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烈日炎炎的六月天,中午時分,「小鯊魚」號——最大的客貨兩用輪船中的一艘,正以它那強有力的槳輪拍打著江上的潮水。它清早就離開了小石城,現在即將抵達路易士堡。
從外表看,這艘輪船同在德國河流中常見到的輪船很不相同。下部結構,彷彿是一艘大而低矮的艇。由於北美江河上有許多淺灘,這種結構可以避免一些事故。小艇上面,彷彿是一幢三層的樓房。甲板底下,安裝著鍋爐和汽輪機,堆放著煤和貨物。全體船員以及那些想要盡量省錢、少支付旅費的乘客,也在這兒棲身。第一、二層甲板上是付錢較多的旅客的客房以及餐室和吸煙室等。最上面是供旅客曬太陽的甲板。
酷熱把富有的旅行者趕進他們的艙房裡,而大多數睡地板的旅客,則躺在下面的木桶、箱子和其他可供休息的行李倉後面。為了這些旅客,船長讓人在那兒放了一張酒櫃,上面放著各種各樣的杯子和瓶子,瓶中濃烈、辛辣的飲料無論如何不是為講究飲食的人準備的。酒櫃後面坐著雙目緊閉的侍者,因炎熱而感到睏倦,就想好好地打個盹兒。可他一抬起眼皮,嘴裡就不由得發出輕輕的咒罵聲或者吐出一句厲害的話。他的惱怒是被約二十來人的一群男子漢惹起來的,這幫人在酒櫃前的地板上圍圈而坐,輪流做莊,玩的是所謂「飲酒遊戲」,就是說,輸者在遊戲結束時請每個參加遊戲的人喝一杯燒酒。侍者雖然很想打個盹兒,可這樣一來他就無法瞇一會兒了。
這些漢子絕不是頭一回在這個輪船上團聚,因為他們彼此頗為熟識,談吐中流露出相互十分瞭解。他們中的一個人受到尊敬,大家稱他康奈爾。
這條漢子又高又瘦,那張刮得光溜溜的臉顯得輪廓清晰瘦削,可以看得見,剪短的頭髮是紅褐色的,因為他把已損壞的舊氈帽遠遠地推到脖根後面了。他穿一雙打了掌的沉甸甸的皮鞋,一條用南京棉布做的褲子和短上衣。沒有穿背心,而是穿了一件沒有燙過的不乾淨的襯衣,其寬大的衣領盡量敞開著,可以見到他那赤裸的曬得黑黝黝的胸脯。腰間繫著一條有流蘇的紅布帶,一把短刀和兩枝手槍。他後面放著一枝相當新的槍和一個亞麻布背包,背包備有兩條帶子,便於背在背上。
其他男子漢同樣無憂無慮,穿得也很髒,但裝備同樣精良。他們中找不出一個一眼就讓人信任的人。他們熱衷於擲色子賭博,邊賭邊聊,言語十分粗魯,稍微正派點的人肯定不會在他們身邊駐足片刻。不管怎樣,他們已玩過一陣「飲酒遊戲」了,因為他們的臉不僅由於陽光,也由於燒酒而熱起來。
船長向後甲板水手長那兒走去,給他下達一些必要的命令。水手長問:「船長,您覺得前面坐著擲色子的這些年輕人怎樣?我討厭他們上船。」「我也是。」船長點點頭,「他們冒充收穫季節雇工,想到西部地區去,以便受雇於農場。我不希望他們向我打探工作。」
「是的,先生,我個人把他們看作貨真價實的流浪漢。但願他們起碼能在船上保持安靜!」
「我們不想勸告他們別過分地打擾我們。我們在船上有足夠的水手、工人,能把他們統統扔進古老而美麗的阿肯色河。另外,您作好停泊準備!十分鐘後就能見到路易士堡了。」
事實上很快就見到了路易士堡的房子,船以一聲汽笛長鳴向這個地方致意。跳板那兒已給了信號,輪船可以接納貨物和旅客。但看上去今天這個地方顯得十分冷清。只有少數幾個閒散無事的人站在碼頭上,要接納的箱子和包裹,上船的新旅客只有三個。
這其中的一個是身材魁梧高大的白種人,他蓄著非常濃密的黑色大鬍子,只能見到眼睛、鼻子和臉頰的上部。他頭戴一頂陳舊的海狸皮帽,皮帽上的毛已幾乎掉光,帽子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形狀。此人的衣著除了西服,還包括用結實耐用的灰色亞麻布做成的褲子和夾克衫。寬大的皮帶內插著兩校左輪手槍,一把短刀和多種美國西部人必不可少的小物品。此外,他還有一枝沉甸甸的雙筒獵槍,槍柄上繫著一把長斧。
他在支付船票時用審視的目光掃視著四周。他的目光落在這些從賭博中站起來的漢子們身上,這些男子站起來是為了觀看正在上船的人。他一見到康奈爾,目光馬上移開,彷彿根本就沒有察覺到他似的。他一邊將滑下來的高統防水靴的靴筒往粗壯的大腿上面提,一邊低聲地嘀咕:「瞧!倘若他不是那個紅髮的布林克利,那我情願被熏死,連皮都被吃掉!但願他沒認出我。」
他所指的人,一見到他也同樣感到驚愕。他轉過身來向他的哥兒們悄悄地說:「你們看看這個黑鬍子的傢伙!你們中有人認識他嗎?」
無人答話。
「我想我一定見過他,而且是在令人不愉快的情況下見到的。我腦子裡有個模模糊糊的印象。」
「這麼說來他也一定認得你囉,」有人說,「他匆匆地打量了我們一下,卻根本沒有注意你。」
「哼!也許我還能想起來。我問一下他的姓名也許更好。我一聽到他的名字,馬上就能回憶起來。走,讓我們同他乾一杯!」
「但願他會同意!」
「難道他不同意嗎?你們大家都知道,那是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侮辱。在這裡,被人拒絕與之乾杯的人,是可以用短刀或者手槍來作答的,倘若他將侮辱人的人刺倒,那就無人過問。」
「看樣子他脾氣強,不能強迫他去做他不喜歡做的事。」
「呸!你敢打賭?」
「敢,敢打賭,敢打賭!」叫喊聲在小圈子裡響了起來,「誰輸了就請每人喝三杯酒。」
「這我覺得可以。」康奈爾說。
「我也覺得可以,」另一個人說,「可要有贏回的機會。三回打賭,三回飲酒。」
「向誰敬酒?」
「首先向黑鬍子,你說你認識他,卻又不知道他是誰。接著向紳士們中的一個,他和其他人在這兒目瞪口呆地凝視著河岸。我們選擇這個彪形大漢,他像矮子中的巨人一樣站在他們身旁。最後選擇那個印第安人,他同他的男孩一起上了船。你是不是怕他?」
話音剛落就響起了哄堂大笑,算是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康奈爾輕蔑地表示:「我害怕這個印第安人?呸!與其說怕他,不如說怕那個你唆使我同他乾杯的彪形大漢。這個人必定十分強壯,但一些彪形大漢也往往膽小如鼠,他穿得這樣漂亮整潔,簡直無法同我們這號人交往。好吧,我堅持打賭。同這三個人個個都乾杯。現在就開始!」
最後三句話,紅髮康奈爾把聲音提得很高,令所有旅客都聽見了。每一個美國人和每一個西部地區的男人無不知道乾杯一詞的含義,特別是如此高聲和帶威脅口吻地把它說出來,因此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康奈爾。人們看到,他與他的夥伴們一樣都已喝得半醉,因此有一場好戲即將上演是預料中的事。
康奈爾叫人把酒杯斟滿,他手持酒杯,向黑鬍子走去,說道:
「您好,先生!我想敬您這杯酒。我把您看作一位紳士,希望您為我的健康乾了這杯!」
彪形大漢的大鬍子先是舒展一下,繼而又緊縮起來,一絲愉快的微笑掠過了他的臉頰。
「好吧,」黑鬍子答道,「我樂意幫您一個忙,可我想知道,是誰對我表示這番令人驚喜的敬意。」
「說得對,先生,人們必須知道同誰飲酒。我叫布林克利,倘若您喜歡,可叫康奈爾-布林克利。您呢?」
「我的名字是格羅塞爾。要是您高興的話,可叫托馬斯-格羅塞爾。好吧,康奈爾,為了您的健康!」
他乾了杯,並退還杯子,這時其他人也都把酒喝光了。康奈爾感到自己是個勝利者,幾乎是冒犯地仔細觀察著黑鬍子,從頭打量到腳,接著問道:「我以為您的名字是一個德國名字。這麼說,您是一個該死的荷蘭人,是這樣嗎?」
「不,是個德國人,先生,」這個德國人友好地答道,並沒有因為對方的粗魯而生氣,「您得設法在別的地方見到您的『該死的荷蘭人』。我頂替不了他。好吧,謝謝您的酒!」
格羅塞爾猛然轉過身來,迅速離開,自言自語道:「果真是這個布林克利!而現在他稱自己是康奈爾!這小子居心不良。我要提防著點兒。」
雖然頭一回打賭贏了,布林克利沒有流露出勝利者的喜悅神情。他很生氣。他本來希望格羅塞爾拒絕,通過威脅才迫不得已和他飲。但此人智勝一籌,他很機靈,沒有提供引起高聲吵鬧的借口。這使康奈爾怒火中燒。於是他叫人把酒杯再次斟滿,走近那個印第安人。
同格羅塞爾一起上船的有兩個印第安人。一個老的,一個年輕的,大約十五歲。他們臉型、面部特徵酷似,這讓人猜測,他們是父子倆。他倆的穿著和裝備一模一樣,看樣子兒子就是父親年輕時的翻版。
他們的裝束除了西服還有皮製的邊緣帶流蘇的護脛和染成黃色的鞋。見不到獵人襯衣和外套,因為他們的身體從肩膀往下都用五光十色的印第安人特有的纏身布裹著。這樣的纏身布每塊的價錢常常超過六十美元。黑色的頭髮平滑向後梳,一直垂落到背部,這賦予他們一種女性的外表。他們面部豐滿,胖乎乎的,帶有一種心地善良的表情,由於他們用硃砂把臉頰染得火紅,這種神情更是有增無減。他們手中握著的步槍,似乎總共也不值半個美元。總而言之,這兩個人看樣子毫無危險性。他們好像害怕其他人,戰戰兢兢地躲到一邊,靠在一個用堅硬厚木板製成的高大的箱子上面。他們什麼也不關注,甚至康奈爾向他們走去的時候也這樣,直到他站在他們近旁跟他們打招呼時,他倆才把眼睛抬起來。
「今天天氣很熱!你們紅種人也許覺得不熱吧?喝一杯很舒服。老頭子,給你,把它倒進嘴裡!」
這個印第安人紋絲不動,用結結巴巴的英語答道:
「Not to drink——不喝。」
「怎麼,你不願意喝?」紅頭髮叫道,「這是一種酒,明白嗎,一種酒!被人拒絕,對每個真正的紳士來說都是奇恥大辱,要以短刀來報答。你叫什麼名字?」
「寧特羅潘-豪艾。」印第安人從容不迫地答道。
「你是哪個部族的?」
「通卡瓦。」
「這麼說,你屬於那種服服帖帖、見到貓就怕得要死的印第安人囉。對你,我不講太多客套,好吧,你願意喝嗎?」
「我不喝燒酒。」
儘管康奈爾在威脅,印第安人一如既往,依然從容。康奈爾揮舞拳頭,啪地給了他一個耳光。
「你這個膽小如鼠的紅種人,這就是你得到的報酬!」他叫嚷道,「我不想用別的方式報仇,因為我高居於這樣一個傢伙之上。」
康奈爾的拳頭剛要落下,年輕的印第安人的手馬上伸進纏身布裡去抓武器,與此同時他抬頭以審視的目光看看他的父親,看他此時此刻要做什麼,要說什麼。
年輕的紅種人的臉色霎時間全變了。他的身材彷彿長大了,雙眼炯炯發光,一種突然復甦的活力閃現在他的面容上。但他的睫毛旋即又垂下來,他的身軀癟下去了,他的臉恢復到原來的表情。
「怎麼,你有什麼話要說嗎?」康奈爾嘲弄地說道。
「寧特羅潘-豪艾謝謝。」
「你這樣喜歡耳光嗎,甚至對此表示感謝?那好,你現在還要得到一記!」
康奈爾再次揮動拳頭,由於這個印第安人閃電般迅速地低下頭來,他的手打在了這兩個印第安人所依靠的木箱上。箱子發出響亮卻低沉的響聲。與此同時,箱子裡面又響起短促的呼嚕呼嚕的怒叫聲,這叫聲很快就強化為一聲憤怒的沙啞的吼叫,這一預示災難降臨的吼叫聲傳遍了輪船的上上下下。
布林克利突然後退幾步,酒杯掉了下來,驚慌失措地叫喊道:「天哪!這是什麼?這個木箱裡藏著什麼野獸吧?允許這樣做嗎?真是嚇死人啦!」
驚恐也侵襲了其他乘客。僅有四人非常鎮定,不動聲色,他們就是現在坐在船頭最前面的那個黑鬍子,康奈爾想請他喝第三杯酒的那個彪形大漢和兩個印第安人。這四個人必定具有出色的自我控制能力。
艙房裡的乘客也聽見了吼叫聲,他們都驚恐不安地打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女士們,先生們,沒有什麼事,」一個穿著講究,剛剛從艙房中走出來的男子喊道,「無非是一隻小豹,一隻小豹!一隻討人喜歡的黑豹!」
「什麼?一隻黑豹?」一位個頭矮小的戴眼鏡的男子叫起來,看他的樣子,他對動物學書籍比同野獸的實際接觸更加熟悉,「黑豹是最最危險的動物!它比獅子和老虎都魯莽和敏捷!它害人常常是出於純粹的殺人欲。它到底有多大?」
「先生,只有三歲。」
「只有?您說『只有』?事實上它已完全發育成熟!我的天哪!這船上竟然有這樣一隻野獸!誰對此負責?」
「我,先生,我。」一個陌生人一邊向女士們和先生們鞠躬,一邊許諾道,「女士們,先生們,請允許我作自我介紹!我是大名鼎鼎的馬戲團老闆約納坦-博勒。一些時候以來,我與我的團一直在范比倫演出。因為這只黑豹被送到了新奧爾良,因此我與我的最富有經驗的馴獸員一起到那兒去接它。這艘舒適的輪船的船長得到了高額報酬,准予我運載動物。他提出的條件是,要讓乘客們盡可能不知道他們同什麼動物結伴。因此我只是在夜間喂豹,的的確確總是整頭牛犢扔給它,使它吃得飽飽的,幾乎無法動彈,整天都躺著睡大覺。當然,要是用拳頭敲擊木箱,那它就會醒,讓人聽見它的聲音。我希望諸位女士和先生對小豹在船上的存在不要見怪,它確實不會引起任何騷亂。」
「什麼話?」那個戴眼鏡的人反駁道,他的聲音幾乎突然變粗啞了,「不會引起騷亂?不要見怪?我要說,這種無理要求,聞所未聞。我得與一隻黑豹同住在這條船上?倘若這樣,我寧願被絞死!或者它離開,或者我走掉。把野獸擲進水裡!或者把木箱弄上岸!」
「不過,先生,真的。一點兒危險都沒有,」馬戲團老闆作出保證,「您只要瞧瞧這個堅實的木箱……」
「啊,什麼木箱啊!」這個矮小的男子打斷他的話,「打破這個木箱要比對付豹子輕鬆得多!」
「請注意,箱子內是鐵籠,就是十隻獅子和豹子都無法毀壞它。」
「真的?給我們看看鐵籠吧!我得親眼看過後才相信。」
「是的,給看看鐵籠,給看看鐵籠吧!我們得知道我們該如何對待。」大家議論紛紛,眾口一詞。
馬戲團老闆是個美國人。他善於抓住時機,利用大家的願望去達到他的目的。
「非常樂意這樣做!」他回答道,「但是,女士們和先生們,要看獸籠必定同時也見到豹子,這是顯而易見的。然而要是我得不到某些回報,那我是不會答應的。為了增強這場稀有的馬戲的魅力,我將吩咐人給動物餵食。我們打算把座位分成三等,頭一等收一美元,二等收半個美元,三等收四分之一美元。由於在場的儘是女士們和紳士們,因此我相信我們一開始就可以取消二三等座位。或者這裡有人只願意掏出半個或者四分之一個美元?」
當然沒有人吭聲。
「好,既然如此,只有一等座位。請女士們和先生們每人交一個美元。」
他取下帽子,把美元歸攏到一起。同時,他迅速將馴獸員叫來,後者為了表演正作必要的準備。
乘客大多也是美國人。作為美國人,他們對事情出現的變化表示完全贊同。如果說先前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惱羞成怒,那麼他們現在都為令人厭倦的船上生活中能出現使人高興的消遣而感到愉快了。就是那個矮小的學究也已克服了畏懼心理,正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演出。
「小伙子們,你們聽,」康奈爾對他的夥伴們說道,「打賭我贏了一回,另一回輸了,因為那個印第安惡棍沒有喝!一贏一輸,抵消了。第三回打賭,不是賭三杯白蘭地,而是賭一美元入場券,這錢我們得掏。你們同意嗎?」
他的同夥都接受了他的建議,因為這個巨人看樣子不像會害怕似的。
「好吧,」康奈爾說道,喝了許多白蘭地酒後他覺得穩操勝券。「你們注意看啦,這個大力士會非常樂意;不講客套,痛痛快快同我一起暢飲的!」
布林克利叫人把酒杯斟滿,然後向那個彪形大漢走去。當然囉,此人體形非常粗壯,身材比格羅塞爾還要高大,約莫四十歲。他的刮得光溜溜的臉被陽光曬成棕色。他有著能顯示男子漢大丈夫氣概的漂亮容貌,有無所畏懼的臉形。他的藍眼睛有著那些在寬闊場地上生活的人們(諸如水手、沙漠地區的居民和北美中部草原上的牧民)所特有的目光,那些地方視野寬闊,不受限制。他身穿一套漂亮的旅行西服,看不見他隨身攜帶武器。船長從舵手室走下來也想觀看豹子的表演,他站在大力士身旁。
這時康奈爾傲慢自大地走到他的第三個主觀想像的犧牲者跟前,說道:「先生,我敬您一杯。希望您不要拒絕!」
對方向他投出驚訝的目光,隨即轉過身去,以便把同船長進行的、由於這個無恥的傢伙而中斷的交談繼續下去。
「呸!」康奈爾叫嚷道,「您是聾子嗎?或者您想充耳不聞?我奉勸您不要這樣,因為要是拒絕喝我的酒,我是不懂得開玩笑的。我忠告您:要以那個印第安人為榜樣!」
那個被糾纏的人聳聳肩膀,問船長:「這傢伙對我說的話,您都聽見了吧?」
「是的,先生,一字不漏。」船長點點頭。
「很好,那您就是證人啦,我沒有把他招來。」
「什麼?」康奈爾暴跳如雷,「您稱我為傢伙?您拒絕喝酒?您該像那個印第安人那樣領教一下,我給了他……」
他無法說下去了,因為此刻巨人狠狠地、重重地給了他一記耳光。他在甲板上踉踉蹌蹌地後退幾步,倒了下來,隨後滾動了幾下。他像殭屍似的躺了片刻,然後吃力地爬起來,抽出並舉起短刀向巨人刺去。
巨人雙手插在褲袋裡,安祥地站著,彷彿他沒有受到絲毫威脅,好像康奈爾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康奈爾咆哮起來:「你這個傢伙,你給我一記耳光?你要為此付出血的代價!」
船長想要勸阻,巨人卻搖搖頭拒絕了他。當康奈爾走到離他只有兩步遠的時候,他抬起右腿,朝對方的肚子踢去,進犯者再次倒地,在甲板上翻滾著。
「這一腳就足夠了,不然……」巨人威脅道。
康奈爾再次跳起來,把短刀插進腰帶裡,一邊因憤怒而嚎叫,一邊拔出一枝手槍瞄準了巨人。巨人從口袋裡抽出他的右手,他的口袋裡插著一枝左輪手槍。
「把手槍扔掉!」巨人命令道。砰,砰,砰,一連響起三聲微弱的卻是刺耳的槍聲——康奈爾喔唷喔唷地喊叫起來,手槍掉下來了。
「惡棍,好吧,就這樣吧!」巨人說道,「要是我拒絕喝你的酒,你不會馬上又給耳光了吧?如果你還想知道我是誰,那麼……」
「你的名字該受到詛咒!」康奈爾大發雷霆,「我不願意聽見它。但是我想要而且必須要逮住你本人。上!小伙子們,向他衝去!」
現在的情況表明,這些傢伙確實組成了一個團伙,在這個團伙裡大家都為一個人承擔責任。他們都從腰帶中拔出短刀,朝巨人撲去。巨人伸出一隻腳,同時舉起手臂喊道:「好吧,要是你們膽敢同老槍手交戰,那就上來吧!」
這一名字馬上產生了效果。用未受傷的左手握著短刀的康奈爾,聽到這個名字嚇了一跳。「老槍手?真見鬼,誰想到是您呢!您為什麼不早說呢?」
「難道僅僅是一個名字保護著一位紳士免遭你們厚顏無恥的侵害嗎?你們走開,老老實實地坐到一個角落去,不要讓我再見到你們,否則我會教訓你們,叫你們放規矩些!」
「好的,咱們以後繼續交談!」
康奈爾轉過身去,吊著他那血淋淋的手朝前走。他的夥伴們像一群挨了痛打的狗一樣尾隨著他。他們在不遠的地方坐下,為他們的首領包紮手,低聲地和深入地互相交談,不時把目光投向這位赫赫有名的獵人,這些目光雖然不是友好的,但能夠表明,他們是多麼地害怕他。
老槍手這個聞名遐邇的稱呼不單單對他們產生了影響。乘客中沒有一個人沒聽說過這位勇士的事跡的。危險的行為和驚險的活動構成了他的全部生活。船長把手伸給他,用一種極為親切和藹的口吻說道:「先生,我本該知道您的尊姓大名,早該為您把我的船室騰出來。為什麼您用了別的名字呢?」
「我曾把我的真名告訴過您。在美國西部的男人中,我叫做老槍手,因為我的獵槍百發百中,為每個敵人帶來毀滅。」
「我曾聽說,您百發百中,彈無虛發,是這樣嗎?」
「每個善良的西部男子都可以像我一樣做到這些。您看見了,一個著名的鬥士名字有多大的實惠。要是我的名字不是這樣響噹噹,遠近聞名,那麼現在肯定要發生搏鬥了。」
「他們人多,力量佔優勢,打起架來您必定要敗下陣來!」
「您是這樣看嗎?」老槍手追問道,這時候一絲微笑掠過他的面容。「對於這樣一些傢伙,我是不害怕的。我肯定能堅持到您的人馬來助我一臂之力的。」
「我當然不缺少人馬。對待這些惡棍,我可怎麼辦呢?在我的船上,我是主人和法官。要我給他們帶上手銬?」
「不要。」
「或者要我把他們送上岸?」
「也不要。您大概不打算讓您的輪船最後一次行駛這條航線吧?」
「沒有這種打算!我還準備在古老的阿肯色河上來來回回漂浮多年呢。」
「既然如此,您要提防這些人的報復!他們可以在河岸上的某個地方埋伏起來,伺機捉弄您一番,這不僅可能要蒙受船毀的損失,而且也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啊。」
現在老槍手已察覺到那個黑鬍子走過來並站在了自己的近旁,目光對著獵人。老槍手向他伸出右手,問道:「您坐這艘船到哪兒去?」
「到吉布森堡,然後換乘小艇繼續走。我擔心您會把我看作是膽小鬼,因為我剛才接受了這個所謂的康奈爾的敬酒。」
「哦,不會的!您行事如此審慎,我只能誇獎您。當然,當他揍印第安人的時候,我就打算教訓教訓他了。」
「但願他能引以為戒。再說,要是您射中他的手指,作為西部男子他從此就完蛋了。至於那個印第安人,我可不知道怎樣看待他。他的舉止像個怕死鬼,但當豹子吼叫時,他沒有大驚失色,沒有一絲一毫害怕的樣子。我無法把兩者統一起來。」
「好吧,我願意幫您解開這個謎。您認識這個印第安人嗎?」
「他說自己的名字時,我聽見了。那是一個很拗口的名字。」
「因為他使用他部族的母語,肯定是為了不讓康奈爾覺察到他在同誰打交道。他的名字叫寧特羅潘-豪艾,他的兒子叫寧特羅潘-荷摩施,意思是大熊和小熊。」
「這可能嗎?我當然時常聽到這兩個人的名字。通卡瓦人已蛻化變質。惟獨這兩個人繼承了他們祖先的好鬥精神,仍然自由自在地在山間和草原上漫遊。」
「是的,他倆都是很能幹的漢子。您沒有看見他的兒子從纏身布裡面去拔短刀或者抓戰斧嗎?只是當他看到父親臉上毫無表情的時候,他才暫時放棄了對康奈爾的報復。我跟您說吧,這些印第安人看人,一眼就能看透對方,而我們白種人卻時常需要長篇大論的解說。康奈爾自從毆打了印第安人這個時刻開始,他就必死無疑。這兩個『熊』將堅持不懈地跟蹤他,直到把他消滅。您對他說出了您的名字,我把它看作是一個德國人的名字。這麼說我們是老鄉囉。」
「哦,先生,您也是德國人?」格羅塞爾驚訝地詢問道。
「當然是。我本來的名字叫溫特爾。我乘這艘船還要行駛很長一段航程,這樣咱們倆還是會有機會繼續交談的。您到西部不久吧?」
「啊,」黑鬍子謙遜地說,「我到西部時間可不短了。我叫托馬斯-格羅塞爾。這兒的人都把姓省略了,把托馬斯說成托姆,並且因為我蓄著黑鬍子,大家就叫我黑托姆。」
「哦,怎麼?」老槍手驚叫起來,「您就是赫赫有名的伐木工黑托姆?」
「我叫托姆,是伐木工,是否赫赫有名,我很懷疑。可是先生,不要讓坐在那兒的那個上校聽見我的名字,因為他會從我的名字中重新認識我。」
「這麼說您同他有關係囉?」
「有過一點兒關係。我還會跟您談的。您不認識他嗎?」
「今天我頭一次見到他,要是他在船上呆的時間較長,我會嚴密監視他。我還得進一步瞭解您。您這個男子漢很合我的意。倘若您不是在其他方面已有所期待,我可能需要您。」
「嘿,」托姆一邊若有所思地低頭看看甲板,一邊說道,「在您身邊做事,這比其他別的事情都重要。我雖然與其他伐木工一起加入了一個社團,他們甚至推舉我為他們的首領,但如果您給我時間通知他們,事情不難解決。——喏,您瞧!我覺得演出現在就要開始了。」
馬戲團老闆把箱子和包裹擺成多排座位,用華而不實的辭藻邀請觀眾入座。船員和水手,只要工作不忙,也允許觀看。康奈爾和他的同夥沒有來。他對此事沒有興趣。
沒人問這兩個印第安人是否願意觀看表演。開始他倆站在支付了一美元的女士們和紳士們身旁,動物所有者卻不容別人為此事指責自己。因此他們站到遠處,彷彿既不注意看獸籠,也不注意看觀看演出的人群,然而這一切都絲毫也逃不脫注視他們的銳利的、偷偷地投射出的目光。
觀眾坐在仍然關閉著的大木箱前面。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想像不出黑豹是什麼樣子的。美洲豹比歐洲獅子小得多,它們不會有什麼危險,見到人掉頭就跑,即使飢腸轆轆的時候也是如此。美洲豹虎被稱作美洲虎,騎馬獵人用套索將它捕獲,在身後拖著它。對於孟加拉虎,他就不敢這樣做了。大多數觀眾都希望見到一隻不那麼可怕的猛獸。但是當木箱前邊的板壁取下,可以見到豹子的時候,他們大吃一驚。
從新奧爾良起,豹子一直在黑暗中躺著。木箱只有在夜間才打開。現在它又見到了耀眼的日光。它閉上眼睛,先是伸開四肢躺了很久。隨後它瞇起眼睛,見到前面坐著許多人,立刻爬起來,發出一聲呼嚕的吼叫,大多數觀眾從座位上跳起來,準備逃跑。
是的,這只豹子是一隻發育成熟的好看的動物。身高肯定超過六十公分,身長超過兩米。它用前爪抓住鐵籠的鐵條,使勁地搖動,使木箱晃動起來了。這時,人們看到了它咧開的大嘴中全副可怕的牙齒。
「女士們,先生們,」馬戲團老闆講解道,「黑豹的老家是巽他群島,但在北美,在撒哈拉的邊界和埃塞俄比亞,也都可以找到。這隻貓科野獸,比獅子更靈活敏捷,也更危險,大嘴裡可以叼著一頭牛犢奔走。它的牙齒厲害不厲害,你們馬上就可以見到了,因為馬上要給豹餵食了。」
馴獸員提來了半隻羊,扔到了鐵籠前。豹子一見到肉,像發瘋似的。
一個看管輪船發動機的黑人,抵擋不住好奇心,悄悄地走過來。船長命令他立即回去工作。黑人沒有馬上聽從,船長抓起一根粗繩抽打了他幾鞭。受懲罰者趕緊退走,卻站到了遠一點的地方,作了個威脅性的鬼臉,同時又對著船長揮動拳頭。觀眾只注意看豹子,沒有察覺到,只有康奈爾見到了,他對他的同伴們說:「我們要爭取他。幾個美元就會對一個黑人產生奇效。」
現在骨骼健壯的馴獸員把肉從鐵條中間塞進籠子裡,用審視的目光仔細看看觀眾,接著對他的東家悄悄地說了些話。後者若有所思地搖搖頭。馴獸員繼續規勸他,彷彿已打消了他的顧慮,因為老闆終於點頭同意並高聲宣告:「女士們,先生們,我跟你們說,你們非常走運。還從未見過有黑豹被人馴服,起碼在這個合眾國裡。在新奧爾良逗留的三週期間,我的馴獸員訓練了豹子。現在他表示,要是你們答應給他相當的報酬,他將首次當眾走進籠子,並在黑豹旁邊坐下來。」
豹子抓起它的美食大吃起來,用牙把骨頭咬碎。它似乎只關注自己的飼料。因此人們可以認為,在這個時候走進籠子不會有大的危險。
那個個頭矮小,先前那樣膽戰心驚的學究首先熱情洋溢地叫喊起來:「先生,這會是很精彩的!觀看這樣一場絕妙的表演,是可以付點錢的。這位先生想要多少錢?」
「先生,一百美元。他要冒的險可不小,因為他對這只動物還不是十分有把握。」
「我並不富有。我資助五美元。紳士們,誰還要出錢?」
許多人都表示要出錢,這就得把錢聚集起來。演出是要盡情享受的。船長甚至也非常激動,提議打賭。
「先生,」老槍手告誡他說,「您要小心!我請您不要容忍這種冒險行為。由於馴獸員還不是十分有把握,您有義務提出抗議。」
「提出抗議?」船長取笑道,「呸!難道我是馴獸員的父親或者母親嗎?在這個幸福的陸地上,人人都有權冒險,隨他的便吧。倘若他被豹子吃了,那是他自己的事,是豹子的事。好吧,先生們,我斷定這個男子不會像他進去時那樣安然無恙地從籠子裡走出來,我以一百美元來打賭。誰同我打賭?馴獸員可提取收益的百分之十。」
許多人都倣傚他打起賭來。打賭達到了很大的金額。情況表明,如果馴獸員的冒險行為獲得成功,打賭必定給他帶來大約三百美元的補償。
馴獸員現在拿起了他那根把手處配有鉛球的鋼製短棍。要是動物襲擊他,只需要使勁鞭打,就可把豹子擊退。
「我不相信一根鋼製短棍的威力,」老槍手對黑托姆說,「只有冒險行為成功了,我才會稱讚它。」
馴獸員對觀眾作了簡短的講話,然後把鐵籠沉甸甸的插銷拉開,將籠門的狹小柵欄推到一邊。他得彎下腰來才能進去。這時候他需要雙手按住門,進入籠子後再將門關上。因此他用牙齒咬住鋼製短棍,這樣一來,就有一瞬間,他是沒有自衛能力的。雖然他曾常在籠子中與豹子為伴,但那是在完全不同的環境下。那時豹子並沒有在黑暗中生活多天,鄰近也沒有這麼多人,而且也沒發動機隆隆的運轉聲。動物的主人和馴獸員都沒有考慮到這些情況。
豹子聽見柵欄發出嘎嘎聲抬頭看了看。馴獸員剛把低垂的頭伸進去,猛獸便以一個閃電般快的動作,一口把馴獸員的頭咬住——那鋼製短根立刻從他的嘴裡掉出來——馴獸員的頭被咬了個稀巴爛。
此刻鐵籠前發出的大叫大嚷聲,簡直無法形容。大家都跳了起來,一邊呼天搶地地叫喊著,一邊匆匆離開。只有三個人沒有走開:馬戲團老闆,老槍手和黑托姆。馬戲團老闆想要把鐵籠的門推上,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屍體的一半在裡邊,一半在外邊。於是他想抓住死者的兩條腿把他拽出來。
「啊,我的天哪,可不要這樣做!」老槍手叫喊道,「那樣豹子就會跟著出來。把屍體完全推進去吧。只能這樣了。這樣就能把門推上!」
豹子躺在無頭屍前面,流著帶血的口水的大嘴在咬著碎骨頭,它那閃爍發光的雙眼看著馬戲團老闆。它彷彿猜出了他的心思,因為它發出呼嚕的怒叫聲,並踩在屍體上向前爬行。它的頭離籠門口只差幾公分遠。
「走開,走開!它要出來了!」老槍手大聲喊道,「拿起你的步槍!左輪手槍只會使這個惡魔惱羞成怒!」
從馴獸員將頭伸進寵子那一刻那起,幾乎還沒有過去十秒鐘。逃命的和因恐懼而驚叫的人們,使整個船艙亂成一團,發動機、鍋爐與貨物之間的過道,被擁擠得水洩不通。人們在圓桶和木箱後面彎下腰來,又跳起來,覺得這地方也不安全。
船長急忙向樓梯走去,竭力往上擠,以維持秩序。老槍手跟在他後面。馬戲團老闆躲到籠子後面。黑托姆跑去拿他的步槍,途中才想起他將槍與斧頭綁在一起,眼下無法用得上。於是他要把那個年老的印第安人手中的步槍奪過來。
「我自己射。」那個印第安人一邊伸手去抓槍,一邊說。
「讓我來吧!」黑鬍子專橫地說道,「無論如何我比你射得準!」
他轉過身來對著豹子。這頭動物剛剛離開了籠子,抬起頭吼叫。黑托姆瞄準豹子,扣動了扳機。槍響了,但子彈沒有射中。他急忙把年輕的印第安人的槍也搶過來向豹子射擊——可惜,同樣失敗了。
「射得不好。不懂得槍。」年老的印第安人從容不迫地說,好像他就坐在自己的帳篷裡。
這個德國人沒有注意聽這些話。他把槍扔掉,急急忙忙跑到前面康奈爾那夥人放置槍支的地方去。這些先生哪有興趣同野獸搏鬥,都已盡快地躲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樓梯附近響起了一聲可怕的驚叫聲。一個女士想要到樓上去。豹子看見了她,它弓著身,大步向她躥去。她仍然在下面,這時老槍手站在第五級或第六級梯階上。他立刻伸手抓住她,把她拽上來,然後用強壯有力的雙臂把她高舉在頭上,由船長接過去。這是一瞬間的行動。此刻豹子已到了樓梯旁。它將前爪搭在一個梯級上,收縮一下身軀,以便向老槍手猛撲過去。老槍手照著它的鼻子狠狠地踢了一腳,接著又用他的左輪手槍向它的頭部射擊。
這種自衛的方式,本來是可笑的。踢一腳和發射幾顆左輪手槍子彈,嚇退不了黑豹。然而老槍手沒有其他有效的防衛手段。他確信豹子會侵襲他。但是這樣的事沒有發生。豹子慢慢地把頭掉到一邊,像要想一想似的。這些從如此近的距離發射出來的子彈,幾乎無法穿進其堅硬顱蓋,能置它於一種昏迷狀態嗎?或者說,朝它敏感的鼻子踢出的那一腳,能使它感到太疼痛難受嗎?總而言之,它不再注視老槍手,而是注視前方,那兒有個約莫十歲的小女孩,紋絲不動地站著,彷彿驚呆了似的,雙手伸向樓梯。她那閃爍發光、老遠就可見到的淺色衣服,引起了豹子的注意。它把前爪從樓梯那兒挪開,然後轉過身來,一躍而起,大步向小姑娘躥去。
目睹此情此景的所有人都驚叫起來,但愛莫能助,無人能搭救。果真無人嗎?不,還是有的,有一個人!更確切地說,就是大家都難以相信會如此大膽、如此沉著果斷的那個年輕的印第安人。
他與他的父親離小女孩大約十步遠。他察覺情況危急,雙眼閃閃發光,左右顧盼,像是在尋找一條救生之路似的。接著他從肩膀上脫下纏身布,用通卡瓦語向他的父親喊道:「Tschaual,alna;sobai scho Yana——後退;我要游泳!」他兩步就衝到小姑娘身邊,一把抓住她的腰帶,帶她向船的欄杆衝去。他跳了上去,站在欄杆上回頭看看。豹子緊跟其後,正準備作最後的猛撲。野獸的爪子剛剛離開甲板,年輕的印第安人就從欄杆上,向著側面的方向(以便不在動物伸爪可及的範圍內)縱身跳進河裡。河水吞沒了他和那個小姑娘。與此同時,跳躍力強得無法自我控制的豹子,也一躥就越出欄杆掉到了河中。
「馬上停航,停航!」船長沉著果斷地命令道。
輪機長聽見呼叫後關閉了發動機。輪船靜靜地停泊著,這時渦輪機仍要慢慢轉動,以免輪船後退。
對乘客構成的危險已經過去了,大家都趕快從各個隱藏的地方走出來,走到欄杆處。那個小女孩的父親聲嘶力竭地叫喊道:「救救我的女兒,一千美元,兩千、三千、五干美元!」
沒有人聽他的。大家都趴在欄杆上向河下面觀看。這時豹子在水中正窺伺著獵物——但是枉費心機。
「他們被淹死了,轉進了渦輪機!」父親哭訴道。
緊接著,年老的印第安人響亮的聲音從另一面船舷傳了過來:「寧特羅潘-荷摩施很機智。在船下遊走了,以免被豹子看見。他在這底下!」
大家都跑到右舷去,船長下令她出船纜。啊,真的,在右舷的下面,緊靠船的壁板,小熊慢悠悠地仰游著,以免被水沖走。他將已失去知覺的小女孩橫搭在肚子上。纜繩很快就拿到手並馬上放了下去。小熊用其中的一根繩把小姑娘的兩臂綁住,自己抓住另一根繩敏捷地爬上了船。
人們以雷鳴般的歡呼聲向他致敬,他卻一聲不吭,自豪地走開了。但在康奈爾——此人也目睹了剛才的情景——身旁走過時,他卻大聲說道:「怎麼樣,通卡瓦人害怕小小的癲皮貓嗎?科內爾和他的英雄好漢們逃之夭夭,通卡瓦人卻把豹子引到自己一邊。以拯救小姑娘和乘客們。康奈爾很快還會聽到更多有關通卡瓦人的消息!」
人們用纜繩把被救者拽上來,抬進她的艙房裡。這時領航員伸手指指左舷,向船下邊呼喊道:「你們瞧瞧豹子,瞧瞧那木排!」
現在大家又向另一邊蜂擁而去,那兒為他們上演了一出新的激動人心的戲。一張小小的、用灌木和蘆葦做成的木排,上面坐著兩個人,正從右邊河岸徑直向輪船划來。那兩個人划著槳,槳是用樹枝湊合製成的。兩人中一個是男孩,另一個彷彿是一個衣著獨特的女人,其頭巾像一頂舊式的帽子,帽子下面是一張豐滿、兩頰緋紅、長有一雙小眼睛的臉。這個人穿的衣服像個大口袋,沒有腰身,樣式和形狀難以確定。黑托姆站在老槍手旁邊,向他問道:「先生,您認識這個女人嗎?」
「不認識。難道她如此名聲顯赫,我非得認識她不可?」
「那當然。因為她根本不是女人,而是個男人,是個草原獵人和設陷阱者。瞧,豹子游過來了!您將要見到一個女人——其實是個男人——有多大的能耐。」
黑托姆趴在欄杆上呼喊:「喂,杜樂姑媽,注意!它要吃您。」
木排離輪船大約還有五十步遠。豹子本來是在船旁游來游去,尋找它的獵物。此刻它看見了木排,便向那兒游去。在木排上坐著的「女人」向甲板上望去,認出了呼喊「她」的人,「她」用一種高而尖細的聲音答道:「祝您好運。您是托姆吧?見到您,我很高興!這是什麼動物?」
「一隻從船上跳下去的黑豹。趕快離開!快!快!」
「哎!杜樂姑媽不會為躲避任何人而逃走,更不會被一隻豹子嚇跑,不管它的外觀是黑的、藍的或者綠的。可以將這只動物射死嗎?」
「當然可以!但您大概打不死它。它是由一個馴獸員管的,然而又變野了。您趕快到船的另一邊去!」
這個傻里傻氣的人似乎覺得同豹子玩捉人遊戲很開心。他以熟練的技巧操作那容易散架破碎的槳,並以令人驚訝的靈敏性躲開動物。他在玩弄動物時用他那尖細的聲音向船上喊叫道:「老托姆,我能擊斃它!」
這個樣子像女人的男人收起槳,拿起身邊的獵槍。木排與豹子迅速相互靠近。野獸用張得大大的呆板的眼睛望著敵人,男人舉起獵槍,趕快瞄準,兩次扣動扳機。隨後他把槍扔掉,抓起槳來,並將木排向後劃去,這是片刻間完成的事情。豹子消失了。漩渦處就是它垂死掙扎的地方。隨後大家在更遠的地方見到它又浮現在水面上。紋絲不動,一命嗚呼了。它在那兒漂浮了幾秒鐘後再次沉入深處。
「一次出色的射擊!」托姆高聲歡呼道,乘客們也興高采烈地表示贊同,惟獨馬戲團老闆沒有表示,他正在默默哀悼珍貴的豹子和他的馴獸員。
「這艘輪船駛向哪裡?」這個怪裡怪氣的人從河上詢問道。
「只要水量足夠,多遠它都去。」船長答道。
「我們想要上船,所以在對面河岸上造了這個木排。你們願意接納我們嗎?」
「太太或者先生,您付得起船費嗎?我委實不知道我該把您當作男人或者當作女人接上來。」
「當作姑媽,先生。我就是杜樂姑媽。凡是需要付款的,我慣常都用貴重的貨幣或者金塊支付。」
「好的,您上船吧!我們得趕快離開這個不幸的地方。」
一個水手把手向木排伸去。那個男孩——他同樣配備了一枝獵槍——把水手的手抓住,一躍便上了船。接著,木排上的另一個人背上他的槍,站立起來,抓住同樣伸給他的手,一腳將木排蹬開,敏捷地爬上了船,人們用十分驚奇的目光迎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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