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6年一月一個寒冷的下午,思嘉-奧哈拉坐在房裡給皮蒂姑媽寫信,詳累解釋為什麼她自己、媚蘭或艾希禮都無法回到亞特蘭大去同她一起祝這已是第十次寫這樣的信了,她很不耐煩,因為知道皮蒂姑媽一讀完開頭幾句就會把信放下,然後再一次來信訴苦:「可是我真害怕獨自一個人生活呀!"她的手已經凍僵了,便停下來使勁搓搓,同時將雙腳深深踹入裹著腳的舊棉絮裡,她的拖鞋後跟實際上早已磨掉,只好用碎氈皮包起來。氈皮儘管可以使腳不必直接踩地,但已起不了多少保暖作用。那天早晨,威爾把馬牽到瓊斯博羅釘蹄鐵去了。思嘉暗想這世道怎麼變得這麼怪了,馬還有鞋穿,而人卻像院子裡的狗還光著腳呢。
她繼續拿起筆寫信,但這時聽到威爾正從後門進來,便又把筆放下。她聽見他那條木腿在房外面的穿堂裡梆梆地響,後來沒有聲息了。等了一會兒,想必他會進來,但沒有一點動靜,於是她只好喊他。他進來了,兩隻耳朵凍得通紅,淡紅色的頭髮一片蓬亂,站在那裡俯視著她,嘴角浮現著一絲幽幽的笑意。
「思嘉小姐,你究竟攢了多少錢呀?"他問。
「難道你是貪圖我的錢要是我結婚嗎?威爾?"她有點粗魯地反問他。
「不,小姐,我只是想現在想知道。」
她審訊似地注視著他。威爾顯得不很認真,不過他從來就是這個樣子。反正她覺得出了什麼事。
「我手頭只有十個金元,"她說。"這是那個北方佬留下的最後一點錢了。」「唔,小姐,這會不夠的。」
「不夠幹什麼?」
「不夠交納稅金,"他答道,一面蹣跚地走到壁爐前面,彎下腰伸手烤火。
「稅金?"她簡單地重複了一遍,"我的上帝,威爾!我們已經交過稅了呀!」「是的,小姐。但他們說你交得不夠。這是今天我在瓊斯博羅那邊聽到的。"「可是,威爾,我弄不明白。你究竟是什麼意思?"「思嘉小姐,我的確很怕再給你添煩惱,因為你已經夠苦的了,可是我又不能不告訴你。他們說你還得付更大一筆的稅金。他們把塔拉的稅額增加得嚇人地高——我敢說超過了縣裡任何一宗不動產。"「既然我們已經付過一次了,他們就不能再讓我們交更多的稅金。"「思嘉小姐,你從來不大到瓊斯博羅去,我也高興你這樣。
那是這些日子一位夫人不該去的地方。可是假如你去得多了,你就會知道,那裡近來有不少的流氓,共和黨和提包黨人在當政。他們會叫你氣炸的。而且,還常常發生黑鬼把白人從人行道上推下去的事,以及——"「可這同我們的稅金有什麼關係呢?"「我正要說呢,思嘉小姐。由於某種原因,那些無賴已經對塔拉的稅金表示很不滿意,彷彿那是個年產上千包棉花的地方。當我聽到這消息,便到那些酒吧間附近去打聽,收集人們的閒言碎語。然後我才發現,有人希望在你付不出這些額外稅金時,州府將公開拍賣,於是他們可以用低價買下塔拉。誰都明白你交不出這麼高的稅款。現在我還不知道究竟是誰想買這塊地方。我調查不出來。不過我想,希爾頓這膽怯的傢伙,那個娶了凱瑟琳小姐的人,他肯定會知道的,因為我正要向他探聽,他便尷尬地笑了。"威爾在沙發上坐下,撫摩著他的半截腿。這條殘腿每逢天氣寒冷就要疼痛,而好半截木頭又鑲嵌得不很好,弄得他很不舒服。思嘉呆呆地望著他。他談到塔拉這個要命的消息時,態度還是那麼隨便。由州府公開拍賣嗎?那麼大家往啊兒去呢?而且搭拉會屬於另外一個人!不,這根本是不可思議的!
她早已專心致志於塔拉的生產,因此不大關心外界發生的事。既然有威爾和艾希禮去料理她在瓊斯博羅和費耶特維爾可能要辦的一切事務,她就沒必要離開農常在戰爭爆發前她對於父親有關戰爭的談論聽而不聞,她如今才對於威爾和艾希禮在晚餐後有關開始重建的閒談也不怎麼在意了。
當然嘍,她聽說那些倚仗共和黨大謀私利的南方敗類,以及那些提包黨人。後者是南方一宣告投降就像蝗蟲般擁來的北方佬,他們把自己的全部財產裝在一個提包裡帶到這裡。她還同那個所謂的"自由人局"打過幾次很不愉快交道。她也聽說過有些被解放的黑人已變得相當傲慢無禮了。可最後一點她卻難以相信,因為她有生以來還從沒見過一個傲慢的黑人呢。
但是,有許多事情是威爾和艾希禮合謀向她隱瞞了。隨著戰爭災害而來的是重建故園時期的更大災害,只不過他們兩人早商量好了,在家裡談論當前形勢時不提外面那些更可怕的具體情況。而當思嘉不加迴避高興聽聽時,也大多是一隻耳朵進另一隻耳朵出。
她聽艾希禮說過,南部正在被當作一個被征服的省份對待,而征服者所採取的主要政策便是給予報復。不過,這樣一種報道對于思嘉來說絲毫沒有意義,因政治是男人們的事。
她聽威爾說過,似乎北部就是不準備讓南部重新建立起來。好吧,思嘉心想,男人們總愛為一些蠢事操心。而她,北方佬過去沒有鞭打過她,這一次看來也不會。如今最要緊的是拚命工作,再用不著為北方佬政府憂慮。反正,戰爭已經過去了。
思嘉並不明白競爭的一切規律都已經改變,誠實的勞動不會再賺到公正的報酬了。佐治亞州如今幾乎處於軍法管制之下。北方佬士兵鎮守著整個地區,"自由人局"完全控制這裡的一切,而他們正在確立適合於他們自己的法規。
這個由聯邦政府組織起來的局,其職責是管理那些懶惰而激動的前黑奴,現在正吸引他們成千上萬地從種植園轉移到鄉村和城城市中來。局裡供養著他們,任其游手好閒,並且腐蝕毒化他們的思想,激發他們反對以前的主人。傑拉爾德家從前的監工喬納斯-威爾克森負責設在塔拉的分局,他的助手是凱瑟琳-卡爾弗特的丈夫希爾頓。他們兩人大肆散佈謠言,說南方人和民主黨人正等待時機要讓黑人回到種植園重新淪為奴隸,而黑人為逃避這一厄運的唯一希望在於這個局以及共和黨給他們提供的種種保護。
威爾克森和希爾頓進一步告訴黑人們,他們在哪個方面都不比白人弱,並且很快就會允許白人與黑人通婚了,而他們以前的主人們財產也將很快被瓜分完,每個黑人都將分到四十英畝地和一頭騾子歸自己所有。他們以所謂白人逞兇犯罪的故事來煽動黑人,因此在一個一貫以主奴關係親密聞名的地區,仇恨和猜疑又開始抬頭了。
「自由人局"由士兵撐腰,同時軍方發佈了一些自由矛盾的管制被征服者行為的命令。人們動輒被捕,甚至對該局官員表示冷淡也會構成罪名。軍方頒發的命令有關於學校的,關於衛生的,關於誰的衣服上所釘的鈕扣是什麼種類,關於日用品銷售以及包括其他幾乎一切事物的。威爾克森和希爾頓有權干涉思嘉所經營的任何買賣,並且有權對她所售出和交換的一切物品規定價格。
幸好思嘉很少同這兩個人發生什麼聯繫,因為威爾早已說服她讓他來管理買賣上的事,而她自己只管理農常威爾用他那種溫和的辦法克服了好幾種這一類的困難。並對她什麼也沒有說。同時威爾能夠同提包黨和北方佬周旋下去——如果他必須這樣做的話。不過現在出現了一個大問題,大到他自己無法處理了。這就是那筆額外規定的稅金和喪失塔拉農場的危險,這些事不能不讓思嘉知道——而且得馬上知道。
她瞪著兩眼望著他。
「啊,該死的北方佬!"她叫道:「他們打擊了我們,讓我們已成了乞丐,難道這還不夠嗎,要放任流氓來凌辱我們嗎?"戰爭已經結束,和平已宣佈到來,可是北方佬仍然有權掠奪她,仍然可以叫她挨餓,仍然能把她趕出家門。而她竟然那麼傻,曾經以為熬過這段艱難的日子,只要她能夠堅持到春天,就會萬事大吉的。可威爾帶來的這個令人可怕和絕望的消息卻在整整一年累死累活和苦苦盼望之後降臨,這已經是將她徹底壓垮的最後一份負擔了。
「唔,威爾,我還滿以為戰爭結束後我們的困難也就會完了呢!"「不會的,「威爾揚起他那張瘦削的鄉巴佬面孔,鎮定地注視著她。"我們的困難還剛剛開頭呢。"「他們要我們付多少額外稅金呢?"「三百美元。"一瞬間她被嚇得說不出話來了。三百美元呀!這聽起來就像三百萬美元一樣。
「怎麼,"她慌亂地嚷嚷著,"怎麼——怎麼,那我們無論如何得籌集三百美元了。"」是的,又是月亮又是虹,或者兩個都要,很不容易埃"「啊,不過威爾!他們是不能出賣塔拉的。你看——"他那溫和暗淡的眼睛流露出深深的仇恨和痛苦,這遠遠超過了她原先的估計。
「唔,他們不能?我看,他們不但能而且會很樂意出賣的!
思嘉小姐,國家已經完全淪為地獄了,如果你原諒我這樣說的話,那些提包黨和流氓都有投票權,而我們民主黨人大多數沒有。這個州的任何民主黨人,只要他一八六五年在稅收冊上有兩千美元以上的稅額,就不能投票選舉。這個規定把你父親和塔爾頓先生以及麥克雷家和方丹家的少爺們都排除在外了。還有凡在戰時擔任過聯盟軍上校以上軍官的人都不能投票。而且,思嘉小姐,我打賭這個州有比南部聯盟任何一個別的州更多的上校。同時,凡是在聯盟政府下面擔任過公職的人也不能投票,這樣一來,從公證人到法官都被排除了,而林區是到處有這種人的。事實上,北方佬製造那個大赦誓言的辦法就是讓每個在戰前稍有身份的人都一律不能投票。聰明能幹的人不能,上流社會的人不能,有錢的人也不能。
「哼,我就能投票只要我履行他們那該死的宣誓。一八六五年我一個錢也沒有,更不是上校或別的什麼體面人物。可是我就不去宣誓。再怎麼倒霉也不去!如果北方佬行為很正當,我也許早已經立誓忠於他們了。可如今已經不行。我可以被迫回到聯邦,但決不會被改造成一個聯邦分子。我寧願永遠喪失選舉權,也決不去宣那個誓。然而像希爾頓那樣的流氓,他卻有選舉權;像喬納斯-威爾克森,像斯萊特裡那樣的下流白人,以及像麥金托什家那樣的廢物,他們卻有選舉權。且都在管事。而且,如果他們要欺負你,叫你付上十倍的額外稅款,也是辦得到的。就像一個黑人殺了白人而不會判刑。或者——"他沒有說下去,覺得難以開口,因為他們兩人都清楚記得,在洛夫喬伊附近那個農場裡一個孤單的白人婦女曾遭遇到什麼……"那些黑人能夠做出任何不利於我們的事,而'自由人局'和士兵們都用槍桿子給他們撐腰,可我們不能參加選舉,對此沒有絲毫辦法。"「選舉,」思嘉嚷道:「選舉!投票選舉對於眼前的事到底有什麼相干呀,威爾?我們談的是稅金……威爾,誰都知道塔拉是一個多麼好的農常如果逼不得已,我們可以用它抵押到一筆錢,夠付稅金就行了。"「思嘉小姐,你為人一點也不傻,可有時說起話來卻有點傻乎乎的。請問,誰還有錢來押貸這個農場呢?除了那些想要從你手裡弄到塔拉的提包黨,還會有誰呀?你看,每個人都有了土地。每個人的土地都是貧瘠的。你的土地怎麼能押出去。"「我還有從那個北方佬身上取下的鑽石耳墜呢,我們可以把它賣掉。"「思嘉小姐,這附近誰還有錢買耳墜呢!人們連買醃肉的錢也沒有,別說什麼首飾了。如果你有了十個金元,那麼我敢打賭,這已經超過大多數人的存款了。"這時他們又沉默下來,思嘉感到她的頭好像在撞一堵堅固的石壁,過去一年已有那麼多石壁來讓她撞埃"我們怎麼辦呢,思嘉小姐?」「我不知道,"他茫然地說,並且覺得沒必要管它了。因為這實在是意外碰到的一堵石牆,而她突然感到特別乏,連骨頭都酸疼了。她為什麼要那樣拚命工作,拚命掙扎,並把自己折磨完呢?每一番掙扎的結果都好像是失敗在等待著嘲弄她。
「我不知怎麼辦好,"她說。"但是千萬別讓爸知道了。那會使他煩惱的。」「我不會。「「你告訴過別人嗎?"「沒有,我一聽說就來找你了。"是的,她想,無論是誰聽到了什麼壞消息都會立即來找她的,而她對此感到煩透了。
「威爾克斯先生在哪裡?說不定他能出些主意。"威爾用溫和的眼光看著她,這使她感到,就像從艾希禮回家的頭一天那樣,他是什麼都明白的。
「他在下面果園裡劈柵欄呢。我剛才拴馬時聽見他的斧子聲。不過他賺到的錢決不會比我們所有的更多一些。"「要是我想同他談談這件事,我可以談,難道不行嗎?"她突然高聲說,同時踢開那塊裹著雙腳的舊棉絮,站了起來。
威爾不表示反對,但繼續在爐火前搓著雙手。"最好披上你的圍巾,思嘉小姐。外面怪冷的。"可是她沒戴圍巾便出去了,因為圍巾在樓上,而她現在需要見艾希禮,把她遇到的麻煩擺在他面前。這可是非常緊急的事,不容再等了。
要是能發現他獨自一人在那裡,那該多幸運啊!自從他回來以後,她一直沒有私下單獨同他談過半句話。他常同家人在一起,經常有媚蘭在他身邊,後者總不時地摸摸他的袖子,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確信他真的在那裡。這副親暱的樣子曾惹起思嘉的滿腔爐火,雖然有幾個月她心想艾希禮興許已經亡故,因此這種情感也逐漸平息。如今她決定獨自去見他。這一次不會有什麼人妨礙她同他單獨談話了。
她從光禿禿的樹枝下穿過果園,她的雙腳全被潮濕的野草打濕了。她聽見從沼澤地傳來艾希禮劈柵欄時斧子震動的響音。要把北方佬恣意燒光的那些籬笆重新修復,是一樁很艱苦而費時的勞動。一切工作都是艱苦費時的,她很不耐煩地這樣想,並為此感到既厭倦又惱火又煩悶透了。假如艾希禮就是她的丈夫而不是媚蘭的,那麼她去找他時,可以把自己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嚷著搡著,將身上的負擔都推給他,叫他盡最大的努力加以解決,那該有多好埃她繞過一叢在寒風中搖擺著光禿禿的樹枝的石榴樹,便看見他倚著斧把,用手背擦拭著額頭。他身上穿的是一條粗布褲子和一件傑拉爾德的襯衫,這件襯衫以前完好的時候只有開庭和參加野宴時才穿的,如今已經鄒巴巴的,穿在新主人身上顯然是太短了。他把上衣掛在樹枝上,因為這種勞動是要流大汗的,她走過來時,他正站著休息。
眼見艾希禮身披襤褸,手持利斧,她心中頓時湧起一股憐愛和怨天之情,激動得難以自禁了。她不忍心看見那溫文爾雅、心地純潔而善良的艾希禮竟是一副破衣爛衫,辛苦勞累的模樣。他的手天生不是來勞動的,他的身體天生也只能穿戴綾羅。上帝是叫他坐在深院大宅之中,同賓客們高談闊論,或者彈琴寫詩,而這些音韻優雅的作品又毋需有什麼涵義。
她能容忍讓自己的孩子用麻布袋作圍裙,姑娘們穿著骯髒的舊布衣裳,讓威爾比大田里苦力工作得更辛苦,可是決不忍心讓艾希禮受這種委屈。他太文雅了,對於她來說是太寶貴了。決不能讓他過這樣的生活,她寧願自己去劈木頭,免得眼見他幹這種活時自己心裡難受。
「人們說亞伯-林肯就是劈柵欄出身的呢,"當她走上前來時艾希禮這樣說。「想想看,我可能爬到多麼高的地位!"她皺起眉頭,他總是在困難面前談一些很輕鬆的事。但在她看來都是很嚴重的問題,所以她幾乎被他的話激怒了。
她直截了當地把威爾帶來的消息告訴他,話是那和簡潔,一說出來覺得便如釋重負了。當然,他會提供一些有益的意見的。可是他什麼也沒說,只不過發現她正在哆嗦時連忙把上衣取下來披在她的肩上。
「怎麼,"她終於說,"難道你不覺得我們必須從哪兒弄到那筆錢嗎?"「當然,「他說,"可是哪兒有弄呢?"「我在問你呀,"她有點惱火的答道。那種卸了擔子的感覺早已消失。即使他幫不上忙,可為什麼連句寬慰的話也沒有,哪怕說一聲「唔,我很抱歉"也可以埃他微微一笑。
「我回來好幾個月了,只聽說過一個人是真正有錢的。那就是瑞德-巴特勒,「他說。
原來上星期皮蒂帕特姑媽已給媚蘭寄來了信,說瑞德帶了一輛馬車和兩匹駿馬以及滿袋滿袋的美鈔回到了亞特蘭大。不過她表示了這樣的意思,即他的這些東西都是來路不正的。皮蒂姑媽有這種看法,這在亞特蘭大頗為流行,那就是瑞德曾經設法夾帶聯盟州金庫裡一筆數百萬的神秘款子跑掉了。
「讓我們別談他了。"思嘉打斷他的話頭。"只要世界上有下流坯,他就算是一個。可是,我們大家會怎麼樣呢?"艾希禮放下斧子,朝前望去,他的眼光彷彿伸向很遠很遠她無法跟上的地方。
「我擔心的不僅是在塔拉的我們,而且是整個南部的每一個人,大家都會怎麼樣呢?」他這樣說。
她覺得想要突然大喊:「讓南部的每個人見鬼去吧!問題是我們怎麼辦?"但是她忍著沒有說,因為那種厭倦的感覺又回到她心頭,而且比以前更強烈了。原來艾希禮竟一點忙也幫不上。
「到頭來究竟會怎麼樣,只要看看歷史上每當一種文明遭到毀滅時所發生的情況就知道了。那些有頭腦有勇氣的人要以通過這種動,而那些沒有頭腦和勇氣的就將被淘汰掉。我們能親眼看到這樣一次Gotterdammerung這儘管令人不怎麼舒服,但畢竟還是很有趣的。"「看到一次什麼?"「一次諸神的末日。不幸的是我們南方人並不承認自己是神。"「看在蒼天面上,艾希禮-威爾克斯!請你不要站在這裡給我胡扯淡了,這次是我們要被淘汰呢!"她這種誇張了的疲憊似乎稍滲入他的心靈,將他從遙遠的遐想中喚了回來,因而他親切地捧起她的雙手,把她的手翻轉過來,手心朝上,審視手上的老繭。
「這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美的兩隻手,"他一面說,一面輕輕親吻兩隻手心。「這雙手很美,因為這雙手很堅強,每個老繭都像一枚紀念章,思嘉,每個血泡都是對你勇敢無私的獎賞。這雙手是為了我們大家,為了你父親,那些女孩子,媚蘭,那嬰兒,那些黑人,以及我,而磨出老繭來的。親愛的,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你是在想,'這裡站著一個不切實際的傻瓜在空談關於古代諸神的廢話,而活著的人卻面臨危機,'難道不是這樣?"她點點頭,但願他繼續握著她的雙手永遠不鬆開,可是他卻把她的雙手放開了。
「你現在跑到我這裡來,是希望我能幫助你。可是我沒這能耐。"他用困苦的眼光望著那把斧子和那堆木頭。
「我的家和全部財產都早已經完了,我過去從來不清楚那些財產是歸我所有的。我在這個世界上已毫無用處,因為我所屬於的那個世界已經消失。我無法幫助你,思嘉,只能以盡可能老老實實的態度學著當個農夫。可這樣做並不能幫你保全塔拉。你以為我們在這裡依靠你的周濟過活,還不明白這處境的悲慘嗎——唔,是的,全靠你的周濟,我永遠也報答不了你為我和我們一家人所作的犧牲,出自你仁慈心腸的犧牲。我一天天愈來愈深切地感覺到這一點。我愈來愈清楚地看到自己多麼無能,以致不配接受這加諸我們身上的所有恩惠。我這種可恨的逃避現實的習性,使得我愈來愈難以面對目前的現實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她點點頭,她對於他說的意思並沒有一個十分清楚的概念,可是她平心靜氣地聽著他的每一句話。這是他頭一次向她傾訴自己心中的想法,儘管他外表上顯得離她那麼遠。她非常激動,彷彿自己面臨著一個新的發現似的。
「不願意正視赤裸裸的現實,這是我的不幸。直到戰爭爆發為止,生活對於我一直就像幕布上的影子戲那樣,談不上什麼真實。而且我寧願這樣。我不喜歡事物的輪廓太清晰了。
我喜歡它們稍稍模糊些,有點朦朦朧朧。"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淺淺地一笑,同時因風寒衣薄而微微顫抖。
「換句話說,思嘉,我是個懦夫。」
他那些關於影子戲和模糊輪廓的話,對她沒有任何意義,可是最後一句話卻是她在語言上能夠聽懂的。她知道這不是真話。他身上沒有懦弱的成分。他細長身軀上的每根線條都表明他家歷代祖先的英俊勇敢,而且他在這次戰爭中的經歷是思嘉所深知的。
「怎麼,實際上並不是這樣!難道一個懦夫會在葛底斯堡爬上大炮去鼓舞士兵重新戰鬥嗎?難道將軍會親自給媚蘭寫信談一個懦夫的事跡嗎?還有——"「那不是勇敢,"他不屑一顧地說。"戰爭好比香檳酒。它會像影響英雄的頭腦那樣迅速影響懦夫。在戰場上,你要不勇敢,就是被殺掉,所以傻瓜也會勇敢起來的。我現在講的是另一碼事。而且我的這種怯懦,比起初次聽到炮聲便衝上去那樣的情況。還要糟糕得多。"他的話說得緩慢而又頗為吃力,彷彿說出來使他感到痛心,因此要站到一旁來傷心地看這些話似的。要是別人這樣說,思嘉準會輕蔑地把這些武斷之言當作假意謙虛或者希圖得到讚揚而不予理睬。可是艾希禮好像真是這樣想的,他的眼睛裡還流露出對她躲躲閃閃的神色——這不是恐懼,不是抱歉,而是對於一種無法避免又勢不可當的壓力的緊張心情。
寒風吹拂著她又濕又冷的雙腳,她又瑟瑟顫抖起來,但這顫抖與其說由於冷風,不如說由於他的話在她心中激起了恐怖。
「不過,艾希禮,你究竟害怕什麼呢?」
「唔,是些不可思議的東西。一些用語言說出來會顯得很可笑的東西。最主要的是害怕生活突然變得如此現實,從此得與它切身相處,太切身了,不得不與一些瑣碎事打交道了。
這並不是說我不願意在這泥濘中劈木頭,而是我難以接受這件事所說明的意義。我確實不能忍受讓我過去所愛的生活中的美從此喪失。思嘉,在戰前,生活是美好的。那時它富有魅力,像古希臘藝術那樣是圓滿的、完整的和勻稱的。也許並非對每個人都是這樣。這一點到如今我才懂得。可是對於我,生活在'十二橡樹'村是真正美好的。我完全適合於那種生活。我就是它的一部分。可是現在它已經全完了,而我與這種新的生活格格不入,因此我感到害怕。現在我明白了,我以前看的是一出影子戲。我迴避所有虛幻模糊的東西,那些過分現實而有生氣的人和情景。我不喜歡它來干擾我。我也在迴避你,思嘉。你太有活力了,太現實了,而我卻怯懦得寧願與影子和夢想為伍。"「可是——可是——媚蘭呢?"「媚蘭是個最輕柔的夢,是我的夢想的一部分。假如戰爭沒有發生,我會悠閒地平靜地度過我的一生,幸福地長眠在'十二橡樹'村,心滿意足地看著生命消逝而不覺得自己就是它的一部分。可是戰爭一來,生活的真面目就站出來反對我。
我第一次投身於戰爭時——你知道那是布爾溪戰役——我看到我的童年夥伴們被擊得粉碎,瀕死的馬匹在厲聲嘶叫,這使我領略到開槍殺人和眼看他們倒下噴血時那種令人作嘔的恐怖感覺。可這些還不是戰爭中經歷的最壞情景,思嘉。戰爭中最惡劣的是我必須同他們相處的那些人。
「我一生都在迴避不去與人們打交道,因此只交了很少的幾位朋友。經過戰爭後使我明白,我曾經創造過一個自己的世界,其中住著的都是些幻想人物。它教育我真實的人是什麼樣的,不過它卻沒有教我怎樣同這些人在一起生活。我怕的是永遠也學不會了。現在我知道,為了贍養我的妻子兒女,我必須在那些與我毫無共同之處的人們中間開闢自己的一條生路。至於你,思嘉你是抓住雙角和生活扭打,讓它順從你的意志。可是我還能怎樣去適應生活呢?告訴你,我非常害怕這一點。"當他用深沉洪亮的聲音,用一種令人難以理解的感情獨自繼續訴說時,思嘉間接抓住一些話,竭力想瞭解它們的真正意思。但是那些話像野鳥般從她手中噗地飛走了。看來是有某種東西在背後驅趕它,用一條殘忍的鞭子驅趕它,但她不明白那究竟是什麼。
「思嘉,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時候我才孤獨而絕望地明白我個人的那出影子戲已經完了。也許就是布爾溪戰役爆發後五分鐘。當看到我殺死的第一個人倒地的時候就結束了。但那時我明白事情已經結束,我再也不能當旁觀者了。不,我突然發現自己到了影幕上,成了一個演員,在徒勞地擺姿勢,我那小小的內心世界已經消失,被人們侵佔去了,這些人的思想不是我的思想,他的行動也像野蠻人的行動那樣與我根本不同。他們用污穢的腳到處蹂躪我的小天地,以致使情況壞到難以容忍時我也找不到一席躲避之地。我在監獄裡時曾經這樣想:戰爭結束後,我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和舊的夢想中去,並且再看看那影子戲,但是,思嘉,回去是不可能的。
而當前我們大家面臨的是比戰爭還要壞,比監獄還要壞——對我來說比死亡還要壞的局面……所以,你看,思嘉,我是由於害怕而在受懲罰呢。"「但是,艾希禮,"她開口說,就像在一片令人困惑的泥沼中掙扎,"如果你擔心我們會挨餓,那麼——那麼——啊,艾希禮我們總是會想出辦法的!我知道我們會的!"他那雙灰色的晶瑩的大眼睛轉過來注視著她的臉,眼光中流露著欽佩的神色。
但是不一會兒,目光又突然顯得茫然了。這時她的心猛地下沉,意識到他並不是在考慮什麼挨餓的問題。他們常常像是用不同的語言在交談的兩個人。然而她是那麼深深地愛他。以致每逢他像現在這樣退縮時,便彷彿覺得和煦的太陽在迅速西沉,把她拋棄在黃昏時分的冷露裡。她要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進懷裡,讓他明白她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他所讀到過或夢見過的什麼東西。只要她能夠領略到那種與他合而為一的感覺就好了,這種感覺自從很久以前他從歐洲回來、站在塔拉的台階上朝她微笑那一天起,她就一直渴望著啊!
「挨餓是很不好受的,"他說。"我清楚,因為我挨過餓,可是我並不覺得很可怕。我覺得可怕的是,我們已經喪失的那種舊生活中的慢悠悠的美感時,還得面對生活。"思嘉絕望地思索著,覺得也許媚蘭會聽懂他這句話的意思。媚蘭和他經常談這樣的蠢話,什麼詩呀,書本呀,夢呀,月色呀,流星塵呀,等等。他不害怕她所怕的那些事物,不害怕肚子餓著,不害怕寒風刺骨,也不害怕從塔拉被趕出來。
而他現在正面對著嗦嗦發抖的恐懼,這是她所從未經歷過也無法想像的。因為,她堅信,在這個劫後至殘的世界上,除了飢餓和寒冷,以及喪失家園,還有什麼比這更要怕的呢?
而且她思量過,只要她注意傾聽,她是會知道怎樣去回答艾希禮的。
「啊!"她聲音裡含著失望之情,彷彿一個孩子打開裝潢漂亮的盒子後發現裡面空無一物似的。聽到這樣的聲調,他只好慘然一笑,好像在表示歉意。
「原諒我講了這樣的話,思嘉,我沒有辦法使你理解,因為你不明白恐懼的含義。你有一顆獅子般的心,同時又缺少想像力,對於這兩種稟性我都非常妒忌你。你永遠也不會害怕面對現實,你永遠也不需要像我這樣逃避現實。"「逃避?!」彷彿這才是他所說的唯一能懂的字眼,原來艾希禮也像她那樣對鬥爭感到厭倦了,所以他要逃避。她想到這裡便呼吸緊迫起來。
「啊,艾希禮,"她嚷道,"你錯了。我也想逃避呀。我對這一切簡直厭倦極了!「他困惑地揚起眉頭,思嘉卻把一隻滾熱而殷切的手放在他的臂膀上了。
「聽我說,"她滔滔不絕地連忙說起來。"告訴你,我對這一切都厭倦了。簡直厭倦到極點,再也不想忍受下去了。我曾經為吃的用的拚命掙扎過,我拚命拔草,鋤地,摘棉花,甚至扶犁耙,直到連一分鐘也堅持不下去了為止。我告訴你,艾希禮,南方已經死了!它已經全滅了!那些北方佬和自由黑鬼以及提包黨人抓住了它,什麼也沒我們的份兒了。艾希禮,讓我們逃走吧!"他嚴厲地瞧了她一眼,然後稍微低下頭來逼視她那已經紅得發燒的臉龐。
「是的,讓我們逃走——丟下他們所有的人!我實在懶得替他們幹下去了。有人會照顧他們的。經常有人會照顧那些不能照顧自己的人。啊,艾希禮,讓我們逃走,你和我。我們可以到墨西哥去——墨西哥軍隊中需要軍官,到那裡我們會愜意的。我會替你做事,艾希禮,什麼事我都會替你做。你知道你並不愛媚蘭——"這時艾希禮一怔,臉上浮現驚詫的神色,想要插嘴說話,可是她滔滔不絕的談勢把他的話頭打斷了。
「那天你曾告訴我你更加愛我——啊,你是記得那一天的!而且我知道你並沒有改變!我敢說你沒有改變!而且你剛才還說她不過是個夢罷了——啊,艾希禮,我們逃走吧。我一定會使你快活的。無論如何,"她又惡狠狠地補充說,"媚蘭可不能——方丹大夫說過她再也不能給你生孩子了,而我還能給你——"他用雙手緊緊抓住她的肩頭,痛得她沒有辦法繼續說下去,而且她已累得喘不過起來了。
「我們應當忘記在'十二橡樹'村的那一天。"「你認為我會忘記嗎?難道你已經忘記了?你能老老實實說你不愛我嗎?"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趕緊回答。
「不,我不愛你。」
「那是撒謊。」
「即使是撒謊,"艾希禮的聲音竟平靜得可怕,"那也是不容討論的事。"「你的意思是——"「難道你認為我可以丟下媚蘭和孩子自己跑掉,就算我恨他們兩個人,難道我能讓媚蘭心碎?讓他們娘倆靠朋友們的救濟生活?思嘉你瘋了?你心裡怎麼沒有一點點忠誠的意識了?你是不能丟下你父親和那些女孩子的。你對他們負有責任,就像我對媚蘭和小博負有責任一樣,因此不管你是否厭倦,他們還在這裡,你還得為他負責。"「我能丟下他們——我已經厭惡他們——對他們不耐煩——"他朝她俯過身去,這時她的心臟緊張得都要停止跳動了,她以為他要來擁抱她呢。但是,不,他只是拍拍她的臂膀,像撫慰一個小孩那樣起來。
「我知道你已經厭倦了,乏了。所以你才說出這樣的話來。你已經肩負著三個男人的重擔。不過我會幫助你的——我不會永遠這樣笨拙下去——"「你要幫助我只有一個辦法,"她陰鬱地說,"那就是帶我離開這裡,讓我們到別處去重新開始,尋找自己的幸福。這裡已經沒有什麼值得我們留戀的了。"「沒有什麼,」他平靜地說,"除了名譽——什麼也沒有了。「她懷著幾經挫折的熱望瞧著他,彷彿頭一次看到他那兩道新月形的眼睫毛濃密得猶如熟透的了金黃麥穗。他的頭高傲地盤踞在裸露的脖子上,瘦長挺直的身軀充分體現出高貴和尊嚴品質,即使一身襤褸也掩蓋不了。她的眼光同他的碰在一起了,她覺得自己的目光流露出期望之情,而對方的眼睛卻像灰色在天空下的山中湖泊那麼遙遠。
她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一種對於她的放蕩夢想和狂熱慾望的恐懼。
一股傷心和疲憊的感覺浸過她的全身,她雙手捧著頭哭了。他從沒見過她哭過。他從沒想到像她那樣性格剛強的婦女居然也有眼淚,這時他心中湧起憐愛和悔恨之情。他連忙靠近她,立即把她抱在懷裡,親切地撫慰著,把她的頭緊緊貼在自己胸口上,低聲說:「親愛的!我的勇敢可愛的人兒——別這樣!你千萬不要哭呀!"由於這一接觸,他感覺到她在他的懷抱中發生了變化,他抱著的苗條身軀有一股狂熱和魅力,那雙綠眼睛仰視著他,洋溢著熱烈而溫柔的光輝。突然,周圍已不再是寒冷的冬天。對於艾希禮,春天已經再一次回來了,那個業已部分地忘懷了的充滿著翠綠的沙沙聲和喃喃聲的柔和的春天,一個舒適而懶洋洋的春天,那種年輕人的渴望又在他身上激盪的無憂無慮的日子,如今又回來了。而從那以後的所有的痛苦的年月都已經消失,他只看見朝他湊過來的兩片櫻唇那麼鮮紅,那麼動人地顫抖。於是他吻了她。
她覺得耳鼓裡響起低低的怪叫聲,好似是放在耳旁的海螺發出來的;她從這聲音中聽到自己的心臟在怦怦急跳。她的身體好像完全融化到他的身體中去了,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合而為一地站著,他如饑似渴地緊緊吻著她的嘴唇,似乎永遠也吻不夠。
後來他突然放開她,她感到自己無法單獨站住,便抓住籬笆來支撐著。她抬起那雙燃燒著愛慾和勝利之火的眼睛望著他。
「你是愛我的!,你是愛我的!說吧——說吧!"他的兩手仍然搭在她肩上。她覺得他的手還在顫抖,並且很喜愛這樣的顫抖。她熱烈地向他湊過去,可是他卻稍稍退卻,沒有讓她貼近,同時用那雙已經毫無疏遠之意、而如今正苦於絕望掙扎的眼睛看著她。
「不要!不要這樣!"他說。"如果你再這樣,我就要對你無禮了。"她快活而熱情地微笑著看著他,表示她已經忘記了時間、地點和一切,只記得他的嘴唇緊貼著她的嘴唇時的滋味。
他突然抓住她用力搖著,搖得她滿頭黑髮凌亂地披散到肩上,彷彿懷著對她——和對他自己的滿腔怒火在搖著她。
「我們不能這樣!"他說。"我告訴你我們決不能這樣!"看來如果他再搖下去,她的脖子就要搖斷了,頭髮已經蒙住了她的雙眼,她被他的行動嚇呆了。她竭力掙脫開來,然後瞪著眼睛看著他。他的額上滲出小小的汗珠,他緊握雙拳,似乎在經受某種痛苦。他直望著她的臉,那雙灰色的眼睛彷彿要把她刺穿。
「這全是我的錯——與你沒關係,而且永遠不會再發生了,因為我要帶著媚蘭和嬰兒離開這裡。"「離開?"她痛苦地嚷道,"啊,不!"「是的,千真萬確!你以為做了這種事我還會留下來嗎?
而且這種事以後還可能發生——」
「但是,艾希禮,你不能走。你為什麼要走呢?你是愛我的——"「你還要我這樣說嗎?好,我就說,我愛你。"他忽然魯莽地向她湊過去,嚇得她連忙朝後退,把身子靠到籬笆上。
「我愛你,愛你的勇敢,愛你的頑強,愛你的情火,愛你那十足的冷酷無情。我愛你到什麼程度,愛到我剛才幾乎敗壞了這所庇護過我和我一家的慇勤款待,愛到幾乎忘掉了我那世界上再好不過的妻子——愛到我在這泥地裡就能對你放肆,把你當作一個——"她在一遍混亂思緒中掙扎,心裡像被冰刀戳了似的,感到痛苦,感到心寒。她猶豫地說:「如果你有了那樣的感覺——而又沒有把我怎麼樣——那麼你就是並不愛我。"「我是永遠無法使你理解的。"他們相視對方,都不再說話了。突然思嘉打了個寒顫,她彷彿作了一次長途旅行後回來,看見這裡還是冬天,赤裸裸的田野由於那些割剩的殘梗而顯得分外淒涼,她更覺得寒冷極了。同時也看見艾希禮蒼老而冷漠的面孔,那張她如此熟悉的面孔,如今也回來了,那面孔也是一幅寒冬景象,並且由於傷痛和悔恨而顯得越發蕭瑟。
這時她真想掉過頭來,拋下艾希禮,進屋去找個隱蔽的地方躲藏起來,可是她太疲倦了,懶得走動,甚至連說話也覺得勞累。
「沒有什麼要說的了,"她終於說。"我是說,一切都完了。
沒有什麼可愛的了。沒有什麼還值得奮鬥的了。你走了,塔拉也很快就會完了。"他注視著她,過了好一會,然後彎下腰從地上挖起一小塊泥土。
「可是,這些東西還留著呢,"他說著,臉上又重新浮現出原來那種微笑的影子,這樣的微笑帶著既嘲弄他自己又嘲弄思嘉的意味。"儘管你沒有意識到,這些是你愛得比我更深的東西,你還擁有塔拉呢。"他拿起她柔軟的手,把那塊潤濕的泥土塞到她手裡,把她的手指併攏。現在他的雙手已經不發燙了,她的手也是這樣。她朝那塊泥土看了看,覺得這對她真是毫無意義。她看著他,漸漸模糊地認識到他身上有一種精神的完整性,那是她那雙熱情的手所無法分裂的,而且無論什麼樣的手都辦不到。
即使你把他殺了,他也決不會拋棄媚蘭。即使他至死熱愛著思嘉,他也決不會同她苟合,並且會竭力設防與她保持一定的距離。她永遠也不會穿過那身鐵甲了。慇勤好客、忠誠名譽,這些字眼對他來說有著比她更大的意義。
泥土在她手裡是冷冰冰的。她又一次看著它。
「對了,"她說,"我還擁有這個呢。」
起初,她覺得艾希禮那些話毫無意思,而泥土只不過是紅泥土而已。但她突然想起塔拉周圍的紅色海洋,覺得它多麼可愛,而且為了保留它她曾多麼艱苦地奮鬥過——為了今後繼續擁有它她還必需多麼艱苦去進行奮鬥。她再一次看著他,不知那熾熱的感情洪流如今究竟到哪裡去了。現在她可以靜下來思考,但無法感覺,對艾希禮,還是對塔拉,都是這樣,因為她的全部熱情都已經枯乾了。
「你不必走,"她明白地說。"我不會讓你們大家挨餓的,就算是我討好你也罷。剛才那樣的事再也不會發生了。"她轉身向荒地那邊的房子走去,一面把她的頭髮整理成一個髮髻貼在頸後。艾希禮目送著她,看她抬起瘦小的肩膀向前走去。而這一姿勢映到他的心靈上,比她所說過的任何話都更加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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