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法系終於接收了宋朵朵。一開始寧可堅持按原則辦事,張帆和其他系領導拍手叫好。後來,寧可終於得知因為自己的不通融,給學院捅了一個大窟窿,害得袁楓幾乎把命搭上,他不能不退卻了。讓他沒有料到的是,系領導班子開會重新討論此事,竟沒有一個人表示反對,大家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張帆還特意提出乾脆由寧可親自擔任宋朵朵的指導老師,一來好向宋天交代,向院裡交代;二來麼,寧可指導她更合適。寧可有點兒摸不著頭腦,不太明白為什麼自己最合適,但他從來不是個在人際關係方面追根究底的人,抓了抓頭皮,覺得大家確實都忙,自己多幹點兒就多幹點兒,也就沒有多說什麼。
會後,寧可寒著臉找宋朵朵談話。宋朵朵戰戰兢兢的可憐樣兒又讓他覺得自己可能有些過分。畢竟是個二十出頭的孩子,又是自己的學生,只要以後嚴格要求,好好培養培養,也許還是可以造就的。因此,他規定宋朵朵每週三系裡開會以後,必須向他匯報本周讀書情況,並且按要求寫出一段講稿給他審查。
然而從此以後,一向氣氛和諧的政法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以往上班的時候,寧可的辦公室總是人來人往,請示工作的、咨詢問題的,甚至什麼事也沒有,就是坐到這裡聊天的,川流不息。可現在安靜多了。有人要進門,一定會輕輕地敲一敲,弄得老寧非常奇怪。他不解地詢問張帆,張帆敷衍地笑笑,說沒什麼奇怪的,大家都在與時俱進嘛。然後,站起來淡淡地走了。
秋天到了。曾經燦爛了一春一夏的校園,落英繽紛。一年一度的職稱評定,看看又在眼前。學院裡不少人的心情,恰似滿院子日漸凋零的花花草草,一臉的肅殺嚴峻。評職稱可不是好玩兒的,勝敗關乎一個人的學術地位、社會評價,更關係到教師的金錢收入、住房待遇。大學裡的教師,什麼都可以不要,但像邱儀方那樣把職稱看得一文不值的,怕是打著燈籠難找第二個。因此,每到入秋,凡是想讓自己的職稱再上一個台階的,就要擺弄擺弄手裡的存貨。省裡規定,評副高要六篇論文,其中至少兩篇發表在國家級期刊,其餘不得低於省級;評正高也是六篇論文,至少兩篇國家重點。至於哪些是國家級,哪些是國家重點,全是省教育廳明文規定。比如,各學科《人大複印資料》雖然權威,但翻翻規定裡沒有,也是白搭。《讀書》夠意思吧?你發上一百篇,也不作數。當然,學術著作不算,是早就聲明過的。換句話說,你的學術水平有多高,其實並不重要,關鍵在於你是不是正好把論文發在那幾個刊物上。只要鑽窟窿打洞上去了,你就是福大命大造化大;上不去,再有學術水平也沒人買你的賬。既然如此,學院倒省了很多麻煩,一切交給人事處辦理。一到遞交職稱材料的時候,人事處就開始照單收「文」,對上了,憑它是什麼,只管往上送;對不上,說一千道一萬也沒有用。從這個角度來看,評職稱又真的跟鬧著玩兒沒有太大區別。
今年河州學院要上碩士點,正高職稱自然是越多越好。可是,國家重點期刊可不那麼好上,一個專業研究方向,往往只有一兩個雜誌,全國每年幾萬人要評職稱,你要是兩眼一抹黑,上稿子的難度說不定比上南極還艱苦些。當然,要評副高的人想上國家級期刊,同樣不會比李白那年月的蜀道之行容易。
政法系三四十歲的教師佔大多數,十一名教師為職稱評定惶惶不安。張帆已經是第三次申報正教授了,第一次文章沒對上,雖然五年裡論文發表了二十一篇,可人事處一關就沒過去。寧可拿著張帆被《人大複印資料》全文轉載的四篇論文,氣勢洶洶地跟馬光華幹了一架,仍然不能解決問題。兩年以後,張帆有了一篇完全符合條件的,又出版了一本專著,寧可再次殺進人事處,老馬躲得鬼影子也見不到,收材料的小伙子態度好得不能再好,可惜做不了主。寧可一氣之下直接找到院裡,張力行拍板送到省裡試試,結果是讓老馬碰了一鼻子灰,發誓不再收「不合格」的材料。今年張帆志在必得,文章定點投送,已經完全符合去年的條件,然而天有不測風雲,省教育廳變動了國家重點期刊選擇範圍,張帆發表論文的那家期刊降格為一般國家級,張帆傻了。
傍晚快下班的時候,張帆來到寧可辦公室,要求請假。不為別的,就是出去通關係、買版面,看能不能打個短平快,在國家重點報紙上發一篇,哪怕是「豆腐乾」。
寧可看著張帆急吼吼的樣子,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平心而論,張帆的學術水平絕對不低於院內外好多正教授。但是,靠通關係、買版面發文章,特別是發「豆腐乾」,他總覺得不是太好,說不定因此敗壞了張帆在專家心目中的形象,更不利於職稱評定,所以沒有痛痛快快地答應。
稍稍猶豫了一會兒,他脫口而出的是:
「你覺得合適嗎?」
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句話換來的竟是一場疾風暴雨。
張帆脖子上的青筋一下暴起老高,他直愣愣地盯著寧可,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話:
「什麼合適不合適?!寧可,我告訴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寧可呆住了。這個紅臉膛的北方漢子原本有個好性子,因為跟張帆說話從來不隔心,才這樣問。現在被張帆噎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過了好一會兒,才傻乎乎地又冒出一句:
「為什麼?」
「不為什麼。你他媽的還以為你還是過去的寧可啊?老實說,跟你打招呼都是抬舉你!」
「我怎麼就不是過去的寧可?!」
寧可臉漲得通紅,兩道濃眉也直直地立起來,嗓門不覺得提高了好幾度。
幾名系裡的辦公人員湧進來,沒有一個站出來勸解,全站在張帆背後看熱鬧。
「過去我們把你當個君子,現在知道你是小人!你不就是怕我們都成了教授,你的位子不牢靠嗎?告訴你,你把那個歪心眼放到肚裡去,我張帆評上正高立馬走人,我才不跟著你落個受賄的罪名!」
「受什麼賄?誰受賄?」寧可站起來。
「你小子還真能裝啊,你!」張帆一臉的鄙夷,「小鄭,幫他拿出來!別以為你藏進櫃子裡,我們就不知道!」
教學秘書小鄭手腳麻利地拉開寧可身後的櫃門,取出一隻裝了東西的黑色塑料袋。寧可看了眼熟,卻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打開嘛,有種的就當著大家的面打開!」
塑料袋裡是一隻精緻的紅色包裝盒。再打開,亮出來金光閃閃的一塊手錶。
寧可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轉過神來,眼中的怒火彷彿隨時會噴到外面:
「誰放進我的櫃子的?誰?」
「不是你自己放的,還能是誰?」
張帆眼裡同樣火焰一片。
「我從來沒見過這個東西!我要是見過我就不是人!」
寧可暴跳如雷,一拳頭砸在辦公桌上,整塊玻璃板立刻粉身碎骨。他頭髮直直地豎起來,活像一頭發怒的雄獅,泛著青紫的嘴唇不停地哆嗦。
政法系的人從來沒有見過寧可這番模樣,屋裡靜得嚇人。
「真的不是你?」
過了好一會兒,張帆才問,語氣和緩了好多。
「你我共事整整十五年哪!」
寧可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兩隻胳膊無力地耷拉在身後,頹喪已極。
小鄭猶豫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挪到寧可身邊,輕聲說:
「那天您和宋朵朵談話以後,這個塑料袋就放在您辦公桌底下,我以為是您放的,看看挺貴重,就替您收進櫃子。」
「我要是真的受賄,我為什麼不拿回家?我為什麼不上鎖?我等著你們今天拿出來展覽哪?」
寧可說得有氣無力,卻是字字有聲。
張帆愣了一會兒,猛地一拍腦袋:
「小鄭,你這個渾蛋!你私下裡替寧主任收了禮物,你又到處跟人說,是不是?是不是?」
張帆一手直戳著小鄭的鼻子,一手拍打著辦公桌。
小鄭臉憋得通紅:
「我一開始沒和任何人說,沒有,真的沒有。後來,系裡都在傳這事,我才說我也看到了,東西就放在寧主任櫃子裡。」
寧可反過來拉張帆,張帆一擰身把他掙開:
「你知道什麼?滿城風雨啊,滿城風雨都是這麼來的!我饒不了這兔崽子!」
小鄭「哇」的一聲哭出來,捂著臉往外跑,剩下的幾個人追了出去,一轉眼,辦公室裡只留下寧可和張帆。他們面對面坐著,四隻眼睛直愣愣地相互注視,兩張嘴緊緊地閉著。
「說吧,就為這個東西?不至於吧?我們是十五年的朋友,你竟然往這方面懷疑我!」
寧可一臉冰霜,直來直去。
張帆盯著寧可,沒有一點畏縮:
「我可能在這件事上冤枉了你,我向你道歉。我確實不理解你一開始那麼堅決地反對,後來為什麼又突然同意,我們想不明白,外面有人一說,就相信了。」
寧可覺得心裡冷得五臟六腑都要結冰。
「我在領導班子開會的時候解釋了,為了學院的利益,你知道嗎?袁楓為這事差點兒讓人家灌酒灌死!」
「那,上碩士點是不是學院的利益?」
「我認為我們學院不具備條件。」
「條件是人創造的。」
「說明白。」
「各系都拚命抓學科建設,上碩士點。中文系喬主任親自出馬,為大家聯繫買版面、發文章,你口口聲聲抓教學,抓科研,可系裡中青年教授到現在只有你一個,你為什麼不能給大家創造條件?你是不是怕上來的人多了影響你的發展?」
「……」
寧可一片茫然,他不明白現在的人與人之間怎麼了。明明是朝夕相處的同事朋友,莫名其妙地就變得毫無信任可言!
張帆已經豁出去了:
「我也不願意這麼想。我一直認為你是個坦蕩君子。但是,別的繫條件不如我們的,都爭著上碩士點,我們系你為什麼一直壓著不動?不錯,我們條件不夠。我們一天到晚忙上課,沒有時間進修,沒有時間寫論文,我們的職稱上不去,這公平嗎?系裡借衝擊碩士點的機遇為我們這些老牛做一點努力,別人吃干的,我們也喝兩口湯,不過分吧?市場經濟呀!你堅持原則,別人不堅持,誰對誰錯姑且不論,吃虧的是老師們!你想過嗎?我知道,你會說買版面不是正路,你覺得不是正路,人家早把草地裡的路趟成金光大道了!什麼正常不正常,應當不應當?人家都跑到北京城了,我們還困守小小的河州,人家把桃子吃光了,你還不讓我們伸手摘!你說你清高,好,你可以清高,你有清高的資本,我們行嗎?你什麼都有了,我們怎麼辦?」
寧可想要辯白,卻被張帆勢不可擋的連珠炮打得張不開嘴:
「說句推心置腹的話,老寧,要是前兩年有人說你收禮,我不信,系裡也沒人願意相信。因為你在我們心目中是個大好人。但是,現在你一點兒不考慮大家的利益,大家心裡有氣,總要找個出口,許多事兒不過是個借口罷了。……但是,也有人說,你的城府深得我們都看不透……」
「你們,我……」
寧可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的腦袋,他覺得只要一鬆手,頭就會炸開,整個人都會炸開。他實在難以相信,面對面指著鼻子、唾沫亂飛地指摘他的人,是他自以為相處多年,可以以命相托的友人!多少年來,他一直引以為榮的是:在政法系,他與大多數老師說不上個個是心心相印的朋友,至少也是同舟共濟的夥伴。至於張帆等系裡的領導同志,更是無話不說。現在他才知道,人心隔肚皮,他的好多好多想法,其實大家並不認同,他們表面不說,背後指指點點、嚴詞抨擊,很可能已經咬牙切齒了,可他還蒙在鼓裡!今後,他還怎樣當這個系主任?他憑什麼還要求大家這樣那樣?他用疑惑的眼光打量著張帆,突然覺得正在說話的張帆鼻子眼睛都在挪動,面孔可怕地抽搐著,完全是個奇奇怪怪的陌生人。
張帆猛一抬頭,發現寧可眼神不對,立刻慌了:
「寧可,老寧!」
他想摟住寧可的肩膀,卻被寧可一下子甩得老遠:
「你是誰?你憑什麼管我?」
同一天晚上,喬大海的辦公室也是燈火通明。老喬有喜有憂。喜的是林一南有了回信,明天就要來河州看看。憂的是接到院裡的通知,凡是有書稿的人可以申請學院基金資助出版,連李平原那個不起眼的傢伙都有,他喬大海竟然沒有!他本來想悄悄和李平原商量商量,把自己的名字加上去,偏偏李平原的書稿是袁楓看過的,今天下午科研處老董那老不死的還專門來系裡一趟,要求中文系一定要把李平原的專著報上去,真是氣死人!
喬大海氣得晚飯都沒吃好,一個人來到辦公室。他還必須給林一南打個電話,溝裡的東西撈不起來,不能再讓河裡的漂了。他得問問小林明天乘哪趟火車,老喬要親自接站,以示誠意。喬大海對自己最近辦的幾件事十分滿意,可以說錘錘敲到了節骨眼兒上。買版面,剛開始他還有點兒不好意思,猶抱琵琶半遮面,羞羞答答的,沒想到回來以後消息傳開了,許多人都稱讚他為大家做了好事。喬大海真是抹了一把冷汗:幸虧自己在北京聽了高人指點,要買就買它一期,大家一起使用,誰也不會搗誰。要是依著自己一開始的念頭,只為個人買一期,恐怕要倒大霉!第二件事當然就是林一南的引進。雖然八字還沒一撇,他卻已經向老張做了匯報,詳細描述了自己怎樣三顧茅廬,口乾舌燥,終於說動好漢的情節,博得張力行好一通誇獎。至於第三件嘛,喬大海雖然至今不悔,卻多多少少有點覺得虧心。尤其是在路上見到寧可的時候,他總要想辦法躲開。已經有不短的時間了,他沒有敢正視過寧可的眼睛。有時候他在心裡安慰自己,誰讓他收人家的禮呢,活該!但心對口、口對心地說了無數遍,還是虛虛的。唉,人哪,真是不能……
喬大海打通了林一南的電話。小林的聲音輕輕的,文文的,聽著就讓人喜歡。聊過幾句客套話,老喬想起來學術著作資助出版的事,為什麼不告訴小林呢?說不定他也可以搭上車。
果然,林一南說他剛剛完成一部專著,不長,也就三十萬字,正要聯繫出版社呢。
「那好,那好,你明天帶來,我幫你申請。能調進來肯定沒問題,要是現在還沒想好,我也可以幫你努力!」
喬大海覺得,總得先讓林一南得點兒好處。
林一南的回答卻讓喬大海高興得差點兒昏過去。
「喬主任,您真是個熱心人。我還有個請求,不知您能不能同意。我想請您幫我審審稿,把把關。如果能夠通過,您德高望重,在前面署個名,這書的份量兒就重多了。就怕您看不上我的水平。」
喬大海差一點兒對著話筒喊「願意、願意、太願意」了。他還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穩住自己,努力裝出平靜的口吻說:
「不客氣,小林,不客氣,你明天一定把書稿帶來,一定帶來,我很願意給你看看,真的很願意。」
這才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三十萬字,這小子居然還說不長!我老喬混上一個正高,捫心自問,全部論文可只有三十萬字!
唉,運氣啊,運氣要是來了,真的是一路春風呢!
老喬高興得又要唱小曲兒了:
「巧兒我自幼兒許配趙家呀……」
一句小曲兒沒唱完,喬大海就把它憋回肚裡,情況來得太突然,他被憋得甚至翻了翻白眼兒——對面辦公室裡走出來寧可和張帆。寧可走得一陣兒風一樣,張帆三步並做兩步地跟著攆。對面三個人恰恰相遇在燈光最明亮的大廳裡。老喬想躲也來不及。寧可樣子很可怕,真的是「目眥欲裂」,所幸他並沒有留意喬大海,張帆在見到喬大海的那一刻肯定停頓了一下,目光像兩把刀子直刺過來。好在他立即去追寧可了。但是,喬大海還是出了一身冷汗。
中秋的夜晚,頗有一些涼意。喬大海走過教學樓,剛剛下課的學生一群一群地從他身邊走過,笑聲純淨得有如明月星河。喬大海很想像以往一樣挺直腰板,可腰板卻似乎不大聽他的指揮。走在挺拔、健壯、開朗的年輕人中間,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有些猥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