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思嘉翻來覆去睡不著。天亮以後,太陽從東邊小山上的青松後面升起,她從破床上起身,坐在窗口一張凳子上,用一隻胳臂支著沉甸甸的頭,朝窗外看去,看見了打穀場,果園,還有遠處的棉花地。一切都是那麼清新、濕潤、寧靜,碧綠。她一看見那棉花地,痛苦的心就感到一定的安慰。雖然塔拉的主人已經故去,在清早看得出這地方是有人維護的,是有個精心照料的,是寧靜的。矮矮的木雞捨外面糊著一層泥,免得讓耗子和鼬鼠鑽進去,而且用白粉刷得乾乾淨淨,用森砂蓋的馬廄也是這樣。園子裡束平地種著一行行的玉米,又黃又亮的南瓜、豆子、蘿蔔,沒有丁點兒雜草,四周是橡樹枝條做成的籬笆,顯得整整齊齊。果園裡沒有雜亂的樹叢,一行行果樹下面只有雛菊在生長。綠葉遮掩下的蘋果和長滿絨毛的粉紅桃子,在閃爍的陽光下看得格外清晰。
再朝遠處看,彎曲成行的棉花在清晨金色的天空下呈現出一片綠色,紋絲不動,成群的雞鴨正優閒的漫步向田里走去。因為在那新耕的土地裡可以找到最美味的蟲子和蜓蚰。
思嘉明白這一切都要歸功於威爾,因而心裡充滿了殷切的感激之情。她雖然對艾希禮是一片忠心,也不認為艾希禮為這興旺景象作了多少貢獻,因為塔拉的興旺絕不是靠一位種田的貴族,而是靠一個熱愛土地的"小農"的辛勤勞動。目前農場只有兩騎馬,遠沒有昔日那種氣派。當年草場上到處騾子、駿馬,棉花地和玉米地一眼望不到邊。不過現在有的這一部分也還是不錯的,那大片荒涼土地等將來日子好了還可以開墾嘛,休耕一段時間,還會更肥沃呢。
要說威爾干的話,還不僅限於種了幾英畝地,他制服了佐治亞州種田人的兩個死敵:靠種子繁殖的松樹和一蓬蓬雜亂的黑莓。他們沒有能悄悄地侵入花園、牧嘗棉田、草地,也沒有在門廓附近肆意滋生。佐治亞州有無數農場,卻很少見到這種情況。
思嘉想到塔拉幾乎變成一片荒野,心裡感到一陣後怕。幸虧她和威爾兩個人幹得不錯。他們頂住了北方佬的侵犯,也阻擋住了大自然的掠奪。最使她感到欣慰的是威爾已經告訴她,等到秋天棉花收進來以後,她就可以不再寄錢了,除非貪婪的北方佬看上了塔拉,非要課以重稅不可。她知道,要是沒有她的幫助,威爾的日子會是非常艱難的,但她佩服而且敬重他那種獨立的精神。過去他的身份是雇工,思嘉給的錢他都是接受的,可是現在他就要當思嘉的妹夫了,要當一家之主了,他就想靠自己努力了。確實可以說,威爾是上帝為她安排的。
頭一天晚上,波克就把墓穴挖好了,緊挨著愛倫的墓。此時他手執鐵鍬,站在濕潤的紅土後面,等著過一會兒把土鏟回去。思嘉站在他的身後,躲在一棵矮小的疙裡疙瘩的雪松下面一小片樹蔭裡。六月的清晨,赤熱的歸光灑在她身上,呈現出無數的斑點。她兩眼望著別處,盡量不看面前那紅土墓穴。吉母-塔爾頓,小休-芒羅、亞歷克斯-方丹和麥克雷老頭兒最小的孫子,他們四個人用兩塊木板抬著傑拉爾德的棺木從房子裡走出來,沿著小路歪歪斜斜地慢慢走來,後面,隔著一段適當的距離,跟著一大群鄰居和朋友,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默默地往前走,當他們來到花園裡充滿陽光的小路上的時候,波克把頭靠在鐵鍬把頂上,哭起來。思嘉看到波克的頭髮,幾個月前她去亞特蘭大時還是烏黑發亮的,現在卻已一片花白了,心裡不禁感到驚訝。
思嘉覺得有些疲倦。她托上帝的福,昨天晚上就把眼淚哭干了,所以現在她能站在那裡,眼睛幹幹的。蘇倫在她身後掉眼淚,這哭聲使她無法忍受,要不是攥緊了拳頭,真會轉身在那發腫的臉上給她一耳光。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父親的死是蘇倫造成的,照理說,在對她不滿的眾位鄰居面前,她應該克制自己的感情。那天清晨,沒有一個人和她說話,也沒有人向她投以同情的目光。大家都默默地與思嘉親吻,與握手,悄悄地對卡琳甚至對波克說些安慰的話,看見蘇倫,卻像沒這麼個人似的。
他們認為,蘇倫的過錯不僅是殺害了自己的父親。她還曾設法使父親背叛南方。在當地那種嚴厲的封閉的社會裡,這樣做就等於背叛他們大家的榮譽。她打破了本地區在世人面前展示的牢固的聯合陣線,她企圖向北方政府要錢,這就和從北方來的冒險家和投靠北方的南方人站到一邊去了,而這樣的人比北方軍的大兵還要遭憎恨。她出身於一個歷史悠久的堅決支持聯盟的家庭,出身於一個農場主的家庭,卻投靠了敵人,從而給本地的所有家庭帶來了恥辱。
送葬的人一方面因為忿怒而激動,另一方面因為悲傷而沉悶,其中有三個人尤其如此,一個是麥克雷老頭兒,自從多年前傑拉爾德從薩凡納搬到這裡,他們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另一個是方丹老太太,她喜歡傑拉爾德,因為他是愛倫的丈夫,還有一個是塔爾頓太太,她對傑拉爾德比對別的鄰居更親近些,她常常說,當地只有傑拉爾德一人能分得出公馬和閹馬。
葬禮之前,在停放靈柩的客廳裡,這三個人怒容滿面,艾希禮和威爾一看這情況,感到有些緊張,就來到愛倫生前的辦事房裡商量對策。
「他們有人要譴責蘇倫,"威爾直截了當地說,一面說,一面把一根稻草放進嘴裡咬成兩段。"他們自以為有理由譴責她。也許他們是對的。這一點,我管不著。可是,艾希禮,無論他們說該說不該說,我們都不能贊成,因為我們是家中管事的男人。這樣一來,就會出麻煩。誰能想個法子,別讓麥克雷老頭講話,他聾得像個木頭樁子,他要是講起來,誰阻止他,他也聽不見。你清楚,方丹老太太要是勞叨起來,天底下誰也沒法讓她停下來,而塔爾頓太太,你沒看見嗎,她每次見到蘇倫,紅眼珠子不停地轉。她現在什麼都聽不進去,到了急不可耐的地步。他們要是說些什麼,我們就非得頂他們不可。即使不和鄰居頂嘴,現在我們這裡的麻煩事也就夠多的了。"艾希禮歎了口氣,他非常擔心。鄰居們的議論,他比威爾更清楚。而且他知道,在戰前,鄰居之間的爭吵,甚至互相開槍,多半是因為送葬者要對著死者的靈柩講幾句話這種習俗而引起的。這葬者往往都是說些讚美的話,但也不盡然,有時說話者的本意是要表示極大的尊敬,而死者的親屬過於敏感,卻產生了誤會,因此棺材上面剛填完最後一銑土,接著就出現了麻煩。
瓊斯博羅和弗耶特維爾這兩個地方的衛理公會牧師和浸禮會牧師都表示願意來幫忙,但是都被婉言謝絕了。既然沒有牧師,就由艾希禮拿著卡琳的《忠誠福音》來主持儀式。卡琳信奉天主教,姐妹們中她最虔誠,對于思嘉沒有想到從亞特蘭大請一位牧師來十分不滿。後來人們提醒她,等以後有牧師來主持威爾和蘇倫的婚禮時,還可以到傑拉爾德墳上去祈禱一番,這才使她的氣消了一點。就是她極力反對請附近的新教牧師,而把儀式交給艾希禮來主持,她還把書中該讀的段落作了記號。艾希禮在這位老秘書的幫助下可以主持儀式,但他明白自己肩負著防止出麻煩的重任,同時也瞭解老鄉們的火爆脾氣,不知怎樣主持才好。
「真沒主意,威爾,"艾希禮一面抓著光亮的頭髮,一面說。"我既不能把方丹老太太和麥克雷老頭兒打倒在地,也不能摀住塔爾頓太太的嘴不讓她說話。他們起碼會說蘇倫是個殺人犯,是叛徒。要不是她,奧哈拉先生是不會死的。這種對著死者說話的習俗真是要命。這是一種野蠻的作法。"「你聽我說,艾希禮,"威爾慢條斯理的說。"我今天決不讓任何人譴責蘇倫,不管他是怎麼想的,你等著看我的吧。你念完了經書,作完了祈禱,說'誰想講幾句話嗎',這時你就朝我看一看,我就頭一個出來講話。"思嘉呢,她看著那幾個人抬著棺材勉強進了小門,來到墓地,她壓根兒沒有想到儀式之後會出什麼麻煩。她心裡十分沉重,覺得父親這一入土,意味著她與往昔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之間的紐帶又少了一條。
抬棺材的人終於把棺材放在墓穴旁,站在了一邊,同時活動活動酸疼的手指。艾希禮、媚蘭和威爾依次來到墓地,站在奧哈拉家三姐妹的身後,比較親近的鄰居擠了進來,其他的人站在磚牆外面。思嘉頭一次和這些人見面,對這麼多人來送葬有些驚訝,也很感動。交通不便,來的人就算很多了,總共大約有五六十人,有些人是遠道而來的,思嘉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得到消息,及進趕來的。有些是全家帶著黑奴從瓊斯博羅、費耶特維爾和洛夫喬伊趕來的。許多小農場主從河那邊趕了很遠的路來參加葬禮,在場的還有幾個從山林的沼澤地來的窮苦人,沼澤地的男人都是細高個子,留著長鬍子,身穿租毛外衣,頭戴浣熊皮帽,長槍,隨便掛在胳臂上,口裡含著煙葉,他們的老婆也都來了。這些女人光著腳站在鬆軟的紅土地上,下嘴唇上沾滿了煙末。她們頭戴遮陽帽,臉色發暗,彷彿得了瘧疾,但都是乾乾淨淨,漿過熨過的印花布衣服顯得發亮。
左鄰右舍是全體出動了,方丹老太太面容憔悴,臉色發黃,像是一隻掉了毛的鳥,倚著手杖在那裡站著,站在她身後的是薩利-芒羅-方丹和年輕的方丹小姐。她們小聲懇求老太太。甚至拽她的裙子,想讓她坐在矮牆上,可老太太就是不肯坐。老太太的丈夫,人們管他叫老大夫,沒有在場,他已經在兩個月之前去世了,那以後,許多生活的樂趣就從老太太的眼睛裡消失了。凱瑟琳-卡爾弗特-希爾頓獨自一人站在那裡,這倒也合適,因為目前這場悲劇,她丈夫也是有責任的。她戴著一頂褪了色的遮陽帽,低垂著頭,思嘉驚訝地到看凱瑟琳是細紗長裙上掛著油漬,手上長了黑斑,也不乾淨,指甲蓋底下都是泥。如今的凱瑟琳已經失去了上流社會的風度。她窮了,不僅如此,她貧困潦倒、無精打采、邋邋遢遢,無可奈何地混日子。
「她不定哪一天就會嚼煙末了,說不定她已經嚼上了。"思嘉想到這裡,感到驚恐不巡,"我的天哪!真是今非昔比啊!"她打了一個冷戰,趕忙把眼光從凱瑟琳身上移開,因為她意識到上流社會與窮百姓之間的距離是微乎其微的。
「我就是比別人能幹,"思嘉這樣想。她又想到南方投降以後,她和凱瑟琳是在同樣的條件下幹起來的,都是一個腦袋兩隻手,心裡感到一陣寬慰。
「我幹得不錯,"她一面想,一面仰起臉來,露出了微笑。
她這微笑只笑了一半便收斂起來,因為她注意到塔爾頓太太正瞪著大眼盯著她。塔爾頓太太眼圈都哭紅了,她用責備的目光瞪了思嘉一眼以後,又把目光轉到蘇倫身上,她那異常憤怒的眼光說明蘇倫要倒霉了。在她和她丈夫身後站著塔爾頓家的四個姑娘,她們的紅頭髮對眼前這嚴肅的場合不是合適的,她們那紅棕色的眼睛和歡蹦亂跳的小動物的眼睛一樣,又精神,又讓人害怕。
過了一會兒,艾希禮站出來,手裡拿著卡琳的舊經書《忠誠福音》,這時大家都不再走動,帽子都摘了,兩手交叉著,連裙子的啊啊聲也聽不見了。艾希禮低頭站了一會兒,陽光照得他那一頭金髮閃閃發光。人群中間沒有一絲聲音,微風吹過木蘭的枝葉發出的竊竊私語可以聽得清清楚楚,遠處一隻模仿鳥不停地發出刺耳的哀鳴,讓人無法忍受。艾希禮開始讀祈禱文,所有的人都低頭聽他用洪亮而有節奏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讀那簡短而莊重的經文。
「啊!他的聲音多好聽啊!"思嘉想著,喉嚨裡感到一陣哽咽。"如果爸爸的葬禮說一定得有人主持,我倒願意讓艾希禮來主持。我寧願讓他主持,也不讓一個牧師來主持。我寧願讓他也不願讓一個生人來掩埋父親的遺骨。"艾希禮該讀煉獄裡的靈魂一節了,這一節也是卡琳作了記號讓他讀的,但是他突然停下來,把書合上了。只有卡琳發現他沒讀這一切,她感到困惑,就抬起頭來,只聽艾希禮接著讀起了主禱文。艾希禮這樣做,是因為他知道在場的人有一半從沒有聽說過煉獄,如果他們聽了後發現他暗示像奧哈拉先生這樣的好人也沒有能直接進入天堂,即使是在祈禱文中所這種暗示,也會認為他是進行人身攻擊。因此,他尊重大家的意見,把煉獄這一切省略了。大家熱情地跟著他讀主禱文,但是在他開始讀"萬福馬利亞"的時候,大家的聲音逐漸減弱,以至於完全沉靜下來,使人感到尷尬,他們以前可從來沒聽說過這篇祈禱文,於是開始偷偷地交換眼色,只有奧哈拉家的小姐們,媚蘭,還有幾個僕人跟著說:「請為我們祈禱,現在以及將來我們死的時候都為我們祈禱。阿門。"艾希禮抬起頭來,站了一會兒,不知怎樣進行下去。鄰居們用期待的眼光看著他,同時調整了一個姿勢,站得隨便一點,等著聽期講話。大家都覺得儀式還應該繼續下去,誰也沒想到他主持的這天主都祈禱儀式就要結束了。這裡的葬禮一向拖得很長。衛理公會和浸禮會的牧師主持葬禮,沒有固定的祈禱文,而是根據具體情況邊想邊說,而且往往都要說得所有送葬的人落淚,死都家屬中的婦女嚎啕大哭,為親密的朋友舉行的葬禮,如果只讀幾篇簡短的祈禱文就算完了,鄰居們是會感到驚訝,感到傷心,感到忿怒的。這一點,艾希禮比誰都清楚。人們會把這件事當做飯桌上的話題談上幾個星期,老百姓會認為奧哈拉家的小姐們對父親不夠敬重。
所以,艾希禮很快瞧了卡琳一眼,表示歉意,接著就又低下頭,背誦起聖公會葬禮祈禱文來了,他以前曾多次在"十二橡樹"村用這篇祈禱文給奴隸們送葬。
「我能使你復活,我能給你生命。……無論何人。……凡信我者,必將永生。「這篇祈禱文他也沒有記得很清楚,所以他背得很慢,有時甚至停下來,回憶下面應該怎麼說。但是他這樣一字一頓地說,卻使得艾希禮的話更為感人。一直沒有掉淚的人現在開始紛紛掏手絹了。虔誠的衛理公會教徒和浸禮會教徒都認為這是一次天主教儀式,起初他們以為天主教儀式都是莊嚴肅穆,不動感情的,現在也改變了他們的看法,思嘉和蘇倫都毫無覺察,還覺得艾希禮的話又入耳又動聽。只有媚蘭和卡琳已經悲傷過度,看到艾希禮這樣胡鬧又感到非常傷心,但是沒有出來制止。
艾希禮背完以後,睜大他那雙悲哀的灰色的眼睛,環顧四周。接著他與威爾交換了個眼色,就說:「有誰想講幾句話嗎?"塔爾頓太太的嘴唇動了一動,顯得非常緊張,可是沒等她開口,威爾就吃力地邁步向前,站在棺材面講起話來。
「朋友們,"他用平靜的語調說,"我頭一次出來講話,也許你們會覺得我太狂妄了,因為我是大給一年前認識奧哈拉生先的,而你們認識了已經二十年,或者二十多年了,但是我有一條理由:他要是能夠活上一個月,我就可以他爸爸了。「人們露出驚訝的神色,這些人都是很有教養的,不會悄悄說話,但他們的腳交替挪動,眼睛轉身卡琳。卡琳低著頭站在那裡,大家都知道威爾一下愛著卡琳,威爾看到大家都向那邊看,便若無其事地繼續說下去。
「因為我即將和蘇倫小姐結婚,只等牧師從亞特蘭大前來主持婚禮,我想我是有權第一個講話的。"威爾的話還未說完,人群裡就出現了一陣輕微的騷動,發出了像蜜蜂嗡嗡叫的忿怒的聲音。這聲音裡既包含著憤怒,也包含著失望。大家都喜歡威爾,都尊敬他,因為他為塔拉出了大力。大家也都知道他喜歡卡琳,因此當他們聽到他要和最近最受大家鄙視的人結婚的消息時,感到無法接受。善良的威爾怎麼會和那個卑鄙可惡的小人蘇倫-奧哈拉結婚呢?
氣氛一度十分緊張。塔爾頓在太太兩眼射出了憤怒的目光,嘴唇動了動,彷彿要說什麼,卻沒有說出聲來。在一片寂靜之中,可以聽見麥克雷老頭高聲懇求孫子告訴他剛才威爾說了些什麼。威爾面對眾人,臉色依然溫和,但他那雙淺藍色的眼睛卻好像在說,看誰敢對他未來的妻子說三道四。霎那間人們難以決定,他們既疼愛威爾又鄙視蘇倫。後來還是威爾勝利了。他繼續講下去,他們剛才的停頓是講話中自然的停頓。
「奧哈拉先生風華正茂的時候你們就認識他了,而我不認識他。我只知道他是位善良的老先生,不過有點糊塗。我從你們那裡瞭解到他過去的所作所為。我想在這裡說的是:奧哈拉先生是一位愛爾蘭戰士,是南方的一位高尚的人,是最忠於聯盟的一個人。這三種品質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這是很難能可貴的,以後恐怕也不會有很多像他這樣的人,因為產生像他這樣的人的時代和他本人一樣,已經過去了。他是在國外出生的,我們今天給他送葬,但是他比我們所有送葬的人更肯有佐治亞人的特質。他和我們共同生活,他熱愛我們的土地,說真的,他和那些戰死的士兵一樣,是為我們的事業而死的。他是我們當中的一員,他有我們的優點,也有我們的缺點,有我們的長處,也有我們的短處。他的一個優點就是一旦他決心做某種事情,那就什麼力量也阻攔不住他,什麼人也嚇不倒他,任何來自外界的東西都不能把他怎麼樣。"「當時英國政府要絞死他,他並不懼怕,他離開家,跑了。
他剛來美國的時候很窮,可是他一點也不怕,他找到了工作,掙到了錢。這個地方原來是一片荒野,剛和印度安人趕走,他來開發這個地方,可是他一點也不怕。他硬是在荒野之中開出一個大農常戰爭爆發以後,他的錢越來越少了,可是他不怕再過窮日子。北方佬來到塔拉以後,要燒他的房子,要殺死他,可是他一點也不怕,他們也沒有把他怎麼樣,他就直挺挺地站在那裡,寸步不讓。所以我說他具有我們的優點,任何來自外界的力量也不能把他怎麼樣。"「但是他也有我們的缺點,他是可以從內部攻破的。我的意思是說,雖然整個世界都不能把他怎麼樣,他的心卻能做到這一點。奧哈拉太太去世的時候,他的心也死了,他被攻破了。後來我們看到的奧哈拉先生已經不是原來的奧哈拉先生了。"威爾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掃視了一眼周圍的人們。他們站在烈日之下,好像入了神,固定在地上了。無論他們對蘇倫多麼憤慨,這時也都忘得乾乾淨淨。威爾的目光在思嘉身上停了片刻,眼角微微眨了眨,彷彿內心裡在在微笑,以給她一些安慰。思嘉一直在抑制著自己的淚水,這時的的確確感到的了安慰。威爾的話句句在理,他沒有說什麼在另一個更美好的世界裡團聚之類不中聽的話,也沒有勸她屈從於上帝的意旨,而思嘉聽到在理的話,總感到增加了力量,得到了安慰。
「我希望大家不要因為最後出了那樣的事對死者有所輕視。你們大家,還有我,也都和他一樣,我們也有同樣的短處,同樣的弱點。任何人都不能把他怎麼樣,也不能把我們怎麼樣,無論是北方佬,還是從北方來的的冒險家,無論是艱難的生活,苛捐雜稅,還是嚴重的飢餓,都不可能把我們怎麼樣。但是我們心中的弱點卻能在瞬間把我們毀掉。不一定要失去親人才觸動我們的感情,像奧哈拉先生那樣。人好比一部機器,都有一個發條,而這發條又因人而異。我的意思是:如果誰身上的發條斷了,他就不如死了的好。在當今的世界上沒有他的位置,他還是死了更快活。……所以我說你們大家現在不必為奧哈拉先生感到痛苦。昔日謝爾曼來到這裡,奧哈拉先生失去妻子的時候,倒是應該感到悲痛的。現在他的軀體去和他的心會合了,我們就沒有理由為他感到悲痛了,如果還感到悲痛,就太自私了。我愛他就像愛自己的父親,所以才這樣說。……如果大家不介意,咱們就講到這裡。
家屬都很難過,別再增加他們的痛苦了。"威爾說完這話,轉向塔爾頓太太,放低了聲音說:「夫人,能不能請您扶著思嘉回屋裡去?讓她在太陽底下站這麼時間不合適。方丹老太太看上去精神也不大好,我可不是說她有對死者不尊敬的意思。"話題突然從頌揚死者轉到思嘉身上,使她感到很驚訝,大家都把目光向她投來,她臉立時就紅了,覺得很難為情。她懷孕已經很明白了,威爾為什麼還要加以宣揚呢?她不好意思而又氣憤地瞪了威爾一眼,威爾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她只好屈服了。
威爾的眼神好像在說:「請吧!我是有意這樣做的。"他已經成了這個家的主人了。不過思嘉不想大鬧一番,所以無可奈何地朝塔爾頓太太走去,由於威爾故意把塔爾頓太太的注意力從蘇倫身上引開,引到生育問題上來,而這又正是她一向最感興趣的問題,無論是動物生育還是人生育都一樣,因此這時她就挽起了思嘉的胳臂。
「到屋裡去吧,我的寶貝兒。」
她一面說,臉上一面露出非常熱心的樣子,思嘉只得由她攙著走,人們給她讓出一條通路來,大家低聲向她表示同情,有人在她走過時還抻出手拍拍她,表示慰問。她走到方丹老太太面前時,老太太伸出一隻乾瘦的手,說:「孩子,我扶著你進去吧。"她還用嚴厲的目光看了看薩利和年輕的方丹小姐,說:「你們不用來,我不要你們。"她們慢慢穿過人群,人們隨即又合擾了,她們沿著樹蔭下面的小路向房子走去。塔爾頓太太顯得太熱心,使勁托著思嘉的胳膊肘,幾乎每走一步都要把思嘉提得腳不著地了。
等她們走遠了,別人聽不見了,思嘉激動地說:「威爾為什麼這樣說?這等於說:'你們看哪!她要生孩子了!'"「怎麼,難道你不真是要生孩子嗎?"塔爾頓太太說。"威爾那樣做是對的。你本來就不該在大太陽底下站著。你要是曬暈倒了,就會引起流產的。"「威爾並不是擔心她流產,"方丹老太太一面氣喘吁吁地說,一面吃力地穿過前院朝房前的台階走去,老太太心眼多,對剛才的情況看得明白,因此臉上帶著笑容。"威爾幹得漂亮。
比阿特裡斯,你要知道,他既不希望你也不希望我在墓旁再待久了。他怕我們說些什麼,只好用這樣方法把我們打發走……。……還不光是這樣。他還不願意讓思嘉聽見土塊落在棺材上的聲音。他這樣做是對的。思嘉,你要記住,你只要沒聽見往棺材上蓋土的聲音,死去的人對你說來還沒有死。可是你一旦聽見那聲音。……那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種聲音,因為它意味著終結。……要上台階了,扶我一下,孩子,幫我一把,比阿特裡斯。思嘉用不著枴杖,也用不著你攙她。我倒正像威爾剛才說了,精神不大好。……威爾知道你是你父親的寵兒,你已經夠受的了,他不想讓你受更多的罪。他覺得你那兩個妹妹會比你好受一點。蘇倫做了虧心事,理應在那裡頂著。卡琳有上帝保佑,而你就沒有什麼可依靠的了,孩子,是不是?"「是的,"思嘉回答道。她一面攙著老太太上台階,一面暗自吃驚,老太太-E著嗓子說話,說得很有點道理。"我從來沒有什麼依靠,只依靠過我母親。「「可是你失去母親以後是能獨立生活的,是不是,有些人就不行。你爸爸就是這樣,威爾說得地,你用不著難過。你爸爸離開你媽愛倫就沒法生活,現在他去了,反而好了,我也一樣,等我去跟我那大夫作伴的時候就好了。"她說這話並沒有想博得別人的同情,那兩個攙她的人也沒有她表示同情。她講得很輕鬆,自然,彷彿老伴依然活著,就在瓊斯博羅,坐上小馬車,一會兒就可見面。老太太的確太老了,經歷的事也太多了,所以她是不會怕死的。
「不過,您也可以獨立生活呀,"思嘉說。
老太太愉快地看了她一眼,說:
「是呀,不過有時候是很難受的。」
「哎,老太太,"塔爾頓太太插話說,"你不應該對思嘉說這樣的話。她已經夠難過的了。她從外地趕回來,衣裳這麼瘦,心裡又這麼難過,天氣又這麼熱,這就足以讓她流產了,你還在這裡說什麼痛苦啊,悲傷埃"「活見鬼!"思嘉煩躁地說:「我並不覺得難過,我不是那種受點風寒就會流產的笨蛋。"「那很難說。「塔爾頓太太懷著無所不知的神情說。"我的頭胎就流產了,就因為我看見一隻公牛用犄角拱傷了我們的一個黑奴。你還記得我那匹棗紅馬吧?它叫乃利,你從來沒見過那麼壯的馬,可是它容易緊張,它懷駒的時候,要不是我看得緊,它就——"「快別說了,比阿特裡斯,"老太太說。"思嘉肯定不會流產的。咱們在過道裡坐一會兒吧,這裡有過堂風涼快,比阿特裡斯,你到廚房去看看有沒有脫脂牛奶,給我們拿一杯來,要不就到放食品的地方看看有沒有酒,我現在可以喝上一杯了。咱們就坐在這兒,等他們告別以後再走。"塔爾頓太太打量了思嘉一番,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思嘉該上床去歇歇了,"好像她什麼都懂,連預產期是幾點幾分都能計算出來。
「去吧,"老太太一面說,一面用手杖捅了她一下,塔爾頓太太隨手把帽子往碗櫥上一扔,用手指攏了攏她那濕漉漉的紅頭髮,朝廚房走去。
思嘉往後靠在椅背上,解開緊身衣最上面的兩個扣子,過道因屋頂很高,使屋裡陰涼,再加上過堂風從後面一直吹到前面,在太陽底下曬了一陣之後,感覺特別涼爽,思嘉順著過道看去就能看到客廳,傑拉爾德的靈柩原來就停放在這裡。
不過此刻她顧不上多想父親,又把眼光移支壁爐上方懸掛的祖母羅畢拉德的肖像。這幅肖像雖然有刺刀破壞的痕跡。但那高挽的頭髮,那半袒的胸脯和那冷漠高傲的神態,依然和往常一樣,使她感到精神振奮。
「我真不知道,比阿特裡斯-塔爾頓究竟是丟了孩子心疼,還是丟了馬匹更心疼,"方丹老太太說。"她對吉姆和那幾個女兒一向不大關心,你知道嗎?她就是威爾剛才所說的那種人。她身上的發條已經斷了。有時候我覺得說不定哪天她也會走你爸爸的那條路。她只有親眼看著人生孩子馬下駒兒的時候才高興,此外她就沒有高興過。她那幾個女兒也都沒有出嫁,而且沒希望能在本地找到丈夫,所以她就沒有什麼好操心的。她就是這麼個怪人。……威爾說要娶蘇倫,這是真的嗎?"「是真的,"思嘉兩眼盯著老太太說。她記得過去怕這位方丹老太太怕得要命。可現在,她長大了,老太太要是再來摻和什麼,她就會立刻對老太太說去見鬼去吧。
「他可以找一個更好的嘛,"老太太坦率地說。
「是嗎?"思嘉頂了她一句。
「別那麼神氣了,小姐,"老太太尖刻地說。"我並不想說你那寶貝妹妹的壞話,我剛才要不是從墳地裡走開,也許是會說些什麼的。我覺得既然現在這裡男人少,威爾可以從大部分女孩子裡隨便挑。有比阿特裡斯的四隻野貓,有芒羅家的向個女兒,還有麥克雷家——」「他準備娶蘇倫,就這麼定了。"「蘇倫能撈到他,真是走運。"「塔拉能撈到他,才真是走運呢。"「你很喜歡這個地方吧,是不是?「「是的。"「那你就只圖有個男人來照料塔拉,竟不考慮等級而讓她下嫁嗎?」「等級?"思嘉說,她對老太太的這種想法感到驚訝。"什麼等級?現在講等級有什麼用,女孩子只要能找到一個丈夫來照顧她就行了。"「這個問題值得研究,」老太太說。"有人會說你這是合乎常理的。有人會說你這是界限模糊了,而這界限是絲毫模糊不得的。威爾無論怎樣說也不能算是上等人,而你們家有些人卻是上等人埃」老太太敏銳的目光落到思嘉的祖母羅畢拉德的肖像上去了。
這時思嘉想到威爾,他身材瘦削,其貌不揚,但性情溫和,總在嚼一根草根兒,看上去無精打采,南方的窮苦人大都是這樣子。他沒有什麼有錢有勢血統高貴的祖先。他家裡最初踏上佐治亞州土地的人說不定欠了奧格爾索普的債,也說不定還是個奴隸。威爾也沒上過大學,實際上他受過的教育不過是在邊遠的學校裡念過四年書。他誠實可靠,踏實肯幹,不過他的確不是上等人。用羅畢拉德那樣的標準來衡量,蘇倫嫁給她,確實是降低身份了。
「看來你不反對讓威爾到你們家來了?」
「是的,"思嘉正顏厲色地答道。老太太要是敢來反對,思嘉就會毫不猶豫地朝她撲過去。
沒想到老太太卻說:「你吻我一下吧。"她一面說,一面微笑,表現出極力讚許之意。」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喜歡你。
思嘉,你從小就固執,硬得像個山核桃,我不喜歡固執的女人,除我自己不算。不過我的確喜歡你處理事物的方法。對於你無能為力的事,即使你不贊成,也不大吵大鬧。你好比一個好獵手,做起來來乾淨利落。"思嘉笑了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看著老太太把佈滿皺紋的臉湊了過來,她便順從地輕輕吻了一下,雖然她不大明白老太太這番稱讚是何用意,但她還是感到很高興。
「你讓蘇倫嫁給一個下等人,雖然這裡人人都喜歡威爾,可還是會有許多人要議論的。他們會異口同聲說威爾是個好人,同時又說奧哈拉家的小姐尊下嫁多麼可怕。不過這種話你也不必介意。"「我從來不介意別人說些什麼。"「這我倒也有所耳聞,"老太太的語氣裡有點尖酸刻薄的味道。"不論人們議論什麼,你別介意就是了。這門親事說不定會很美滿的。當然嘍,威爾結婚以後也還是一副窮光蛋的樣子,他的語法也不會有什麼進步,他即使能賺上一大筆錢,也不可能像你父親那樣,為塔拉增添一分光彩。窮光蛋不可能有多少光彩的,不過威爾是個正直的人,他知道應該怎麼辦。剛才在墳地裡,我們的想法全是錯誤的,只有像他這樣一個天生正直的人才才能時加以糾正。世上沒有什麼東西能拿我們怎麼樣,可是我們自己要是老想恢復失去的東西,老想著過去,就會毀了我們自己。對蘇倫來說,對塔拉來說,威爾的確是不錯的。"「這麼說來,您是贊成我讓他娶蘇倫了?"「不,"老太太用疲倦而痛苦的聲音說,但語氣很堅定。
「贊成窮光蛋和名門世家通婚?不可能!我怎麼能贊成讓下等人和上等人結合呢?說起來,窮光蛋也是善良的,可靠的,誠實的,不過——"「可是您剛才還說這門婚事可能會是美滿的呀!"思嘉驚訝地說。
「唔,我認為蘇倫嫁給威爾是件好事,其實她嫁給任何人都是件好事,因為她很需要有一個丈夫。到哪兒去找呢?你又到哪兒找這一個好管家,來照料塔拉呢?不過這不等於說我喜歡眼下這種狀況,你不也一樣嗎?"「可是我喜歡眼下這種狀況,"思嘉一面想,一面琢磨著老太太的意思。"威爾娶蘇份,我是高興的。她為什麼會認為我介意呢?她憑想像就認為我介意,她總是這樣。"思嘉感到莫名其妙,而且有點不好意思。別人把他們自己的情緒和想法強加於她,說她如何如何,她當然不理解,也不好意思。
老太太扇著棕櫚葉做的扇子,興致十足地接著說:「我和你一樣,也不贊成這樁婚事,但又講究實際,你也一樣。碰上不順心的事,而又沒有辦法,喊叫哭鬧都無濟無事。這樣一對付生活中的曲折是不行的。我們家和老大夫家經歷的曲折比誰都多,所以我知道該怎麼辦。要說我們有什麼格言,那就是:'不要喊叫只要笑,時機自然會來到。』許多難關,我們都是這樣渡過的,一面笑,一面等待機會,我們已成了渡過難關的專家了。這也是不得已埃我們壓寶總不到點子上。
碰上胡格諾教派,我們逃出了法國,碰上查理一世的保王黨,我們逃出了英格蘭,碰上邦尼-普林斯-查理,我們逃出了蘇格蘭,碰上黑人,我們逃出了海地,現在又讓北方佬給收拾了。可是每一次我們用不了幾年就又出人頭地了,你知道裡面是什麼緣故嗎?"說到這裡,她把頭一搖,思嘉覺得說她像一隻懂事的老鸚鵡,真是再像不過了。
「我不知道,我真是不知道,"思嘉客平地回答說。不過她實在討厭透了,和那天聽老太太講克裡克人1暴動的故事一樣厭煩。
「那你就聽我說。我們對不可能迴避的事實總是低頭的。
我們不是小麥,而是蕎麥。小麥熟了的時候,因為是乾的,不能隨風彎曲,風暴一來,就都倒了。蕎麥熟了的時候,裡面還會有水分,可以彎曲。大風過後,幾乎可以和原來一樣挺拔。我們不是挺著脖子硬幹的那種人。颳大風的時候,我們是柔和順從的,因為我們知道這樣最有利,遇到困難,我們向無法迴避的事情低頭,而不需要大吵大鬧,我們微笑,我們幹活,這樣來等待時機。等到我們有力量的時候,就把那些墊腳石踢開,這就是渡過難關的竅門,我的孩子。"她停了停又接著說:「現在我可把這穿門兒教給你了。"老太太說罷,大聲地笑起來,雖然她的話相當惡毒,她卻好像覺得十分有趣,看樣子她以為思嘉會對她的話有所AE-par論,可是思嘉還不大理解她這番話,一時也沒有什麼好說。
「你沒看見。"老太太繼續說,"我們的人倒了就會爬起來,可是左近有許多人就不是這樣。就拿凱瑟琳-卡爾弗特來說吧。你看她成了什麼樣子,成了窮人。比她嫁的那個男人寒酸多了。再看看麥克雷一家,也窮困潦倒,一籌莫展,一天到晚唉聲歎氣,惋惜過去的好日子。不知道幹什麼好,什麼也不會幹,而且也不想幹,再來看看——哎,左鄰右舍看誰都一樣,除了我們的亞歷克斯和薩莉,除了你和吉姆-塔爾頓,還有他的幾個女兒和另外幾個人,別的人都倒下了,他們身缺少那種水分,也缺乏重新站起來的勇氣,這些人只知道錢,只知道黑奴,現在錢沒有了,黑奴也沒有了,他們也成了一夥窮光蛋了。"「你忘了威爾克斯一家了。"「不,我沒有忘記,我想為了禮貌起見,就沒有提他們,因為艾希禮是你們家的客人呀。你既然提到他們,就來看看他們的情況吧。那個英迪亞,聽說她已經成了一個乾癟的老太婆,因為斯圖爾特-塔爾頓被打死了,她就十足一副寡婦的神氣,既不想把他忘掉,也不想再嫁人。她的年紀已經不小了,不過她要是想找,還可以找一個死了老婆,帶著一大幫孩子的人嘛。那可憐的霍妮想找個男人都快想瘋了,呆頭呆腦像只老母雞。至於艾希禮,瞧他那副樣子!"「艾希禮可是個好人,"思嘉頂了她一句。
「我從來沒說他不是好人,可他好比四腳朝天的烏龜,一點辦法也沒有。要是威爾克斯一家人能順利渡過眼前這難關,他們靠的是媚蘭,而不是艾希禮。"「媚蘭!我的天!老太太,您在說些什麼?我和她在一起生活過,對她有所瞭解,她弱不禁風,膽小怕事,連對鵝吆喝一聲的勇氣都沒有。"「現在有誰會想對鵝吆喝呢?我總覺得這完全是浪費時間。媚蘭也許不敢對鵝吆喝,可是無論什麼事情要是威脅到她那可愛的艾希禮,她的兒子,或者她對文明行為的信仰,哪怕是整個世界,哪怕是北方佬的政府,她都敢衝著它大聲嚷嚷。她的做法和你不同,也和我不同,思嘉。你母親要是還活著,她也會這樣做。媚蘭使我想起你母親年輕的時候。……她也許能使威爾克斯一家順利地渡過難關。"「唔,媚蘭是個好心的小傻瓜,可是你對艾希禮太不公AE-par了。他——"「哎喲!艾希禮除了會看書,別的什麼都不行,碰上目前這種困難,他是無法擺脫的。我聽說,他在本地幹農活幹得最差。你只要把他和我們家的亞歷克斯比一比就可看得出了,沒打仗的時候,亞歷克是個最無聊的花花公子,一心想弄條新領帶,要不就喝得爛醉,或者朝人亂開槍,或者追那些不怎麼樣的女孩子。可他現在怎麼樣了呢?他學會了種地,不學是不行。不學就得餓死,我們全都得餓死。他在這帶種棉花是種得最好的。小姐,的確是這樣,比塔拉的棉花好多了。
養豬,養雞,他什麼都很在行。別看他脾氣不好,他可是個好小伙子啊,他知道怎樣等待時機,隨機應變。等這艱苦的恢復時期一過,你就等著瞧吧,我那亞歷克斯馬上就會闊起來,和他父親和祖父一樣有錢,而艾希禮呢——"思嘉聽她這樣貶低艾希禮,感到很難過。
「我覺得這都是些無稽之談。"她冷淡地說。
「怕不見得吧,"老太太一面說,一面用兩眼使勁盯住她。
「自從你去了亞特蘭大,你走的就是這麼一條路。真的,別看我們待在鄉下,我耍的那些手段我們也都聽到了。時代變了,你也跟著變了。我們聽說你討好北方佬,討好窮白人,還討好從北方來的冒險家,從他們身上騙取錢財。我還聽說你裝得一本正經,就這麼幹下去吧。把他們的錢都刮出來,一個子也別剩。等你刮夠了,他們不能再為你效勞了。就把他們一腳踢開。你一定要這樣做,而且要做好,要是讓那些窮鬼沾上你,你可就完了。"思嘉兩眼盯著她,雙眉緊皺,揣摩她這番話的意思,她還是不大明白,而且對老太太把艾希禮描-e成四腳朝天的烏龜仍然餘怒未消。
「我覺得您這樣說艾希禮是不對的。"她突然說。
「思嘉,你好糊塗埃」
「那是您的看法,」思嘉狠狠地說,恨不得上去給她一記耳光。
「要是說起幾塊錢,幾毛錢,你是夠精明的,不過那是男人精明。而你作為女人卻一點也不精明。和人打交道,你可不能算精明。"思嘉聽到這話,頓時兩眼冒火,兩隻手不停地攥拳頭。
「我把你惹火了,是不是?"老太太笑著問。"我是故意這樣做的。"「啊,是嗎?請問這是為什麼呢?"「理由很多呀。"老太太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這時思嘉突然感到老太太很累,而且顯得特別衰老。兩隻雞爪般的小手交叉著搭在扇子上,黃得像蠟做的,和死人的手一樣,思嘉想到這,怒氣全消失了,她往前湊了湊,雙手抓起老太太的一隻手。
「您真會裝蒜,"思嘉說。"您嘮叨了半天,並沒有一句真心話。您不停地說,是不是讓我想我爸爸,是不是?"「你別瞎摩挲!"老太太毫不客平地說,一面把手抽回來。
「不單是這個原因,還因為我的話有道理,只是你太笨,不能領會罷了。"思嘉聽了這諷刺的話並不介意,笑了笑。剛才她心裡還為老太太說艾希禮的話生氣,現在這氣已經全消了。她意識到老太太說話並沒有當回事,感到很高興。
「我還是要謝謝您,您和我談話,對我真關心。關於威爾和蘇倫的事,您同意我的意見,我感到很高興,雖然——雖然許多人是不贊成的。"這時,塔爾頓太太順著過道走來,手裡端著兩杯脫脂牛奶。她什麼家務事都不會幹,連端兩杯奶都灑出來了。
「我一直跑到冷藏室才弄到這兩杯奶,"她說:「快喝了吧,他們馬上就從墳地到這兒來了,思嘉,你真要讓蘇倫嫁給威爾嗎?我不是說威爾和她不般配,你要知道,他可是個窮光蛋呀。而且——"思嘉和老太太互相遞了個眼色,老太太的眼神裡充滿譏諷的意思,思嘉的眼神裡也有同樣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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