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心裡都清楚,邦妮-巴特勒越來越野了,真有必要嚴加管教她,然而她又是招人喜愛的寵兒,誰都不忍心去嚴格約束她。她是在跟父親一起旅行的那幾個月裡開始放縱起來的。她和瑞德在新奧爾良和查爾斯頓時,就得到允許晚上高興玩到什麼時候都行,常常在劇院裡,飯店裡或牌桌旁倒在父親懷裡睡覺。現在,只要你不加強制,她就決不跟聽話的愛拉同時上床去睡。她和瑞德在外時,瑞德總是讓她穿自己想穿的衣服,而且從那時候起,每加嬤嬤叫她穿細布長袍和圍裙,而不讓穿天藍色塔夫綢衣裳和花邊護肩時,她就要大發脾氣。
一旦孩子離家外出,以及後來思嘉生病去了塔拉,便失去了對她的管教,好像現在就再也管不住她了。等到邦妮長大了些,思嘉又試著去約束她,想不讓她太任性、太驕慣,可是收效並不大。瑞德常常護著孩子,不管她的要求多麼荒唐,行為多麼怪僻。他鼓勵她隨意說話,把她當大人看待,顯然十分認真地傾聽她的意見,並且裝作很聽從似的。結果,邦妮常隨意干擾大人的事,動不動就反駁父親,使他下不了台。
但是瑞德只不過笑笑而已,連思嘉要打她一下手心以示警戒,他也不允許。
「如果她不是這樣一個可愛的寶貝,她也就吃不開了,"思嘉鬱鬱不樂地想,也明白她的孩子原來和她自己一樣倔強。
「她崇拜瑞德,要是他願意的話,是完全可以讓她變好的。"可是瑞德沒有表示要教育孩子學好的意思。她做什麼都是對的,她要月亮就給月亮,如果他能去摘下來的話。他對她的美貌,她的鬈發,她的酒窩,她的優美的姿勢,無不感到驕傲。他愛她的淘氣,愛她的興高采烈,以及她用以表示愛他的那種奇特而美妙的樣子。儘管她有驕慣和任性的地方,但她畢竟是那樣可愛的一個孩子,他怎麼能忍心去約束她呢!
他是她心目的上帝,是她小小世界的中心,這對他實在太寶貴了,他決不敢冒喪失這一地位的危險去訓斥她。
她總像影子似的緊跟著他。早晨,他還不想起來時她就把他叫醒;吃飯時坐在他旁邊,輪換地吃著他和她自己碟子裡的東西;騎馬出門時坐在他面前的鞍頭上;晚上睡覺時只讓瑞德給脫衣服,把她抱到他旁邊的小床上去。
思嘉眼看自己的女兒用一又小手牢牢地控制著她的父親,心裡又高興又感動。有誰能像瑞德這樣一條漢子,做起父親來竟會如此嚴肅而認真呢?不過,有時候思嘉也心懷妒忌,痛苦不堪,因為邦妮剛剛四歲,卻比她更加瞭解瑞德,更能駕馭他。
邦妮滿四歲後,嬤嬤便開始嘮叨了,抱怨一個小姑娘不能騎著馬,"橫坐在她爸前面,衣裳被風撩得高高的。"瑞德對於這一批評頗為重視,因為嬤嬤提出的有關教育女孩子的意見,他一般都比較注意。結果他就買了一匹褐色的設特蘭小馬駒,它有光滑的長鬃和尾巴,連同一副小小的帶有銀飾的女鞍。從表面上看,這匹小馬駒是給三個孩子買的,而且還給韋德也買了一副鞍子,可是韋德更喜愛他的那條聖伯納德貓,而愛拉又害怕一切動物,因此這匹小馬駒實際上便成了邦妮一個人的,名字就叫"巴特勒先生。"邦妮的佔有慾得到了滿足,唯一遺憾的是她還沒有學會像她父親那樣跨騎在馬鞍上。不過經過瑞德向她解釋,說明側騎在女鞍上比跨騎還要困難得多,她便感到高興而且很快就學會了。瑞德對她騎馬的姿勢和靈巧的手腕是非常得意的。
「等著瞧吧,到她可以打獵了的時候,準保世界上哪個獵手也不如她呢,"瑞德誇口說。"那時我要帶她弗吉尼亞去,那裡才是真正打獵的地方。還有肯塔基,騎馬就得到那裡去。"等到要給她做騎馬服時,照樣又得由她自己挑選顏色,而且她照例又挑上了天藍色的。
「不過,寶貝!還是不要用這種藍絲絨吧!藍絲絨是我參加襯交活動時穿的呢,「思嘉笑著說。"小姑娘最好穿黑府綢的。"這時她看見那兩道小小的黑眉已經皺起來了,便趕緊說:「瑞德,看在上帝面上,你告訴她那種料子對她多麼不合適,而且還很容易髒呀!"「唔,就讓她做藍絲絨的。要是弄髒了,我們就給她再做一件,「瑞德輕鬆地說。
這樣,邦妮便有了一件藍絲絨騎馬服,衣襟下垂到小馬肋部;還配做了一頂黑色的帽子,上面插著根紅羽毛,那是受了媚蘭講的傑布-斯圖爾特故事的啟發。每當風和日麗,父女倆便騎馬在桃樹街上並轡而行,瑞德勒著韁繩讓他那匹大黑馬緩緩地配合那隻小馬的步伐啊埃有時他們一直跑到城郊的平靜道路上,把孩子們和雞呀、狗呀嚇得亂竄。邦妮用馬鞍抽打著她的"巴特勒先生,"滿頭糾纏著的鬈發迎風飄舞,瑞德則緊緊地勒著他的馬,讓他覺得她的"巴特勒先生"會贏得這場賽跑。後來瑞德確信她的坐勢已經很穩當了,她的手腕已經很靈巧有力,而且她一點也不膽怯了,便決定讓她學習跳欄,當然那高度只能是小馬的腳長所能達到的。因此,他在後面場院裡放置了一個欄架,還以每天25美分的工兒僱用彼得大叔的侄子沃什來教"巴特勒先生"跳欄。它從離地兩英吋開始,逐漸跳到一英尺的高度。
這個安排遭到了最有關係的三方:即沃什、"巴特勒先生"和邦妮的反對。沃什是很怕馬的,因為貪圖高工錢才勉強答應教這只倔強的小馬每天跳欄20次。「巴特勒先生"讓它的小女主人經常拉尾巴和看蹄子,總算還忍受得住,可是總覺得它那生來肥胖的身軀是越不過那根欄杆的。至於邦妮,她最不高興別人騎她的小馬,因此一看見"巴特勒先生"被活什麼騎著練習跳欄,便急得直頓腳。
直到瑞德最後認定小馬已訓練得很好,可以讓邦妮自己去試試了,這孩子才無比地興奮起來。她第一次試跳就欣然成功,便覺得跟父親一起騎馬外出沒有什麼意思了。思嘉看著這父女倆那麼興高采烈,禁好笑,她心想只要這新鮮勁兒過去,邦妮的興趣便會轉到別的玩意上,那時左鄰右舍就可以安靜些了。可是邦妮對這項遊戲毫不厭倦。後院裡從最遠那頭的涼亭直到欄架,已出現一條踏得光光的跑道。從那裡整個上午都不斷傳來興奮的吶喊聲。這些吶喊,據一八四九年作過橫跨大陸旅行的梅裡韋瑟爺爺說,跟一個阿帕切人成功地剝一次頭皮後的歡叫完全一樣。
過了一個星期,邦妮要求將欄杆升高些,升到離地一英尺半。
「你到你六歲的時候吧,"瑞德說。"那時你能跳得更高了,我還要給你買匹大些的馬。'巴特勒先生'的腿不夠長呢。"「夠長。我已經跳過媚蘭姑姑家的玫瑰叢了,那高得很呢!」「不,你還得等等,"瑞德說,這回總算表現得堅定些。可是這堅定在她不停的懇求和怒吼下又漸漸消失了。
「唔,好吧,"有天早晨他笑著說,同時把那根窄窄的白色橫桿挪高一些。"你要是掉下來,可別哭鼻子罵我呀!"「媽!"邦妮抬起頭來朝思嘉的臥室尖叫著。「媽!快看呀!
爹爹說我能跳啦!」
思嘉正在梳頭,聽見女兒喊叫便走到窗口,微笑著俯視這個興奮的小傢伙,她穿著那件已沾滿了塵土的天藍色騎馬服,模樣可真怪。
「我真的得給她再另做一件了,'她心裡想。"天知道我怎樣才能說服她丟掉這件髒的埃「「媽,你看!"「我在看著呢,親愛的,"思嘉微笑著說。
瑞德將孩子舉起來,讓她騎在小馬上,這時思嘉瞧著她那挺直的腰背和昂起的頭,頓時從心底湧起一股自豪感,不禁大聲喊道:「你真漂亮極了,我的寶貝!「「你也一樣呢,」邦妮慷慨地回讚她一句,一面用腳跟在"巴特勒先生"的肋上狠狠一蹬,便向涼亭那邊飛跑過去了。
「媽,你瞧我這一下吧!"她大喊一聲,一面抽著鞭子-
瞧-我-這-一-下-吧!
記憶在思嘉心靈的深處隱隱發出迴響。這句話裡似乎有點不祥的意味。那是什麼呀?難道她記不起來了?她俯視著她的小女兒那麼輕盈地坐在飛奔的小馬上,這時一絲淒冷突然掠過她的胸坎。邦妮猛衝過來,她那波翻浪湧般的鬈發在頭上-動著,天藍色的眼睛閃閃發亮。
「這像爸的眼睛,愛爾蘭人的藍眼睛,"思嘉心想,"而且她在無論哪個方面都像他呢。「她一想起傑拉爾德,那正在苦苦搜索的記憶便像令人心悸的夏日閃電般霍然出現,立即把一整幅鄉村景色照得雪亮了。她聽得見一個愛爾蘭嗓音在歌唱,聽得見從塔拉疾馳而來的馬蹄聲,聽得見一個跟她的孩子很相像的魯莽的呼喊:「愛倫,瞧我這一下吧!"「不!"她大聲喊道,"不!唔,邦妮,你別跳了!"正當她探身向窗口望時,一種可怕的木桿折裂聲,瑞德的吼叫聲,以及一堆藍絲絨和飛奔的馬蹄猝然坍倒在地上的聲響,便同時傳來了。然後,「巴特勒先生"掙扎著爬起來,馱著一個空馬鞍迅速地跑開了。
邦妮死後第三個晚上,嬤嬤蹣跚著慢慢走上媚蘭家廚房的台階。她全身都是黑的,從一雙腳尖剪開了的大男鞋到她的黑色頭帕都是黑的。她那雙模糊的老眼裡佈滿了血絲,眼圈也紅了,整個笨重的身軀幾乎每處都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她那張皺臉孔,像只惶惑不安的老猴似的,不過那下顎卻說明她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
她對迪爾茜輕輕說了幾句,迪爾茜親切地點點頭,彷彿她們之間那多年以來的爭鬥就這樣默默地休戰了。迪爾茜放下手中的晚餐盤碟,悄悄地穿過餐具室向飯廳走去。不一會兒,媚蘭來到了廚房裡,她手裡還拿著餐巾,滿臉焦急的神色。
「思嘉小姐不是——」
「思嘉小姐倒是平靜了,跟平常一樣,"嬤嬤沮喪的說。
「我本來不想打攪你吃晚飯,媚蘭小姐。可是我等不及了,要把我壓在心裡的話跟你說說呢。"「晚飯可以等一會兒再吃嘛,"媚蘭說。"迪爾茜,你去給別的人開飯吧。嬤嬤,跟我來。"嬤嬤蹣跚著跟在她後面,走過穿堂,從飯廳門外經過,這時艾希禮已端坐在餐桌上首,小博在他旁邊,思嘉的兩個孩子坐在對面,他們正把湯匙弄得丁丁當當亂響。飯廳裡充滿著韋德和愛拉的歡快的聲音。他們覺得能跟媚蘭姑姑在一起待這麼久,真像是吃野餐呢。媚蘭姑姑一向待他們和氣,現在更是這樣。小妹妹的死對他們沒好像沒有什麼影響。邦妮從她的小馬上摔下來後,母親哭了很久,媚蘭姑姑把她們帶到這裡來,跟小博一起在後院玩耍,想吃時便一起喫茶點餅乾。
媚蘭領路走進那間四壁全是書籍的起居室,關好門,推著嬤嬤在沙發上坐下。
「我準備吃過晚飯就馬上過來的,"她說。"既然巴特勒船長的母親已經來了,我想明天早晨就會下葬了吧。""下葬嗎,正是這個問題呀,"嬤嬤說。"媚蘭小姐,我們都弄得沒有一點主意了,我就是來求你幫忙呢。這世止事事都叫人心煩,親愛的,事事都叫人心煩啊!」「思嘉小姐病倒了嗎?"媚蘭焦急地問。"自從邦妮——以來,我就很少看見她呢。她整天關在房子裡,而巴特勒船長卻出門去——」淚水突然從嬤嬤那張黑臉上滾滾而下,媚蘭坐到她身旁,輕輕拍著她的臂膀。一會兒,嬤嬤便撩起她的黑衣襟把眼睛拭乾了。
「你一定得去幫忙我們呀,媚蘭小姐。我已經盡了我的力了,可一點用處也沒有。"」思嘉小姐——"嬤嬤挺直了腰板。
「媚蘭小姐,你和我一樣瞭解思嘉小姐嘛。那孩子到了該忍住的時候,上帝就給她力量叫她經受得起了。這件事傷透了她的心,可她經得祝我是為了瑞德先生才來的呀。"「我每次到那裡,都很想見到他,可他要麼進城去了,要麼就鎖在自己房裡,跟——至於思嘉,她像個幽靈似的,一句話也不說——快告訴我,嬤嬤。你知道,只要我做得到,我是會幫忙的。"嬤嬤用手背擦了擦鼻子。
「我說思嘉小姐無論碰到什麼事都經得住,因為她經受得多了。可是瑞德先生呢,媚蘭小姐,他從沒經受過他不願經受的事,一次也沒有。就是為了他,我才來找你。"「不過——"「媚蘭小姐,今兒晚上你一定得跟我一起回去呀。"嬤嬤的口氣非常迫切。"說不定瑞德先生會聽你的呢。他一向是尊重你的意見的。"「唔,嬤嬤,到底是怎麼回事呀?你指的是什麼呢?"嬤嬤挺起胸來。
「媚蘭小姐,瑞德先生已經——已經瘋了。他不讓我們把小姑娘抬走呢。」「瘋了?啊,嬤嬤,不會的!"「我沒有撒謊,這是千真萬確的事。他不會讓我們埋葬那孩子。他剛才親口對我說了,還沒超過一個鐘頭呢。"「可是他不能——他不是——"「所以我才說他瘋了嘛。"「但是為什麼——"「媚蘭小姐,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吧。我本來不該告訴任何人,不過,咱們是一家人,你又是我唯一能告訴的。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吧。你知道他非常疼愛那個孩子。我從沒見過一個人,無論黑人白人,是這樣疼愛孩子的。米德大夫一說她的脖子摔斷了,他就嚇得完全瘋了。他隨即拿起槍跑出去,把那可憐的小馬駒給斃了。老天爺,我還以為他要自殺呢!那時思嘉小姐暈過去了,我正忙著照顧她,鄰居們也都擠在屋裡屋外,可瑞德先生卻始終癡呆地緊抱著那孩子,甚至還不讓我去洗她那小臉的血污。後來思嘉小姐醒過來了,真謝天謝地,我才放心!我想,他們倆會互相安慰了吧。「嬤嬤又開始在流淚,不過這一次她索性不擦了。
「可當她醒過來後,到那房裡一看,發現他抱著邦妮坐在那裡,便說:'還我的女兒,她是你害死的!'"「啊,不!她不能這樣說!"「是呀,小姐,她就是那樣說的。她說:'是你害死了她。'我真替瑞德先生難過,我也哭了,因為他那模樣實在太可憐。
我說:'把那孩子交給她嬤嬤吧。我不忍心讓小小姐再這樣下去呀。'我把孩子從他懷裡抱過來將她放到她自己房裡,給她洗臉,這時我聽見他們在說話,那些話叫我聽了血都涼了。思嘉小姐罵他是殺人犯,因為讓孩子去跳那麼高的欄給摔死了,而他說思嘉小姐從來不關心邦妮小姐和她的另外兩個孩子……""別說了,嬤嬤!什麼也別說了。你真不該給我講這些事的!"媚蘭喊道。嬤嬤的話裡描繪的那幅情景,叫她害怕得心直髮緊。
「我知道我用不著對你說這些,可我心裡實在憋得慌,也不知道哪些話該說不該說了。後為瑞德先生親自把孩子弄到了殯葬處,隨即又帶回來放在他房裡她自己的床上。等到思嘉小姐說最好裝殮起來停在客廳裡時,我看瑞德先生簡直要揍她了。他立即說:'她應該留在我房裡。'同時他回過頭來吩咐我:「嬤嬤,你留在這裡看著她,等我回來。'接著他就騎馬出門了,直到傍晚時候才回來。他急急忙忙回到家裡時,我發現他喝得醉醺醺的,不過還像平常那樣勉強支持著。他一進門,對思嘉小姐和皮蒂小姐以及在場的太太們一句話也沒有,便趕緊直奔樓上去,打開他的房間,然後大聲叫我。我盡快跑到樓上,只見他正站在床邊,但因為屋裡太黑,百葉窗也關了,我幾乎看不清楚。"「這時他氣沖沖地對我說:'把百葉窗打開,這裡太黑了。'我馬上打開窗子,發現他正瞧著我,而且,天哪,媚蘭小姐,他那模樣多古怪呀,嚇得我連膝頭都打顫了。接著他說:'拿燈來,多拿些燈來!把它們全都點上。不要關窗簾或百葉窗,難道你不知道邦妮小姐怕黑嗎?'」媚蘭那雙驚恐的眼睛跟嬤嬤的眼睛互相看了看,嬤嬤不住地點點頭。
「他就是這樣說的。'邦妮小姐怕黑。'」
嬤嬤不由得哆嗦起來。
「我給他拿來一打蠟燭,他說了一聲:'出去!'然後他把門倒鎖起來,坐在裡面陪著小小姐,連思嘉小姐來敲門叫他,他也不開。就這樣過了兩天。他根本不提下葬的事,只早晨鎖好門騎馬進城去,到傍晚才喝醉酒回來,又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吃也不睡。現在他母親老巴特勒夫人從查爾斯頓趕到這裡參加葬禮來了,蘇倫小姐和威爾先生也從塔拉趕來,可是瑞德先生對她們都一聲不吭。唔,媚蘭小姐,這真可怕呀!
而且越來越糟,別人也會說閒話呢!」
「這樣,到今天傍晚,"嬤嬤說著又停頓一下,用手擦了擦鼻子。"今天傍晚,他回來時,思嘉小姐在樓道裡碰到了他,便跟他一起到房裡去,並對他說:'葬禮定在明天上午舉行。'他說:『你要敢這樣,我明天就宰了你。'"「啊,他一定是瘋了!"「是的,小姐。接著他們談話的聲音低了些,我沒有全聽清楚,只聽見他又在說邦妮小姐怕黑,而墳墓裡黑極了。過了一會兒,思嘉小姐說,'你倒好,把孩子害死了以後,為了表白自己,卻裝起好心來了。'他說:'你真的不能寬恕我嗎?'她說:'不能。而且你害死邦妮以後所幹的那些勾當我早就厭惡極了。全城的人都會唾罵你。你整天酗酒,並且,你要是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哪裡鬼混,那你就太愚蠢了。我知道你是到那個賤貨家去了,到貝爾-沃特琳那裡去了。'"「啊,嬤嬤,不會的。」
「可這是真的,小姐。她就是這樣說的。並且,媚蘭小姐,這是事實。我黑人對許多事情知道得比白人要快。我也知道他是到那個地方去了,不過沒有說罷了。而且他也並不否認。
他說:'是呀,太太我正是到那裡去了,你也用不著這樣傷心,因為你覺得這並不要緊嘛。走出這個地獄般的家,而那個下流地方便成了避難的天堂呢。何況貝爾是世界上心腸最好的女人。她決不指責我說我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呢。'"「啊,「媚蘭傷心地喊了一聲。
她自己的生活是那麼愉快,那麼寧安,那麼為周圍的人所愛護,那麼充滿著相互間的真摯親切關懷,因此她對於嬤嬤所說的一切簡直難以理解,也無法相信,不過她心裡隱隱記得一樁事情,一幅她急於要排除就好比不願意想像別人裸體一樣的情景,那就是那天瑞德把頭伏在她膝上哭泣時談起貝爾-沃特琳。可是他是愛思嘉的。那天她不可能對此產生誤解。而且,思嘉也是愛他的。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齟齬呢?夫妻之間怎麼這有這樣毫不留情地相互殘殺呢?
嬤嬤繼續傷心地說下去。
「過了一會,思嘉小姐從房裡出來,她的臉色煞白,但下顎咬得很緊。她看見我站在那裡,便說:'嬤嬤,葬禮明天舉行。'說罷就像個幽靈似的走了。那時我心裡怦怦亂跳,因為思嘉小姐是說到就做到的。可瑞德先生也是說一不二的呀,而且他說過她要是那樣幹,他就要宰了她呢。我心裡亂極了,媚蘭小姐,因為我良心上一直壓著一樁事再也忍受不住了。媚蘭小姐,是我讓小小姐在黑暗中受了驚呢。"「唔,嬤嬤,可是這不要緊——現在不要緊了。"「要緊著呢,小姐。麻煩都出在這裡呀。我想最好還是告訴瑞德先生,哪怕他把我殺了,因為我良心上過不去呀!所以我趁他還沒鎖門便趕快溜了進去,對他說:'瑞德先生,我有件事要向你承認。'他像個瘋子似的猛地轉過身來對我說:'出去!'天哪,我還從來沒這樣怕過呢!不過我還是說:'求求您了,瑞德先生,請允許我告訴您。我做的是該殺的事。是我叫小小姐在黑暗中受驚了呢。'說完,媚蘭小姐,我就把頭低下來,等著他來打了。可是他什麼也沒說。然後我又說:'我並不是存心的。不過,瑞德先生,那孩子很不小心,她什麼也不怕。她常常等別人睡著了溜下床來,光著腳在屋裡到處走動。這叫我很著急,生怕她害了自己,所以我對她說黑暗裡有鬼和妖怪呢。'"「後來——媚蘭小姐,你知道他怎麼了?他顯得很和氣,走過來把手放在我的臂膀上。這是他頭一次這樣做呢。他還說:'她真勇敢,你說是嗎?除了黑暗,她什麼也不怕。'這時我哭了起來,他便說:'好了,嬤嬤,'他用手拍著我。'好了,嬤嬤,別這樣哭了。我很高興你告訴了我。我知道你愛邦妮小姐,既然你愛她,就不要緊了。重要的是一個人的心埃'好了,他既然這樣和氣,我就膽大了,就鼓起勇氣說:'瑞德先生,安葬的事怎麼樣呢?'那時他像個野蠻人瞪大眼睛望著我說:'我的天,我還以為要是別人都不懂,可你總會懂得吧!你以為既然我的孩子那麼害怕黑暗,我還會把她送到黑暗裡去嗎?現在我就聽得她平常在黑暗中醒來時那種大哭的聲音呢。我不會讓她受驚了。'媚蘭小姐,那時我就明白他是瘋了。他喝酒,他也需要睡覺和吃東西,可這不是一切。
他真的瘋了。他就那樣把我推出門外,嘴裡嚷著:'給我滾吧!'"「我下樓來,一路想著他說的不要安葬,可思嘉小姐說明天上午舉行葬禮,他又說要斃了她。弄得家裡所有的人,還有左鄰右舍,都在談論這件事,這樣我就想到了你。媚蘭小姐。你一定得去幫我們一把。"「唔!嬤嬤,我不能冒冒失失闖去呀!"「要是你都不能,還有誰能呢?"「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嬤嬤?"「媚蘭小姐,我也說不明白。但我認為你是能幫上忙的。
你可以跟瑞德先生談談,也許他會聽你的話。他一直很敬重你呢,媚蘭小姐。也許你不知道,但他的確這樣。我聽他說過不止一次兩次,說你是他所識的最偉大的女性呢。"「可是——"媚蘭站起來,真不知怎麼辦好,一想到要面對瑞德心裡就發怵。一想到要跟一個像嬤嬤描述的那樣悲痛得發瘋的男人去理論,她渾身都涼了。一想到要進入那間照得通亮、裡面躺著一個她多麼喜愛的小姑娘的房子,她的心就難過極了。
她怎麼辦呢?她能向瑞德說些什麼才可以去緩解他的悲傷和恢復他的理智呢?她一時猶豫不定地站在那裡,忽然從關著的門裡傳來她的孩子的歡快笑聲,她猛地像一把刀子扎進心坎似的想起他要是死了呢?要是她的小博躺在樓上,小小的身軀涼了,僵了,他的笑聲突然停止了呢?
「啊,"她驚恐地大叫一聲,在心裡把孩子緊緊抱祝她深深懂得瑞德的感情了。如果小博死了,她怎能把他拋開,讓他孤零零的淪落在黑暗中,任憑風吹雨打啊!
「啊,可憐的,可憐的巴特勒船長啊!"她喊道。"我現在就去看他,馬上就去。「她急忙回到飯廳,對艾希禮輕輕說了幾句,然後緊緊摟了孩子一下,激動地吻了吻他的金色鬈發,這倒把孩子嚇了一跳。
她帽子也沒戴,餐巾還拿在手裡,便走出家門,那迅疾的步子可叫嬤嬤的兩條老腿難以跟上了。一連進思嘉家裡前廳,她只向聚集在圖書室裡的人,向驚慌的皮蒂小姐和莊嚴的巴特勒老夫人,以及威爾和蘇倫,匆匆地鞠躬致意,便徑直上樓,讓嬤嬤氣喘吁叮地在背後跟著。她在思嘉緊閉的臥室門口停留了一會,但嬤嬤輕聲說:「不,小姐,不要進去。"於是媚蘭放慢步子走過穿堂,來到瑞德的門前站住了。她猶豫不定,彷彿想逃走似的。然後,她鼓起勇氣,像個初次上陣的小兵,在門上敲了敲,並輕輕叫道:「請開門,巴特勒船長,我是威爾克斯太太。我要看看邦妮。"門很快開了,嬤嬤畏縮著退到穿堂的陰影中,同時看見瑞德那襯托在明亮的燭光背景中的巨大黑影。他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裡,嬤嬤好像還聞到他呼吸中的威士忌酒氣。他低頭看了看媚蘭,挽起她的胳臂把她帶進屋裡,然後把門關上了。
嬤嬤側著身子偷偷挪動到門旁一把椅子跟前,將自己那胖得不成樣子的身軀費勁地塞在裡面。她靜靜地坐著,默默地哭泣和祈禱著,不時撩起衣襟來擦眼淚。她竭力側耳細聽,但聽不清房裡的話,只聽到一些低低的斷斷續續的嗡嗡聲。
過了相當長一個時候,房門嘎的一聲開了,媚蘭那蒼白而緊張的臉探了出來。
「請給我拿壺咖啡來,快一點,還要些三明治。"一旦形勢緊迫,嬤嬤是可以像個16歲的活潑黑人那樣敏捷的,何況她很想到瑞德屋裡去看看,所以行動起來就更迅速了。不過,她的希望破滅了,因為媚蘭只把門開了一道縫,將盤子接過去又關了。於是,嬤嬤又側耳細聽了很久,但除了銀餐具碰著瓷器的聲音以及媚蘭那模模糊糊的輕柔語調調外,仍然什麼也聽不清楚。後來她聽見床架嘎吱一聲響,顯然有個沉重的身軀倒在床上,接著是靴子掉在地板上的聲音。
又過了一會,媚蘭才出現在門口,但是嬤嬤無論怎樣努力也沒能越過她看見屋裡的情景。媚蘭顯得很疲倦,眼睫毛上還閃著瑩瑩的淚花,不過臉色已平靜了。
「快去告訴思嘉小姐,巴特勒船長很願意明天上午舉行邦妮的葬禮,"她低聲說。
「謝天謝地!"嬤嬤興奮地喊道。"你究竟是怎麼——"「別這麼大聲說,他快要睡著了。還有,嬤嬤,告訴思嘉小姐,今晚我要整夜守在這裡。你再給我去拿些咖啡,拿到這裡來。"「送到這房裡來?"「是的,我答應了巴特勒船長,他要是睡覺,我就整夜坐在那孩子身邊。現在去告訴思嘉小姐吧。省得她再擔心了。「嬤嬤動身向穿堂那頭走去,笨重的身軀震憾著地板,但她的心裡輕鬆得唱起歌來了。她在思嘉門口沉思地站了一會,腦子裡又是感謝又是好奇,那一片紊亂已夠她受的了。
「媚蘭小姐是怎樣勝過我把事情辦成的呢?我看天使們都站在她那一邊了。我要告訴思嘉小姐明天辦葬禮的事,可我想最好把媚蘭小姐守著小小姐坐夜的事先瞞著。思嘉小姐根本不會喜歡她這樣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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