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亂世佳人) 上卷 第19章
    圍城初期,北方佬到處轟擊城防工事時,思嘉被震天的炮彈聲嚇得瑟瑟發抖,雙手捂著耳朵,準備隨時被炸得一命嗚呼,見上帝去。她一聽見炮彈到來前那噓噓的尖嘯聲,就立即衝進媚蘭房裡,猛地撲倒在床上媚蘭的身邊,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把頭埋在枕頭底下,"啊!啊!"地驚叫著,百里茜和韋德也急忙向地窖跑去,在地窖裡掛滿蜘蛛網的黑暗角落蹲下來,百里茜扯著嗓子大聲尖叫,韋德則低聲哭泣,傷心地打著嗝兒。

    思嘉被羽絨枕頭捂得出不來氣了,而死神還在上空一聲聲尖嘯,這時她暗暗詛咒媚蘭,怪媚蘭連累她不能躲到樓下較安全的地方去。因為大夫禁止媚蘭走動,而思嘉必須留在她身邊。除了害怕被炮彈炸個粉碎以外,她還擔心媚蘭隨時會生孩子。每每想起這一點她就渾身冒汗,衣服都濕了。要是孩子偏偏在這個時候降生,她可怎麼辦呢?她想,在這炮彈如雨的當兒,她寧願讓媚蘭死掉也不能跑到大街上去尋找大夫,如果叫百里茜去冒這個險,她也清楚,那不等她出門就會被炸死的。要是媚蘭生孩子了,她該怎麼辦啊?

    關於這些事情,有個下午她和百里茜在準備媚蘭的晚餐時,曾低聲商量過,百里茜倒令人驚訝地把她的恐懼打消了。

    「等到媚蘭小姐真的要生了,思嘉小姐,就算俺不能出去找醫生,您也用不著煩惱。俺能對付。這接生的事,俺全知道,俺媽不就是個接生婆,她不是教會俺也能接生了?您就把這事交給俺好了。"思嘉知道身邊有個在行的人,便覺得輕鬆了些。不過她仍然盼望這場嚴峻的考驗快些過去。她一心想離開這炮火連天之地,已惶惶不可終日;她要回塔拉去,更是迫不及待了。

    她每天晚上都在祈禱,要媚蘭的孩子第二天就生下來。那樣她就可以解脫自己的諾言,早日離開亞特蘭大。塔拉在她心目中是多麼安全,與這一切的苦難是多麼不相干啊!

    思嘉渴望回家去看母親,這樣的焦急心情她是從來不曾有過的。只要她是在母親身邊,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她都不會害怕了。每天晚上,在熬過了一整天震耳欲聾的炮彈呼嘯聲之後,她上床睡覺時總是下決心要在第二天早晨告訴媚蘭,她在亞特蘭大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她一定要回家,媚蘭只能住在米德太太那裡去。可是頭一擱到枕上,她便又記起艾希禮臨別時的那副面容,那副因內心痛苦而繃得很緊但嘴唇上勉強露出一絲笑容的面容:「你會照顧媚蘭,不是嗎?你很堅強……請答應我。"結果她答應了他。如今艾希禮不知躺在什麼地方死了。無論是在何處,他仍然在瞧著她,叫她恪守自己的諾言,生也罷,死也罷,她都決不能讓他失望,不管要付出多高的代價,就這樣,她一天天留下來了。

    愛倫寫信來敦促女兒回家,思嘉回信時一面極力說小圍城中的危險,一面詳細說明媚蘭目前的苦境,並答應等媚蘭分娩後便立即回去。愛倫對於親屬關係,無論血親姻親,都是很重情感的,她回信勉強同意思嘉留下來,但要求將韋德和百里茜立即送回去。這個建議百里茜完全贊同,因為她現在一聽到什麼突如起來的響聲,就要嚇得兩排牙齒格格地打顫,她每天得花那麼多時間蹲在地窖裡,如果不是米德太太家的貝特西得了大忙,兩位姑娘的日子就不知怎麼過了。

    像她母親一樣思嘉急於要讓韋德離開亞特蘭大,這不僅是為孩子的安全,而且因為他整天惶恐不安,令思嘉厭煩透了。韋德經常給大炮聲震得說不出話來,即使炮聲停息了,也總默默在牽著思嘉的裙子,哭也不敢哭一聲,晚上他不敢上床,害怕黑暗,害怕睡著了北方佬會跑來把他抓走,到了深夜,他那神經質的低聲啜泣也會把思嘉折磨得難以忍受。實際上,思嘉自己也和他一樣害怕,不過每當他那神情緊張的面容提醒她想到這一點時,她馬上就火了。是的,塔拉是對韋德唯一適宜的地方。應當讓百里茜送他到那裡去,然後即刻回來料理媚蘭分娩的事。

    但是,思嘉還沒來得及打發他們兩人動身回去,便突然聽到消息說北方佬已迫到南面,亞特蘭大和瓊斯博羅之間的鐵路沿線打起來了,要是北方佬把韋德和百里茜乘的那列火車截獲了呢——想到這裡,思嘉和媚蘭不由得臉都白了,因為誰都知道北方佬對待兒童比婦女還要殘暴,這樣一來,她就不敢把他送回家去,只好讓他繼續留在亞特蘭大,像個受驚的默默無聲的小幽靈整天啪噠啪噠地跟在母親後面,緊緊抓住她的衣襟,生怕一鬆手就丟掉了自己的小命似的。

    在七月炎熱天,從月初到月尾,圍城的戰鬥在繼續進行,炮聲隆隆的白天和寂寥險惡的黑夜連續不斷,市民也開始適應這種局勢了,大家彷彿覺得最壞的情況已經發生,也不會有什麼更可怕的了。他們以前對圍城十分害怕,可現在圍城已終於成了事實,看來也不怎麼樣。生活差不多還能像往常一樣地過,而且的確在這樣過著,當然,他們也知道自己坐在火山上,可是不到火山爆發他們是什麼也做不成的。那麼,現在又何必著急呢?何況,火山還不一定爆發啊!請看,胡德將軍正在擋住北方佬,不讓他們進城嘛!請看,騎兵團正在堅守通往梅肯的鐵路嘛!謝爾曼永遠也休想佔領它!

    不過,儘管人們在紛紛降落的炮彈面前和糧食愈來愈短缺的情況下,仍裝出無憂無慮的樣子,儘管他們瞧不起就在半英里外的北方佬,儘管他們對戰壕裡那支襤褸的聯盟軍部隊堅信不疑,亞特蘭大人在內心裡仍然是惶惶無主的,不知明天早晨會發生什麼事情。焦慮、煩惱、憂愁、飢餓,以及隨著那睡或了又低落、低落了又上升的希望而日益加深的痛苦,正在磨損著當前形勢的薄薄外表,很快要露出其實質來了。

    思嘉漸漸學會了從朋友們的臉上和自然的有效調節中汲取勇氣,因為事情既然已無法挽救,也就只好忍受。說真的,她每次聽到爆炸聲仍不免要驚跳一下,但是她不再嚇得尖叫著跑去把頭鑽在媚蘭的枕頭底下了。她現在已能抑制住自己並怯怯地說:「這發炮彈很近,是不是?"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害怕了,這裡還有一個原因,即生活已染上一種夢幻般的色彩,而夢太可怕,不可能真實的。她思嘉-奧哈拉不可能淪於這樣的苦境,這樣每時每刻都有死亡的危險。生活本來應有的那種風平浪靜的過程,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徹底改變了。

    那是不真實的,罕見地不真實,難道天亮時還那麼湛藍的晨空會被這些像雨雲般低懸在城市上頭的大炮硝煙所污染,難道那瀰漫著忍冬和薔微花的濃烈香味的溫暖中午會這樣可怖,讓炮彈呼嘯著闖入市區,像世界末日的雷聲轟然爆炸,把居民和動物活活地炸得粉碎嗎?這是非常不真實的啊!

    以前那種安安靜靜、昏昏沉沉的午睡現在沒有了,因為儘管作戰的喧囂聲有時也平息一會,但桃樹街仍整天嘈雜不堪,時而炮車和救護車隆隆駛過,傷兵從戰壕裡蹣跚而出,時而有的連隊從市區一頭的壕溝裡奉命急忙跑到另一頭去,防守那裡受到嚴重的威脅的堡壘;時而通訊兵在大街上拚命奔跑趕到司令部去,彷彿南部聯盟的命運就繫在他們身上似的。

    炎熱的晚上有時會稍稍安靜一些,但這種安靜也是不正常的。如果說那是沉寂,就未免太沉寂了——彷彿雨蛙、蟈蟈兒和瞌睡的模仿鳥都嚇得不敢在通常的夏夜合唱中出聲了。這寂靜有時也被最後防線中的噠噠的毛瑟槍聲所打破。

    到了半夜,往往在燈火熄滅、媚蘭已經睡熟、全城也一片寂靜的時候,思嘉還清醒地躺在床上,聽見前面大門上鐵閂的嘩啦聲和前屋輕輕的叩門聲。

    常常,一些面貌模糊不清的士兵站在黑暗的走廊上,好幾個人同時從黑暗中對她說話,有時那些黑影中會傳來一個文雅的聲音:「請原諒我打擾你了。太太,能不能讓我和我的馬喝點水呢?"有時是一個帶粗重喉音的山民口音,有時是南方草原地區的鼻音;偶爾也有濱海地方那種平靜而緩慢的聲調,它使思嘉想起了母親的聲音。

    「俺這裡有伴兒,小姐,俺本想把他送到醫院裡去,可是他好像再也走不動了,你讓他進來好嗎?」

    「太太,俺真的什麼都能吃,你要是能給,俺倒是很想吃玉米餅呢。」「太太,請原諒我太冒失了,可是——能不能讓我在走廊上過一夜?我看到這薔薇花,聞到忍冬的香味,就好像到了家裡,所以我大膽——"不,這些夜晚不是真的!它們是一場惡夢,那些士兵是惡夢的組成部分,那些看不見身子或面貌的士兵,他們只是些疲倦的聲音在炎熱的夜霧裡對她說話罷了。打水,給吃的,把枕頭擺在走廊上,包紮傷口,扶著垂死者的頭,不,所有這些都不可能是她真正做過的事!

    有一次,七月下旬的一個深夜,是亨利叔叔來叩門了。亨利叔叔的雨傘手提包都沒有了,他那肥胖的肚皮也沒有了。他那張又紅又胖的臉現在鬆弛地下垂著,像牛頭犬喉下的垂肉似的。他那頭長長的白髮已經髒得難以形容。他幾乎是光著腳,滿身虱子,一副挨餓的模樣,不過他那暴躁的脾氣卻一點沒有改變。

    儘管他說過:「連我這種人也背著槍上前線了,這是一場愚蠢的戰爭,"但是姑娘們的印象中,亨利叔叔還是很樂意這樣做的。因為戰爭需要他,猶如需要青年人一樣,而他也在做一個青年人的工作。此外,他告訴思嘉,他還趕得上青年人,可這一點,他高興地說,卻是梅裡韋瑟爺爺所辦不到的。

    梅裡韋瑟爺爺的腰痛病厲害得很,隊長想叫他退伍,但他自己不願意走。他坦白地說他情願挨隊長的訓斥,也不要兒媳婦來過分細心的照料,絮絮叨叨地叫他戒掉嚼煙草的習慣和天天洗鬍子。

    亨利叔叔這次的來訪為時很短,因為他只有四小時假,而且從圍城到這裡來回就得花費一半的時間。

    「姑娘們,往後我怕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來看你們了,"他在媚蘭臥室裡一坐下就這樣宣佈,一面把那雙打了泡的腳放在思嘉端來的一盆涼水裡,心情享受似地搓著。"我們團明天早晨就要開走了。」「到哪兒去?"媚蘭吃驚地問他,趕忙抓住他的胳臂。

    「別用手碰我,"亨利叔叔厭煩地說。"我身上滿是虱子,戰爭要是沒有虱子和痢疾,就簡直成了野外旅行了。我到哪兒去?這個嘛,人家也沒告訴我,不過我倒是猜得著的。我們要往南開,到瓊斯博羅去,明天早晨走,除非我完全錯了。」「唔,幹嗎到瓊斯博羅去呢?」「因為那裡要打仗呀,小姐。北方佬如果有可能,是要去搶那鐵路的。要是他們果真搶走了,那就再會了,亞特蘭大!」「唔,你看他們會搶得著嗎?亨利叔叔?」「呸,姑娘們!不會的!他們怎麼可能呢?有我在那兒,"亨利叔叔朝那兩張驚惶的臉孔咧嘴笑了笑,隨即又嚴肅起來:「那將是一場惡戰,姑娘們。我們不能不打贏它。你們知道,當然嘍,北方佬已經佔領所有的鐵路,只剩下到梅肯去的那一條了,不過這還不是他們所得到的一切呢。也許你們還不清楚,他們的確還佔領了每一條公路,每一條趕車和騎馬的小道,除了克-諾公路以外。亞特蘭大好比在一個口袋裡,這口袋的兩根拉繩就在瓊斯博羅。要是北方佬能佔領那裡的鐵路,他們就會把繩子拉緊,把我們抓住,像抓袋子裡的老鼠一樣。所以我們不想讓他們去占那條鐵路……我可能要離開一個時候了,姑娘們。我這次來就是向你們大家告別的,並且看看思嘉是不是還跟你在一起,媚蘭。」「當然嘍,她跟我在一起,"媚蘭親暱地說。"你不用替我們擔心,亨利叔叔,自己要多保重。"亨利叔叔把兩隻腳在地毯上擦乾,然後哼哼著穿上那雙破鞋。

    「我要走了,"他說。"我還得走五英里路呢。思嘉,你給我弄點吃的東西帶上。有什麼帶什麼。"他吻了吻媚蘭,便下樓到廚房去了,思嘉正在廚房裡用餐巾包一個玉米卷子和幾隻蘋果。

    「亨利叔叔,難道——難道真的這樣嚴重了嗎?」「嚴重?我的天,真的!不要再糊塗了。我們已退到最後一條壕溝了。」「你看他們會打到塔拉去嗎?」「怎麼——"亨利叔叔對於這種在大難當頭時只顧個人私事的婦女的想法,感到很惱火。但接著看見她那驚慌苦惱的表情,也就心軟了。

    「當然,他們不會到那裡去。北方佬要的只是鐵路。塔拉離鐵路有五英里,不過小姐,你這個人的見識也實在太短了。"說到這裡他突然停頓了一下。"今天晚上我跑這許多路到這裡來,並不是要向你們告別。我是給媚蘭送壞消息來的。可是我剛要開口又覺得不能告訴她,因此我才下樓對你說,讓你去處理好了。」「艾希禮不是——難道你聽說——他已經死了?」「可是,我守著壕溝,半個身子埋在爛泥裡,怎麼能聽到關於艾希禮的消息呢?"老先生不耐煩地反問她。"不,這是關於他父親的。約翰-威爾克斯死了。"思嘉手裡捧著那份還沒包好的午餐,頓時頹然坐下。

    「我是來告訴媚蘭的——可是開不了口。你得替我辦這件事,並且把這些給她。」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沉重的金錶,表中吊著幾顆印章,還有一幅早已去世威爾克斯太太的小小肖像和一對粗大的袖扣。思嘉一見她曾經從約翰-威爾克斯手裡見過上千次的那隻金表,便完全明白艾希禮的父親真的死了。她嚇得叫不出聲也說不出話來。亨利叔叔一時坐立不安,接連假咳了幾聲,但不敢看她,生怕被她臉上的淚水弄得更加難受。

    「他是個勇敢的人,思嘉。把這話告訴媚蘭。叫她給他的幾個女兒寫封信去。他一生都是個好軍人。一發炮彈打中了他,正落在他和他的馬身上。馬受了重傷——後來是我把它宰了,可憐的畜生。那是一匹很好小母馬。你最好也寫封信給塔爾頓太太,告訴她這件事。她非常珍愛這騎馬。好了,親愛的,不要太傷心了。對於一個老頭子來說,只要做了一個青年人應當做的事,死了不也很值得嗎?」「啊,他根本就不該上前線去。他是不應該死的!他本來可以活下去看著他的孫子長大,然後平平安安地終老。啊,他幹嗎要去呀?他本來不主張分裂,憎恨戰爭,而且——」「我們許多人都是這樣想的,可這有什麼用呢?"亨利叔叔粗暴地擤了擤鼻子。

    「你以為像我這把年紀還樂意去充當北方佬的槍靶子嗎?

    可是這年月一個上等人沒有什麼旁的選擇呀。分手時親親我吧,孩子,不要為我擔心,我會闖過這場戰爭平安歸來的。"思嘉吻了吻他,聽見他走下台階到了黑暗的院子裡,接著是前面大門上嘩啦一響的門閂聲。她凝望著手裡的紀念物,在原地站了一會,然後跑上樓告訴媚蘭去了。

    到七月末,傳來了不受歡迎的消息,那就是像亨利叔叔預言過的,北方佬又走了個彎子向瓊斯博羅打去了。他們切斷了城南四英里處的鐵路線,但很快被聯盟軍騎兵擊退;工程隊在火熱的太陽下趕忙修復了那條鐵路。

    思嘉焦急得快要瘋了。她懷著恐慌的心情接連等待了三天,這才收到傑拉爾德的一封信,於是放下心來。敵軍並沒有打到塔拉。他們聽到交戰的聲音,但是沒看見北方佬。

    傑拉爾德的信中談到北方佬怎樣被聯盟軍從鐵路上擊退時充滿了吹噓和大話,彷彿是他自己單槍騎馬立下了這赫赫戰功似的。他用整整三頁紙描寫部隊的英勇,末了才簡單地提了一筆說卡琳生病了。據奧哈拉太太說是得了傷寒,但並不嚴重,所以思嘉不必為她擔心,而且即使鐵路已安全通車,思嘉現在也不用回家了。奧哈拉太太很高興,覺得思嘉和韋德沒有在圍城開始時回去是完全正確的。她說思嘉必須到教堂裡去作些祈禱,為了卡琳早日康復。

    思嘉對母親的這一吩咐感到十分內疚,因為她已經好幾個月不上教堂去了。要是在以前,她會把這種疏忽看成莫大的罪過,可是現在,不進教堂就好像並不那麼有罪了。不過她還是按照母親的意願走進自己房裡,跪在地上匆匆念了一遍《玫瑰經》。她站起來時,倒並不覺得像過去念完經以後那樣心裡舒服一些。近來,她已感到上帝並不是在照顧她和南部聯盟,儘管成百萬的祈禱者每天都在祈求他的恩惠。

    那天夜裡她坐在前廊上,把傑拉爾德的信揣在懷裡,這樣她可以隨時摸摸它,覺得塔拉和母親就在身邊似的。客廳窗台上的燈將零碎的金黃的光影投射在黑暗的掛滿籐蔓的走廊上。攀緣的黃薔薇和忍冬糾纏一起,在她四周構成一道芳香四溢的圍牆。夜靜極了。從日落以來連噠噠的步槍聲也沒有聽到過,世界好像離人們很遠了。思嘉一個人坐在椅子裡前後搖晃著,因讀了來自塔拉的信而苦惱不堪,很希望有個人,無論什麼人,能跟她在一起。可是梅裡韋瑟太太在醫院裡值夜班,米德太太在家裡款待從前線回來的費爾,媚蘭又早已睡著了。連一個偶爾來訪的客人也是不會有的。那些平常來訪的人都已無影無蹤,到上個星期,因為凡是能走路的人都進了戰壕,或者到瓊斯博羅附近的鄉下追逐北方佬去了。

    她往常並不是這樣孤獨的,而且她也不喜歡這樣。因她一個人待著就是得思考,而這些日子思考並不是怎麼愉快的事。和別人一樣,她已經養成回想往事和死人的習慣了。

    今晚亞特蘭大這樣安靜,她能閉上眼睛想像自己回到了塔拉靜穆的田野,生活一點也沒有改變,看來也不會改變。不過她知道那個地區的生活是決不會跟從前一樣的。她想起塔爾頓家四兄弟,那對紅頭髮的孿生兄弟和湯姆與博伊德,不由得一陣悲愴把她的喉嚨給哽住了。怎麼,斯圖或布倫特不是有一個可能做她的丈夫嗎?可如今,當戰爭過後她回到塔拉去住時,卻再也聽不見他們在林蔭道上一路跑來時那狂熱的呼喚聲了。還有雷福德-卡爾弗特那個最會跳舞的小伙子,他也再不會挑選她當舞伴了。至於芒羅家的一群和小個子喬-方丹,以及——「啊,艾希禮!"她兩手捧著頭啜泣起來。"我永遠也無法承認你已經沒了啊!」這時她聽見前面大門嘩啦一聲響了,便連忙抬起頭來,用手背擦了擦淚水模糊的眼睛。她站起身來一看,原來是瑞德-巴特勒,手裡拿著那頂寬邊巴拿馬帽,從人行道上走過來了。自從他那次在五點鎮突然跳下馬來以後,她一直沒有碰見過他。當時她就表示過,她再也不想同他見面了。可是她現在卻非常高興有個人來跟她談談,來把她的注意力從艾希禮身上引開,於是她趕緊將心頭的記憶擱到一邊去了。瑞德顯然已忘記了那樁尷尬事,或者是裝做忘記了,你看他在頂上一級台階上她的腳邊坐下來,絕口不提他倆之間過去的爭論。

    「原來你沒逃到梅肯去呀!我聽說皮蒂小姐已撤退了,所以,當然嘍,以為你也走了。剛才看見你屋子裡有燈光,便特地進來想打聽一下。你幹嗎還留在這裡呢?」「給媚蘭作伴嘛,你想,她——嗯,她眼下沒法去逃難呢。」「嘿,"她從燈光底下看見他皺起眉頭。"你這是告訴我威爾克斯太太不在這裡?我可從來沒聽說有這種傻事。在她目前的情況下,留在這裡可相當危險啊!"思嘉覺得很不好意思,不作聲,因為關於媚蘭的處境,她是不能跟一個男人談論的。使她感到難為情的還有,瑞德居然知道那對媚蘭是危險的事呢。一個單身漢會懂得這種事情,總有點不體面啊!

    「你一點不考慮我也可能出事,這未免太不仗義了吧,"她酸溜溜地說。

    他樂得眼睛裡閃閃發光了。

    「我會隨時保護你不受北方佬欺侮的。」

    「我還不清楚這算不算一句恭維話。"她用懷疑的口氣說。

    「當然不算,"他答道:「你什麼時候才不到男人們最隨便的表白中去尋找什麼恭維呢?」「等我躺到了靈床上才行,"她微笑著回答,心想常常有男人來恭維她呢,即使瑞德從沒有這樣做過。

    「虛榮心,虛榮心,"他說。"至少,你在這一點上是坦白的。"他打開他的煙盒,拈出一支黑雪茄放到鼻子前聞了聞,然後劃亮一根火柴。他靠在一根柱子上,雙手抱膝,靜靜地吸煙。思嘉又在躺椅裡搖晃起來。黑暗的夜霧濃密而溫暖。他們周圍一片靜悄悄,平息在薔薇和忍冬密叢中的模仿鳥從睡夢中醒過來,小心而流利地唱了幾聲。接著,彷彿經過一番審慎的思考,它又沉默了。

    這時,瑞德突然從走廊的黑影中笑出聲來,低聲而柔和地笑著。

    「所以你就跟威爾克斯太太留下來了!這可是我從沒碰到過的最奇怪的局面!」「我倒看不出有什麼奇怪的地方,"思嘉不安地回答,立即引起了警惕。

    「沒有嗎?這樣一來你就不易客觀地看問題了。過去一些時候以來,我的印象是你很難容忍威爾克斯太太。你認為她又傻氣又愚蠢,同時她的愛國思想也使你感到厭煩。你很少放過機會不趁勢說兩句挖苦話,因此我自然會覺得十分奇怪,怎麼你居然會做這種無私的事,會在這炮聲震天的形勢下陪著她留下來了。你究竟為什麼這樣做啊?說吧。」「因為她是查理的妹妹嘛——而且對我也像姐妹一樣,」思嘉用盡可能莊重的口氣回答,儘管她臉上已在發燒了。

    「你是說因為她是艾希禮的遺孀吧。」

    思嘉連忙站起來,極力抑制住心中的怒火。

    「你上次對我那樣放肆,我本來已準備饒恕你,可現在再也不行了。今天要不是我正感十分苦悶,我本來是決不會讓你踏上這走廊來的。而且——」「請坐下來,消消氣吧,"他的口氣有點變了。他伸出手拉著她的胳臂,把她拖回椅子上。"你為什麼苦悶呢?」「唔,我今天收到一封從塔拉來的信,北方佬離我家很近了,我的小妹妹又得了傷寒,所以——所以——即使我現在能夠如願地回去,媽媽也不會同意的,因為怕我也傳上呢!」「嗯,不過你也別因此就哭呀,"他說,口氣更溫和了些。

    「你如今在亞特蘭大,即使北方佬來了,也比在塔拉要安全些。

    北方佬不會傷害你的,但傷寒病卻會。」「你怎麼能說這種僕人的話呢?北方佬不會傷害我?」「我親愛的姑娘,北方佬不是魔鬼嘛。他們並不如你所想像的,頭上沒有長角,腳上沒有長蹄子。他們和南方人一樣漂亮——當然嘛,禮貌上要差一點,口音也很難聽。」「哼,北方佬會——」「會強姦你?我想不會。雖然他們很可能有這種念頭。」「要是你再說這種粗話,我就要進屋了,"她厲聲喝道,同時慶幸周圍的陰影把她那羞紅的臉遮住了。

    「老實說吧,你心裡是不是這樣想的?」

    「啊,當然不是!」

    「可實際是這樣嘛!不要因為我猜透了你的心思就生氣呀。那都是我們這些嬌生慣養和正經的南方太太們的想法呢。

    她們老擔心這件事。我可以打賭,甚至像梅裡韋瑟太太這樣有錢的寡婦……」思嘉強忍著沒有出聲,想起這些日子凡是兩個以上太太在一起的地方,她們無不偷偷談論這樣的事,不過一般都發生在弗吉尼亞或田納西,或者在路易斯安那,而不是離家鄉很近的地方。北方佬強姦婦女,用刺刀捅兒童的肚子,焚燒裡面還有老人的住宅。人人都知道這些都確有其事,他們只不過沒有在街角上大聲嚷嚷罷了。如果瑞德還有點禮貌的話,他應該明白這是真的,也用不著談論。何況這也不是開玩笑的事埃她聽得見他在吃吃地暗笑。他有時很討厭。實際上他在大多數時候都是討厭的。這太可怕了。一個男人居然懂得並且談論女人心裡在想些什麼,這會叫一個姑娘覺得自己身上一絲不掛似的。而且也沒有哪個男人會從正經婦女那裡瞭解這種事情。思嘉因為他看透了她的心思而十分生氣。她寧願相信自己是男人無法瞭解的一個秘密,可是她知道,瑞德卻把她看得像玻璃一樣透明。

    「我倒要問問你,談到這種事情,"他繼續說,"你們身邊有沒有人保衛或監護呢?是令人欽佩的梅裡韋瑟太太,還是米德太太?彷彿知道我到這裡來是不懷好意似的。她們一直盯著我。」「米德太太晚上常過來看看,"思嘉答道,很高興能換個話題了。"不過,她今天晚上不能來。她兒子費爾回家了。」「真是好運氣,」他輕鬆地說,"碰上你一個人在家裡。"他聲音裡有一點東西使她感到愉快,心跳得快起來,同時也感到自己的臉發熱了。她聽見了她曾多次從男人聲音中聽到過的那種預示要表白愛情的口氣。唔,真有趣!現在!只要他說出他愛她三個字,她就要狠狠地折磨和報復他一下,把過去三年他對她的諷刺挖苦統統還給他。她要引誘他來一次苦苦追求,最好把他眼見她打艾希禮耳光那一天她所受到的羞辱也洗刷掉。然後她要溫柔地告訴他她只能像個妹妹那樣做他的朋友,並且以大獲全勝來結束這場較量。她預想到這一美妙的結局時,不覺神經質地笑起來了。

    「別笑呀,"他說,一面拉著她的手,把它翻過來,把自己的嘴唇緊壓在手心裡。這時有一股電般流的強大熱流通過他溫暖的親吻注入到她身上,震顫地愛撫著她的週身。接著他的嘴唇從她手心慢慢地向手腕上移動,她想他一定感到她脈搏的跳動了,因為她的心已跳得更快,她便試著把手抽回來。這種不怎麼可靠的熱烈的感覺曾使他想去撫摸他的頭髮,但是並不指望他會來吻她的嘴。

    她並不愛他——她心慌意亂地對自己說。她愛的是艾希禮。可是,怎樣解釋她的這種感覺,這種使她激動的雙手顫抖和心窩發涼的感覺呢。

    他輕輕地笑了。

    「我又不會傷害你。不要把手縮回去嘛!」「傷害我?我可並不怕你,瑞德-巴特勒,也不怕任何男人!"她大聲嚷道,並為自己的聲音也像手那樣顫抖而惱怒。

    「這是一種值得尊敬的情緒,不過還是把聲音放低些吧。

    威爾克斯太太會聽見的。求你放冷靜點。"他的話聽起來好像為她的激動而感到高興。

    「思嘉,你是喜歡我的,不是嗎?」

    這話才比較符合她的心意。

    「唔,有時候是這樣,"她謹慎地答道。"那是你的所作所為不那麼像個惡棍的時候。"他又笑起來,把她的手心貼在他結實的面頰上。

    「我想,正因為我是個惡棍,你才愛我呢。你這人很少出門,很少見過真正的惡棍,所以我的這個特點對你最有吸引力。"他這一手倒是她沒有預料到的,這時她想把手抽出來也沒有成功。

    「那才不是呢!我喜歡好人——喜歡那種你信得過的上等人。」「你的意思是那些你能經常欺騙的人嘍,可是不要緊,這只是說法不同罷了。"他又吻了吻她的手心,這時她的後頸上又感到癢癢地難以忍受。

    「不過你就是喜歡我。思嘉你會不會有一天愛上我呢?」「嘿!"她得意地暗想,」我總算逮住他了!"於是她裝出冷漠的神情答道:「老實說,那是不會的。這就是說——除非把你這德行大大地改變一下。」「可是我不想改變。因此你就不會愛我了?這倒是我所希望的事。我卻並不愛你。因為儘管我非常喜歡你,而且,如果你再一次在自己的愛情中得不到報償,那才真正可悲了。親愛的,你說是這樣嗎?我可不可以稱你'親愛的'呢,漢密爾頓太太?不管你高興不高興,我反正要稱你'親愛的';這沒關係,只是還得講禮貌才好。」「那麼你不愛我了?」「不,真的。難道你希望我愛你?」「你別這樣癡心妄想吧!」「你就是在希望嘛。真可惜,把你的希望給毀了!我本來應當愛你,因為你又漂亮,又能幹,有許多沒用的本事。但是像你這樣又漂亮又有本事的女人多著呢,她們也同樣沒什麼用呀。不,我不愛你,不過我非常喜歡你——因為你那種伸縮性很大的良心,因為你那是很少著意掩飾的自私自利,還有你身上精明實用主義本性,這最後一點我想你是從某位不太遠的愛爾蘭農民祖先那裡繼承下來的。"農民!怎麼,他這簡直是在侮辱她嘛!於是她激怒得說不出話來了。

    「請不要打斷我,"他把她的手緊緊地捏了一下。"我喜歡你,還因為我身上也有同樣的品性,所謂同病相憐嘛。我發現你還在惦念那位神聖而愚笨的威爾克斯先生,儘管他可能躺進墳墓已經半年了。不過你心裡一定也還有我的地位。思嘉,你不要迴避了!我正在向你表白埃自從我在'十二橡樹'村的大廳裡第一眼看見你以後,我就需要你了,那時你正在迷惑可憐的查理-漢密爾頓呢。我想要你的心情,比曾經想要哪個女人的心理都更迫切——而且等待你的時間比街道等待任何其他女人的時間都更長呢。"她聽到這末了一句話時,緊張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原來,不管他怎樣侮辱她,他畢竟是愛她的,而且他僅僅由於執拗才不想坦白承認,僅僅由於怕她笑話才沒有說出來。好吧,她馬上就要給他顏色看了。

    「你這是要我跟你結婚嗎?」

    他把她的手放下,同時高聲地笑起來,笑得她直往椅子靠背上退縮。

    「不是!我的天,我沒有告訴過你我這個人是不結婚的嗎?」「可是——可是——什麼——"他站起來,然後把手放在胸口,向她滑稽地鞠了一躬。

    「親愛的,"他平靜地說,"我尊重你是個有見識的人,所以沒有首先引誘你,只要求你做我的情婦。"情婦!

    她心裡叫喊著這個詞,叫喊自己被這樣卑鄙地侮辱了。不過她在吃驚的最初一剎那並沒有感覺到這種侮辱。她只覺得心頭一陣怒火,怎麼瑞德竟把她看成了這樣一個傻瓜。如果他對她只提出這樣一個要求,而不是如她所期待的正式結婚,那當然是把她當傻瓜看待了。於是憤怒、屈辱和失望之情把她的心攪得一團糟,她已經來不及從道德立場上想出更好的理由去譴責他,便讓來到嘴邊的話衝口而出——「情婦!那除了一群乳臭小兒之外,我還能得到什麼呢?"她剛一說完就發現這話很不像樣,害怕得目瞪口呆了。他卻哈哈大笑,笑得幾乎接不上起來,一面從陰影中窺視她,只見她坐在那裡,用手絹緊緊捂著嘴,像個嚇壞了的破巴似的。

    「正因為這樣我才喜歡你!你是我認識的唯一坦白的女人,一個只從實際出發看問題而不多談什麼道德來掩飾問題實質的女人。要是別的女人,她就會首先暈倒,然後叫我滾蛋了。"思嘉羞得滿臉通紅,猛地站起。她怎麼居然說出這種話來呀!怎麼她,愛倫一手教養大的女兒,居然會坐在這裡聽他說了那種下流的話,然後還作出這樣無恥的回答呀!她本來應當嚇得尖叫起來的。她本來應當暈倒的。她本來應噹一聲不響冷冷地扭過頭去,然後憤憤地離開走廊回到屋裡去的。

    可現在已經晚了!

    「我要叫你滾出去,"她大聲嚷道,也不管媚蘭或附近米德家的人會不會聽見。「滾出去!你怎麼取對我說這樣的話!

    我究竟做了什麼不正當的事,才叫你——才叫你認為……滾出去,永遠也別來了。這回我可要說到做到。你永遠也不要再來,滿以為我會饒恕你,拿那些無用的小玩意兒,如別針、絲帶什麼的來哄騙我,我要——我要告訴父親,他會把你宰了!"他拿起帽子,鞠了一躬,這時她從燈光下窺見,他那髭鬚底下的兩排牙齒間流露出一絲微笑。他一點也不害臊,還覺得她的話很有趣,並且懷著濃厚的興味看著她呢。

    啊,他真是討厭極了!她迅速轉過身來,大步走進屋裡。

    她一手抓住門把,很想砰地一聲把門關上,可是讓門開著的掛鉤太重了,她怎麼使勁也拔不動,直弄得氣喘吁吁。

    「讓我幫你一下忙行嗎?」他問。

    她氣得身上的血管都要破裂了,她連一分一秒也待不下去,於是便一陣風似地奔上樓去。跑到二樓時,她才聽到他似乎出於好意替她把門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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