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莎的哀怨 三
    但是舊俄羅斯要滅亡的命運已經注定了,注定了……任你有什麼偉大的力量也不能改變。黑蟲們的數量比我們多,多得千萬倍,白根就是屠殺他們的一小部分,但是不能將他們全部都消滅呵。已經沉睡了無數年代的他們,現在忽然甦醒了。其勢就如萬丈的瀑布自天而降,誰也不能阻止它;就如廣大的燃燒著了的森林,誰也不能撲滅它。於是白根……於是哥恰克將軍……於是整個的舊俄羅斯,終於被這烈火與狂瀾所葬送了。

    前線的消息日見不利……我終日坐在房裡,不走出城中一步。我就如待死的囚徒一般,我所能做得到的,只是無力的啜泣。伊爾庫次克的全城就如沉落在驚慌的海裡,生活充滿了苦愁與恐懼。不斷地聽著:來了,來了,波爾雪委克來了……天哪!這是如何可怕的生活!可怕的生活!……

    米海爾表兄已經不如先前的心平氣靜了。他日見急躁起來,哭喪著面孔。他現在的話已經與先前所說的不同了:

    「上帝啊!難道說我們的命運就算完了嗎?難道說這神聖的俄羅斯就會落到黑蟲們的手裡嗎?上帝呵!這是怎樣地可怕!……」

    姑母所做得到的,只是面著神像禱告。她已經是五十多歲的老太婆了,她經過許多世事,她也曾親眼看過許多驚心動魄的現象,但是她卻不明白現在發生了什麼事情,這種為她夢想也不能夢想得到的事情。她的面孔已經佈滿了老的皺紋,現在在終日淚水不幹的情狀中,更顯得老相了許多。她終日虔誠地禱告著,為著她的兒子,為著神聖的俄羅斯……但是一個與上帝相反對的巨神,已經將我的命運抓住了,緊緊地抓住了,就是禱告也不能為力了。

    可憐的姑母,她終於為苦愁和恐懼所壓死了!她是在我的面前死去的……天哪!我真怕想起這一種悲哀的景象!我當時並沒有哭泣,我只如木雞一般地望著姑母的死屍。在她的最後的呻吟裡,我聽出神聖俄羅斯的最後的絕望。這絕望將我們沉沒到迷茫的,黑暗的,無底的海裡。天哪!人生是這樣地不測,是這樣地可怕!這到底是誰個的意志呢?……

    白根的一團人被波爾雪委克的軍隊擊潰了。因之他對於將軍或總司令的夢也做不成了……我們終於不得不離開伊爾庫次克。我們別了米海爾表兄,上了西伯利亞的遙長的鐵道。我們並沒有一定的方向。只是迷茫地任著火車拖去。我們的命運就此如飄蕩在不著邊際的海裡,一任那不可知的風浪的催送。

    從車窗望去,那白茫茫的天野展佈在我們的眼前。那是偉大的,寂靜的俄羅斯的國土,一瞬間覺得在這種寂靜的原野上,永不會激起狂暴的風浪。這裡隱藏著偉大的俄羅斯的靈魂。它是永不會受著騷亂的……忽然起了暴風雪,一霎時白茫茫的,寂靜的俄羅斯,為狂暴的呼鳴和混沌的騷亂所籠罩住了。我們便也就感覺著自已被不可知的命運所拖住了,迷茫了前路。是的,我們的前路是迷茫了。如長蛇也似的火車將我們迷茫地拖著,拖著,但是拖到什麼地方去呢?……

    當我們經過貝加爾湖的時候,我看見那貝加爾湖的水是那樣地清澈,不禁起了一種思想:我何妨就此跳入湖水死去呢?這湖水是這樣地清澈可愛,真是葬身之佳處。死後若我的靈魂有知,我當邀游於這兩岸的美麗的峰嵐,娛懷於這湖上的清幽的夜月。……但是白根還是安慰我道:

    「麗莎!聽我說,別要灰心罷。我們現在雖然失敗,但是我們的幫手多著呢。我們有英國,有美國,有法國……他們能不拯救我們嗎?他們為著自己的利益,也是要把波爾雪委克消滅下去的呵……麗莎,親愛的!你不要著急,我們總有回到彼得格勒的一日。」

    天哪!當時如果我知道我永沒有回到彼得格勒的一日,如果我知道會有不幸的,羞辱的今日,那我一定會投到貝加爾湖裡去的呵。我將不受這些年流浪的痛苦,我將不會害這種最羞辱的病,我就是死,也是死在我的俄羅斯的國土以內。但是現在……唉!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那時西伯利亞大部分為日本軍隊所佔據。我們經過每一個車站,都看見身材矮小的,穿著黃衣的日本軍隊。他們上車檢查坐客,宛如他們就是西伯利亞的主人一般。他們是那樣地傲慢,是那樣地兇惡,不禁令我感覺得十分不快。我記得我曾向白根問道:

    「你以為這些日本人是來幫助我們的嗎?為什麼他們對待我們俄羅斯人是這種樣子?」

    白根將頭伸至窗外,不即時回答我。後來他說道:

    「也許他們不懷著好意,也許他們要把西伯利亞占為領土呢。他們很早就想西伯利亞這塊廣漠的土地呵……但是……俄羅斯與其落在波爾雪委克的手裡,不如讓日本人來管理呵。」

    「白根?你,你這說的什麼話,呵?」我很驚異地,同時感到不愉快地問道,「你說情願讓日本人來管理俄羅斯嗎?這是什麼意思?你不是常說你是很愛護俄羅斯的嗎?現在卻說了這種不合理的話……」

    我有點生氣了。白根向我並排坐下來,深長地歎了一口氣。我這時覺察到他完全改變了樣子。他的兩眼已經不如先前的那般炯炯有光了。一種少年英俊的氣概,完全從他的表情中消逝了。天哪!我的從前的白根,我的那種可愛的白根,現在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他拿起我的手來,撫摩著,輕輕地說道:

    「不錯,我時常說我是祖國的愛護者,我要永遠做它的戰士……,但是,麗莎,親愛的,現在我們的祖國是被黑蟲們戰去了,我們的一切都被黑蟲們佔去了。我們還愛護什麼呢?俄羅斯與其被波爾雪委克拿去了,不如讓它滅亡罷,讓日本人來管理罷……這樣還好些,你明白嗎?」

    「但是波爾雪委克究竟是俄羅斯人呵。……」

    「是的,他們是俄羅斯人,但是現在我們問不到這個了。他們奪去了我們的福利……」

    我忽然哭起來了,覺得異常地傷心。這並不是由於我生了氣,也不是由於恨日本人,而且也不是由於恨波爾雪委克……這是由於我感覺到了俄羅斯的悲哀的命運,也就是我自身的命運。白根不明白我為什麼哭起來了,只是撫慰著我說道:

    「麗莎,親愛的!別傷心!上帝自然會保佑我們的……」

    我聽著他的這種可憐的,無力的撫慰,宛如一顆心上感覺到巨大的刺痛,不禁更越發放聲痛哭了。上帝呵,你是自然保佑我們的,但是你也無能為力了!

    ……最後我們到了海參崴。我們在海參崴住下了。此地的政象本來也是異常地混亂,但是我們在日本人的保護下,卻也可以過著安靜的生活。日本人向我們宣言道,只要把波爾雪委克一打倒了,即刻撤退西伯利亞的軍隊……天哪!他們是不是這樣地存心呢?我們不相信他們,但是我們卻希望他們將俄羅斯拯救出來。我們不能拯救祖國,而卻希望外國人,而卻希望日本人,這不懷好意的日本人……這豈不是巨大的羞辱嗎?

    白根找到差事了。我也就比較地安心過著。我們靜等著日本人勝利,靜等著波爾雪委克失敗,靜等著那回到彼得格勒的美妙的一天……

    在海參崴我們平安地過了數月。天哪!這也說不上是什麼平安的生活!我們哪一天不聽見一些可怕的消息呢?什麼阿穆爾省的民團已經蜂起了哪,什麼日本軍隊已經退出伯裡哪,什麼……天哪,這是怎樣的平安的生活!不過我們總是相信著,日本軍隊是可以保護我們的,我們不至於有什麼意外的危險。

    海參崴也可以說是一個美麗的大城。這裡有高聳的樓房,寬展的街道,有許多處彷彿與彼得格勒相似。城之東南面瀕著海,海中有無數的小島。在夏季的時候,深碧的海水與綠森森的島上的樹木相映,形呈著絕妙的天然的景色。海岸上列著一個長蛇形的花園,人們可以坐在這裡,一面聽著小鳥的叫鳴,一面受著海風的陶醉。

    在無事的時候,——我鎮日地總是沒有事做呵!——我總是在這個花園中,消磨我的苦愁的時日。有時一陣一陣的清涼的,然而又溫柔的海風,只撫摩得我心神飄蕩,宛如把我送入了飄渺的夢鄉,我也就因之把一切什麼苦愁哀事都忘懷了。有時我撲入海水的懷抱裡,一任著海水溫柔地把我全身吻著,吻著……我已經恍惚離開了充滿了痛苦的人世。我曾微笑著想道,就這樣過下去罷,過下去罷,此外什麼都不需要呵!……

    這是我很幸福的時刻。但是當我立在山崗的時候,我回頭向那廣漠的俄羅斯瞻望,我的一顆心就淒苦地跳動起來了。我想著那望不見的彼得格勒,那我的生長地——伏爾加河畔,那金色的,充滿了我的幻想的,美麗的高加索……我不禁滲滲地流下悲哀的淚來。我常常流著淚,悄立著很久,回瞻著我那已失去的美夢,那種過去還不久的,曼妙的,幸福的美夢!由邊區的海參崴到彼得格勒,也不過是萬餘裡之遙,但是我的美夢卻消逝到無數萬萬里以外了。我將向何處去追尋它呢?

    我又向著那茫茫的大海望去,那裡只是望不見的邊際,那前途只是不可知的迷茫。我覺著那前途所期待著於我的,只是令人心悸的,可怕的空泛而已。我曾幾番想道,倒不如跳到海裡面去,因為這裡還是俄羅斯的國土,這裡還是俄羅斯所有的海水……此身既然是在俄羅斯的國土上生長的,那也就在俄羅斯的國土上死去罷……我總是這樣想著,然而現在我不明白,為什麼我當時不曾如此做呢?到了現在,我雖然想死在祖國的境內,想臨死時還吻一吻我祖國的土地,但是已經遲了!遲了!我只能羞辱地,冷落地,死在這疏遠的異鄉!……天哪!我的靈魂是如何地痛苦呵!這是我唯一的遺恨!

    當時我們總是想著,日本人可以保護我們,日本人可以使我們不離開俄羅斯的國土……但是命運已經注定了,任你日本人是如何地狡獪,是如何地計算,也終抵擋不住那氾濫的波爾雪委克的洪水。我們終於不得不離開俄羅斯,不得不與這個「貴族的俄羅斯」的最後的一個城市——海滲崴辭別!

    日本人終於要撤除海參崴的軍隊……

    波爾雪委克的洪水終於流到亞洲的東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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