他們在我們身上打出了一個道理,這就是中國人民是不可辱的!中國共產黨人從來沒有向任何人拜跪過,而且永遠不會!」鏗鏘有力的話語頓時讓會議室的氣氛變得激昂振奮。

    然而實際的困難依就擺在面前,大閱兵坦克車的炮塔究竟怎麼辦?從技術的角度論證,韓天柱他們很清楚,要趕在十一前,以國內的工業水平製造出蘇聯設計的坦克炮塔,可能性幾乎等於零。

    在正常渠道行不通的情況下,只能另辟他徑。

    坦克廠再度忙碌起來,不過這次人們不是生產鋼板坦克,而是在仿造木頭炮管。郭紅義的建議被採納,讓他的小聰明在這次變通中初次嶄露頭角,也引發了他在日後的歲月中,變本加厲地尋找生活和變革的漏洞。這是後話,還是讓我們回到現在吧。

    無論如何,這個不是辦法的辦法,還是保證了節日前檢閱合演的順利進行。

    1959年9月,中國首批生產的33輛中型坦克被緊急運往北京,參加國慶10週年閱兵,新中國的第一代坦克被總參謀部正式命名為59式坦克。

    而苗巖峰他們4個年輕人,也在這場共禦難關的同心協力作戰中,消解了彼此的誤會,甚至錯位。

    當魏可凡聽到韓玉娟親口承認了對苗巖峰的感情,並得知在那封信中,苗巖峰非但沒有同他競爭,相反,卻極力撮合他與韓玉娟,一直以來的心結終於徹底打開。很自然,徐秋萍順理成章地駐紮進了他的生活。

    同樣,對於徐秋萍來說,苗巖峰的迴避和冷淡,以及他與韓玉娟之間的微妙關係,也使她不想繼續再做無謂的進攻。況且,她對苗巖峰的感情,與其說是愛情,毋寧說是虛榮作祟。

    不可否認,最初苗巖峰身上的某種氣質確實吸引了她,可越到後來,驅使她不斷升溫的原因已經變成了苗巖峰的拒絕。徐秋萍從不是輕易認輸的人,她的性格決定了她把感情演變成了一場戰鬥,一場渴望勝利的戰鬥。正因為得不到,所以更具挑戰性。

    但是,明知敗局已定,卻還是糾纏游鬥,這顯然不是徐秋萍的性格。況且,她也意識到,在魏可凡的心思裡,自己已經開始佔據了一席之地。與其再這樣不尷不尬地下去,不如明智地選擇重新開始。徐秋萍的性情是熱烈爽直的,但這並沒有妨礙她採取實際的人生態度面對生活。

    這種重新定位組合,讓原本搭配錯誤的4個人終於朝著一種更和諧的方向發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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