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消防站走出來時天正在下雨,天空陰沉沉的一片淺灰色。廣場上的士兵們都到棚屋裡躲雨去了,大街上也很少有行人。她看不到哪裡有什麼車輛,便明白自己只有一路步行回家,可路還遠著呢。
她一路艱難地走著,白蘭地的熱勁漸漸消退了。寒風吹得她瑟瑟發抖,冰冷刺骨的雨點迎面向她打來。雨水很快淋透了皮蒂姑媽那件薄薄的外套,弄得它濕糊糊地貼著她的身子。她知道那件天鵝絨新衣也快糟踏完了,至於帽子上的羽毛已水淋淋地耷拉下來,就像它們原先的主人雨天戴著它們在塔拉後倉場院裡走動時那樣,人行道上的磚塊多已損壞,而且大段大段的路面上已根本沒有磚了。這些地方的泥已經齊腳踝深,她的便鞋陷在裡面像被膠粘住似的,有時一拔腳鞋就掉了。每回她彎下腰去用手提鞋時,衣服的前襟便落在泥裡。她甚至懶得繞過泥坑,而隨意踏到裡面,提著沉重的衣裙徑直走過去。她能感覺到那濕透的裙子和褲腿邊緣冰冷地糾纏在腳踝上,可是她已不再去關心這套衣裳的命運了,儘管在它身上她曾經押了那麼大一筆賭注。她只覺得寒冷、沮喪和絕望。
她怎麼能在說過那些大話之後就這樣回到塔拉去見大伙呢?她怎能告訴他們,說他們都得流落到別處去呢?她怎能失去那一切,失去那些紅色的田地、高大的松樹、褐黑色的沼澤腹地,寂靜的墳地呢?那墳地上的柏林深處還躺著她的母親愛倫呀!
她在溜滑的道路上吃力地走著,心中又燃起了對瑞德的仇恨之火。這個簡直是個無賴!她巴不得他們把他絞死,免得她以後還要同這個對她的醜事和受的侮辱瞭如指掌的人見面。當然,如果他願意,他是完全可以替她弄到那筆錢的。啊,絞刑還太便宜了他呢!感謝上帝,他現在已經看不見她,看不見她渾身濕透、披頭散髮、牙關打顫的模樣!她一定顯得十分狼狽,而他見了準會哈哈大笑的!
她一路上碰到的一些黑人都對她露齒而笑,他們還相互嬉笑著看她在泥濘中連行帶滑地匆匆走過,有時停下來喘著氣換鞋,顯得非常狼狽。他們竟敢嘲笑她,這些黑鬼!他們竟敢對她這位塔拉農場的思嘉-奧哈拉小姐呲牙咧嘴!她恨不得把他們全都痛打一頓,打得他們的脊背鮮血淋漓。那些把他們解放、讓他們來嘲笑白人的北方佬,真該死啊!
她沿著華盛頓大街走去,此時周圍的景色同她自己的心情一樣地陰沉。這裡一點也沒有她在桃樹待見到的那種喧鬧和歡樂氣氛,這裡曾經有過許多漂亮的民房,但現在很少有重建起來的。那些經過煙熏火燎的房基是黑糊糊的煙囟(如今叫做謝爾曼的哨兵)令人失望地不斷出現。雜草叢生的小徑所到之處,往往是原來有房子的地方,或者是早已荒廢的舊草地,標著她所熟悉的名字的停車間,以及再也不知韁繩為何物的拴馬樁,等等。眼前只有淒風冷雨、泥塵和光禿禿的樹,寂靜與荒涼。她的雙腳多麼濕冷,回家的路又是多麼長啊!
她聽到背後馬蹄趟水的聲音,便在狹窄的人行道上更往裡靠一點,免得讓更多的污泥濺上皮蒂姑媽的那件外套。一輛四輪馬車在街悄悄地駛著,她回過頭去觀看,要是趕車的是個白人便央求他帶上一程。當馬車經過身邊時,她在雨霧中雖然看得不太清楚,但看得見駕車的人從高高的防雨布後面探出頭來,他的面貌似曾相識。她走上前去仔細一看,那人不好意思的輕輕咳了一聲,馬上用一種熟悉的聲音驚喜地喊道:「怎麼,那不會是思嘉小姐吧?」「啊,肯尼迪先生!"她喊道,過街道,俯身靠在泥濘的車輪上,也不管那件外套會不會弄得更髒了。"我遇見誰也沒像現在這樣高興過呢!"他一聽她說得這麼親熱就高興得臉都紅了。隨即從馬車對面吐出一大口煙葉汁,然後輕快地跳下來。他熱情地同她握了握手,-EAE?那塊防雨布,扶她爬上車去。
「思嘉小姐,你一個人跑到這裡幹什麼來了?你不知道最近這裡很危險嗎?而且你渾身濕透了。趕快拿這條毯子把腳裹起來。"看他像只咯咯叫的母雞忙著照料她時,她一動不動,樂得享受他的慇勤好意。有這麼一個男人,便是弗蘭克-肯尼迪這樣婆婆媽媽的男人也好,在身邊忙活,咯咯地叫,疼愛地責怪她,那有多美呀!在剛剛受過瑞德的冷遇之後,便尤其感到愜意了。還有,在她遠離家鄉時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更是多麼可喜的事呀!她注意到他穿得很好,馬車也是新的。
那騎馬顯得年輕膘壯,可是弗蘭克好像比他的實際年齡老多了,比他和他的那夥人到塔拉時那個聖誕之夜又蒼老許多。他很瘦,臉色憔悴,一雙發黃多淚的眼睛深陷在面部鬆弛的皺折裡。他那把薑黃色的鬍子顯得比以前少了,上面沾著煙葉汁,而且有點蓬亂,好像他在不斷地搔它似的。然而,與思嘉到處見到的那些愁苦、憂慮而疲憊的面孔對比之下,他看來還算是精神煥發、心情愉快的呢。
「看到你很高興,"弗蘭克熱情地說。"我不知道你到城裡來了。上星期我還見到皮蒂帕特小姐,可她沒有說起你要到這裡來。有沒有——嗯——有沒有別人從塔拉跟你一道來?」他在想蘇倫呢,這可笑的老傻瓜!
「沒有,"她邊說,邊用那條暖和的舊毛毯把身子裹好,並拭著將它拉上來圍住脖子。」我一個來的,事先也沒有通知皮蒂姑媽。"他對馬吆喝了一聲,車輪便開始轉動,小心地在泥滑的街道上行駛起來。
「塔拉的人都好吧?」
「唔,是的,都還可以。」
她必須想出點什麼來說說才好,可是要談起來也真不容易。她的心情沮喪得像鉛一般沉重,因此她只想裹著暖和的毯子,仰靠著獨自思忖:「現在我不想塔拉的事,以後再去想吧,到那時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難受了。"要是她能引這老頭談一個可以一路談下去的話題就好了,那時她就用不著說多少話,只需間或說一聲"真好"或"你真能幹"就行了。
「肯尼迪先生,我真沒想到會碰見你呢!我知道自己太不應該了,沒有同老朋友們保持聯繫,不過我真的不知道你到了亞特蘭大。好像有人跟我說過你在馬裡塔嘛。"「我在馬裡塔做買賣,做過不少買賣呢,"他說。"蘇倫小姐沒有告訴你我已經在亞特蘭大落腳了嗎?她沒有對你說起我開店的事?"她模糊地記得蘇倫叨過弗蘭克和他的鋪子,可是她根本沒注意蘇倫說的話。她只要知道弗蘭克還活著和他總有一天會把蘇倫從她手裡領走就足夠了。
「不,她一句也沒說,"她撒了個謊。"你開了個鋪子?看你多能幹呀!"他聽說蘇倫竟沒說關於他的消息,心裡頗為沮喪,可是隨即思嘉的一句恭維話又使他樂開了。
「是的,我開了個鋪,並且我覺得還是個很不錯的鋪呢。人們說我是個天生的買賣人呢。"他開心地笑著,他那似乎忍不住的格格笑聲,思嘉一聽就覺得討厭。
她暗想:看這個自命不凡的老傻瓜!
「唔,你無論幹什麼都一定會成功的,肯尼迪先生。不過你怎麼竟會開舖店來了呢!記得前年聖誕節你說過你手裡一分錢也沒有嘛。"他刺耳地假咳了幾聲,又搔了搔鬍子,流露出一絲羞澀不安的微笑。
「唔,說來話長,思嘉小姐。」
真是謝天謝地!她心想。也許這可以讓他嘮叨下去,不到家不罷休了。於是她高聲嚷道:「你就說吧!"「你記得我們上次到塔拉搜集軍需品的時候吧?對了,就在那以後不久,我便積極行動起來。我的意思是投身於真正的戰爭。因為我已經沒有別的事情好幹了。那時候也不怎麼需要原來這種差使,因為,思嘉小姐,我們已經很難給軍隊做什麼事了;所以我想對於一個身體還不錯的人來說最好是去參戰。於是我便跟著騎兵打了一陣子,直到肩膀上挨了一顆小小的子彈。"他顯得很自豪,這時思嘉說:「多可怕呀!"「唔,那也沒有什麼,只不過皮肉受了點傷罷了,"他似乎不願讓思嘉這麼大驚小怪。"後來我被送進南邊一家醫院,等到我快要好起來時,不料北方佬的突擊隊衝過來了。乖乖,乖乖,那可真叫緊張啊!我們事先一點風聲也沒聽到,突然消息傳來,凡是能夠行走的人都得幫助把軍備資和醫院設備搬到鐵路上去啟運。我們剛要裝完一列貨車時,北方佬衝進了城鎮的一端,於是我們只好迅速從另一端撤出去。乖乖,乖乖,多麼可怕的一幅景象呀,你坐在列車頂上眼看著北方佬焚燒那些我們不得不丟在站台上的軍需品。思嘉小姐,他們把我們堆置在鐵路旁邊長達半英里的物資全都燒光了。我們僅僅讓自己空著手逃出來了。"「多可怕呀!"「是的,就是這樣。可怕呀。那時我們的人已回到亞特蘭大,我們的火車也就開了這裡。你瞧,思嘉小姐,這已經是戰爭結束前不久的事,因此——好了,有許多的瓷器、帆布床、床墊、毯子等等沒有人來認領。我可以肯定這些都是北方佬丟棄的東西。我想這些就是我們投降的條件吧,難道不是嗎?"「唔。"思嘉心不在焉地應著。她現在已逐漸暖和過來,有點瞌睡了。
「我至今也不明白我到底做得對不對,"他帶點困惑的口氣說。"不過據我看來,這批物資對北方佬是毫無用處的。他們很可能會把它燒了。而我們的人卻為它付出了實實在在的現款,因此我覺得它應當仍屬於聯盟政府或屬於聯盟政府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唔。」「我很高興你贊同我的看法,思嘉小姐。不知怎的,我良心上總有點過意不去。有不少人對我說:'哎,忘了它吧,弗蘭克,'可我就是忘不了。只要我做了點什麼虧心事,我就感到抬不起頭來。你認為我做得對嗎?「「當然對,"她說,但不明白究竟這個老傻瓜剛才都說了些什麼。似乎,是良心上有點不自在。一個人到了弗蘭克這個年紀,應該審就學會不去介意那些雞毛蒜皮無關緊要的事了。可他卻總是這樣膽小怕事,小題大作,像個老處女似的。
「聽你這麼說我真高興。宣佈投降以後,我有大約十塊銀元,別的一無所有。你知道他們對瓊斯博羅和我在那裡的房子和店都幹了些什麼。我真不知怎麼辦才好。可是我用這十塊錢在五點鎮旁邊一家舊鋪子上蓋了個屋頂,然後將那些醫療設備搬進去並做起買賣來。誰都需在床、瓷器和床墊的,我便把它們賣便宜一點,因為我琢磨著這些現在歸我所有的東西本來也可以屬於別人的嘛。不過我用賣得的錢又買來更多的東西。這樣一來,生意就挺不錯了。我想只要繼續幹下去,我是會賺到許多錢的。"一聽到"錢"這個字,她的心思一清二楚地回到他身上來了。
「說你賺了錢是嗎?」
她發現她有興趣,顯然更加興奮了。除蘇倫之個,還很少有女人向他表示過超乎敷衍的慇勤呢。如今得到像思嘉這樣一位他曾經仰慕過的美人來傾聽他的話,真是莫大的榮幸了。他讓馬走慢一點,好叫他們在他的故事結束之前不會到家。
「我還不是百萬富翁呢,思嘉小姐。而且想想看我從前有過那麼多的錢,如今所以的就顯得少了。不過我今年賺了一千美元。當然,其中的五百美元已用在進新貨、修理店舖和交納稅金上。我僅僅淨掙了五百美元,並且從眼前必然興旺的發展趨勢看,明年我應該能淨賺兩千美元。這筆錢我也完全用得美的,因為,思嘉小姐,我手頭還有一樁活兒準備干呢。」思嘉一談起錢就興致勃勃了。她垂下那兩扇濃密而不怎麼馴順的眼睫毛微微地覷著他,同時挪動身子向他靠近了一點。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肯尼迪先生?」
他笑笑,將手中的韁繩在馬背上抖了抖。
「我想,光談這些生意經會叫你厭煩的,思嘉小姐。像你這樣一位美人兒,是用不著懂生意上的事的。"看這老傻瓜。
「唔,我知道我對做生意一竅不通,可是我非常有興趣呀!
請你只管講下去吧,我不懂的地方你可以解釋嘛!"「好吧,告訴你,我另一樁要辦的事是買個鋸木廠。"「什麼?"「一個鋸木料和刨木板的工廠。我現在還沒有把它買到手,可是已有眉目。一個名叫約翰遜的人有這麼個廠子,在桃樹街那頭,他急於要賣掉它。他眼前需要一筆現款,所以想賣給我,同時準備自己留下來替我經營,工資按周支付。這一帶只剩下很少幾家鋸木廠,其餘的都叫北方佬給毀了。現在誰要是有這麼一家,誰就等於有了一個金礦,因為目前賣木材可以自己要價,要多少算多少呢。北方佬在這裡燒掉了那麼多的房子,如今人們住房困難,便發瘋似的一個勁兒蓋房。他們搞不到木料,或者供不應求。人們還在大量擁進亞特蘭大,他們都是從鄉下來的,因為沒有了黑人,已無法從事農業;還有就是那些北方佬和提包黨人,他們也蜂擁而來,想把我們已經刮過的骨頭刮得更乾淨一點。我告訴你,亞特蘭大很快就會成為一個大城市。人們需要木料蓋房子,所以我想盡快買下這家鋸木廠——盡快,只要收到一部分賒欠戶的帳就動手買。到明年這時候,我手頭便會松多了。我——我想你是知道我為什麼這樣急於要掙錢的,難道不是嗎?"他臉紅了,又呵呵地笑起來。他在想蘇倫呢,思嘉只覺得討厭。
她思量了一下,想向他借三百美元,但又覺得沒意思,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會感到難辦的,他會支支吾吾,會找到借口,總之是不會借給她的。他辛辛苦苦掙了這點錢,到春天便可以同蘇倫結婚了,可是如果錢作了別的用透,他就不得不再推遲婚期。即使她設法博得他的同情和對未來家庭的責任感,讓他答應借筆錢給她,她知道蘇倫也決不會允許的。
蘇倫愈來愈明白她事實上已成了個老姑娘,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容許任何人再來推遲她的婚期了。
這個成天垂頭喪氣的姑娘,她身上究竟有何妙處會使得這個老傻瓜急於跟她結婚呢?蘇倫不配有這麼個心愛的丈夫,也不配做一個商店和一家鋸木廠的老闆娘。一時她有了點錢,她隨即就會擺出令人作嘔的架子而決不會為保衛塔拉拿出一分錢來的。蘇倫決不會的!她只會拿那筆錢圖自己的享受,也不管塔拉是否因交不起稅金而喪失或者被燒得一乾二淨,只要她自己能穿上漂亮衣裳,同時拐得個"太太"的稱號就行了。
思嘉想到蘇倫安樂的未來和自己與塔拉岌岌可危的命運,不禁怒火中燒,感到人生太不公平了。她趕忙從馬車裡向泥濘的街道望去,生怕弗蘭克發現她臉上的表情。她想她快要失去所擁有的一切了,而蘇倫呢——突然之間,她心上萌生了一個決心。
蘇倫不配享有弗蘭克,以及他的商店和鋸木廠!
蘇倫不應當享有它們。思嘉要把它們據為己有。她想起塔拉,也想起身納斯-威爾克森,他惡毒得像條響尾蛇,站在屋前台階上,這時她抓住了命運之船沉沒時上面飄浮著的最後一根稻草。瑞德叫她失望了,但上帝給她送來了弗蘭克。
「可是,我能得到他嗎?"她緊握拳頭,茫然地向雨中凝望。"我能夠讓他忘掉蘇倫,立即向我求婚嗎?既然我能夠讓瑞德也幾乎向求婚了,我想我是準能得到弗蘭克的!"她側過臉來,朝他渾身上下快速地瞥了一眼。"他的確不怎麼英俊,牙齒長得很難看,呼吸中股臭味,而且老得可以當我父親了——"她這樣冷冷地思忖著。"此外,他還有點神經質,膽小怕事,婆婆媽媽,這些我看是一個男人所能有的最糟糕的品性了。不過他至少是個上等人,我想我可以湊合著與他生活,比跟瑞德過得會好些。他當然更容易由我操縱。不管怎樣,一個窮得像乞丐的人是沒有權利挑選的。"他的蘇倫的未婚夫,這一點並沒有讓她引起良心上的不安。要知道,正是道德上的徹底破產促使她到亞特蘭大來找瑞德的,事到如今,把她妹妹的情人據為己有便顯得只是小事一樁,不值得為它傷腦筋了。
既然有了新的希望,她的腰桿便硬起來,也暫時忘卻雙腳又濕又冷的難受勁兒了。她瞇著眼睛緊定地望著弗蘭克,以致他頗覺驚異,她也趕忙把眼光移開,因為想起瑞德說過:」我在一支決鬥的手槍上方看見過像你這樣的眼睛。……它們是不會激起男人胸中的熱情的。「「怎麼了,思嘉小姐?你覺得冷嗎?"「是呀,「她故作無奈地答道。"你不會介意——"她裝著膽怯地支吾著。"要是我把手放進你的外套口袋裡,你不會介意吧?天這麼冷,我的皮手筒又濕透了。"「唔——唔——當然不會了!何況你連手套也沒有戴!真是,真是,看我這老糊塗,一路上只顧這麼喋喋不休地閒聊,聊得都昏頭腦了!也沒想到你在挨凍,需要馬上烤烤火呢!快,薩利!順便說說,思嘉小姐,我老是在談自己的事,也忘了問問你在這鬼天氣跑到這一帶來幹什麼?"「我剛才到北方佬總部去了,"她不加思索地答道。他聽了大吃一驚,兩道灰黃的眉毛直豎起來。
「可是,思嘉小姐!那些大兵——唔——"「聖母瑪利亞,讓我想出個上好的謊言來吧,"她急忙暗暗地祈禱。對於弗蘭克來說,是萬萬不能讓他疑心到她見過瑞德了。弗蘭克認為瑞德是個最可恥的無賴,一個規矩女人連跟他說話也是很不應該的。
「我去那兒——我去那兒看看是不是——是不是有什麼軍官要買我的針線活兒帶回去送給他們的妻子。我的繡花手滿不錯呀。"他驚恐得往座位上沉重地一靠,厭煩之情與困惑的感覺在他腦子裡揪鬥起來。
「你到北方佬那裡去——可是思嘉小姐!你不應當去的。
你看——你看。……肯定你父親不知道!一定的,皮蒂帕特小姐——"「啊,要是你告訴皮蒂姑媽我就完了!"她真的焦急得哭起來了。要哭得容易的,因為此刻她身上又冷,心裡又難受,可是哭的效果卻驚人地顯著。弗蘭克感到很難為情又毫無辦法,這樣的困境即使是思嘉突然要把衣服脫下來也不過如此了。他的舌頭好幾次頂著牙齒出嘖嘖的聲音,叨念著「天啊,天啊!"同時做出無可奈何的手勢。他心裡忽然冒出個大膽的念頭,想把她的頭摟過來靠在自己肩上,撫慰她,拍拍她,可是他從來沒有對任何女人這樣做過,他不懂該怎樣動手。思嘉-奧哈拉,一位漂亮得無以復加的年輕太太,正想把自己的針張活兒兜售給北方佬呢。他的心火燒火燎起來了。
她繼續啜泣著,間或說一兩句話,這便讓弗蘭克猜想塔拉的景況一定很不好了。奧哈拉先生仍處於"精神嚴重失常"的狀態,家中又沒有足夠的糧食養活那麼多人。所以她才跑到亞特蘭大來想掙點錢維持自己和孩子的生活。弗蘭克囁嚅了片刻,突然發現她的頭已經靠在他肩上了。他弄不明白它是怎樣靠過來的。他確確實實沒有挪動過她的頭,但是她的頭確實已經靠在他肩上,思嘉已經軟弱無力地靠在他的胸脯上嚶嚶地哭泣了,這對他來說可是一種又興奮又新奇的感覺。他小心翼翼地拍著她的肩膀,起初還是怯生生的,後來發現她並不反抗才變得膽大起來,拍得也更起勁了。這是個多麼惹人憐愛而又溫柔的小傢伙呀。她居然嘗試著憑自己的針線活兒掙錢,又顯得多麼勇敢而幼稚可笑!不過,同北方佬打交道就太不應該了。
「我不會告訴皮蒂帕特小姐,可是你得答應我,思嘉小姐,你再也不做這種事了。只要想想你是你父親的女兒——"她那翠綠的眼睛無可奈何地搜尋他的目光。
「但是,肯尼迪先生,總得想辦法呀。我得照顧我那可憐的孩子,要知道現在是誰也不來管我們了。"「你是一個多麼勇敢可愛的女人啊,"他毫不含糊地說。
「不過我不想讓你做這樣的事。要不你的家庭會蒙羞的!"「那麼我怎麼做好呢?"她那雙淚盈盈的眼睛仰望著他,好像她認為他懂得一切,現在就等他的話來決定了。
「唔,眼下我也不大清楚。不過我會想辦法的。"「啊,我就知道你會的!你真能幹——弗蘭克。"她以前從沒稱呼過他的名字,第一次這麼叫他,他聽得又高興又驚訝。這可憐的姑娘大概是糊塗了,連自己說漏了嘴也沒發覺。他對她感到十分親切和滿懷愛憐。要是他能替蘇倫的姐姐做點事情,他是非常樂意的。他掏出一條紅色大手帕遞給她,她接過來擦了擦眼睛,然後對他一笑。
「你看我這個可笑的小笨蛋,"她用抱歉的口吻說,"請不要見怪才好。"「你才不是小笨蛋呢。你是個十分勇敢可愛的女人,竟想把一副過分沉重的擔子挑在自己肩上。我怕的是皮蒂帕特小姐幫不上你。我聽說她的大部分財產已經喪失,而亨利-漢密爾頓先生自己的狀況也不太好。我但願自己有個家可以接待你。不過,思嘉小姐,請你記住這句話,等到蘇倫小姐和我結了婚,我們家裡將經常為你保留一席之地,韋德也可以帶來。"現在是時候了!準是聖徒和天使們在保佑著她,終於給她帶來了這麼個天賜良機。她設法裝成一副吃驚和難為情的樣子,張開嘴像馬上要說話似的,可是又吧嗒一聲閉上了。
「到春天我就要當你妹夫了,別假裝你還不知道似的,"他用一種神經質的快樂口吻說。緊接著,發現她眼裡滿含淚水,他又驚恐時問:「怎麼了,蘇倫小姐沒有生病吧,難道她病了?"「啊,沒有!沒有!"「一定發生什麼事了。你快告訴我。"「啊,我不能!我不知道!我還以為她一定寫信告訴你了呢——啊,真丟人!「「思嘉小姐,怎麼回事呀!"「唔,弗蘭克,我這話本不該說的,不過我以為,當然嘍,你知道——我以為她寫了信給你——「「寫信給我說什麼?"他焦急得哆嗦起來。
「啊,對一個像你這樣的好人做這種事!"「她做了什麼呀?"「她真的沒寫信告訴你?唔,我猜想她是太難為情啦。她理應感到羞恥嘛!啊,我有這麼一個丟人的妹妹!"到此時,弗蘭克連提問題的勇氣也沒有了。他坐在那裡呆呆地望著她,臉色發來,手裡的韁繩也放鬆了。
「她下個月就要同托尼-方丹結婚了。唔,我真抱歉呀,弗蘭克。這件事要由我來告訴你,真不是滋味。她實在等得不耐煩了,生怕自己當老姑娘呢。"弗蘭克攙扶思嘉下車時,嬤嬤正站在屋前走廊上,她顯然在那裡站了好長時間了,因為她的破頭巾已經淋濕,那件緊緊圍在肩頭的舊披肩上也有許多雨點。她那皺巴巴的黑臉上流露著氣惱和憂慮的神色,嘴唇撅得比以往思嘉見過的哪一次都高。她匆匆地瞟了弗蘭克一眼,等到發現是誰時才變了臉色——變得又愉快又惶惑,同時摻雜著一絲歉疚的意思。
她蹣跚著向弗蘭克走來表示歡迎他,但當他要同她握手時,她卻咧開嘴大笑站行起鞠躬禮來了。
「能在這裡看到家裡人真不錯啊,"她說。"你好呀,弗蘭克先生?我的天,你這不是闊起來啦!要是我知道思嘉小姐是跟你出去了,我也不會擔這分心了。我知道她得有人照顧著。我一回來就發現她出門了,我就慌得像只沒了頭的小雞,心想她在這城裡一個人亂跑,可大街上到處是剛放出來的下流黑鬼呢。怎麼,寶貝兒,你也不告訴我一聲就出去了?而且你還在感冒呀!"思嘉狡黠地向弗蘭克眨了眨眼睛。儘管剛剛聽到的那個消息正使他苦惱不堪,他還是微微一笑,懂得她的意思是要保持沉默,叫他參與眼睛那個好玩的密謀。
「你快去給我找幾件干衣服來,嬤嬤,"她說。"還弄點熱茶。"「天哪,你的新衣裳全給糟踏完了,"嬤嬤嘟囔著。"俺得花時間把它晾乾刷淨,這樣才能穿上去參加今天晚上的婚禮。"她進屋裡去了,此刻思嘉緊挨著弗蘭克悄悄說:「今天晚上來吃飯吧。我們太孤獨了。然後我們一起去參加婚禮。你要當我們的護送人呀!還有,請不要在皮蒂姑媽面前說起——說起蘇倫的事。那會使她十分傷心,況且,要是她知道我妹妹——,我也受不了呀。"」唔,我不會!我不會!"弗蘭克連忙說,他一想起這事來就膽戰心驚呢。
「今天你對我太好了,幫了我那麼大的忙。現在我又勇敢起來了。"分手時她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同時用那雙電火般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他。
此時,正好在門口等候著的嬤嬤丟給她一個捉摸不定的眼色,跟著她呼哧呼哧地到樓上臥室裡去。她一聲不響替思嘉脫下濕衣服,把它們掛在椅子上,然後推著她上了床。她端來一杯熱茶和一塊包在絨布裡的熱磚,然後俯身看著她,用一種思嘉聽到過的最近乎抱歉的口氣說:「乖乖,你怎麼不告訴自己的嬤嬤你到底在幹什麼呢?要不,我就不會這麼老遠跟著你到這亞特蘭大來了。我年紀也大了,身子也胖,沒法兒這樣到處跑了呀。"「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寶貝,你騙不了我。我對你瞭如指掌,我剛才看見了弗蘭克先生的臉色,也看了你的臉色,我對你的心思就一清二楚了。我還聽見你對他講的悄悄話,關於蘇倫小姐的。我要是早知道你是來找弗蘭克先生,我就呆在家裡不出來了。"「好吧,"思嘉簡捷地說,便在毯子底下蜷縮起來,明知要想不讓嬤嬤聞到一點風聲是白費力氣的。"你認為我是來找誰呀?"「孩子,我不知道,可是我昨天實在不願意看你那張臉,我還記得皮蒂帕特小姐寫信給媚蘭小姐說過,那個流氓巴特勒有許多錢,而且我也忘不了我聽到的那些話。不過弗蘭克先生嘛,他是個上等人,雖然相貌不佳。"思嘉嚴厲地瞥了她一眼,嬤嬤也毫不示弱地回瞪了她一眼,意思是說一切我都知道。
「那麼,你準備怎麼樣呢,洩露給蘇倫嗎?"「我要想一切辦法幫助你,使得弗蘭克先生更加高興,"嬤嬤說,一面將思嘉頸邊的被頭塞嚴實些。
趁嬤嬤在房間裡忙著收拾時,思嘉靜靜地躺了一會,她覺得目前滿可以放心了。她們之間已用不著再費口舌。人家也沒要你加以說明,也沒有責備你。嬤嬤已經明白,一聲不響了。思嘉發現嬤嬤是個比她自己更不妥協的現實主義者。那雙帶斑點的警覺的老眼睛看人看事既深刻又清楚,有著如原始人和孩子般的直率,凡她心愛的事物碰到危險時,便能挺身而出,決不為良心所阻撓。思嘉是她的寶貝孩子。凡是這個寶貝孩子所想要的,即使屬於別人所有,她也一害要幫助她去得到。至於蘇倫和弗蘭克-肯尼迪的樹利,她根本就不放在心上,最多只暗中冷冷地笑笑罷了。如今思嘉遇到了困難並正在盡最大的努力去解決,何況思嘉還是愛倫小姐的孩子呢。嬤嬤振作精神去幫助她,毫不猶豫。
思嘉感覺到了無言的支持,而且腳頭的那塊熱磚也使她暖和起來了,於是剛才在馬車上挨凍時已隱約閃爍的那個希望,此刻便成了熊熊大火。它叫她渾身發熱,心臟怦怦跳著使血液的血脈中迅速循環。力氣也恢復了,在一種難以控制的激情之下她差點要大笑起來。還沒有被擊倒呢。她愉快地想。
「把鏡子給我,嬤嬤,"她說。
「用毯子把肩膀蓋好,不要露出來,"嬤嬤命令道,一面把手鏡遞過來,厚厚的嘴唇上漾著一絲微笑。
思嘉看著自己。
「我蒼白得像個鬼了,"她說,"頭髮亂得像馬尾巴似的。"「你的確不那麼精神了?"」唔。……外面雨下得很大嗎?"「可不,在下傾盆大雨呢。"「好吧,不管怎麼樣,你得給我上街跑一趟。"「冒著這樣大的雨,我可不去。"「反正,要不你去,要不我自己去。"「有什麼急事要辦呀?我看你這一整天也累得夠嗆了。「「我要一瓶科隆香水,"思嘉邊說,邊仔細打量著鏡子裡的自己,"你可以給我洗頭髮,用科隆水洗清。還得給我買一缸啊啊籽汁,好用來把頭髮抿得服貼些。」「這種天氣我不會給你洗頭髮,你也不必往頭上灑什麼香水,像個蕩婦那樣。只要我還有一口氣,你就休想幹這種事。"「啊,不,我就是要嘛。快從我的錢包裡拿出那個五美元的金幣來,到街上去。還有——對了,嬤嬤,你順便給我買盒胭脂帶回來。"「買盒什麼?」嬤嬤疑惑地問她。
思嘉對嬤嬤的那雙懷疑的眼睛故意不理睬。因為你壓根兒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把她嚇祝"你不要管。買胭脂就是了。"「我可從來不買那種我不知道的東西。"「你看愛管閒事,告訴你吧,那是顏料,用來擦臉的。不要氣鼓鼓地像只蛤蟆,站在那裡發呆了,快去吧。「「顏料!"嬤嬤氣哼哼地說。"擦臉的!好吧,別看你長這麼大了,我不能揍你!我可從來沒丟過這種臉呢。你真叫發昏了!愛倫小姐這會兒正在墳墓裡為你難過呢!把你的臉擦得像個——"「你明明知道羅畢拉德奶奶就常常用胭脂擦臉,而且——""是啊,而且她只穿一條裙子,還故意用水打濕,讓裙子在身上使大腿原形畢露,但這並不說明你也可以那樣做呀!在老小姐年輕的時代就是那樣不要臉的,可如今時代變了,而且——"「天哪!"思嘉忍不住叫嚷起來,她已經急了,用力把毯子-E掉。"你給我馬上滾回塔拉去!"「除非我自己願意走,否則你休想叫我回塔拉去。我是自由的,"嬤嬤也怒氣沖沖地說。「而且我就是要呆在這裡。還是上床躺著吧。難道你硬是要弄個肺炎不成?把那件胸衣脫下來!脫下來吧,乖乖。反正,思嘉小姐,這種天氣你哪裡也不能去。可是我的天!你多像你爸呀!上床躺下——我可不會去給你買什麼顏料呀!誰都會知道我是給自家孩子買的,那不羞死人了嗎!思嘉小姐,你那麼可愛,長得那麼漂亮,用不著擦什麼了。寶貝,你知道,除了壞女人,誰也不擦那種東西的。」「可是你看她們擦了不是顯得更漂亮嗎?"「我的天,聽聽你說的!寶貝,別說這種丟人的話了。把濕襪子脫下來。我決不讓你自己去買那玩意。愛倫小姐會恨我的。快上床去躺下。我就走。說不定能找到一家沒人認識我的鋪子呢。"那天晚上在埃爾辛太太家,范妮舉行了婚禮,當老列維和別的樂師出來為舞會演奏的時候,思嘉興致勃勃地環顧四周。又一次親臨舞會,可真叫人興奮埃她對於自於所受到的熱情款待也很高興。她挽著弗蘭克的胳臂進屋時,在場的每一個都擁上前來驚喜地叫著歡迎她,吻她,同她握手,說他們曾多麼想念她,並且叫她再不要回去塔拉去了。男人們顯得那麼豪爽,好像已經忘記從前她挖空心思讓他們傷心的那些事,而姑娘們似乎也不記得她曾想方設法引誘她們的情人的事了。甚至連梅裡韋瑟太太、惠廷太太、米德太太,以及別的在戰爭後AE?曾對她十分冷淡的寡婦們,也忘記了她的輕率舉動和她們對她的反感,而只記得她在她們共同遭受挫折的時候受到的磨難,以及她是皮蒂的侄媳和查爾斯的遺孀。
她們吻她,含著眼淚談到她母親的去世,並詳細詢問她父親和妹妹們的情況。每個人都問到媚蘭和艾希禮,請她說說究竟為什麼他們也沒有回到亞特蘭大來。
思嘉儘管為大家的歡迎態度而高興,但凡心時時伴隨惴惴不安的感覺始終無法排除,這便是她那身天鵝絨衣裳引起的。那件及裳從膝部以下仍舊是濕的,而且邊上還有泥污,雖然嬤嬤和廚娘曾經用滾水壺和刷子燙了又燙,刷了又刷,又提著在火爐眼前使勁抖了半天,也沒有解決問題。思嘉生怕有人注意到她這副邋遢相,從而明白她原來只有這一件漂亮衣裳。她稍感欣慰的是,在場許多客人穿的衣裳比她的這件還差得多。那都是些舊衣裳,顯然是仔細補過和燙過的。她的衣裳儘管濕了,但至少是完整而簇新的——除了范妮那件白緞子結婚禮服,她這件實際是晚會上唯一的一件新衣裳了。
思嘉想起皮蒂姑媽告訴她的矣爾辛家的經濟狀況,不清楚他們哪裡弄來的這許多錢,竟買得起緞子衣服,以及用來開支晚會上的茶點、裝飾和樂隊,等等,這得花一大筆錢埃也許是借了債,要不就是整個埃爾辛家族都給予支援,才舉行了范妮的這個奢華的婚禮。在現在艱難時期舉行這樣一個婚禮,這在思嘉看來完全是一種奢侈行為、與塔爾頓兄弟們的墓碑不相上下,所以她也像站在塔爾頓家墓地上那樣覺得很不舒服。隨意揮霍金錢的時代畢竟已經過去了。為什麼當舊時代已一去不復返時這些人還要以往那樣擺闊氣呢?
不過她很快就把霎那間的反感擺脫掉了。再說這又不是花她的錢,也用不著她為別人做的蠢事而煩惱和破壞她自己今晚的興致呀!
她發現新郎原來是個熟人,是從斯巴達來的托米-韋爾伯恩,一八六三年他肩部受傷時她曾護理過他。那時他是個六英尺多高的英俊小伙子,從醫學院休學參加了騎兵部隊。如今他顯得像個小老頭了,由於臂部受傷成了駝背。他走起路來顯得很吃力,如皮蒂姑媽所形容的,叉開兩腿一瘸一拐的,樣子很難看。但是他好像對自己的外表一點也不難堪,或者說滿不在乎,那神氣就像對誰也不領情似的。他已經完全放AE?繼續學醫的希望,當起承包商來了。手下有一支愛爾蘭勞工隊伍,他們正在建造一個新的飯店。思嘉心想像他這個模樣怎麼會幹AE?如此繁重的行當來,不過她沒有問,只是又一次辛酸地意識到:一旦為生活所迫,幾乎什麼事都是做得到的。
托米和休-埃爾辛還有那個小猴兒似的雷內-皮卡德同她站在一起談話,這時椅子和傢俱已推到牆邊,準備跳舞了。
休還是一八六二年思嘉最後一次見到時那個模樣,沒有什麼改變。他仍是那個瘦弱和有些神經質的孩子,仍然是那一綹淺褐色的頭髮覆蓋著前額;那雙纖細的手顯得毫無用處,這些她都記得很清楚呢。可是雷內從上次休假回來同梅貝爾-梅裡韋瑟結婚以後,模樣已變了不少。他那雙閃爍的黑眼睛裡仍然有高盧人的神采和克裡奧爾人對生活的熱情,不過,儘管他有時開懷大笑,他臉上仍然隱約地流露出某種嚴峻的表情,而這是戰爭初AE?所沒有的。而且,他身著顯耀的義勇軍制服時那種傲慢的高雅風度現在喪失貽盡啦。
「兩頰美如花,雙眼綠如玉!"他說著,一面親吻思嘉的手並讚賞她臉上的胭脂。"還像在義賣會上第一次看到你時那樣漂亮呀。你還記得嗎?我永遠也忘不了你那只結婚戒指丟到我籃子裡的情形。嘿!那才叫勇敢呢!不過我可真沒想到你會等了那麼久才得到另一隻戒指呀!"他狡黠地霎眼睛,用胳臂肘碰了碰休的肋部。
「我也沒想到你會賣起餡餅來了,雷內-皮卡德,"她說,雷內倒並不因為有人當面揭他這不體面的職業而感到羞恥,反而顯得高興,並且拍著休的肩膀放聲大笑起來。
「說得對!"他大聲喊道。"不過,這是岳母梅裡韋瑟太太叫我幹的,是我這輩子幹的頭一樁工作。我雷內-皮卡德原本是要拉小提琴,飼養賽馬渡過一生的呀!可是如今我推著餡餅車也高高興興著呢!岳母大人能讓你幹任何事情。她本來可以當一位將軍,好讓我們打贏這場戰爭,你說呢,托米?"好吧!思嘉心想。儘管他的家族曾經在密西西比河沿岸擁有廣袤的土地,在新奧爾良也有一幢大廈,他竟高興推著車子賣餡餅!
「要是我們的岳母也參了軍,我們保準一個星期就把北方佬打垮了,"托米這樣說表示贊同他的看法,一面偷偷覷著他那位新丈母娘瘦長而威嚴的身影。"我們之所有能堅持這麼久,全虧我們背後那些不願投降過的太太們。"「她們決不投降,「休糾正說,臉上流露出自豪而稍帶譏諷的微笑。"今晚這裡沒有哪位太太是投降過的,無論她們的男人在阿波馬托克河的表現怎樣。她們的遭遇要比我們的壞得多。至少我們還能在戰鬥中出出氣呀。"「可她們就只有滿腔仇恨了,"托米補充說。"哎,思嘉,你說是這樣麼?太太們看到自己的男人淪落到如此地步,會比我們傷心得多。本來休要當法官,雷內要在歐洲的國王面前拉小提琴——"他發現雷內要揍他,便便躲開了。"而我呢,要當大夫,可如今——"「給我們時間吧!"雷內喊道。"到那時候我會成為南部的餡餅王子哩!我的寶貝休將成為引火柴大王,而你,我的托米,你會擁有愛爾蘭奴隸而不是黑奴了。多大的變化——多大的玩笑啊!還有,思嘉小姐和媚蘭小姐,你們會怎麼樣呢?
難道你們還擠牛奶,摘棉花?」
「真是,不!"思嘉冷靜地說,她不能理解雷內這種-e順受的態度。"我們讓黑人幹這種活兒。"「媚蘭小姐嘛,我聽人說她給自己的孩子取名'博雷加德'。你轉告她,我雷內贊成,並且說過除了'耶穌',沒有比這更好的名字了。"雖然他微笑著,但他的兩眼由於路易斯安那這位衝勁十足的英雄的名字而閃出驕傲的光芒。
「可是,還有'羅伯特-愛德華-李'呢,"托米提醒他。
「我並不想貶低博的名氣,不過我的第一個兒子將命名為'鮑勃-李-韋爾伯恩'。"雷內笑著聳了聳肩膀。
「我給你說個笑話,不過是真事。你看克裡奧爾人對於我們勇敢的博雷加德和你的李將軍是怎麼看的吧。在駛近新奧爾良的列車上,一個屬於李將軍部下的弗吉尼亞人連續遇到了博雷加德軍隊中的一個克裡奧爾人。那個弗吉尼亞人不斷地談著李將軍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而那位克裡奧人顯得很客氣,他皺著眉頭聽著,彷彿要記住似的,然後微笑著說:'李將軍!啊,是的!現在我知道了!李將軍!就是博雷加德說他很好的那個人!'"思嘉試著要有禮貌地附和他們的笑聲,可是她沒弄明白這個故事的真正含義,只覺得克裡奧爾人也像爾斯頓人和薩凡納人那樣傲慢罷了!而且,她一直認為艾希禮的兒子本來應該按照他自己的名字命名的。
樂隊奏完開場曲以後立即轉入《老丹-塔克》樂曲,這時托米請她跳舞。
「你想跳嗎,思嘉?我不敢請你,不過休或者雷內——"「不,謝謝。我還在為母親守孝呢,"思嘉連忙婉言謝絕。
「我要坐在這裡,一次也不跳。」
她從人群中找到了弗蘭克-肯尼迪,並招呼他從埃爾辛太太身旁走過來。
「我想到那邊壁龕裡坐坐,請你給拿點吃的過來,我們可以在那裡好好聊聊。「等那三個人一走開她便對弗蘭克這樣說。
他趕忙去給她拿一杯葡萄酒和一片薄餅來,這裡思嘉在客廳盡頭那個壁龕裡坐下,仔細擺弄著她的裙子,將那些明顯的髒點遮掩起來。又看到這麼多人和又一次聽到音樂,她感到激動,就把早晨她在瑞德那裡發生的丟人的事,置諸腦後了。等到明天她回想起瑞德的行為和她的恥辱時,再去折磨自己吧。等到明天,她再琢磨究竟自己在弗蘭克那顆受傷而困惑的心上留下了什麼印象。不過今晚用不著。今晚她感到渾身挺自在,滿懷希望,兩眼也熠熠生輝了。
她從壁龕中朝大廳望去,觀看那些跳舞的人,回想她在戰時頭一次在亞特蘭大來時這間客廳多麼華麗。當時這些硬木地板像玻璃似的一片明亮,頭頂上空枝形吊燈的千百個小巧的彩色稜鏡,反映和散播著幾十支蠟燭放射的每一道光輝,像客廳四周那些鑽石,火苗和藍寶石的閃光一樣。牆上掛的那些古老畫像曾經是那麼莊嚴優雅,以熱情而親切的神成俯視著賓客。那些紅木沙發是那麼柔軟舒適,若中那最大的一張當時就擺在她坐著的這個壁龕的尊貴位置。這曾經是思嘉參加舞會時喜愛坐的一個座位。從這裡可以看到整個客廳和那邊的餐廳,以及那張有20個座位的紅木餐桌和那端端正正靠放著的20把細腿椅子,還有笨重的餐具架和櫃檯,上面擺滿了銀器、燭台、高腳杯、調味品、酒瓶和亮晶晶的小玻璃杯。戰爭剛開始時思嘉常常坐在這張沙發上,由一位漂亮的軍官陪伴著,欣賞小提琴和低音大提琴、手風琴和班卓琴的演奏,同時聽到舞步在打過蠟的明亮地板上發出令人激動的瑟瑟聲。
如今頭頂上的枝形吊燈不亮了。它歪歪斜斜地垂掛在那裡,大部分的稜鏡已經損毀,好像北方佬佔領軍的長統馬靴把它們的美麗模樣當成了靶子似的。現在客廳裡只點著一盞油燈和幾支蠟燭,而大部分亮光卻來自那個寬大火爐裡高聲嘶叫的火苗。火光一閃一閃映照出灰暗的舊地板已經磨損和破裂到無法修補的程度了。褪色牆紙上的那些方塊印跡表明那裡曾經掛過畫像,而牆灰上那個大的裂口則使人記起周城時期這所房子上落過一發炮彈,把房頂和二層樓的一些部份炸毀了。那張擺著糕點和酒瓶的沉重的老紅木餐桌,在顯得空蕩蕩的飯廳裡仍然居重要地位,可是它的好多地方被劃破了,損壞的桌腿也說明是粗陋地修理過的。那個餐具架、那些銀器,以及那些紡錘形的椅子,都不見了。原來掛在客廳後面那些法國式拱形窗戶上的暗金色錦緞帷幔也找不到了,只有那些帶飾邊的舊窗簾還留在那裡,它們雖然乾淨但顯然是補綴過的。
她從前喜愛的那張弧形沙發所在的地方,如今擺的是一張不怎麼合適的木條凳。她坐在條凳上,盡量裝得優雅些,希望裙子還能湊合著讓她跳舞。能得新跳舞是多麼愜意呀!不過,實際上她同弗蘭克坐在這個平靜的壁龕裡,會比捲入緊張的旋舞有更大的收穫。她可以一心一意地傾聽他談話,並且誘引他進入更加想入非非的境地。
可是音樂的確很動人。當老列維哇的一聲拉響班卓琴和發出弗吉尼亞舞的指令時,她的便鞋不禁和著老列維肥大而笨拙的腳打AE?拍子來了。腳步在地板上瑟瑟地挪動著、擦著、磨著,兩排跳舞的人相互向對方前進又後退,旋轉著,將手臂連接成孤形。
「老邁的丹-塔克,他醉了——」
(搖擺呀,舞伴們!)
「倒在馬車裡,踢馬一腳!」
(輕快地跳呀,太太們!)
在塔拉農場過了一段壓抑而勞累的生活以後,能再一次聽到音樂和舞步聲,看到熟悉親切的面孔在朦朧的燈光下歡笑,互相戲謔,說俏皮話,挑逗,挖苦,調情,的確是愜意的事。這使人感到彷彿死而復生,又好像是五年前的光輝日子重新回到了自己身邊。要是她能夠緊閉眼睛,不看那些翻改過的衣服、襯過的馬靴和修補過的便鞋,要是她頭腦裡不再浮現那些從舞蹈隊中消失了小伙子們的面孔,她便幾乎會覺得一切如舊,什麼變化也不曾發生了。可是她看著,看到老年人在飯廳裡摸索酒瓶,主婦們成排地靠牆站著,用沒有拿扇子的手遮著嘴談話,年輕的舞們們在搖擺、蹦跳,這時她突然淒涼而驚恐地發覺一切都完全變了,從前這些熟悉的人影現在都是鬼魂似的。
他們看起來似乎和過去一樣,但實際上不同了。這是怎麼回事呢?僅僅因為他們又長了五歲嗎?不,不只是時間流逝的結果。而且有某些東西已經從他們身上、從他們的生活中消逝。五年前,有一種安全感包裹著他們,它是那麼輕柔,以致他們一點也不覺得。他們在它的庇護下進入了錦繡年華。
如今它一去不復返了,連同它一起逝去的還有往日就在這個角落裡泮溢著的那種興奮之情,那種歡樂和激動的感覺,也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的傳統魅力。
她知道自己也變了,不過不是像他們那樣變的,而且這叫她困惑不解。她在那裡端坐著,觀看著他們,發現自己是他們中間的一個外來人,就像來自另一世界的一個外來人那樣,講一種他們聽不懂的語言,同時她也聽不懂他們的話。突然她醒悟了。這種感覺和她同艾希禮在一起時的感覺是一樣的。她同他以及他那一類人(他們構成了她生活圈子中的大部分)在一起時,總覺得自己是被某種她所無法理解的東西排除在外了。
他們的面貌沒有多大變化,態度也一點兒沒有變,但在她看來,老朋友們給她保留下來的也只有這兩種東西了。一種歷久不衰的莊嚴,一種沒有時間性的慷慨,仍舊牢牢地附著在他們身上,而且將終生不渝,但他們會懷著無盡的痛苦,一種深得難以形容的痛苦,走向墳墓。他們是些說話溫柔,強悍而疲倦了的人,即使失敗了也不明白什麼叫失敗,被損害了也仍然不屈不撓。他們已備受摧殘,無依無靠,淪為被征服領地上的公民。他們們注視著自己心愛的國土,眼看著它被敵人和那些戲弄法律的惡棍們踐踏,原來的奴隸轉而作威作福,自己的人民被褫奪公權,婦女橫遭污辱。而且他們還記著那些墳墓。
他們那個舊世界的一切都變了,可舊的形態沒有變。昔日的習俗還在繼續流行,也必須繼續流行,因為習俗是唯一留給他們的東西了。他們牢牢掌握著他們從前所最熟悉、最喜愛的東西,那種悠閒自在的風度、禮節,彼此接角時那種可喜的互不介意的神情,特別是男人對待婦女們所持的保護態度。男人們忠於自己從小受到教養的那個傳統,一貫是講禮貌的,謙和的;他們幾乎成功地創造了一種維護婦女的風AE?,使之不受任何她們所難以接受的粗暴行為的侵擾。思嘉心想,這是最荒謬不過的事,因為在過去五年中,即使隱遁得最遠的婦女也很少見過和聽說過的那種風尚,如今實際上已所剩無幾了。她們護理過傷員,抿闔過死堵的眼睛,蒙受過戰爭烽火和災難的折磨,也經受了恐怖、逃亡和飢餓。
但是,無論他們經過了什麼樣的情景,已經和還要完成多麼卑下的任務,他們依然是太太和紳士,在流離失所——悲慘、淒涼、無聊時仍保持忠誠,相互關心,像鑽石一般堅貞,像他們頭頂上那個破碎了枝形吊燈上的水晶玻璃一般清亮。往昔的歲月已經一去不復返,但這些人仍會走自己的路,彷彿從前日子依然存在,他們還是那麼可愛,悠閒,堅定,決不像北方佬那樣為蠅頭小利而奔走鑽營,決不放棄所有的昔日風尚。
思嘉很清楚,她自己變化很大,否則她就不會做出離開亞特蘭大以來所做的那些事情;否則她現在也不會考慮去幹她正拚命想幹的那種勾當了。不過她的改變與他們的有所區別,至於究竟是什麼樣的區別,她暫時還說不清楚。也許就在於她能無所不為,而這些人卻有許多事情是寧死也不願意做的。也許就在於他們雖然不抱希望卻依然笑對生活,溫順地過日子,而思嘉卻做不到這一點。
她無法漠視生活。她必須活下去,可是生活太冷酷、太不友善了,使得她想要微笑著為它掩飾也是不行的。對於她那些朋友們的寶貴品質和勇氣以及堅強不屈的尊嚴,思嘉可一點也看不上。她只看到一種對事物採取微笑觀望而拒不正視的愚蠢的倔強精神。
她凝望著跳得滿臉興奮的人們,心想他們是不是也像她那樣為種種事物所驅使,為已故的情侶、傷殘的丈夫、飢餓的兒女、失掉的土地,以及那些庇護過陌生人的可愛的住宅。
不過,毫無疑問,他們是迫不得已啊!她瞭解他們的環境,比瞭解她自己的只略略少一點。他們的損失就是她的損失,他們的苦難就是她的苦難,他們的問題也和她的問題一樣。不過,他們對這一切卻採取了與她不同的態度。她在客廳裡正注視著的這些面孔,這不是些面孔:它們是些面具,是永遠也拿不下來的極好的面具。
可是,如果他們也像她那樣在痛切地忍受著殘酷環境的折磨(實際就是如此),那麼他們怎能保持這種歡樂的神態和輕快的心情呢?說真的,他們為什麼要裝出這副樣子來?他們真叫她無法理解和有點不耐煩了。她可不能像他們那樣。她不能用漠不關心的態度來觀察這劫後的世界。她好比一隻被追獵的狐狸,懷著破碎的心在拚命逃跑,想趕在獵犬追上之前到達一個藏身的洞穴。
她突然憎恨起他們來了,因為他們和她不一樣,他們以一種她無法做到也決不想做到的態度面對他們所喪失的東西。她恨他們,恨這些面帶笑容、腳步輕快的陌生人,這些驕傲的傻瓜,他們從喪失的事物中撈取自尊心,好像正因為喪失了才引以自豪似的。婦女們把自己打扮得像太太,她知道她們就是太太,雖然她們每天得做些卑下的活兒,也不清楚她們下次要穿的衣裳從哪兒來。全是些太太呢!可是她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太太,儘管她有天鵝絨衣裳和噴了香水的頭髮,儘管她可以對自己的家庭出身和曾經擁有過的財產感到驕傲。自從她同塔拉農場的紅土地辛酸地打上交道之後,她那優美的風度就全被剝奪了,她知道自己也不會覺得像一位太太,除非她的餐桌上擺滿了銀質的和水晶玻璃的餐具以及熱AE?騰騰的美味佳餚,她的馬廄裡有了自己的駿馬和馬車,她的農場裡由黑人而不是白人拉棉花。
「啊,這就是區別!"她歎息一聲憤怒地想道。"你們儘管窮,但依然覺得自己是太太,可我就不是這樣。這些笨蛋好像不明白,你沒有錢就不能當太太呀!"甚至在這突如起來的新發現中她也隱隱地認識到他們雖然顯得愚蠢,可他們的態度還是對的。愛倫如果還活著也可能這樣想。這使她非常不安。她知道她應當像這些人一樣看待自己,可是她不行。她也知道她應當像他們那樣虔誠地相信,一位天生的太太永遠是太太,即使已淪於AE?困,可是她不願意相信這一點。
她一直聽人們對北方佬嗤之以鼻,因為北方佬的幫作高雅是以財富而不是以教養為基礎的。然而就在此刻,儘管有點異端邪說的味道,她不能不認為北方佬在這件事上是對的,即使他們在別的方面都是錯了。要做太太就得花錢。她知道,要是愛倫從女兒嘴裡聽到的這樣的話,她準會昏過去的。無論怎樣AE?因,都不能使愛倫引為羞恥。羞恥嘛!是的,這就是思嘉的感覺。她因為窮了,淪落到了不擇手段,吝嗇和干黑人幹的活兒,所以覺得恥辱呀!
她懊惱地聳了聳肩膀。也許這些人是對的而她錯了,不過,反正一樣,這些驕傲的傻瓜並不像她那樣聚精會神地向前看,甚至不惜冒喪名受辱的危險去奪回已經失掉的東西。要去不擇手段地撈取金錢,這對他們中的許多人來說是有點太降格了。時世是艱難無情的。你如果想征服它,就得進行艱苦無情的鬥爭。思嘉知道這些人的家庭傳統會阻止他們去作這樣的鬥爭——色然以掙錢為目的鬥爭。他們全都覺得毫不掩飾地掙錢,甚至談論金錢也是俗不可耐的事。當然,也有例外。梅裡韋瑟太太做餡餅生意,雷內叫賣餡餅,休-埃爾辛賣劈柴,托米搞承包,就是如此。弗蘭克也有勇氣開店呢。
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又怎麼樣呢?那些農場主會弄到幾英畝土地過窮日子。那些法官和醫生會重操舊業等待再也不會來的主顧。可其餘的人,那些本來依靠收入過閒散日子的呢?
他們會落到什麼樣的地步呢?
但是她不會一直窮下去的。她不會坐下來等待一個什麼奇跡來幫助她。她要闖進生活中去,從那裡攫取她所能取得的東西。她父親作為一個窮苦的移民小伙子起家,終於掙到了塔拉那片廣大的土地。父親能做到的,他的女兒也能做到。
她跟這些人不同,他們曾經將一切作為賭注押在一樁已經完蛋的事業上,如今,還在心安理得地為喪失那樁事業而感到自豪,因為據說那是值得你作出任何犧牲的。他們從過去汲取勇氣。可她則是在從未來汲取勇氣埃現在,弗蘭克-肯尼迪就是她的未來。至少,他擁有一個店舖,還有現金。只要能同他結婚,弄到那筆錢,她就可以使塔拉再支撐一年了。
一年以後——弗蘭克必定會買下那個鋸木廠。那時她倒要親自看看那城鎮怎樣迅速繁榮,而現在,在很少有人競爭的時候,誰能辦起一家木材廠誰就會有一個金礦呢。
這時,從思嘉內心深處冒出了戰爭初期瑞德說的關於他在封鎖期間賺了一筆錢的那些話。當時她並沒有費心思去理解這些話的意思,可現在它們變得再明白不過了,因此她奇怪為什麼當時那樣幼稚無知而認識不到呢?
在一種文明崩潰的時候也像在它興AE?時一樣,有大量的金錢好賺的。
「這就是他預見到的崩潰,"她想,"而且他是對的。現在還有許多的錢讓每一個不怕艱辛的人去賺——或者去攫取呢。"她看見弗蘭克從對面向她走過來,手裡端著一杯黑莓酒和一碟糕餅,她這才勉強裝出一副笑臉。她可從沒想過是否為了塔拉值得同弗蘭克結婚。她明白這是值得的,所以主意一定便沒有再去想它了。
她朝他微笑著,飲著果子酒,明知自己臉上有紅暈比任何酒AE?裡的東西都更加迷人。她挪動了一下裙子,讓他坐在身旁,然後故作姿態懶懶地揮動手帕,讓他能聞到香水淡淡的芳香。她為自己噴酒了這種香水而感到得意,因為舞廳裡別的女人誰也沒有,而且弗蘭克已經注意到了。出於一時衝動,他還在她耳邊悄悄說過她紅潤、芬芳得像朵玫瑰花呢。
要是他不這麼膽小就好了!他讓她想起一隻怯懦的的棕色老野兔。他要是有一點塔爾頓兄弟們那樣的豪爽和熱情,或者就像瑞德-巴特勒那樣的粗野無禮,那該多好呀!不過,如果他有了這些特質,他也許就能覺察到她那故作正經地扇動著的眼瞼下暗藏的拚命掙扎之情了。實際上,他對女人還不夠瞭解,想不到她打算幹什麼勾當。這是她的幸運,但這並沒有提高她對他的尊敬——
天涯在線書庫 掃瞄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