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飄泊者 4
    一一

    維嘉先生!我此生只有一次的戀愛史,然就此一次戀愛史,已經將我的心靈深處,深深地刻下了一塊傷痕。這一塊傷痕到現在還未癒,就是到將來也不能愈。它恐怕將與吾生並沒了!我不愛聽人家談論戀愛的事情,更不願想到戀愛兩個字上去。但是每遇明月深宵,我不禁要向嫦娥悲欷,對花影流淚;她——我的可愛的她,我的可憐的她,我的不幸的她,永遠地,永遠地輾轉在我的心頭,往來在我的腦裡。她的貌,她的才,當然不能使我忘卻她;但是,我所以永遠地不能忘卻她,還不是因為她貌的美麗和才的秀絕,而是因為她是我唯一的知己,唯一的瞭解我的人。自然,我此生能得著一個真正的女性的知己,固然可以自豪了,固然可以自慰了;但是我也就因此抱著無涯際的悲哀,海一般深的沉痛!維嘉先生!說至此,我的悲哀的熱淚不禁涔涔地流,我的刻上傷痕的心靈不禁搖搖地顫動……

    劉靜齋——我的主人——有一子一女。當我離開H城那一年,子九歲,還在國民小學讀書;女已十八歲了,在縣立女校快要畢業。這個十八歲的女郎就是我的可愛的她,我的可憐的她,我的不幸的她。或者我辜負她了,或者我連累她了,或者她的死是我的罪過;但是,我想,她或者不至於怨我,她或者到最後的一刻還是愛我,還是懸念著這個飄泊的我。哎喲!我的妹妹!我的親愛的妹妹!你雖然為我而死,但是,我記得,我永遠地為你流淚,永遠地為你悲哀……一直到我最後的一刻!

    她是一個極莊重而又溫和的女郎。當我初到她家的時候,她知道我是一個飄泊的孤子,心裡就很憐憫我,間接地照顧我的地方很多——這件事情到後來我才知道。她雖在學校讀書,但是在家中住宿的,因此她早晚都要經過店門。當時,我只暗地佩服她態度的從容和容貌的秀美,但絕沒有過妄想——窮小子怎敢生什麼妄想呢?我連戀愛的夢也沒做過——窮小子當然不會做戀愛的夢。

    漸漸地我與她當然是很熟悉了。我稱呼她過幾次「小姐」。

    有一次我坐在櫃檯裡邊,沒有事情做,忽然覺著有動於中,提筆寫了一首舊詩:

    此身飄泊竟何之?人世艱辛我盡知。閒對菊花流熱淚,秋風吹向海天陲。

    詩寫好了,我自己念了幾遍。恰好她這時從內庭出來,向櫃上拿寫字紙和墨水;我見她來了,連忙將詩掩住,問她要什麼,我好替她拿。她看我把詩掩了,就追問我:

    「汪中!你寫的是什麼?為什麼這樣怕人看?」

    「小姐,沒有什麼;我隨便順口謅幾句,小姐,沒有什麼……」我臉紅著向她說。

    「你順口謅的什麼?請拿給我看看,不要緊!」

    「小姐!你真要看,我就給你看,不過請小姐莫要見笑!」

    我於是就把我的詩給她看了。她重複地看了幾遍,最後臉紅了一下,說道:

    「詩做的好,詩做的好!悲哀深矣!我不料你居然能——」

    她說到此很注意地看我一下,又低下了頭,似覺想什麼也似的。最後,她教我此後別要再稱呼她為小姐了;她說她的名字叫玉梅,此後我應稱呼她的名字;她說她很愛做詩,希望我往後要多做些;她說我的詩格不俗;她又說一些別的話。維嘉先生!從這一次起,我對於她忽然起了很深的感覺——我感覺她是一個能瞭解我的人,是一個向我表示同情的人,是我將來的……

    我與她雖然天天見面,但是談話的機會少,談深情話的機會更少。她父親的家規極嚴,我到內庭的時候少;又更加之口目繁多,她固然不方便與我多說話,我又怎敢與她多親近呢?最可恨是劉掌櫃的,他似覺步步地監視我,似覺恐怕我與她發生什麼關係。其實,這些事情與他什麼相關呢?他偏偏要問,偏偏要干涉,這真是怪事了!

    但是,倘若如此下去,我倆不說話,怎麼能發生戀愛的關係呢?我倆雖然都感覺不能直接說話的痛苦,但是,我倆可以利用間接說話的方法——一寫信。她的一個九歲的小弟弟就是我倆的傳書人,無異做我倆的紅娘了。小孩子將信傳來傳去,並不自知是什麼一回事,但是,我倆藉此可以交通自己的情懷,互告中心的衷曲——她居然成了我唯一的知己,窮途的安慰者。我倆私下寫的信非常之多,做的詩也不少;我現在恨沒有將這些東西留下——當時不敢留下,不然,我時常拿出看看,或者可以得到很多的安慰。我現在所有的,僅僅是她臨死前的一封信——一封悲哀的信。維嘉先生!現在我將這一封信抄給你看看,但是,拿筆來抄時,我的淚,我的悲哀的淚,不禁如潮一般地流了。

    親愛的中哥!

    我現在病了。病的原因你知道麼?或者你知道,或者你也不知道。醫生說我重傷風,我的父母以為我對於自己的身體太不謹慎,一般與我親近的人們都替我焦急。但是,誰個知道我的病源呢?只有我自己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為什麼病,但是,我沒有勇氣說,就是說出也要惹一般人的譏笑恥罵——因此,我絕對不說了,我絕對不願意說了。

    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人們愛做勉強的事情。我的父母並不是不知道我不願意與王姓子訂婚,但是,他倆居然與我代訂了。現在聽說王姓今天一封信,明天也是一封信,屢次催早日成結婚禮,這不是催早日成結婚禮,這是催我的命!我是一個弱者,我不敢逃跑,除了死,恐怕沒有解救我的方法了!

    中哥!我對於你的態度,你當然是曉得的:我久已經定你是我的伴侶,你是唯一可以愛我的人。你當然沒有那王姓子的尊貴,但是,你的人格比他高出萬倍,你的風度為他十個王姓子的所不及……中哥!我親愛的中哥!我愛你!我愛你!……

    但是,我是一個弱者,我不能將我對於你的愛成全起來;你又是一個不幸者,你也沒有成全我倆愛情的能力。同時,王姓總是催,催,催……我只得病,我只有走入死之一途。我床前的藥——可惜你不能來看——一樣一樣地擺滿了。但是它們能治好我的病麼?我絕對不吃,吃徒以苦人耳!

    中哥!這一封信恐怕是最後的一封信了!你本來是一個不幸者,請你切莫要為我多傷心,切莫要為我多流淚!倘若我真死了,倘若我能埋在你可以到的地方,請你到我的墓前把我倆生前所唱和的詩多詠誦兩首,請你將山花多采幾朵插在我的墳頂上,請你撫著我的墳多接幾個吻;但是,你本來是一個不幸者,請你切莫要為我多傷心,切莫要為我多流淚!

    中哥!我親愛的中哥!我本來想同你多說幾句話,但是我的腕力已經不允許我多寫了!中哥!我親愛的中哥!

    妹玉梅臨死前的話

    維嘉先生!這一封信的每一個字是一滴淚,一點血,含蓄著人生無涯際的悲哀!我不忍重讀這一封信,但是,我又怎麼能夠不重讀呢?重讀時,我的心靈的傷處只是萬次千番地破裂著……

    一二

    我接了玉梅訣別的信之後,不知道如何處置是好。難道我能看著我的愛人死麼?難道只報之以哭麼?

    玉梅是為著我而病的,我一定要設法救她;我一定要使我的愛人能做如願以償的事情;我一定使她脫離王姓魔鬼的羈絆;啊,倘若我不能這樣做,則枉為一個人了,則我成為一個負情的人了!我一定……

    王氏子是一個什麼東西?他配來佔領我的愛人?他配享受這種樣子的女子——我的玉梅?我哪一件事情不如他?我的人格,我的性情,我的知識,我的思想……比他差了一點麼?為什麼我沒有權利來要求玉梅的父親,使他們允許我同玉梅訂婚?倘若我同玉梅訂了婚,則玉梅的病豈不即刻就好了麼?為父母的難道不願意子女活著,而硬迫之走入死路麼?倘若我去要求,或者,這件事——

    喂!不成!我的家在什麼地方?我的財產在什麼地方?我現在所處的是什麼地位?我是一個飄泊的孤子,一個寄人籬下的學徒,我哪有權利向玉梅的父母要求呢?聽說王氏子的父親做的是大官,有的是田地金錢,所以玉梅的父親才將自己的女兒許他;而我是一個受人白眼的窮小子,怎能生這種妄想呢?況且婚約已經訂了,解約是不容易的事,就是玉梅的父親願意將玉梅允許我,可是王姓如何會答應呢?不成!不成!

    但是,玉梅是愛我的,玉梅是我的愛人!我能看著她死麼?我能讓她就活活地被犧牲了麼?……

    我想來想去,一夜沒曾睡眠;只是翻來覆去,伏著枕哭。第二天清早起來,我大著膽子走向玉梅的父母的寢室門外,恰好劉靜齋已經起床了。他向我驚異地看了一下,問我為什麼這末樣兒大清早起來找他;於是我也顧不得一切了,將我與玉梅的經過及她現在生病的原因,詳詳細細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他聽了我的話後,顏色一變,又將我仔細渾身上下看了一下,只哼了一聲,其外什麼話也沒說。我看著這種情形,知道十分有九分九不大妥當,於是不敢多說,回頭出來,仍照常執行下門掃地的事情。

    這一天晚上,劉靜齋——玉梅的父親——把我叫到面前,向我說了幾句話:

    「汪中,你在我這裡已經兩年了,生意的門道已經學得個大概;我以為你可以再往別處去,好發展發展。我這裡現下用人太多,而生意又不大好,不能維持下去,因此我寫了一封介紹信,將你介紹到W埠去,那裡有我的一個朋友開洋貨店,他可以收容你。你明天就可以動身;這裡有大洋八元,你可以拿去做盤費。」

    劉靜齋向我說了這幾句後,將八元大洋交給我,轉身就走了。我此時的心情,維嘉先生,你說是如何的難受啊!我本知道這是什麼一回事——劉靜齋辭退我,並不是因為什麼生意不好,並不是因為要我什麼發展,乃是因為我與他的女兒有這末一層的關係。這也難怪他——他的地位,名譽,信用……比他女兒的性命更要緊些;他怎麼能允許我的要求,成全女兒的願望呢?

    這區區的八元錢就能打發我離開此地麼?玉梅的命,我對於玉梅的愛情,我與玉梅的一切,你這八元錢就能驅散而殲滅了麼?喂!你這魔鬼,你這殘忍的東西,你這世界上一切黑暗的造成者啊!你的罪惡比海還深,比山嶽還高,比熱火還烈!玉梅若不是你,她的父母為什麼將她許與王姓子?我若不是你,我怎麼會無權利要求劉靜齋將自己的女兒允許我?玉梅何得至於病?我何得至於飄流?我又何得活活看著自己的愛人走入死路,而不能救呢?喂!你這魔鬼,你這殘忍的東西,你這世界上一切黑暗的造成者啊!……

    我將八元錢拿在手裡,仔細地呆看了一忽,似乎要看出它的魔力到底在什麼地方藏著。本欲把它摔去不要了,可是逐客令既下,勢不得不走;走而無路費,又要不知將受若何的蹂躪和痛苦;沒法,只得含著淚將它放在袋裡,為到W埠的路費。

    我走了倒無甚要緊,但是玉梅的病將如何呢?我要走的消息,她曉得了麼?倘若她曉得,又是如何地傷心,怕不又增加了病勢?我倆的關係就如此了結了麼?

    玉梅妹啊!倘若我能到你的床沿,看一看你的病狀,握一握你那病而瘦削的手,吻一吻你那病而顫動的唇,並且向你大哭一場,然後才離開你,才離開此地,則我的憾恨也許可以減少萬分之一!但是,我現在離開你,連你的面都不能一見,何況接吻,握手,大哭……唉!玉梅妹啊!你為著我病,我的心也為你碎了,我的腸也為你斷了!倘若所謂陰間世界是有的,我大約也是不能長久於人世,到九泉下我倆才填一填今生的恨壑罷!

    這一夜的時間,維嘉先生,縱我不向你說,你也知道是如何地難過。一夜過了,第二天清早我含著淚將行李打好,向眾辭一辭行,於是就走出H城,在郊外尋一棵樹底下坐一忽兒。我決定暫時不離開H城,一定要暗地打聽玉梅的消息:倘若她的病好了,則我可以放心離開H城;倘若她真有不幸,則我也可以到她的墓地痛哭一番,以報答她生前愛我的情意。於是我找了一座破廟,做為臨時的駐足地。到晚上我略改一改裝,走向瑞福祥附近,看看動靜,打聽玉梅的消息。維嘉先生!誰知玉梅就在此時死了!棺材剛從大門口抬進去,唸經的道士也請到了,劉家甚為忙碌。我本欲跑將進去,抱著玉梅的屍痛哭一番,但是,這件事情劉家能允許麼?社會能答應麼?唉!我只有哭,我只有回到破廟裡獨自一個人哭!

    第三日,我打聽得玉梅埋在什麼地方。日裡我在野外採集了許多花草,將它們做成了一個花圈;晚上將花圈拿在手裡,一個人孤悄悄地走向玉梅棺墓安置的地方來。明月已經升得很高了,它的柔光似覺故意照著傷心人撫著新墳哭。維嘉先生!我這一次的痛哭,與我從前在父母墳前的痛哭,對像雖然不一樣,而悲哀的程度,則是一樣的啊!我哭著哭著,不覺成了一首哀歌——這一首哀歌一直到現在,每當花晨月夕,孤寂無聊的時候,我還不斷地歌著:

    前年秋風起兮我來時,

    今年黃花開兮聊死去。

    鴛鴦有意成雙飛,

    風雨無情故折翼。

    吁嗟乎!玉梅妹!

    你今死,

    為何死?

    江河有盡恨無底。

    天涯飄泊我是一孤子。

    妝閣深沉你是一淑女。

    只因柔意憐窮途,

    遂把溫情將我許。

    吁嗟乎!玉梅妹!

    你今死,

    為何死?

    自傷身世痛哭你!

    謹將草花幾朵供靈前。

    謹將熱淚三升酬知己。

    此別萍蹤無定處,

    他年何時來哭你?

    吁嗟乎!玉梅妹!

    你今死,

    為何死?

    月照新墳倍慘淒!

    一三

    巢湖為安徽之一大湖,由H城乘小火輪可直達W埠,需時不過一日。自從出了玉梅的家之後,我又陷於無地可歸的狀況。劉靜齋替我寫了一封介紹信,教我到W埠去;若我不照他的話做罷,則勢必又要過乞兒的生活。無奈何,少不得要拿著信到W埠去走一趟。此外實沒有路可走。

    我坐在三等艙位——所謂煙篷下。坐客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甚為擁擠;有的坐著打瞌睡,一聲兒不響;有的暈船,嘔吐起來了;有的含著煙袋,相對著東西南北地談天。他們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各人有各人的境遇,但總沒有比我再苦的,再不幸的罷。人群中的我,也就如這湖水上被秋風吹落的一片飄浮的落葉;落葉飄浮到什麼地方,就是什麼地方,我難道與它有兩樣的麼?

    這一天的風特別大,波浪掀湧得很高,船亂搖著,我幾乎也要嘔吐起來。若是這一次的船被風浪打翻了,維嘉先生,則我現在可無機會來與你寫這一封長信,我的飄泊的歷史可要減少了一段;我也就要少嘗些社會所賜給我的痛苦。但是,維嘉先生,這一次船終沒被風浪所打翻,也就如我終未為惡社會所磨死;這是幸福呢,還是災禍呢?維嘉先生!你將可以教我?

    船抵岸了;時已萬家燈火。W埠是我的陌生地,而且又很大,在晚上的確很難將劉靜齋所介紹的洋貨店找著,不得已權找一家小旅館住一夜,第二日再打算。一個人孤寂寂地住在一間小房間內,明月從窗外偷窺,似覺偵察飄泊的少年有何種的舉動。我想想父母的慘死,乞討生活的痛苦,玉梅待我的真情,玉梅的憂傷致死,我此後又不知將如何度過命運……我想起了一切,熱淚又不禁從眼眶中湧出來了。我本不會飲酒,但此時沒有解悲哀的方法,只有酒可以給我一時的慰藉;於是我叫茶房買半斤酒及一點飲酒的小菜——我就沉沉地走入醉鄉里去。

    第二日清早將房錢付了,手提著小包兒,順著大街,按著介紹信封面上所寫的地址找;好在W埠有一條十里大街,一切大生意,大洋貨店,都在這一個長街上,比較很容易找著。沒有兩點鐘,我即找到了我所要找到的洋貨店——陶永泰祥字號。

    這一家洋貨店,在W埠算是很大的了;櫃上所用的伙友很多。我也不知道哪一個是主人,將信呈交到櫃上,也不說別的話。一個三十幾歲的矮胖子,從椅子上站起來,將信拆開看了一遍。維嘉先生!你知道這個看信的是誰?他是我將來的東家,他是洋貨店的主人,他是你當學生會長那一年,要雇流氓暗殺學生!尤其要暗殺你的陶永清。維嘉先生!你還記不記得你從前當學生會長時代的生活呢?你知不知道現在提筆寫長信給你的人,就是當年報告陶永清及其他商人要暗殺你們學生的人呢?說起往事來,維嘉先生!你或者也發生興趣聽啊!

    陶永清問明我的身世,就將我留在櫃上當二等小伙友。從此,我又在W埠過了兩年的生活。這兩年小伙友的生活,維嘉先生,沒有詳細告訴你的必要。總之,反正沒有好的幸福到我的命運上來:一切伙友總是欺壓我,把我不放在眼裡,有事總攤我多做些;我忍著氣,不願與他們計較,但是我心裡卻甚為驕傲,把他們當成一群無知識的豬羊看待,雖然表面上也恭敬他們。

    當時你在《皖江新潮》幾幾乎天天發表文章,專門提倡新文化,反對舊思想:「我恰好愛看《皖江新潮》,尤其愛看你的文章,因之,你的名字就深印在我的腦際了。我總想找你談話,但因為我們當伙友的一天忙到晚,簡直沒有點閒工夫;就是禮拜日,我們當伙友的也沒有休息的機會;所以找你談話一層,終成為不可能的妄想了。有幾次我想寫信請你到我們的店裡來,可是也沒有寫;伙友伏在櫃抬上應注意買貨的客人,招待照顧生意的顧主,哪裡有與他人談話的機會?況且你當時的事情很忙,又加之是一個素不知名的我寫信給你,當然是不會到我的店裡來的。

    一日,我因為有點事情沒有做得好,大受東家及伙友們的責備,說我如何如何地不行;到晚上臨睡的時候,我越想越生氣,我越想越悲哀,不禁伏枕痛哭了一場。自歎一個無家的孤子,不得已寄人籬下,動不動就要受他人的呵責和欺侮,想來是何等的委屈!一天到晚替東家忙,替東家賺錢,自己不過得一個溫飽而已;東家連一點同情心都沒有,無異將我如牛馬一般的看待,這是何等的不平啊!尤可恨的,有幾個同事的伙友,不知道為什麼,故意幫助東家說我的壞話,而完全置同事間的情誼於不顧。喂!卑賤!狗肺!沒有良心!想得著東家的歡心,而圖顧全飯碗麼?唉!無恥……你們也如我一樣啊!空替東家擠命地賺錢,空牛馬似的效忠於東家!你們不受東家的虐待麼?你們不受東家的剝削麼?何苦與我這弱者為難啊?何苦,何苦……

    這時我的憤火如火山也似地爆裂著,我的冤屈真是如太平洋的波浪鼓蕩著,而找不出一個發洩的地方!翻來覆去,無論如何,總是睡不著。階前的秋蟲只是唧唧地叫,一聲一聲地真叫得我的腸寸寸斷了。人當悲哀的時候,幾幾乎無論什麼聲音,都足以增加他悲哀的程度,何況當萬木寥落時之秋蟲的聲音?普通人聞著秋蟲的叫鳴,都要不禁發生悲秋的心思,何況我是人世間的被欺侮者呢?此外又加著秋風時送落葉打著窗欞響;月光從窗欞射進來,一道一道地落在我的枕上;真是傷心的情景啊!反正是睡不著,我起來兀自一個人在階前踱來踱去,心中的愁緒,就使你有鋒利的寶劍也不能斬斷。仰首看看明月,俯首顧顧自己的影子,覺著自己已經不立足在人間了,而被陷在萬丈深的冰窟中。忽然一股秋風吹來,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又重行回到床上臥下。

    這一夜受了寒,第二日即大病起來,一共病了五天。病時,東家只當沒有什麼事情的樣子,除了恨少一個人做事外,其他什麼請醫生不請醫生,不是他所願注意的事情。可是我自己還知道點藥方——我勉強自己熬點生薑水,蒙著頭髮發汗,病也就慢慢好了。我滿腔的憤氣無處出,一夜我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提筆寫了一封信給你,訴一訴我的痛苦。這一封信大約是我忘了寫自己的通信地址。不然,我為什麼沒接到你的覆信呢?維嘉先生!你到底接著了我的信沒有?倘若你接到了我這一封信,你當時看過後就撕毀了,還是將它保存著呢?這件事情我倒很願意知道。隔了這許多年,我自己也沒曾料到我現在又寫這一封長信給你;你當然是更不會料到的了。我現在提筆寫這一封信時,又想起那一年寫信給你的情形來:光陰迅速,人事變化無常,我又不禁發生無限的感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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