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德走了已經三個月了,在這期間思嘉沒有收到過他的任何音信。也不知道他到了哪裡,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來。
其實,他究竟還回不回來,她心裡根本沒個數。在這幾個月裡她照樣做自己的生意,表面做得是很神氣的,可心裡卻懊喪得很。她覺得身體不怎麼舒服,但在媚蘭一個勁兒的慫恿下她每天都到店裡去,好像對兩個廠子也仍然很感興趣似的。
實際上那家店舖已開始叫她生厭,儘管營業額比上年提高了兩倍,利潤源源而來,她卻覺得沒有多大意思,對夥計們的態度也愈來愈嚴厲厲和粗暴了。約翰尼-加勒格爾負責的木廠生意興隆,木料場也很快把存貨賣了出去,但給翰尼的所做沒有一點是叫她高興的。約翰尼是個同她一樣有愛爾蘭人脾氣的人,他終於受不了她那呶呶不休的責備而發起火來,便大肆攻擊了她一通,最後說:「太太,我什麼也不要了,讓克倫威爾去詛咒你吧,"並威脅說自己要走。這麼一來,她又不得不低聲下平地道歉,安撫著要他留下。
她從來不到艾希禮負責的那個廠裡去。當地估計艾希禮到了木料場辦事房裡,她也不去那裡。她知道他在迴避她,也知道,由於媚蘭的執意邀請她經常到他家去,對他會是一種折磨。他們從不單獨說話,可她卻很想問問。她想弄清楚他現在是不是恨她,以及他究竟對媚蘭說了些什麼。但是他始終對她保持一定的距離,並懇求她不要說話。他那蒼老憔悴和流露著悔恨之情的臉色更加重了她的精神負擔,同時他的木廠每週都要虧本,那也成了她心中一個有苦難言的疙瘩。
他臉上那種對目前局面無可奈何的神色,她看了覺得厭煩。她不知道他怎樣才能改善這個局面,但仍然認為是應當想些辦法的。要是瑞德,他早就會採取措施了。瑞德總是能想出辦法來,哪怕是不正當的辦法,在這一點上她儘管心中不樂意也還是非常佩服他。
如今,她對瑞德和他那些侮辱行為的怒火已經消失,她開始想念他了,而且由於很久沒有音信,想念也越來越深切了。如今,從瑞德留下的那一堆混合著狂喜、憤怒、傷心和屈辱的紊亂情緒中,愁苦已漸漸冒出頭來,最後像啄食腐屍的烏鴉蹲在她肩上。她想念他,很想聽聽他講的那些尖刻動人、叫她懷大樂的故事,看看他那可以排憂息怒的咧開嘴諷刺地大笑的模樣,以及那些刺得她痛加駁斥的嘲弄。最叫她難受地是她不能在他面前絮叨了。在這方面瑞德是使她感到很滿意的。她可以向他毫不害羞地敘述自己採用什麼方法從人們的牙縫裡敲搾他們,他聽了會大加讚歎。而別的人一聽到她提起這種事,便會大驚失色了。
她沒有他和邦妮在身邊,覺得十分寂寞,她以前從沒有想到,一旦邦妮離開便會這樣惦記她。現在她記起瑞德上次責備她的關於韋德和愛拉的那些惡言惡語,便試著拿這兩個孩子填補她內心的空虛。但這也沒有用。瑞德的話和孩子們對她的反應打開了她的眼睛,使她面對一個驚人而可怕的事實。在這兩個孩子的嬰兒時期她太忙了,太為金錢操心了,太嚴厲和太容易發火了,因此沒有贏得他們的信任和感情。而現在,要不是太晚便是她缺乏耐心和本事,反正她已經無法深入他們那幼小而隱秘的心靈中去了。
愛拉!思嘉發現她是個弱智兒童,而且的確是的,這就叫人發愁了。她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物上,就像小鳥不能在一個枝頭上待下來似的。即使思嘉給她講故事時,愛拉也經常離題去胡思亂想,用一些與故事毫無關係的問題來打斷,可是還沒等思嘉開口去回答,她已經把問題完全忘了。
至於韋德——也許瑞德的看法是對的。也許他真的怕她。這真有點奇怪,而且傷了她的自尊心。怎麼她的親生兒子,她的唯一的男孩,竟會這樣怕她呢?有時她試著逗引他來談話,他也只用查爾斯那樣柔和的褐色眉盯著她,同時很難為情地挪動著兩隻小腳,顯得十分不自在。要是他跟媚蘭在一起時,卻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並且把口袋裡的一切,從釣魚用的蟲子到破舊的釣錢,都掏出來給她看了。
媚蘭對小傢伙們很有辦法。那是用不著你去證明的。她自己的小博就是亞特蘭大最有規矩最可愛的孩子。思嘉跟他相處得比跟自己的孩子還要好,因為小博對於大人們的關心沒有什麼神經過敏的地方,每次看見她都會息動爬到她膝頭上來。他長得多漂亮啊,跟艾希禮一模一樣!要是韋德像小博那樣就好了。當然,媚蘭所以能那樣盡心照顧他,主要是因為她只有一個孩子,也用不著像思嘉那樣整天操心和工作。
至少思嘉自己是想用這樣的理由來為自己辯解的,不過捫心自問時她又不得不承認媚蘭是個愛孩子的人,她巴不得生上一打呢。所以她那用不完的滿懷鍾愛也同樣傾注在韋德和鄰居家的孩子們身上了。
思嘉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天她所感到的震驚,當時她趕車經過媚蘭家去接韋德,還在屋前走道上便聽見自己兒子提高嗓門在模仿南方士兵的號叫——韋德在家裡可整天不聲不響像只耗子呢。而像大人似的附和韋德的號叫的是小博的尖叫聲。她走進那間起居室時才發現兩個孩子手中舉著大刀在向一張沙發進攻。他們一見她便尷尬地不作聲了,同時媚蘭從沙發背後站起身來,手裡抓著頭髮,搖晃著滿頭鬈發放聲大笑。
「那是葛底斯堡,"她解釋說。"我是北方佬,無疑已徹底打敗了。這位是李將軍,"她指著小博,"這位是皮克特將軍,"她摟著韋德的肩膀。
是的,媚蘭對孩子們有一套自己的辦法,那是思嘉永遠也不會懂得的。
「至少邦妮還愛我,也高興跟我玩叫,"她心裡想。可是平心而論,她不得不承認,邦妮愛瑞德比愛她不知深過多少倍。而且說不定她再也見不到邦妮了。根據她至今所瞭解到的,瑞德可能到了波斯或者埃及,並且想永久在那裡定居了。
張。這麼一來,她就想起了那個狂亂的夜晚,並且立即滿臉通紅,很不好意思。原來就在那神魂顛倒的片刻——即使那個狂嘉的片刻也因後來發生的事情而記不清楚了——懷上個孩子了。這時她最先的感覺是高興又要添一個孩子。要是個男孩該多好呀!一個漂亮的男孩,而不得像韋德那樣畏畏縮縮的小傢伙。她會多麼喜歡他啊!那時她既有工夫去專心照料一個嬰兒,又有錢去安排他的錦繡前程,這才真正高興呢!她心中馬止產生了一個衝動,要寫封信告訴瑞德,由他母親從查爾斯頓轉去。上帝,他現在必須回來了!要是到嬰兒生下以後他才回家,那可不行!那她永遠也解釋不清了!
可是,如果她寫信去,他就會以為她是要他回家,就會暗暗笑起來,不,決不能讓他覺得她在想他或者需要他啊!
她很高興自己終於把這個衝動壓下去了,這時恰巧查爾斯頓的波琳姨媽來信了,傳來關於瑞德的第一個消息,似乎他正在那裡看望他母親。得知他至今還在這個合眾國的領土上,哪怕波琳姨媽的信很使人生氣,也畢竟叫她放心。瑞德帶著邦妮去看過她和尤拉莉姨媽,信中全充滿了對邦妮的誇獎。
「多漂亮的一個小姑娘!將來長大了,準會成為人人追求的美人兒呢。不過我想你一定知道,誰要是向她求愛,就得同瑞德來一次搏鬥,因為我從沒見過這樣鍾愛女兒的一位父親。嗯,親愛的,我想跟你說幾句心裡話。在我沒有遇見巴特勒船長之前,查爾斯頓人的確從沒聽說過關於他的什麼好話,而且人人都替他的一家感到十分惋惜。這樣我一直覺得你和他的婚姻是極不起配的。事實上,尤拉莉和我都對於是否應當接待他猶疑不決——不過,畢竟那個可愛的孩子是我們的姨外孫女嘛。這樣,當他來了後,我們一見便又驚又喜,非常的欣喜,並且發現聽信那些流言蜚語實在太不應該了。你看他是那樣逗人喜歡,長得也很帥,而且又莊重又有禮貌。何況還那麼鍾愛你和孩子呢。"「現在,親愛的,我得談談我們聽到的一些事情——一些尤拉莉和我最初不願意相信的事情。當然,我們已經聽說你有時在肯尼迪先生留給你的那店舖上所做的某些事情。我們確實聽到過一些謠言,但我們否認了。我們知道在戰後初期那些可怕的日子,那樣做是必要的,因為環境就是那樣嘛。不過現在你就來說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因為我們知道巴特勒船長的境遇相當寬裕,而且有充分的能力替你經管所有的生意和財產。我們還不怎麼瞭解那些謠傳的真相,只好把這些使我們最傷腦筋的問題坦率地向巴特勒船長提了出來。"「他有點勉強地告訴我們說,每天上午的時間你都花在那家店舖裡,也不允許別人替你經管賬目。他還承認你對一家或幾家廠子都很有興趣(我們並沒有堅持要他談這些,事實上我們乍一聽到這個消息還覺得奇怪),因此得坐著馬車到處跑,而巴特勒船長告訴我們,趕車的那個惡棍還殺過人呢。我們看得出來,他對這一點很痛心,他必然是個最寬容——實際上是已夠寬容的丈夫了。思嘉,你不能再這樣了。你母親已經不在了,你就得代替她來教導你。想想看,等到你的孩子們長大以後,知道你曾經做過生意,他們會怎麼想呢?他們一旦知道了你經常到廠子裡去,跟那些粗人打交道,受到他們的侮辱。冒著讓人隨便議論的風險,會感到多難過呀!這樣不守婦道——"思嘉沒看完就把信扔了,嘴裡還在咒罵。她彷彿看見波琳姨媽和尤拉莉姨媽坐在那間破屋子裡評判她不守婦道,她們要不是思嘉每月寄錢去,就要揭不開鍋了。天知道,如果不是思嘉不那麼守婦道的話,波琳姨媽和尤拉莉姨媽很可能此刻就沒有個棲身之地呢。這個該死的瑞德,居然把那家店舖和記賬的事以及兩家廠子的事都告訴她們了。他真是那樣勉強嗎?思嘉知道,他最樂於蒙騙那些老太太們,在她們面前把自己裝扮得既莊重有禮貌又逗人喜歡,而且是個寬容的丈夫和父親。他一定喜歡孜孜地向她們描述了思嘉在那店舖、木廠、酒館聖的種種活動,叫她們氣得不行。多壞的傢伙!怎麼他就專門幹這種缺德的事來取樂呀?
不過這滿腔的怒火很快也冷下去了。最近以來,有那麼多本來很熱衷的東西都已不復存在。要是她能夠重新得到艾希禮的刺激和光彩——要是瑞德能夠回家來逗她歡笑,那就好了。
他們事先沒有通知就回來了。到家的第一個音信是行李卸在地板上的撲通撲通的聲音和邦妮高聲喊叫:「媽媽!"思嘉急忙從自己房裡出來,走到樓梯頂,看見女兒正伸著兩條短腿合勁要踏上梯級。一隻馴順的毛色帶條紋的小貓緊緊抱在她胸前。
「媽媽給我的,"她興奮地叫道,一面抓住小貓的頸背把它提起來。
思嘉一面把她抱在懷裡,忙不迭地吻她,一面慶幸這孩子在場,就免得她跟瑞德單獨見面感到難為情了。她抬頭一看,只見他正在下面廳堂裡給車伕付錢。然後他也仰起頭來看見了她,便像往常那樣恭恭敬敬地摘下帽子,鞠了一躬。她一瞧見他那雙黑眼睛,心就怦怦跳起來了。不管他是什麼人,也不管了幹了些什麼,只要回家了她就高興。
「嬤嬤在哪裡?"邦妮問,一面扭著身子想掙脫思嘉的懷抱,她只得把她放下地來。
僅僅以若無其事的正常態度招呼瑞德,可又得向他透露懷孩子的事,這可比她預先設想的要困難得多。他上樓梯時她看著他的臉色,那是黝黑而冷漠的,那樣毫無表情難以捉摸。不,她得過些時候再告訴他。她不能現在就說出來。不過,這樣的消息應該首先讓丈夫知道,因為做丈夫的總是愛聽這種消息的。可是她覺得她聽了也未必高興。
她站在樓梯頂上,靠著欄杆,不知他會不會吻她。但是他沒有吻。他只是說:「你的臉色有點蒼白呢。巴特勒太太。
是不是沒胭脂了?」
一句想念她的話也沒有,哪怕是假意虛情的也沒有。至少在嬤嬤面前應當吻她一下嘛,但是不,眼看著嬤嬤匆匆一鞠躬便領著邦妮穿過廳堂到育兒室去了。他站在樓梯頂上她的身旁,用眼睛漫不經心地打量她。
「你這憔悴樣是不是說明在想念我呢?"他嘴上微笑著問她,但眼裡並沒有笑意。
這就是他的態度。他還會像以前那樣恨她的。她突然覺得她懷著的那個孩子已成為令人作嘔的一個負擔,再也不是她高興懷下來的血肉了,而這個漫不經心地拿著寬邊巴拿馬帽子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則是她的死對頭,是她的一切麻煩的起因了!她回答時眼睛裡充滿了怨恨是一清二楚叫你怎麼也不會忽略的,同時他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如果我臉色蒼白,那也是你的過錯,決不是像你所幼想的那樣是想念你的結果。那是因為——"唔,她原沒打算就這樣告訴他,可是太性急了便衝口而出,於是索性向他攤開,也不顧僕人們會不會聽見。"那是因為我又要有個孩子了!"他猛地吸了口氣,兩眼迅速地打量著她。接著他向前邁了一步,想要把手放在她的胳臂上,但她把身子一扭,避開了,在她那怨恨的眼光下,他的臉孔板了起來。
「真的!"他冷冷地說。"那麼,誰有幸當這個父親呢,是艾希禮嗎?"她狠狠抓住樓梯欄杆上的柱子,直到那個木雕獅子的耳朵把她的手心扎痛了。她即使對他有所瞭解,也絕沒想到他居然會這樣來侮辱她。當然,他是在開玩笑,但無論什麼玩笑也不至於開到如此難以容忍的程度!她真想用她那尖尖的指甲掐進他的眼睛裡,把那裡面的古怪光芒給消滅掉。
「你這該死的傢伙!"她的聲音氣惱得咻咻發抖,"你——你明明知道是你的。而我也和你一樣根本不想要它。沒有——沒有哪個女人願意跟你這種下流坯生孩子的。我但願——啊,上帝,我但願這是其他什麼人的而不是你的孩子呢!"她發現他那黝黑的面容突然變了,彷彿某種無法理解的情感,連同憤怒一起,使它一陣痙攣,像被什麼刺痛了似的。
「瞧!"她心裡又好氣又好笑地想。"瞧!我到底把他刺痛了!"可是那個不動聲色的老面具又回到了他臉上,他拉了拉嘴唇上的一片髭鬚。
「高興點吧,"他說,一面轉過身去開始上樓,"當心你可能會流產呢。"她頓時覺得一陣頭暈,想起懷孩子的滋味,像那種噁心的嘔吐呀,沒完沒了的等待呀,大腹便便的醜態呀,長時間的陣痛呀,等等。這些都是男人永遠也體會不到的。可他還忍心開這樣狠毒的玩笑。她要狠狠地抓他一把。只有看見他那張黑臉上有一道道的血痕,才能稍解這心頭的怨氣。她像貓似的偷偷跟著他追上去,但是他忽然輕輕一閃避到一旁,一面抬起一隻胳臂把她擋開了。她站在新打過蠟的最高一級階梯邊上,當她俯身舉起手來,想使勁去報那只伸出的胳臂時,發覺自己已站不住了,便猛地伸手去抓那根欄杆柱子,可是沒有抓祝於是她想從樓梯上往下退,但落腳時感到肋部一陣劇痛,頓時頭暈眼花,便骨碌碌,直跌到樓梯腳下。有生以來思嘉頭一次病倒,此外就是生過幾次孩子,不過那好像不算什麼。那時她可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又孤寂,又害怕,又虛弱又痛苦,而且惶惑不安。她明白自己的病情比人們說的更嚴重,隱隱約約意識到可能要死了。她呼吸時,那根折斷的肋骨便痛得像刀扎似的,同時她的臉也破了,頭了摔痛了,彷彿整個身子任憑魔鬼用火熱的鉗子在揪,用鈍刀子在割一般;有時偶爾停一下,便覺得渾身癱軟,自己也沒了著落,直到疼痛又恢復為止。不,生孩子決不是這樣。那時候,在韋德、愛拉和邦妮生下來之前兩個小時,她還能開心地吃東西呢。可現在,除了涼水以外,只要一想起吃的,便噁心得會吐。
懷一個孩子多麼容易,可是沒生下來就失掉了,卻多麼痛苦啊!說來奇怪,她在疼痛時一想起自己不能生下這個孩子就感到十分痛心呢。更加奇怪的是,這個孩子偏偏是她自己真正想要的一個!她想弄明白究竟為什麼想要它,可是腦子太貧乏了。貧乏得除了恐懼和死亡以外,什麼也無法想了。
死亡就在身邊,她沒有力量去面對它,並把它打回去,所以她非常害怕。她需要一個強壯的人站在她身邊,拉著她的手,替她把死亡趕開,直到她恢復了足夠的力量來自己進行戰鬥。
在痛苦中,怒氣已經全部吞下肚裡去了,如今她需要瑞德,可是他不在,而她又不能讓自己去請他啊!
她記得起來的是在那陰暗的過廳裡,在樓梯腳下,他怎樣把她抱起來,他那張臉已嚇得煞白,除了極大的恐懼外什麼表情也沒有,他那粗重的聲音在呼喚嬤嬤。接著,她模模糊糊地記得她被抬上樓去,隨即便昏迷了。後來,她漸漸感覺到愈來愈大的疼痛,房子裡都是低低的嘈雜聲,皮蒂姑媽在抽泣,米德大夫妻急地發出指示,樓梯上一片匆忙的腳步聲,以及上面穿堂裡攝手攝腳的動靜。後來,像一道眩目的光線在眼前一閃似的,她意識到了死亡和恐懼,這使她突然拚命喊叫,呼喚一個名字,可這喊叫也只是一聲低語罷了。
然而,就是這聲可憐的低語立即喚起了黑暗中床邊什麼地方的一個迴響,那是她所呼喚的那個人的親切的聲音,她用輕柔的語調答道:「我在這裡,親愛的。我一直守在這裡呢。「當媚蘭拿起她的手來悄悄貼在自己冰涼的面頰上時,她感到死亡和恐懼便悄悄隱退了。思嘉試著轉過頭來看她的臉,可是沒有成功。她彷彿看見媚蘭正要生孩子,而北方佬就要來了。城裡已燒得滿天通紅,她必須趕快離開。可是媚蘭要生孩子,她不能急著走呀。她必須跟她一起留下,直到孩子生下來為止,而且她得表現出十分堅強,因為媚蘭需要她的力量來支持。媚蘭痛得那麼厲害——有些火熱的鉗子在揪她,鈍刀子在割她,一陣陣的疼痛又回來了。她必須抓住媚蘭的手。
但是,畢竟有米德大夫在這裡,他來了,儘管火車站那邊的士兵很需要她,因為她聽見他說:「她在說胡話呢。巴特勒船長哪裡去了?"那天夜裡一片漆黑,接著又亮了,有時像是她在生孩子,有時又是媚蘭在大聲呼喚,媚蘭一直守在身邊,她的手很涼,可她不像皮蒂姑媽那樣愛做些徒然焦急的姿態,或者輕輕哭泣。每次思嘉睜開眼睛,問一聲"媚蘭呢?"她都會聽到媚蘭聲音在答話。她不時想低聲說:「瑞德——我要瑞德,"同時在夢中似的記起瑞德並不要她,瑞德的臉黑得像個印第安人,他諷刺人時露出雪白的牙齒。她要瑞德,可是瑞德卻不要她。
有一回她說:「她蘭呢?"答話是嬤嬤的聲音:「是我呢,孩子,"一面把一塊冷毛巾放到她額頭上。這時她煩躁地反覆喊道:「媚蘭-媚蘭,"可媚蘭很久也沒有來。因為這時媚蘭正在瑞德的床邊,而瑞德喝醉了,在地板上斜躺著,把頭伏在媚蘭的膝上痛哭不止。
媚蘭每次從思嘉房裡出來,都看見瑞德坐在自己的床上,房門開著,觀望著穿堂對面那扇門。他房裡顯得很凌亂,到處是香煙頭和沒有碰過的碟碟食品。床上也亂糟糟的,被子沒鋪好,他就整天坐在上面。他沒有刮臉,而且突然消瘦了,只是拚命抽煙,抽個不停。他看見她時從不問她什麼。她往往也只在門口站一會兒,告訴他:「很遺憾,她顯得更壞了,」或者說:「不,她還沒有問到你。你瞧,她正說胡話呢。"要不,她就安慰他兩句:「你可不要放棄希望,巴特勒船長。我給你弄杯熱咖啡,拿點吃的來吧。你這樣會把自己糟蹋的。「她很可憐他,也常常為他難過,儘管她自己已經非常疲倦,非常想睡,幾乎到了麻木的程度。人們怎麼會說他那麼卑鄙的一些壞話呢?——說他冷酷無情,粗暴,不忠實,等等,可是她卻眼看他在一天天瘦下去,臉上流露著內心的極大痛苦!她雖然自己已疲憊不堪,還是在設法要比往常對他更親切一些,只要能見到他便告訴他一些病房裡的最新情況。
他多麼像一個等待宣判的罪犯——我麼像一個突然發現周圍全是敵人的孩子。不過在媚蘭眼裡,誰都像個孩子。
但是,當她終於高興地跑去告訴他思嘉好些了時,她卻沒有料到會發現這樣的情況。瑞德床邊的桌上放著半瓶威士忌酒,滿屋子瀰漫著刺鼻的煙酒味。他抬起頭來,用呆滯的眼光望著她,儘管拚命咬緊牙關,下顎上的肌肉仍在不斷顫抖。
「她死了?」
「唔,不。她好多了。」
他說:「啊,我的上帝,"隨即用雙手抱著頭。她憐憫地守著他,看見他那副寬闊的肩膀好像打寒戰似的在抖動。接著,她的憐憫漸漸變為恐懼,因為他哭起來了。媚蘭從沒看見男人哭過,尤其是瑞德這樣的男人,那麼溫和,那麼喜愛嘲弄,又那麼永遠相信自己。
他喉嚨裡發出的那種可怕的哽咽聲把媚蘭嚇住了。她覺得他是喝醉了,而她最害怕是醉漢。不過當他抬起頭來時,她看了一下他的眼睛,便迅速走進屋裡,輕輕把門關好,然後來到他跟前。她從沒看見男人哭過,但她安扶過許多哭喪著臉的孩子。她把一隻溫柔的手放在他肩上,這時他突然雙手抱住了她的裙裾。她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時自己已在床上坐下,他卻在地板上,頭枕在她膝頭上,雙臂和雙手發瘋似的緊緊抓住她,使她痛得快受不了了。
她輕輕撫摸著他那滿頭黑髮的後腦,安慰地說:「好了!
不要緊了!她會慢慢好起來的。」
他聽了以後,便抓得更緊了,同時急切而嘶啞地說起來,嘟嘟囔囔地好像在對一座神秘的墳墓嘮叨什麼,又好像是有生以來頭一次訴說心中的真情,把自己一絲不剩地無情地暴露在媚蘭面前,而媚蘭開始時對這些一點也不理解,純粹是一副母親對孩子的態度。他一面斷斷續續地說著,把頭愈來愈深地埋在她的膝頭上,一面狠狠拉扯著她的裙裾。他的話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儘是些嚴苛而痛心的懺悔和自責,說一些她從沒聽過的連女人也不提起的隱情,使她聽了羞澀得臉上熱烘烘的,同時又對他的謙卑之情深為感動。
她拍拍他的頭,就像哄小博似的,一面說:「別說了!巴特勒船長!你不能跟我說這些事!別說了!"但是他仍在滔滔不絕像激流一般傾訴著,同時緊緊抓住她的衣裳,彷彿那就是他生命的希望所在。
他指控自己做了不少壞事,但媚蘭一點也不瞭解。他喃喃地說著貝爾-沃特琳的名字,接著狠狠地搖晃著媚蘭大聲喊道:「我殺死了思嘉,我把她害死了。你不明白。她本來是不要這個嬰兒的,並且——"「你給我住嘴!你瘋了!不要孩子?每個女人都要-"「不!不!你是要孩子的。可她不要。不要我的孩子——""你別說了!"「你不瞭解,她不要孩子,是我害她懷上的。這個——這個孩子——都是我的罪過呀。我們很久不同床了——"「別說了,巴特勒船長!這樣不好——」「我喝醉了,頭腦不清了,就存心要傷害她——因為她傷害了我。我要——我真的——可是她不要我。她從來都不要我。她從來沒有,但我努力過——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啊,求求你了!"「可是我並不知道這個孩子的事,直到前幾天——她跌下來的時候。她不知道我在哪裡,不好寫信告訴我——不過她即使知道,也不會寫信給我的。我告訴你——我告訴你,我本來會馬上回家的——只要我知道了——也不管她要不要我回來。……"「啊,是的,我知道你會回來!"「上帝,這幾個星期我人都快瘋了,又瘋又醉!她告訴我的時候,就在那兒樓綈上——你知道我怎麼來著?我說了些什麼"我笑著說:「高興點吧。當心你可能會流產呢。而她——"媚蘭突然臉色發白,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驚慌地俯視著在她膝頭上痛苦地扭動著的黑腦袋。午後的太陽光從開著的窗口斜射過來,她突然發現他那雙褐色的手多麼粗大,多麼堅強,手背上的黑毛多麼稠密。她本能地畏縮著迴避它們。
但它們顯得那麼粗暴,那麼無情,但同時又那麼軟弱無助地在她的裙裾裡絞著,扭著。
是不是他聽說並且相信了關于思嘉和艾希禮拉那個荒謬的謊言,而產生了嫉妒心呢?的確,自從那個醜聞傳出以後,他便即刻離開了這座城市。不過——不,那不可能,巴特勒船長一貫是說走就走,隨時可以出外旅行的。他為人十分理智,他決不可能聽信那些閒言碎語。如果問題的起因真是那樣,他還不設法把艾希禮斃了?或者,至少要求他們把事情說個清楚?
不,決不可能是那樣。只可能是他喝醉了酒,而且精神過於緊張,像個精神錯亂的人似的,結果心理失控,便說出些狂言亂語來。男人也像女人一樣,是經不起精神緊張的。大概有什麼事把他困住了,也許他和思嘉發生過一次的小爭吵,加重了那種心理狀態。也許他說的那些事情有的是真的,不過決不會全都是真的。唔,至少那最後一件事是這樣,一定的!沒有哪個男人會對他所熱愛的女人說這種話,而這個男人又是那樣熱愛思嘉的。媚蘭從不知道什麼叫邪惡,什麼叫殘忍。只到現在在她算是第一次碰見了,才發現它們真是不可想像和難以置信的。
「好了!好了!"她細聲細氣說。"現在別說了。我懂了。"他陡地抬起頭來,用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仰望著她,一面狠狠地甩開她的手。
「不,上帝知道你並不瞭解我!你不可能瞭解我!因為你——因為你太善良了,而無法瞭解我。你不相信我,但這些全是真的,我就像是一條狗。你知道我為什麼那樣做嗎?我是發瘋了,妒忌得發瘋。她一向不喜歡我,而我覺得我努力是能夠使她喜歡的。但她就是喜歡。她不愛我。她從沒愛過。
她愛——」
他那熱烈的醉醺醺的眼光跟她的眼睛一接觸,便把話立刻收住了,但嘴還張著,彷彿剛剛明白過來他是在對誰說話似的。她緊張得臉色發白,但眼光鎮定而溫柔、充滿著憐憫不敢置信的神色。那裡面包含明智和寧靜,而那褐色瞳深處的天真仁愛之情更使他大為震動,彷彿給了他一記耳光似的,把他腦子裡的醉意一掃而光,使他那些狂亂恣肆的話語也中途停頓了。他漸漸轉入喃喃自語,眼睛開始迴避著不再看她,眼瞼迅速地眨動著,他顯然在艱難地慢慢清醒過來了。
「我是個壞蛋,"他嘟囔著,一面疲倦地把腦袋重新埋在她的膝頭上。"不過我還沒有壞到很嚴重的地步。如果我以前告訴過你些什麼,你是不會相信的,是嗎?你太好了,所以不會相信我。我以前從沒見過一真正好的人。你不會相信我的,是嗎?"「不,我不相信你的話,"媚蘭用安慰的口氣說,同時又輕輕撫摸他的頭髮。"她會慢慢好起來的。好了,巴特勒船長!
別哭了!她會慢慢好起來的。」——
天涯在線書庫 掃瞄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