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每年的大年三十都是在一片怨忙聲中到來的。其心情一如初孕的少婦,已近臨盆而感到一陣緊似一陣的腹痛,而為新生命準備的襁褓尚未縫製完成大致是一樣的。
然而,只要把用松木柴薪疊壘在院坑裡的那座寶塔狀的「松棚」一點燃,往裡扔幾把疙瘩青鹽,再去門口點響一掛迎神的鞭炮,人們的心即刻鬆弛下來——既然年已經到了,好也罷,歹也罷,就這麼過吧。
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山海阿爺過了七十三歲又到了八十四歲,卻還沒有要自覺自願地到閻王爺那裡去報到的跡象,非但如此,他還好像在和閻王爺賭氣,越活越有勁兒了。
山海阿爺姓馬,本名馬山海,他有五個兒子,兒子們也已經步入老年的行列,有了自己的兒子兒媳甚至孫子,把山海阿爺推到老太爺的位兒上去了。
過年時,就數山海阿爺家的人多,他們家幾十口子人分成七八家住,大年初一都來給這位老祖宗拜年,不知內情的還以為這裡在召開村民大會呢。
山海奶奶死得早,但由於山海阿爺有一大堆孝順他的兒女及孫子孫媳婦們,他不但沒受一點兒罪,日子還過得比旁人美當。
再說了,他還有一位和他一輩子沒紅過臉的老戀手(情人)呢!他的這位老戀手就是菊花的婆婆,人稱下院奶奶。
山海阿爺的兒子媳婦們都知道老爺子的這檔子風流事,只因他老了,到了孫子孫媳婦們的頭上,不但不把它當回事,反而覺著有趣。每當家裡做點啥希罕吃的,孫媳婦們就揀軟和的往一個粗泥罐兒裡一裝,提出來對山海阿爺說:「阿爺,這是給下院奶奶留下的,你送上去吧。」
孫媳婦們說完,就朝他做鬼臉兒。
「你們這些個瓜瓜媳婦,拿來!」
山海阿爺罵著,就從孫媳婦們的手中接過粗泥罐兒,出大門走了。
他的身後,孫媳婦們便爆出一串銀鈴兒般的笑聲。
最讓村裡人感到羨慕的是山海阿爺一個孫子突然成了這個縣的副縣長。
山海阿爺那個成了副縣長的孫子名叫馬占倉,是「由貧下中農推薦」上去的工農兵大學生,因為學的是農業,畢業後在縣農科站當技術員。後又從縣醫院找了個護士當妻子,就把家安在縣城並給山海阿爺添了個重孫子。
馬占倉成為副縣長並非是馬家老祖宗把先人埋對了地方。開始時,他鑽研良種培植技術取得成果,成了這個縣唯一的「省級科技進步一等獎」獲得者。適時,中央要求將中青年知識分子選拔到領導崗位上來,該縣經過反覆考察,只有他符合選拔條件,於是,手上粘著泥土的馬占倉在毫無精神準備的情況下就成了這一方百姓的「父母官」。
馬占倉當上副縣長後,山海阿爺只給他的孫子提了一條要求:每次回來看他時,給他從街上帶一碗甜酸兒(一種用青稞為原料做成的類似醒糟的小吃),當孫子的就痛痛快快地答應了。
孫子每次買回甜醅兒,山海阿爺不管有沒有食慾都要立即吃。早年間,山海阿爺有一次到縣城裡去看病,見了賣甜酸兒的,一問,一碗一毛錢。他看病抓藥就剩下一毛錢,老人家病了一場,口談得見了槍藥都想當黑糖吃,就狠了狠心買了一碗,結果是豬八戒吃人參果,三兩口吞進肚裡,連味兒沒嘗出來。還想吃一碗,可他的手在口袋裡揣摸了半天,一個鋼-兒也沒摸出來。他看了半天甜醅兒攤子,覺著這東西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了,歎了一口氣說,我不是縣長,我要是縣長,把這狗日的甜醅兒往飽裡吃哩!
他想,除了縣長,其他人都沒有閒錢吃那狗日的甜酸兒。這件事在他的心裡藏了十幾年。如今,他沒成縣長,可他的孫子成了縣長,於是他便想起了當年他站在甜醅兒攤子前的事,就命當了縣長的孫子買了給他吃。吃了一段時間,他覺著這東西水不拉幾的也不好吃了。不好吃了也要吃。有一次孫子買來的多了,他吃得直拉肚子,兒子孫子們不讓他吃了,可他還要吃,他總覺著要是不吃它,就便宜了這狗日的東西。
今年過年時,一輛小車把馬占倉全家拉到山海阿爺家,雖是大過年的,他們也沒忘了用一個飯盒給爺爺帶上甜醅兒給他吃。
馬副縣長因工作離不開身,給老人們拜了年留下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又坐車回縣上給各條戰線的職工幹部們拜年去了,而他的孩子就揪住老太爺的鬍子,和他的堂叔堂兄弟們鬧著要山海阿爺給他們講故事。
老爺子坐在炕腳頭的最中間,讓孫兒重孫們圍坐在他的周圍。這時候的老爺子就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興之所至,就講些掌故給小輩兒們聽。因為他是火神會的會頭的緣故吧,他最喜歡講的,還是有關社火的傳說。
「不管是啥事情,只要你們追它的根根兒,都有個來歷呢。」他這樣開始他的故事,「就說社火,你們當是隨便兒演的?我不說,你們就不知道。上古時候,有個楚莊王,楚莊王領兵打天下的時候,有一次天理不順,楚莊王叫壞蛋的兵圍住了。兩家兒一接火,那個仗打得天昏地暗,從八月十五一直打到臘月年根,楚莊王又損兵又折將,打不過壞蛋了,壞蛋們越圍越緊,喊著要活拿楚莊王,用他的人頭祭灶王爺。楚莊王一看這個陣勢,就對他的娘娘說,我們的天下坐到頭了。老兩口兒就頭對頭兒地哭開了。這時候,進來了一個人,你們知道這個人是誰?」
「誰?」孫娃兒們一齊聲地問。
「這個人就是平日裡給皇王爺兒演戲的戲班子的頭兒,叫尤孟。尤孟雖說是個演戲的出身,但這個人是個鬼精靈,滿腦子的花花點子。他一進帳,就給楚莊王磕頭,楚莊王問尤孟有啥事,尤孟說,我想了個計策,能叫皇王爺脫身保江山。
「楚莊王一聽此話,高興壞了,趕緊問尤盂有啥好計策。尤孟說,現如今敵人要抓的就是你,只要你能跑出去,就有個天旋地轉,再爭天下的日子。我的辦法是,找尋上一個願意替你的主兒,打扮成你的模樣兒往外逃,騙敵人去追殺,我們再扮成各種角色演戲,一演戲,就有人看,這時候,你就把臉用鍋灰抹黑,裝扮成啞巴,再把皇后娘娘裝扮成新娘子,叫她驢上騎子,由你拉著,混在看戲的人群裡,我們一邊演戲,一邊往外撤,干敵人知道自己上當了,我們早就撤出去了……
「楚莊王一聽,這個辦法好,可就是誰願意替我去死呢?
「尤孟說,你得重賞呀!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嘛!有錢能叫鬼推磨呢。
「楚莊王就叫尤孟去找尋這個人,並說,只要有人願意替我出生人死,他要啥我答應啥。
「第二大,尤孟還真把這個人給找尋來了。楚莊王一看,是個穿件破皮祆的擋羊娃。楚莊王問擋羊娃為啥願意裝扮成他去冒險?擋羊娃說,我這一輩子,就是趕了羊群滿山裡轉,想當個皇上當不上,如今你們請我當皇上,我還能不過過這個乾癮嗎?楚莊王說,這個皇上是假的。當羊娃說,只要讓我當皇上,假的也成。楚莊王一聽,滿心喜歡,就說,今晚上你就裝扮成我往外跑,要是你跑出去了,金銀財寶你要多少我給你多少,要是萬一跑不出去叫敵人打死了,我叫天下人為你送葬,高抬厚埋。
「擋羊娃說,你就把金銀準備好了等著吧,我一年四季在這山裡轉,方圓幾十里的山梁澗溝,我沒個不熟的,敵人想抓你是籠子裡抓雀兒,伸手就得。想抓我呀,那是瘸腿狗攆兔子,門都沒有。
「楚莊工這個高興勁兒,要不是身邊裡有人看著,就差點跪下要給擋羊娃磕頭了。他命人趕快設宴擺席,款待擋羊娃。擋羊娃也不推辭,大吃二喝,灌得酒醉飯飽的時候,和楚莊王換了衣服,穿戴整齊,楚莊工又叫手下人拉過他的馬來,叫這假楚莊王騎了,假楚莊王也不含糊,領了些殘兵敗將,吶喊著衝出了軍營。
「那邊敵人眼看著楚莊王要突圍,也不問究竟,調集了精兵良將,喊叫著『活捉楚莊王』,一路追了過去。
「這邊楚莊王見敵人果然上了當,就命尤孟把他的御林軍全裝扮成各種角色,也有『八大光棍』,也有『八仙』,也有高蹺,也有水船旱船,還有雜耍、秧歌,他們擺開架勢,敲鑼打鼓地演了起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這楚莊王就用鍋灰塗了自己的臉,把擋羊娃的破皮襖反穿在身上,讓他的正宮娘娘騎一頭毛驢,由他拉了,混在人群裡,邊演邊走,連夜逃了出去。
「可憐假楚莊王,跑出去沒上一天的工夫,就叫敵人把他身後的殘兵敗將打敗了。只剩下他一個人,往那亂山裡跑。敵人緊追不放,可這擋羊娃對這山山凹凹的熟啊,他一會兒鑽進這條溝裡,一會兒上到那條樑上,把個追兵跑了個暈頭轉向。
「他騎著馬東奔西顛,把敵人當猴兒般耍得正過癮,突然飛來一箭,把他的馬射了個跟頭,把他也從馬上摔下來,栽了個狗吃屎。爬起來再看,馬死了。他自己摔得御帶也斷了,腳把骨也崴了,後面的敵人越迫越近了,這不眼看要送死嗎?到了這會兒,擋羊娃才算明白過來,這皇上癮也不是人過的,天每日叫人像追野狐子一樣追得滿山裡跑,還不如當百姓的安靜,後悔不該圖一時的癮頭,大了腦袋受這個洋罪。但為時已晚,假皇上不當由不得他了。他就一瘸一拐地逃,也是老天爺不叫他死,他鑽進一片灌木林裡正往前跑,他的腳下猛地一空,掉進一個陷阱裡了。他抬頭一看,陷阱的口口又叫樹枝掩蓋好了,這就叫瞌睡遇了個枕頭。擋羊娃趴在陷阱裡大氣不敢出,不一會兒,敵人的追兵就過來了,人喊馬叫地從他的頭頂上跑過去了。
「擋羊娃在陷阱裡一直藏到太陽落山,心想,這個地方也不是個久留之地,萬一敵人再尋過來,發現這個陷阱,那還不把他當沙狐活抓了?他這麼一想,就趕緊從陷阱裡爬了出來,朝前面不遠處的一個莊子裡跑去。趕他到莊子裡時,天麻麻黑了,他才走到一家人家的門口,門一開,從裡面出來了一個人,擋羊娃沒處兒藏身,見了個牛圈,一頭鑽進去了。
「這一天是大年三十,牛圈的主兒忙三倒四,把個貼對子的事忘掉了,他出來是要去牛圈裡貼對子,因為才從燈光下出來,沒看見牛圈裡進了人的。所以這擋羊娃前腳裡才進牛圈,牛圈的主兒後腳兒就跟進來了,把個擋羊娃嚇得靠在柱子上不敢動彈。牛圈裡伸手不見五指,主人不知牛圈裡有人,也不點燈,憑他的經驗走到樑柱前,把抹好漿糊的對子往上一貼,轉身出了牛圈。
「假楚莊王見主人走了,就順手從草堆上扯下一截子草繩往腰裡一勒,偷了主人家的牛,拉出去,往牛背上一騎,連夜逃走了。
「大年初一早上,擋羊娃逃出了敵人的眼線,他從牛背上下來,躺在地上喘氣,順手抹下官帽一看,當時把個假楚莊王笑得差呼點兒斷了氣,原來大年三十晚上,牛的主人進牛圈貼對子,沒把對子貼在柱子上,偏偏貼在假楚莊王的官帽上了。」
山海阿爺講到這裡,問他的孫兒們:「你們猜,這對子上寫的是啥?」
「啥?」孫兒們反問。
「槽頭興旺!」
「哈哈哈哈……」
全家人都笑了起來。
「再?再阿麼了?」孫兒們追問。
「再後來,楚莊王平定了天下,想到逃難的日子,就想著天下不好坐。為了記住他們打天下的時候受過的苦,楚莊王就下了一道聖旨,命天下百姓每年正月出社火。社火裡的角兒就按他們出逃時的樣子裝扮。把那擋羊娃假扮的假楚莊王也原樣兒保留下來了,腰勒斷草繩,外戴官帽,帽子上貼著『槽頭興旺』的對子,皇王爺還封他為春官,專門管社火,並且只要他一出場,便有見官大一級,帝王的頭上也能管三分呢!」
「沒想到莊稼人耍的個社火,還有這麼多的說頭。」他的兒子說。
「那當然,雨打天上落,水打地上流,啥事情沒個來歷還行?」
大年初二,姑娘女婿來給老爺子拜年。老文人老女婿喝老酒,老女婿知道老大人的脾氣,端起酒盅子,先敬了老丈人個「四季發財」,後敬了個「五福捧壽」,再敬個「六六大順」,又來了個「七賢竹林」,牛眼睛大的丹麻玉盅子,一盅一個滿口咽,趕敬到「八福長壽」,老爺子就鬍子上吊著涎水,拉起女婿的手要划拳。翁婿間不能划拳是老先人的古規,山海阿爺不管,不等女婿好言解釋,他先伸出大拇指,朝著女婿直直戳過去,結結實實地喊了一聲「哥兩個好啊!」
氣得姑娘拉過枕頭,一把讀翻老爺子,老爺子立馬鼾聲如雷了。
這一覺直睡到初三下午要上祖墳去給老先人們燒紙了,才被孫娃兒們揪著鬍子拉了起來。睜眼前還嘟囔了一句夢話:「滴點罰三!」
初三下午,那輛小車又把副縣長拉回了麻尼大莊。
馬占倉這一回是來參加給祖宗燒紙的活動的。他一下車就對司機說,縣上有事你就趕緊來拉我,說完,把司機打發走了,因為該搞的活動都告了一段落,他可以在家裡住兩天了。
二十
村長郭三爺從村支書家出來,朝山海阿爺家走去。今天是初四,定好的今天他們去山海阿爺家商量怎樣出社火的事,可支書孫秉發卻一大早去給他的挑擔連襟拜年去了。給婆娘留下話,讓郭三爺代表他去。還說研究出社火的事有老人們,該咋辦由老人們定,反正村裡又拿不出一分錢。他這才知道支書是怕老人們要朝村裡要錢躲起來了。
山海阿爺沒有酒量還好喝酒,巨一喝就醉,醉了說胡話,但大事從來不糊塗。趕郭三爺到他們家時,他已清清醒醒地打發孫兒們去把才讓拉毛老爹、勺子匠劉七爺、後窯洞狗得娃的老子紀國柱等原來火神會的「理事」們全請到自己的家裡來了。
看見郭三爺,大家就問孫支書咋沒來,郭三爺就把孫支書的意思給大家說了。
「出社火是個大事兒,支書不在,弄球不成。」勺子匠劉七爺說。
「哼,肯定是怕叫村裡出錢,避球掉了。」狗得娃的老子紀國柱說。
「一個當支書的人,沒有錢也該有個話,這個樣子算球啥嘛!」劉七爺又加了一句。
「孫秉發,跟他老子一個樣,是個怕樹葉兒掉下來砸爛頭的人,我就想不通,你們黨員們咋選了這麼個幹部!」山海阿爺說。
聽著大家的議論,才讓拉毛對郭三爺說,「你們當幹部的該拿的大主意就得出來拿,放羊也得個擋羊娃,這麼大的莊子,散了攤子還中?」
郭三爺慢悠悠地說:「反正如今的幹部也難當,不像過去,事成事不成的,紀國保一句話,誰敢不聽,如今莊子裡大小有個事,幹部的話還沒說,群眾們先給你喊成一堆了,人家當支書的三天兩頭的連人影兒不見,我一個當村長的還能說下個啥?」
山海阿爺說:「算了算了,他不來也中,村幹部管人的事,火神會管神的事,這社火咋個出法,大家就定吧。」
才讓拉毛說:「社火咋出,就按老規程唄,從火神廟出。」
郭三爺說:「火神廟不是還沒修起來嘛!」
山海阿爺說:「先把廟台掃乾淨,搭一頂帳篷,放上桌子,把火神老祖的牌位供起來,初五下午『開箱』分身子(角色)。」
郭三爺說:『也沒那麼大的帳篷。」
大家就不說話了。
劉七爺說:「你郭三爺不是村長嗎?」
郭三爺說:「村長也不是孫猴子,變不出帳篷來。」
「早知有今日,就不該在分地那會子把紀國保當支書時置買下的那頂帆布帳篷也剪成抹桌布大的塊塊子,一家一塊分了。」才讓拉毛老爹惋惜地說。
郭三爺說:「就是呵,都說老紀當支書時的不好處,現在想來,說個公當話,人家也給大傢伙辦過好事兒,他個人倒是一分錢的便宜沒沾過。」
劉七爺往炕沿上一磕旱煙瓶,「這話對著哩,其他的不說,六O年其他莊子裡把人死得沒人埋了,我們莊子裡沒死人,還不是人家紀國保帶了人去青海湖裡撈湟魚回來救下的?」
聽了劉七爺的話,大家相互看看,都點了點頭。
副縣長馬占倉領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到他的伯伯叔叔及堂兄弟家一家一家地串門拜年,聽說他的爺爺在開「火神會」的「理事會」,突然想起為豐富本縣春節期間的文化活動,縣上要在縣城進行各鄉社火大會演的事,便又趕到爺爺家,想乘機將這個消息告訴他們,讓自己莊子裡的社火也到縣城裡露露面,顯顯威風。
看見成了父母官的馬占倉進來,正在研究出社火事宜的「理事」們紛紛從炕上跳到地下,做出畢恭畢敬的樣兒,縣長長縣長短地問了一大堆的好。
馬占倉說:「老人們都坐吧,你們是大輩,我是小輩,不該這樣。」
才讓拉毛老爹說:「馬縣長,話可不能這樣說,如今你是縣長,我們是百姓,哪有百姓見官不站不迎的道理!你上炕和你阿爺一起坐吧。」
馬占倉說:「你們一大把年紀了,該你們上炕的。」
村長郭三爺說:「馬縣長,你是年輕,可如今你是我們這一夥羊裡鑽出來的驢駒子,成了大牲口,該著我們尊你,你還是上炕吧,要不,我們就沒法兒坐了。」
副縣長聽著這話彆扭,就說:「我到了家裡,就是這個家裡的主人,你們是我們阿爺請來的客人,世上哪有主人上炕,叫客人站地下的道理?」
老人們只好看山海阿爺,山海阿爺這才捋著鬍子說,你們還是上來坐,占倉就坐在我的那把椅子上。
堂屋裡有一把不知是哪朝哪代傳下來的太師椅,椅子腿斷了換、換了斷的幾茬下來,各顯出不同的顏色,坐上去吱吱扭扭地響。可這是山海阿爺的專座,一般情況下,是沒人敢去坐的。馬占倉小的時候站在這把椅子上玩打仗,還被他老子拉下來打過屁股。
等馬占倉坐到椅子上,大家這才又上到炕上。大家又扯起這位縣長小的時候如何聰明,誰都看出來他長大肯定能有大出息果然就有了大出息之類的話。
劉七爺突然說:「要是你佔倉當我們的支書就好了。」
「你那叫吃了生蒜放的辣辣屁!人家占倉是七品官帽上了頭的人,一個村支書算個幾品的官?」郭三爺罵了一句。
大家都點頭稱是,然後又東拉西扯地吹。
馬占倉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話題轉到社火上,他談了縣政府決定在縣城搞社火會演的事,建議他們也把社火帶到縣城街上去演演,並告訴他們,只要參加會演,縣裡還有五百塊錢的服裝補貼,不去,一分錢也沒有,會演評上獎了還要掛紅另外發獎金呢。
聽到此話,「理事」們紛紛朝山海阿爺的臉上看,才讓拉毛老爹直給山海阿爺使眼色。空氣立即緊張起來。
「不去。就是發金元寶也不去!」山海阿爺把頭搖成了撥浪鼓,「麻尼大莊的社火不出莊子,這是老先人定下的古規!」
馬副縣長不以為然地說:「那都是過去的迷信活,如今再不能信這個了。」
山海阿爺說:「各神有各神的廟哩,耍社火是行神事,又不是下邊人拉了猴兒要把戲,走州過縣地想往哈地方去就往啥地方拉?」
馬占倉笑著說:「那人家其他鄉里的社火照樣去縣城演,還不是好端端的?」
「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我說不成就不成,麻尼大莊的社火一出莊子就要出麻達,這不是娃娃們要過家家的事!」山海阿爺生氣地說,他還想說你都當了縣長,咋還不懂事,可他沒有說出來,怕孫子的臉在外人的面前掛不住。
見山海阿爺堅決反對,才讓拉毛老爹、郭三爺及其他「理事」們才放下了懸起來的心。
才讓拉毛老爹捏著手中的念珠說:「馬縣長,你大概沒聽你阿爺說過,民國十八年,千戶營的馬老爺出了大價錢,請麻尼大莊的社火到千戶營,俺嘛呢叭咪哄,那一次可是出了大麻達了。」
「也是天意。馬老爺當時在馬步芳的阿大手下當團長,手裡捏著盒子槍,惹不起。」
山海阿爺說著,想起了民國十八年那個寒風如刀的春天。
紀國保的爺爺去給馬老爺磕頭,稟明麻尼莊子的社火不出莊子的原委,結果被馬老爺命人吊在中樑上一頓麻柳棍,把他打了個皮開肉綻,爾後限了三天時間,三日內社火不到千戶營,砸碎骨拐拔斷筋!
信兒傳到莊子裡,大家沒了一點兒辦法。只好給火神爺磕了頭,社火身子裝扮整齊,「馬報子」騎馬開路,「燈官」坐牛壓陣,帶了社火,急忙往千戶營開。
誰知才走到莫吉溝口上,突然間,平白地從溝裡旋出一股子大旋風,戳天接地朝社火隊伍逼了過來,把社火隊伍攪了個七零八落。待風過後相互一看,每個人都像磨坊的主兒,滿臉滿身的白,更讓人可怕的是,好端端一條龍沒了龍頭,要龍頭的人的手裡只剩了一根挑龍頭的棍子。
老人們立即命所有的人朝旋風刮過的地方磕頭禱告,禱告完了抬起頭時,只見那龍頭從莫吉山的半坡上滾了下來。老人們急忙跑過去抱住龍頭,卻見作為龍眼鑲在龍頭眼眶裡的兩個捶頭大的紅燈籠不見了。老人們只覺脊樑骨裡麻嘖嘖的像灌進了剛化凍的冰水。他們什麼話也不敢說,只是用紅紙包了兩個饅頭,再從饅頭的中間戳進一根小棍兒,塞進龍的眼眶裡用線固定好了,權當眼珠子,重整旗鼓又往千戶營開。
社火到了千戶營,演也演了,把吊了一天一夜的紀家老漢也救下來了。馬老爺一高興,說了聲賞,每個身子還得了兩個大洋。
回來時,馬老爺又特別關照紀家老漢,命人多給了他五個大洋讓他買膏藥貼棒傷。又說他因挨了打走路不方便,就派了一頂轎子叫他的手下抬到了麻尼大莊。
後來,幾個調皮蛋尕娃跑回村子裡來報,龍的眼仁兒在黑龍王泉裡漂著呢!
老人們立即趕到黑龍王泉,可不,那兩個小小的紅燈籠就在泉水裡打旋兒。
一片陰雲壓在了麻尼大莊人的心頭上。他們誠惶誠恐,預感到將有一場災難在等待著他們,於是,他們到火神廟上香磕頭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結果,這一切都是徒勞的。就在那一年的秋天,青稞穗穗兒才長飽,一團黑雲夾帶著刺眼的閃電,震耳的雷鳴,突然就像土匪般從莫吉溝躥了出來,沉沉地壓在麻尼大莊頭上,人們還沒來得及弄明白是咋回事,冰雹便像出膛的子彈,橫刺裡射過來。那冰雹小的像核桃,大的如皮球,打碎了樹葉,敲斷了樹枝,樹底下躺滿了死麻雀死烏鴉。最可憐長在地裡的莊稼,被這場冰雹穗頭兒一個不留地全砸進地裡去了。
一年的莊稼二年的苦,苦到頭來,只收了幾捆餵牛的草……
「嘖嘖!」
「俺嘛呢叭咪哄,社火千萬不要出莊子。」才讓拉毛老爹急急地說。
「到縣上出風頭好是好,萬一老天爺再給個臉兒看,那我們全莊子的人就得尋繩子把嘴當皮袋口兒紮起來了。」劉七爺說。
村長郭三爺小心地對馬縣長陪著笑說,「你看你看,你們一開始就沒把這個話給縣長說明白,馬縣長是我們的父母官,又不是當年那個自己當了官了就不管百姓死活的馬老爺,只要我們把社火不能出莊子的原委說清了,馬縣長也不會硬要把社火往街上拉呀,你說是不是馬縣長?」
郭三爺幾句話說得馬縣長不知如何回答了。他沒想到在這麼個問題上他居然會碰個如此硬的釘子,一時臉上有點掛不住,就後悔自己不該提出這個問題。
他擺擺手,勉強地笑了笑說:「各位老人言重了言重了,我也是隨口兒提了個建議罷了,社火去不去縣上參加會演,由各鄉的社火隊自己定,沒有強求的意思。你們要是不願意,也就算了。可我看,耍社火是為了活躍農村的文化生活,說白了也就是為了莊稼人在一塊兒圖個樂兒,如今的時代不像過去了,你們也不要太迷信,還是要相信科學。」
村長立即說:「那對,那對,縣長的話,賽金子哩!」
馬占倉臉上的肌肉動了幾下,他從那把破舊的太師椅上站起身來說:「你們先商量,我出去走走。」
走出大門,看見麻尼台上的經幡和繚繞的香煙,馬占倉就把頭搖得如撥浪鼓,他突然想起毛主席的一句話來,是啊,「嚴重的問題在於教育農民」,社會主義建設進行了幾十年,破除迷信的工作也搞了幾十年,而這些老人們的思想還是如此的僵化,連耍社火這樣的事他們都看得如此重要,以後村裡要是搞個什麼破舊樹新的事,他們不跳起來才怪呢,下次縣委開會的時候,該把下鄉搞科普宣傳的事好好研究一下……
「馬縣長,你在轉哪?」
馬占倉頭一抬,站在眼前的,原來是紀維黨。
「嘿,維黨,咋不叫我佔倉哥啦?啊?你忘了我們一起偷生產隊的大豆捆子燒了吃的事啦?」
維黨笑著說:「咋能忘啊,我們正吃的時候就叫你爺爺追上來了。」
馬占倉也大笑起來:「對對對,當時我們撒開腿就跑,你還小,跑不動,我就拉著你跑,跑啊跑,跑到了霍兒嶺的背後。現在想起來多有意思啊!」
「可那時候是那時候,現在你是縣長,不能再沒大沒小地胡叫了。」
「縣長咋啦?回到家裡來,我還是你哥,我大你六七歲呢!就像以前一樣,叫我佔倉哥吧!」
「占倉哥。」
「這就對了。」馬占倉從衣袋裡拿出一包紅塔山煙來,取出一支給了維黨,又取出一支叼在自己的嘴上,把煙盒塞進維黨的上衣口袋裡。
「占倉哥,你這是……」維黨要把煙掏出來,但他的手被佔倉拉開了。
「幾根煙嘛,你這麼緊張幹啥!」他說著,掏出打火機打著了火自己點著了一又給維黨點,「聽說你今年的副業搞得不錯?」
「還湊活吧,可明年就沒啥活幹了。」維黨看著縣長點著了煙,湊上去也點燃後吸了一口說。
「老在外面尋活也不是個長久的辦法,如果想辦法在莊子裡搞點啥種植或養殖業就好了。」
「可我們這地方太偏僻,幹啥啥不靈。你也知道,搞種植吧,地太少,產量又低,沒前途。搞養殖的事也不是沒幹過,前兩年縣外貿局推廣養長毛兔,說是保證高價收購所有的兔毛。大傢伙的心熱了,家家戶戶貸了款借了債修好兔窩買來種兔養起來了,一年後,兔子繁殖出來了,兔毛也鉸下來了,外貿上收了一回就不要了,連飼料錢沒賺回來,弄得大家哭不是笑不是,只好背著帳又把兔子宰了。」
「這是個問題。但主意是大家想的,我想過不了多長時間,我們會想出掙錢致富的門路來的。」
「馬縣長,以後的事我們先不敢想,這年一過,莊稼一種,我們還得出門尋活,你是縣長,要是有能掙錢的路子,可不要忘了給我們介紹介紹啊!」
「這一定!」
「那到我們家坐一會兒吧?」
「以後有時間我一定去,噯,對了,宋菊花,她還好吧?國泰出事後我就見過她一回,不知她現在咋樣?」
「還好」
「我聽說她非常孝敬老人,這樣的女人現在可不多啦。」
「大家都這麼說。」
「那好,我還有點事,你見了宋菊花替我問她好,告訴她如果有啥困難可以到縣上來找我。」
「暖」
馬占倉回頭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對了,也替我問你阿大好!」
「多謝占倉哥。」
二十一
正月初五,火神廟的廟址上搭起了一頂帳篷,細眼人一看便明白,那帳篷是用新舊、大小不一的帆布、棉花單子連綴而成的。
帳篷裡供起了火神老祖的牌位。帳外一側立一木牌,木牌上貼出了火神會的榜文:
各位老漢。莊捨。身子同志們。
新春到來。村委會支持火神會出社火。火神會即日起設起火神老祖燈
棚大會。祈求火神老祖護佑地方。人畜安康。五穀豐登。為了出好社火。
發揚成績。維持治安。特定規約如左。
各路身子按古規演。不得胡亂來。亂來者。輕者柳棍治病。重者罰銀
二十元。各路身子按時到會。三聲炮響。社火出場。不到者。輕者柳棍治
病。重者罰銀二十元。搶了身子不出社火者。社火到他家。火神會的一應
雜事由他按排。
麻尼村火神會
正月初五吉時
今天的山海阿爺容光煥發,他身著一件藏青色棉長衫,足穿白扣布棉襪黑條絨千層底的布鞋,攔腰一條藍斜布丈八寬腰帶,黑絲帶子綁緊了兩個褲角,他神采奕奕地走到火神廟址前,先抱拳向在場的人作了揖,然後給火神老祖點上香、蠟,化過紙表,祭了水酒,三叩九拜,末了,站起身一聲令下,在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之中「開箱」了。
「開箱」,就是向人們安排發放社火「身子」(角色)所用的行頭道具的意思。說安排發放,並不符合事實。因為麻尼大莊有「搶身子」的鄉俗,箱一開,早就集中在那裡的男人們便一哄而上,開始搶那些行頭道具。誰搶到了哪個角色的行頭,誰或者是這個人的家裡的某個人就飾演這個角色。
湟水谷地民間以為,社火中的每個角色都代表著一位神身,是飾演社火角色的人在替神行神事,所以,這些角色絕不同於其他角色,是代表神的真身的,因此管這些角色叫「身子」。更有地方民間文化研究專家直接地指出,所謂「身子」,就是「神抵」一詞的轉音。
雖然都是神,還是有大小之分,社火中的重要角色叫「大身子」,一般的角色雖不冠於「小」而只稱「身子」,但已和「大身子」區別開了。
大身子如『啊官」、「啞巴」、「八仙」、「報兒」等,是不能搶的,而由火神會開會研究定下人選後專門派人下帖子請。
今天來搶身子的人格外多,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人來。僧多粥少,所以沒上幾分鐘,那裝行頭道具的箱子便空空如也了。
總有搶不到的,也不十分的喪氣,這種情況下,他們會自己去想辦法,從媳婦或姐姐的箱子裡翻騰出幾樣兒花哨衣裳,扮個「姐兒』,裝個「光棍」,反正趕出社火,一家至少有一個人出現在社火隊伍裡,一為討吉祥,二為圖熱鬧。
搶上大頭羅漢的旦正加把面具套在頭上,樣子怪怪地朝在一邊裡看熱鬧的女人們跳,引得女人們「嘻嘻嘻嘻」地笑。而搶到「馬子」的幾個頑童則高興得一邊跑一邊唱:
正月裡到了正月正哪(牡丹花),
家家戶戶(臘梅花兒開呀),
鬧新春呀(牡丹花,臘梅花)……
原本一天到晚躺在羌堡跟前朝陽處一邊曬太陽,一邊扯閒雜,對世間發生的一切漠不關心的老人們也來了,樂呵呵地在對眼前的事發表評論:
「現如今的世道,順了天意了,政策實話把綁在莊稼人身上的皮繩解開了。」
「就是啊,過去年年吃回銷糧,現如今,全莊子糧食接不上茬的沒有幾家了,連差呼點成了尋口(乞丐)的灶保子一家,年時(去年)才借了一百斤洋芋,新糧食就接上口了。」
「比不成,前幾年跟現在比,簡直是驢糞比麝香,根本沒法兒比。前幾年五荒六月裡糧食斷,剝上個榆樹皮子了磨炒麵,苦苦菜當成飯,把肚皮子吃了個綠不燦燦。現如今,油摻面的日子,把白麵饃饃當洋芋吃開了,了得!」
「你們看今年人們搶身子的這個陣勢,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人高興!世道好不好,你甭聽人咋說,看莊稼人的臉就知道。莊稼人臉黃了,世道轉背了;莊稼人臉紅了,世道轉順了。背上三升炒麵去打聽,走遍天下,就這麼個理,拿到皇王爺的金鑾殿,皇王爺也駁不回來。」
「唉——,現如今啥也不缺,就缺一樣,錢。」
「就是,過去為吃肚子愁悵,今兒明早的不缺吃的了,又為錢愁悵。莊稼人能從土裡刨出糧食來,就是刨不出錢來。」
「錢是硬頭貨,說尋不上,就尋不上。」
「要是麻尼大河的沙子裡出金子,我們就發了。」
「你大概瞌睡沒睡醒吧?」
「哈哈哈哈……」
「怪球得很,過去種莊稼,大糞小灰的上到地裡就長莊稼,現如今,沒有化肥種不成莊稼了。」
「化肥一年一個價,一年比一年高,還走後門批條子,甭說是手裡沒錢,就是有錢,也白瞪眼!」
「說到底還是沒錢兒,俗話說,只要你手裡有錢,曬乾的眼淚紮成把把兒著賣著哩。」
「對著哩,對對兒對著哩!」
「……」
一個錢字,又使老人們本來高興的臉面沉了下來。
他們默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不再說話了。
紀維黨和紀維民弟兄兩個搶了兩副高蹺,一個白蛇娘娘,一個青蛇娘娘,《白蛇傳》裡的角兒。
維民生性調皮,本想裝個翻穿老羊皮襖,抹一臉鍋灰的啞巴兒,但啞巴兒屬於「大身子」範疇,不讓搶,而由火神會下帖下到神娘娘家,由成娃佔了。
「踩蹺子更美,演社火圖個熱鬧,玩個高興,管他演的是啥。」維黨說。
維黨弟兄兩個扛著蹺子從老人們面前經過時,老人們就像在看動物園裡的珍惜動物一樣地看著他們兩個,等他們走過去了,聽見老人們說:「看看看,紀瘸子的後人也演開社火了。」
「紀瘸子倒不敢見人了。」
「牛高馬大的兒子,還打光棍著哩。」
「你說他圖了個啥?日鬼搗棒槌地折騰了幾十年,把婆娘折騰死了,個家(自己)折騰瘸了,這一下峰回了,路轉了,上頭把他當乾菜曬在日頭兒底下了。你說他折騰球下了個啥眉眼?」
「世道是個大圈圈,三轉兩不轉,又轉回來了,他紀國保有日天的本事也沒他喊的爛彈(秦腔)了。」
「這就應了老人們的一句俗話,『我哭的時候你甭笑,你哭的時刻還沒到』。」
維民一聽,氣得要去和老人們罵仗,被維黨一把拉住了,「你能堵住人家嘴裡說的,你還堵得住人家心裡想的?」說著,硬是把弟弟拉回到了家。
二十二
回到家,他們兩個人便發現阿大一個人坐在炕上喝悶酒。
「阿大。」進得門來,維黨喊了自己的老子一聲。
紀國保抬頭看看自己的兩個兒子,說:「上,上來,我們爺兒仨喝幾盅。」
「阿大,我看你喝多了,睡一會兒吧。」
「我醉了?」他朝兒子把眼睛一瞪,「你的阿大是那種半瓶瓶納隆大曲放翻的主兒?七六年縣上開『農業學大寨』先進黨支部表彰大會,會餐時,你阿大和縣委李書記坐在一個桌上,李書記是有名的海量,沒當縣委書記前就號稱『李半缸』,說他喝半缸酒也不醉。我說李書記,我們兩個碰,看你能喝,還是我能喝。李書記說,好哇,我在縣委工作了這些年,還沒有人敢和我叫勁兒呢,碰就碰。我們兩個用那一杯一兩的高腳杯一杯一個干地連碰了十六杯,我臉都沒紅,李書記卻不敢碰了,他說,我再敬你八杯,你敢不敢喝?我說,你是書記,我是百姓,不能大敬小,我個家喝吧,說完,我又連喝了八杯,臉還沒紅,李書記佩服了,他誇我不但是學大寨的先進,也是喝老酒的先進……那時候……」
「阿大,那是過去的事情,如今你……」
維黨想說那時候你身體好,如今年紀大了,身體弱了,比不得過去了。可他的話還沒說完,紀國保就火了。
「過去?過去阿麼了?如今阿麼了?過去是共產黨坐天下,如今坐天下的還是共產黨!」他憋紅了脖子,莫名其妙地說完這句話,又低下頭,歎了一口氣。
「阿大,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甭說了,我知道你要說的是啥。我老了,身子骨也不行了,天一陰,腿也痛,腰也痛,再喝酒,身子吃不消。可我的心裡憋,一憋就想喝酒。唉——蛇走的窟窿蛇知道,我心裡的寒苦我知道。多少年裡,運動就像走馬燈,這樣『工作隊』,那樣『檢查團』,輪著換著來,沒空過一年,他們一會兒說,農民是革命的主力軍,一會兒說,嚴重的問題在於教育農民,一會兒要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一會兒又說農民的貧困是由於愚昧……他們說,黨叫我們這樣幹,黨叫我們那樣幹,我是黨支書,我能不幹嗎?我干了,我是共產黨員,我不能不聽黨的話,只要上面一說幹啥,我就恨不得豁上老命干,我不能給黨的臉上抹黑呀!每干一回,上頭就說我給黨的臉上抹了彩增了輝,我幹出的成績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他們選我當先進當典型,用小車來接我到縣裡開會,省裡開會,北京開會。首長們和我握手,和我照相,都說我的工作幹得好,沒有一個人說你不能這樣幹,這樣干是不對的,沒有一個人也沒有……那一年,你們的阿媽帶了她在姑娘家時就組織起來的鐵姑娘隊上霍兒嶺修水渠,我帶了社員們修梯田,說好的梯田平好了,水渠就通,把山地改水地,大打糧食翻身仗……有一天後晌裡,你阿媽搶著去排啞炮,結果啞炮響了,把你們的阿媽炸死了……你們兩個抱著我的腿,哭著喊著要阿媽,而我,……埋了你們的阿媽,回家裡,把你們帶到你們的下院奶奶家,又去平梯田了……你們說,那時候,我拚死拚活地幹,為了啥?還不是為了我們過上我們嚮往的好日子嗎?到如今,我成了一堆臭狗屎,鄉親們罵,我挨了,我幹了些啥,如今我也明白了。可上頭沒一個人說,我這樣干是他們下的紅頭文件,到如今,指揮了我的人還是清官,功臣,照樣兒吃香的喝辣的。李書記也升成廳長了,有一回我碰上他,他再也不說我不但是學大寨的英雄,也是喝老酒的英雄的話了,冷了臉對我說,『你要好好想想你犯錯誤的原因』……當時的我就想給他的臉上唾一口!你們還是好幹部,我成了一鍋湯裡的死老鼠……我,我,我一輩子也想不通!」
紀國保兩眼橫淚地拿起酒瓶子,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啪!」一聲,酒瓶子炸開來,濺得滿牆滿地都是酒。
兩個兒子撲了上去,抱住自己的阿大,將他壓倒在炕上,給他蓋了被子。
「我,我想不通!」
紀國保還在被窩裡喊。
大門外,有人悠閒地唱著社火裡的調兒:
正月裡到了說孟姜呀,
孟姜女十五上招范郎,
招上范郎三天整吶,
秦始皇招兵著打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