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承認,這個米裡迪塔人位置選得很好,因為它非常適合這次預謀的行動。這個米裡迪塔人既可以迅速穿過灌木林來到我們身邊,也可以迅速隱退。他突如其來的出現肯定會使我們驚慌失措。在我們還沒有來得及鎮靜下來之前,我就被他擊中或者打死。在我的驚魂未定的同伴們想到要追趕殺人兇手之前,他已經回到安全地帶。
這當然是個如意算盤,可是撥子之前沒有經過我的同意。為了使之落空,我在最後兩秒鐘才收緊套索。
這種在訓練有素的敵人手中可以變得很可怕的武器,並不像許多人所想像的是美國造。所有擁有畜群的遊牧民族,都使用它,只是形狀不同,方式方法各異。匈牙利人用的是繩子,而俄羅斯人則是用皮帶。土庫曼人握的是柔軟的繩索,與蒙古人、通古斯人和吉爾吉斯一樣,都是用套索從畜群中捕捉單個動物。
因此,在這次旅途中,帶上套索的想法,有點可笑。我用它便於與遊牧民族交往,我的皮鞭長十米,是幾股擰成的,多次出色地作出貢獻。大家知道,我好幾年前就把它切斷了,停止使用了。因此,我必須順便提一下,後來我用皮帶編織了一套新的。當然,它不如以前的那麼好。
現在,我把套索的上端固定於前面韁繩的套圖上,想套住這個米裡迪塔人。他大概還沒有見過套索,當然就不知道怎樣防禦。為了不使他過早識破我的意圖,我沒有把套圈放在手臂上,而是掛在馬鞍扣上。我把打熊的獵槍拿在手裡,因為它是惟一能夠對付斧頭的武器。板斧也是一種藝術品,只有訓練有素的人,才能用槍托擋住甩向自己的板斧,並把它撥到一邊,自己不受傷害。擋得不好,是很危險的。不僅要看清斧頭的飛行路線和將要達到的位置,而且要準確地區分快速旋轉的斧頭本身,分清哪是柄,哪是斧板。否則,即使槍托碰上了斧頭,斧頭也會圍繞槍托旋轉,還是打中自己。最重要的是兩隻手的力量要均衡,否則斧頭和槍托一齊碰到臉上,因為這種碰撞是猛烈的。而且,槍托還要有一定的斜度,才能使斧頭成銳角撞擊地面,並以鈍角向外面翻滾。這『些需要體力、訓練和敏銳的目光。
現在的位置是:我坐在馬背上,正對著同伴們去的方向。我的左邊是米裡迪塔人。我注視著他,知道他在盡力望著那幾個騎馬者。一個匆忙的、不耐煩的動作暴露了他的不滿:蘇耶夫沒有遵循他用樹枝暗示的方向。如果我沒有要哈勒夫不靠近右邊走的話,我的同伴們過去的時候,就會離米裡迪塔人近得多。所以,他們是沿空曠的平地邊緣過去的,這肯定讓偷襲者特別惱火。
現在,我看見騎馬的人來了。他也應該看見我。零散的灌木叢使他不能一一區分所在的人。他不能確信,我是不是真的在他們裡面。不過,他對這一點還是滿有把握的,於是馬上採取行動,先慢後快,一匹馬迅速衝了過來。
我跟著米裡迪塔人,右手握著子彈盒,並且使我和他之間總是隔著一叢樹。這大概是多餘的,因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於前面,並沒有往後看一眼。鬆軟的地面減輕了馬蹄的響聲。他自己的馬也有響聲。這樣就使得他不可能聽到我在他的後面。他肯定會在幾秒鐘之內作出決定的。我一點也不害怕,充其量也只有他的斧頭能使我發愁。
這個米裡迪塔人還必須經過兩片灌木叢。現在,他正在經過最後一片樹林,進入平地。他發出一聲尖叫,想嚇唬我們,並且勒馬舉槍就射,可是槍不響。他不只瞄準一次,第二次又大喝一聲,這一聲表現出失望,煩惱。他發現我不在。
我的同伴們也勒住了馬。哈勒夫發出一陣大笑。
「你想拿我們怎麼辦?」他問,「你為什麼把一張臉切成兩瓣,好像要把你自己的頭連同臉上的膏藥都吞掉似的?」
「你們這些狗崽子!」這個米裡迪塔人破口大罵。
「你生氣了?大概是因為沒有看見你要找的人吧?四周都看看!」
這個血親復仇者在馬鞍上回轉頭,看見了我。我離他只有十五步左右。
「找我?」我微微一笑。
他騎馬繞著我轉,再次舉起槍,叫喊:
「是的。我找你。你這個魔鬼!你認識我?」
我沒有動,只表示認識。
「你殺了我的哥哥!你要得到血親報復。我不想用土耳其方式從後面射擊,而是從前面。」
「不要開槍,因為我們大家都是子彈打不進的!」
「我倒要瞧瞧!打死你!」
他扣動板機。雷管響了,子彈卻沒有射出去。
「看見了吧?」我哈哈大笑。「我警告過你,你不信!」
我舉起打熊的獵槍,裝成要射擊的樣子。他從腰帶上解開板斧,怒氣衝天地叫喊:
「獵槍沒有打中你,這把斧頭可要打中你!」
他旋轉著斧頭,繞著頭部轉,然後向我的頭上甩過來。在這麼近的距離內,肯定是要把頭蓋劈開的,哪怕我回擊時僅僅差一根頭髮絲。
我馬上聽到了斧頭的颯颯聲,像一陣低沉而又尖厲的叫聲。我睜大眼睛盯住了米裡迪塔人胳膊的動作。我仍然穩穩地坐在馬鞍上,兩手握槍。然後是一個閃電般的碰撞,碰到了槍上,斧頭撞著槍托,飛彈開去。如果不擋的話,就正中我的額頭。
這位血親復仇者的韁繩從左手脫落,他驚慌失措。現在,他除了手槍,再沒有武器了。對手槍,我用不著害怕。
「你看,我也藐視你的斧頭!」我對他說,「你可是報復我了。注意!」
我把打熊的獵槍對準他。這使得他又動了起來。他抓起韁繩,策馬迅速逃離,到了平地,這正中我的下懷。
我騎到哈勒夫身邊,把子彈盒交給他,這東西現在變成了我的累贅。他接過盒子,急忙警告我:
「快,快!否則,他就逃跑了!」
「不著急!我們有時間。要讓這位善良的裁縫阿夫裡特看看一個騎手,舒特肯定是不能與之較量的。騎馬隨我來!」
一聲短哨,我的烈馬猶如離弦之箭。我把韁繩放到馬的脖子上,躬起身子,顧不得痛腳的阻礙了。途中,我把套圈從馬鞍扣上取到左臂上,使它能有序拋出。我用右手握著活結,重新用韁繩和腿部壓力來操縱馬,因為這個聰明的動物知道要做什麼了。
這位米裡迪塔人現在才沿著直線逃跑。他這一著是愚蠢的,因為這樣一來,我的子彈很容易擊中他。對我來說,很容易用這種方法瞄準,如果我打算對他開槍的話。在這個方向上,是最寬闊的空曠平原。所以,我向左拐彎,那兒又有灌木林。烈馬無須我催促,像一頭好獵犬一樣馬上向左飛奔。我和那個米裡迪塔人大約相距四十匹馬的長度,可是不到一分鐘,我就只離他兩匹馬遠了。
「站住!我命令!」我高聲喊道。
這個米裡迪塔人向我轉過身。他已經準備好手槍,舉槍就朝我射擊。我從瞄準鏡看到,他沒有對準我,便甩開套索的活結。套索像一個大圓圈飄揚在騎手的頭上。這時,我勒住我的牡馬,把它往回拉。一次猛烈的拉扯,一聲喊叫,烈馬站住了。棕色馬繼續奔跑,米裡迪塔人躺在地上。胳膊上和身上都被拉緊的活結捆著。我看見他動彈不得,就沒有急忙下馬。他再不能前進一步。
我朝他走近幾步,看見他雙眼緊閉,毫無力氣。我坐在馬鞍上,吻了吻我的馬,對它的努力表示感謝。這匹寶馬接受我的這份柔情。它把脖子轉過來,想用舌頭舔我,可是夠不著。它便試圖用尾巴碰我。為了使它高興,我彎下身子,伸出手,它那漂亮的尾巴十次甩到我的手裡。它高興得大聲嘶叫。
過了一會兒,同伴們來了。我感到驚訝的是,裁縫的那匹又老又瘦的馬奔跑起來多麼輕鬆。似乎這匹老馬只要能撒開步子奔跑,就很高興。瘦小的侏儒坐在馬鞍上,好像是合二而一一樣。我覺得,這匹馬也和其主子一樣,是偽善的。
「他死了?」他們到達後,哈勒夫問。
「不知道。看看!」
他跳下來,檢查俘虜。
「本尼西,這個米裡迪塔人只睡了一會兒。這是他的斧頭。」
哈勒夫把他撿起來的這件精良的武器遞給我。受傷的斧柄是用珍珠狀魚皮包覆的。斧板本身是一件古老、精緻、漂亮的雕刻品。一面刻的是阿拉伯文「我必須對我說句話」;另一面寫著「得福享福!」製作這件工藝品的藝術家懷著一種令人不安的情緒。
「現在,阿夫裡特,你這位巨大的造物,你對這匹馬有什麼要說的?」哈勒夫問。
「它是無與倫比的!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一匹馬。」被問者答道。他用行家的眼光觀察著這匹牡馬。這種眼光裡面有著一種不會被人誤解的貪婪。大家看到,他在極力掩飾這種慾望。
「美!」哈勒夫說,對這種稱讚感到滿意。「那你對它的主人有什麼說的?」
「他有資格擁有這樣一匹馬,因為他騎得好。」
「好?阿夫裡特,你想到了什麼!你也騎得好。可是你與他比較,不過是牛背上的一隻蛙罷了。誰問你,他騎得如何?我指的是另一碼事。我的本尼西沒有講過光彩奪目的話?」
「講過。這個我當然承認。」
「當然?你必須承認,你是迫不得已。難道他沒有證明,那個米裡迪塔人在他面前只不過是個兒童,一個還不會扣上衣紐扣的孩子。本尼西多麼巧妙地用計戰勝了那個血親復仇者!你想到過沒有,他又一次偷偷跟蹤了他?」
「沒想到,哈勒夫。」
「我馬上就知道了。你的頭腦像一塊蛋糕,被火烤得又黑又干,食之無味。那個米裡迪塔人沒有看到我們的本尼西時,是多麼驚慌!他看見他竟在他後面時,感到多麼恐懼?他多麼準確地擊中了他!你知道他的槍為什麼射不出嗎?」
「因為槍失靈。」
「不,因為我們是槍彈不入的。懂嗎?你這個可憐裁縫中最可憐的裁縫!然後是扔板斧!你能引開斧頭嗎?」
「用我可憐的靈魂保證,不能!」
「用你那可憐的靈魂,你永遠做不成一件事,因為你的靈魂只不過是一根長長的、不可救藥的東西,像一條蚯蚓,白白地鑽到你的體內來尋找聰明的思想。接著是獵取!你看見過怎麼用皮帶把騎馬人從馬上甩下來嗎?」
「從未見過。」
「我看也是。你沒有見的東西還多著哩。我們懂得並且能夠做到的,還有成千上萬是你不懂的。你的舒特怎麼能敵得過我們的本尼西?我們的計謀和勇氣像螺釘一樣,能夠鑽進他的身體!」
「我的舒特?不要這樣說!」
「你為他辯護!」
「我不是這麼想的!」
「你不是說過,那個舒特比我們優越,會毀掉我們?」
「我那樣說,是好意提醒你們。」
「我也好意告訴你,你將來要閉上你的鳥嘴!我們不需要提醒。我們自己知道該怎麼辦,因為我們瞭解自己,也瞭解敵人。敵人反對我們,如同細草反對棕櫚,不堪一擊。那個舒特如同這個躺在地上的米裡迪塔人,只能給我們墊腳。所有為他效勞的人,將被我們一網打盡,如同抽煙者把煙草送進煙斗一樣。」
「哈勒夫,我做錯了什麼事,使你這麼嚴厲和憤怒地對我說話?」
「你把舒特置於我們之上!這難道還不夠嗎?你還沒有看見過著名的英雄。可是,你在這兒看見英雄好漢,他們把舒特看作一隻蒼蠅,用手輕輕一捏,就把他捏得粉碎!」
為了不讓正在興頭上的矮小的哈勒夫變得太「高大」,我打斷他的話:
「我站在這個米裡迪塔人後面的時候,聽到一聲口哨。是誰吹的?」
「這位裁縫。」
「為什麼?」
「他說,有一條狗從灌木林跑過。」
「是的,長官,我看得很清楚。」裁縫急急忙忙地解釋。
「這只動物與你有什麼關係?」
「它多半是走錯了,我們可以把它帶到下一個村子。它多半是那兒的。」
「原來如此!這個米裡迪塔人看來是懂這種口哨的。」
「肯定不懂。」
「他馬上翻身上馬。他似乎與蘇耶夫有預約。蘇耶夫通過吹口哨宣佈我們在他近處。這是他們倆人的愚蠢之處,因為他們用這種方式暴露了他們是有默契的。但願這個探子落到我手裡,那時我們將讓他注意到這種行為有多愚蠢。」
「你不想看看這個米裡迪塔人?他在動。」
地上躺著的人用腿動了動,換了個姿勢。我看到,他睜開了眼睛,憤怒地盯著我。
「現在,」我問他,「你對這次冒險的結局怎麼看?」
「該死!」他回答。
「你的嘴講不出好聽的話,可是我認為你是好人。」
「不管你認為有多好,我知道,你會殺死我!」
「你錯了。我要是想殺你,今天有的是機會。」
「那你是要對我來更厲害的了?」
「你想到那兒去了?」我試探地說。
「有很多方式,不馬上殺死血親復仇者。」
「例如,讓他受折磨,就像你們對我們所做的那樣。」
「是撒旦把你們呼喚出來的!」這個米裡迪塔人惡狠狠地說。
「不是。如果撒旦想支持我們,我們寧願呆在茅屋裡。」
「可是,你們有魔鬼纏身,因為你們大家都是防彈的。」
「你認為這需要撒旦幫助?這種本事,自己可以練,無須外人幫助。任何人,只要聰明到那種程度,並且學一學,都可以做到。我們既不怕你的子彈,也不怕你的散鉛。這種散鉛,你今天已經非常仔細地裝在槍膛裡了。」
「原來是你拿了我的獵槍?」
「不是我。槍就掛在馬鞍上,你的馬帶著它走開了。」
「你怎麼知道我裝了散鉛?」
「凡是我想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能回到什干屈去,而是必須跟隨與你共謀的盟友。」
「我?往哪兒?」
「你知道得很清楚。他們難道不是走在你的前頭,到恩格呂去了嗎?」
「長官,誰對你說的?」
「我的夢。我在夢中看見他們在瓦爾屈河那邊的高地上等你。你來了,下馬,尋找他們,對他們說,我們終於動身了。然後,你們一起騎馬同行。可是,你很快與他們分了手,獨自一人到這兒來,要蘇耶夫把我們交到你手中。」
「蘇耶夫!」他恐懼地叫喚。
他的目光搜索著裁縫,並找到了他。我看見矮子暗中提醒他的目光。這種目光看來使這個米裡迪塔人得到安慰,因為他問:
「蘇耶夫是誰?」
「你的朋友。」
「我不認識蘇耶夫。」
「如果我在你眼前鞭打他,你也許會認出他來。你與你的夥伴預先約定,如果你今天不來,就說明我死了。如果你的襲擊失敗,你今天晚上就到他們那兒去。現在,你的襲擊失敗了,你想去嗎?」
這個血親復仇者不知道怎樣對待我,便用低沉的聲調說:
「我不明白,你是從哪兒知道這一切的。但是,我不需要瞭解真相。要殺就殺,不必多言!」
「你為什麼要我殺你?」
「因為我要你的命。」
「對我來說,這不是理由,因為我是基督教徒,不以惡報惡。」
「那你是不懂血親復仇法?」
「我懂。」
「可是,你並不殺我?」
「不殺。我對你進行了自衛,你根本沒有做什麼。這就夠了。我們基督教徒不實行血親復仇。因此,在我們那兒,謀殺是一種死罪。你是受血親復仇法驅使前來進行謀殺的。你要服從法律,我不能怪罪你。」
他像在夢中一樣看著我,因為他不能理解我的意思。
「但是,」我接著說,「你想想,我是不是結下了血親仇。我被關在裡面,不能不解放自己。我不得不開槍,並且不知道坐在上面的是你的哥哥。我的子彈打中了他,這是他自己的過錯。他知道我們手中有武器。坐在那上面,是他的愚蠢。」
「長官,你的話包含著許多真理!」
「你的哥哥為什麼要把我們關起來,讓我們受折磨?我做的是什麼?我讓他生病了?侮辱他了?偷了他的東西?或者對他進行了搶劫?沒有!我去,是打聽舒特的情況。他可以告訴我,也可以不告訴我,他有自由。那樣,我會和和氣氣告別。我怎麼成了他的敵人?」
「因為他的朋友是你的敵人,因為你想毀掉舒特。」
「我也沒有這種想法。」
「你找他,殺死了他的連襟德塞利姆。你就要受到血親報復,在報復中死去。」
「我沒有殺死德塞利姆。他偷我的馬,從馬上掉了下來,摔斷了脖子。我怎麼會是謀殺者呢?」
「你應該讓他逃走嘛!可是,你追趕他。」
「難道我不讓別人偷我的馬,就要陷入血親復仇?聽著,我對你們是尊重的,因為我認為,你們是勇敢的、胸懷坦蕩的漢子。現在看來,你們只不過是一群懦弱的、專耍陰謀詭計的烏合之眾。你們是可憐的小偷。如果我們以後奪回你們掠奪的物品,你們就說,要對我們進行血親報復。什麼邏輯!現在我看出了,你們的好特只不過是一個可憐的二流子,所有為他效力的人都是可恥的幫兇。我對他們根本不予重視。好吧,起來,滾開!我不怕你。對我開槍好了,什麼時候想動手,就什麼時候動手,隨你的便。哈勒夫,把他的套索解開!」
「本尼西!」小個子恐懼地叫喊,「你瘋了?」
「沒有瘋。鬆綁!」
「我不幹!」
「是不是要我親自動手?他沒有對我進行背後偷襲,而是公開地、面對面地與我鬥。他在開槍之前,講了一段動聽的話。在他講話的時候,只要我願意,我是可以對他開槍的。他不是那種偽善的殺人犯。我也就不想把他當作那種人處理。把套索解開!」
現在,哈勒夫順從了,給這個米裡迪塔人鬆了綁。這個人站了起來。如果我們以為他會馬上跑開的話,那就錯了。他伸了伸被緊緊捆綁過的胳膊,走到我前面。
「長官,」他說,「我不明白你的做法是什麼意思。」
「我說過了!你可以走,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你對我沒有什麼要求?」
「沒有。」
「也不要保證不再傷害你?」
「沒有這麼想過!」
「可是,我一定要殺你!」
「隨時可以嘗試!」
「你自己心裡明白,我今天晚上要去找我的朋友們。」
「我明白,卻不反對。」
從他的臉上可以覺察到內心在鬥爭。自負與忍讓,仇恨與感激,相持不下。然後他說:
「如果我接受你給予的自由,你會把我當做懦夫嗎?」
「不會。如果是我,也會這樣做,而且會認為自己是個勇敢的人。」
「那好。我想接受你給予的生命。如果我為了放棄復仇,而讓殺害我的人送給我一條命,別人不會說我的閒話。我們之間仍然是血親復仇關係,但是暫時可以不提。我看見我的斧頭掛在你的腰帶上。儘管我知道,它本應是你的戰利品,但是我請求你認為,我是自願交給你的。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不知道。」
「這是一個標記,表示血親復仇暫時不提。一旦你把它還給我,血親復仇就重新開始。」
「只要我保留著斧頭,我們之間的戰鬥就不發生?」
「是的。在這個意義上,你願意拿走我的武器嗎?」
「我拿著。」
「我的馬跑到哪兒去了?」
「在那邊灌木林裡吃草。」
「那我就走了。長官,我樂意伸手與你告別,但是你的手上沾有我哥哥的血。只有為了殺死你,我才能碰你。再見!」
「再見!」
他向那邊走去,在遠處再次回頭向我打招呼,然後走到馬身邊,騎馬走了。
直到今天,我還保存著這把斧頭。血親復仇一直在沉睡,大概是不會再醒來了。
矮裁縫高度緊張地注視著這一切。儘管我已經說了承諾的話,他仍然極有把握地認為,我會派人去殺死這個米裡迪塔人。他沒有讓我從他的表情看出,他對這件事的結局滿意還是不滿意,只表現出極大的驚訝。
哈勒夫顯然不滿意。如果我給他一個任務,給這個人五十大鞭,然後再放他走,那他就會很高興。姑且不說這種做法是不是得體,光是通過這一個行動,我就增加了一個仇恨更深的死敵。不過,我現在不再懼怕他了。哈勒夫不敢指責我,就把他的氣都發到所謂的裁縫身上。
「你這個做針線活的男人,你在意血親復仇,不管其他。你到底怎麼看?」
「他可以為了搶劫雨襲擊你們,並殺死你們。他殺你們,也並不是為血親復仇,而是作為強盜。」
「安拉是偉大的。但是,你們的品德是渺小的,」哈勒夫憤慨地說,「如果我向鄰居保證,不偷他的南瓜,而是在第二天夜裡拿走他的西瓜,這對鄰居有什麼好處?你們是一丘之貉!」
我打斷這種對話,問道:
「到耶塞呂還有多遠?」
「個把鐘頭。」蘇耶夫熱情地回答。
「那麼,我們可以在那兒逗留,休息一下。那兒有客棧?」
「有。我認識店主。」
「你建議我們在哪個客棧過夜?」
「在基利塞利。我認識它的老闆。」
「到那兒還要多久?」
「從耶塞呂動身四個鐘頭。」
「你為什麼選擇那個村子?」
「那是個美麗的地方,位於穆斯塔伐平原。所有的東西都便宜,人民富裕,這是令人心動的。」
「從那兒到於斯屈布有多遠?」
「八個鐘頭。」
「好,我們就留宿基利塞利。」
裁縫作為嚮導走在前面,似乎並不關心我們。奧斯克和奧馬爾跟在他後面,所以我就能夠與哈勒夫談話,而不會讓他聽見。
「本尼西,」哈勒夫好奇地問,「你不是也相信,他就是那個蘇耶夫嗎?」
我只點了點頭。哈勒夫從側面瞟了我一眼,接著問:
「你是講過要打五十大板?」
「蘇耶夫要得到這麼多板,但不是現在。」
「他得到的也夠多的了。我很奇怪,你明明把他當做我們的敵人,卻告訴他那麼多的情況。」
「是有意的。」
「是呀。你總是有你的秘密意圖。你看得比我們遠。所以,你裝作相信這個告密的裁縫。要是我,就打他一頓,讓他躺在這兒。」
「為了收穫苦果。他在我們身邊,就會把他的盟友對付我們的計劃告訴我們。今天晚上,他們要發動一次攻勢。他們把這看作最後一次攻勢,以為是會成功的。今天晚上,我們大家要被殺死。事態怎樣發展,我還不知道。」
「我們會知道嗎?」
「會的,而且是通過裁縫。從他的所作所為,我們會可靠地得出結論。」
「這麼說來,我得睜大眼睛。」
「我不得不請求你這樣做。我不能親自過問所有的事情。由於腳不方便,我又得守在房間裡。外面的事情,你們三個必須關照。我們首先應該知道,阿拉扎、巴魯德-埃爾阿馬薩特和其他幾個人在什麼地方,他們什麼時候與裁縫交談,他們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怎麼樣謀殺我們。」
「本尼西,這可是要費許多手腳的!現在,我們可以高興的是,最恨我們的敵人之一得到釋放了。」
「你指的是那個米裡迪塔人?」
「是的。這個人今天晚上無論如何是不會來的。」
「我卻認為,他肯定會來。」
「來幫強盜?」
「恰恰相反,是來幫我們,反對他們。」
「這個,我不相信!」
「我相信。他是一個正直的人。他之所以成為我們的敵人,僅僅因為我們的子彈打中了他的哥哥,而不是因為舒特。我認為,哈耶達爾現在看得起我們,而看不起那些人的陰謀詭計。他知道,我給了他一條命。誰不愛自己的生命?因此,他覺得有義務感謝我們。」
「你對其他的人也會照顧嗎?他們感謝你嗎?」
「不。但是,他們也不過是可憐的無賴。如果他們也具有他的品格、他的坦蕩胸懷,那我們早就與他們了結了。我深信他會來。他的到來也許對我們有利。」
正如裁縫所說的,我們大約經過一個小時就到了耶塞呂。這是一個地勢高的村子,沒有什麼特色。我們在客棧旁邊停下,吃了一點東西:酸奶加玉米糕;給馬餵了料和水。
我注意到,裁縫一看見村子,就走到我們的前頭去了,說是給我們預訂休息場地。哈勒夫看了我一眼,搖著頭問:
「你知道為什麼?」
「他要先到客棧說好,不要叫他蘇耶夫,而要叫他阿夫裡特。」
「我也是這麼想的。他肯定也是事先對我們什干屈的店主說了這麼幾句話。」
「也許,他在那兒只用這個名字。」
「要麼,就是店主也反對我們。」
「有可能,但我不信。」
吃完點心,我們繼續趕路,很快就翻過高地的西側,到達所提到的摩拉瓦平原。這段路走了好幾個小時,而且寬闊。我們穿過豐收在望的肥沃的田野,橫過連接恩格呂和科曼諾瓦的公路。四個鐘頭後,基利塞利出現在我們面前。
這不是一個風景如畫的地方,卻有魅力。沒有山,因此,我們覺得路邊的樹林更好看,因為生長著四季常青樹。我們走進了色彩斑斕的果樹林,在露天果園裡,南方水果正在成熟,左右兩邊都是遼闊的、富裕的、正在收割的農田。我們到達村邊時,看見一個大魚塘。晶瑩的清水像鏡子一樣,映出一座大花園的樹木倒影。這座花園屬於一所建築物,這所建築物的宮殿式的外表,在一個窮鄉僻壤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這是一座什麼建築?」我問我們的嚮導。
「一座宮殿。」他答道。
「誰的?」
「店主的。我們將在這兒過夜。」
「可是,在我們看來,這座宮殿並不是開放的客棧。」
「不,長官。」
「你不是說有一個客棧嗎?」
「我想過,客棧和宮殿都是一樣。我認識這座宮殿的主人。他特別好客,高興地歡迎你們。」
「他是什麼人?」
「一個土耳其人,生於索洛尼基,在這兒安家做生意,叫穆拉德-哈布拉姆-阿迦。」嚮導接著介紹,「這個阿迦是中年人,身材高而瘦,無鬍鬚。」
我對一個又高又瘦、無鬍鬚的土耳其人沒有好感。我不可能把一個善良、正直和誠懇的土耳其人想像成半個或者整個骷髏。而且,我有過一段經歷:在奧斯曼帝國,人們對每個中等瘦長身材而且無鬍鬚的人,都必須尊重。我的表情可能不怎麼好看,因為裁縫間我:
「你不喜歡我帶你們到他那兒去?」
「不是。我認為五個大男人請求到一個陌生的人家裡做客,是不謙虛的。」
「並不是你們求他,而是阿迦派人請你們。」
「我覺得新鮮!」
「我想向你們說明,穆拉德很喜歡看見客人。我經常去看他,他總是命令我帶些外國人去,如果他不需要在你們面前感到羞恥的話。他不僅喜歡外國人,而且是個博學的、周遊過世界的人,像你一樣。你們將互相產生好感。此外,他很富,款待十個、二十個客人,根本不在乎。」
一個博學的、世界知名的人!這有吸引力。為了使我更願意去,裁縫補充說:
「你住在公園的一套漂亮的房子裡,能夠得到一個富人所擁有的一切。」
「他有書嗎?」
「一個大書室。」
這樣一來,一切疑慮當然就都沒有了。我派裁縫打前站,為我們通報。
我和哈勒夫聊起這個富有而又博學的土耳其人,以及我的猜想。我們其實並不需要通報,他早已通過強盜們瞭解到,我們會來。這時,哈勒夫的馬突然受驚。
我們騎到池塘旁邊,水面上一條船徑直向我們駛過來。船頭上坐著一位年輕姑娘,用有力的手臂划船。她身穿保加利亞未婚女子的衣服,頭上纏著一條紅圍巾,露出兩根又長又粗的大辮子。
這位保加利亞女子可能很匆忙,因為船還沒有綁在岸上,她就跳出船艙,想迅速把我們接過去。她的紅裝、匆忙,甚至還有別的什麼,使哈勒夫的馬受了驚。這匹馬向前踏了一步,用蹄子擦了姑娘一下,把她撞倒了。我的馬也稍微受了一下驚嚇,直立起來。這位保加利亞女子竭力站起來,不料弄反了方向,朝我的馬下走過來,由於害怕而大聲喊叫。
「安靜!你讓我的馬受驚了!」我向她喊道,「平靜下來,站著別動。」
烈馬雖然還蹦了一下,但是沒有踏上她。她得以站起來。她想跑開,我命令她:
「站住!等一會兒!你叫什麼名字?」
她站住了腳,抬頭看著我。這是一張真正的保加利亞少女的臉,善良、圓潤、豐滿,矮矮的鼻樑,溫柔的眼睛。從衣服看,她很窮,而且赤著腳。看來,哈勒夫的馬把她踢痛了,因為她提起了一隻腳。
「我叫安卡。」她回答。
「雙親還健在?」
「是的,長官。」
「兄弟姐妹?」
「四個。」
「有未婚夫嗎?」
一朵紅雲掠過她充滿朝氣的面頰,儘管如此,她還是迅速回答:
「有。一個英俊的青年!」
「他叫什麼名字?」
「亞尼克。他是個奴隸。」
「那麼,你們兩個都不富裕?」
「假如我們有財產,我早就是他的妻子了。不過,我們在積蓄錢。」
「多少?」
「我一千皮阿斯特,他也要一千。」
「你們打算怎麼辦?」
「那時,我們遷移到斯科匹亞,租佃一塊園林。我們的父母都住在那兒。他的父親是園藝匠,我的父親也是。」
「錢積蓄得怎麼樣啦?數目是不是有所增加?」
「很慢,長官。我的工資很少,還要寄點給父親,他只是個佃戶。」
這使我感到高興。這個保加利亞女子看來誠實、正派。她從微薄的工資中拿出一份給父親,明明知道這樣會推遲她渴望已久的幸福。
「你痛嗎?」我問。
「這匹馬踢了我。」
大概不很嚴重,因為她站得直。我摸了摸腰帶,拿出一些零錢,也許是五十,也許是七十皮阿斯特,遞給她。
「你一定要去看看醫生和開點藥,安卡,把傷治好。這兒有點錢,付藥費。」
她本想很快來接,但是手又縮了回去。她說:
「這個,我不能接受。」
「為什麼?」
「我也許不需要去看醫生,也不需要去藥房,所以不要用錢。」
「拿去吧,作為我送給你的!」
她表現出特別令人喜歡的神態,難為情地問:
「為什麼?我並沒有為你做什麼事情。」
「作為贈送,並不要求做事。放到你的存款裡面去,或者寄給你父親吧。他可能需要錢。」
「長官,你的心真好。我將把這筆錢寄給我父親。他會為你向上帝之母祈禱,雖然你是個穆斯林。」
「我不是穆斯林,而是基督徒。」
「我更高興。我是天主教徒,我的未婚夫也一樣。」
「我到過羅馬,見過聖父,他的周圍是紅衣主教。」
「啊,要是你能給我講講就好了!」
這種願望大概很難出自一個女性的好奇心,但是可以出自一顆善良的心。從她閃閃發光的眼睛中可以看得出來。
「我很樂意這樣做,安卡,但是我大概不會再見到你。」
「我看得出,你對這兒不熟悉。你想住在哪兒?」
「在穆拉德家。」
「聖母啊!」她驚叫起來,很快走近我,抓住我的馬橙皮帶。用壓低的聲音問我:「你就是那位帶著三個陪同人員的長官?」
「我是長官,有三個陪同。我不知道是否有人等我。」
「你今天從什干屈來?」
「是的。」
「那就是你了。」她踮起腳尖,湊得比以前近,輕聲對我說:「注意,長官!」
「你可以大聲說話,安卡。這三個人可以聽。他們是我的朋友。我要防備誰?」
「防備穆拉德,我的阿迦。」
「你為他服務?」我問。
「對。亞尼克也是。」
「你的提醒有根據嗎?」
「有人要害你們的命。」
「這我知道,安卡。你能不能告訴我,他們用什麼方式?」
「還不清楚。我偷聽到了,亞尼克也聽到了。我們聽到了一些。從這些情況,我們想到,你們要遇到嚴重情況。」
「你能當我的保護人嗎?」
「很願意,長官,因為你的信仰和我相同,看見過聖父。我將保護你,儘管阿迦將會迫害我們!」
「如果他迫害你們,我會為你們操心的。」
「你真的會那樣做,長官?」
「我向你保證。」
「你會遵守諾言的,因為你是基督徒。現在,我沒有更多的話說了,因為我沒有時間。我要到廚房去,因為女主人到於斯屈布做客去了。她聽到你們要來,一定要馬上動身。你們要防範胡穆姆,他是個侍從,阿迦的心腹,恨我,因為我愛亞尼克,而不愛他。你們將住在老母塔。我會讓你們得到消息的。如果我不能親自來,我會派亞尼克來。你們可以相信他。」
她急急忙忙說完,就趕快走了。
「長官,我們聽見了什麼!」奧斯克說,「有多少危險威脅我們!我們離開這兒到客棧去嗎?」
「不。在那兒,我們同樣會受到威脅,卻沒有保護。在這兒,我們找到了助手和朋友。我們可以從他們那兒知道我們必須知道的情況。」
「本尼西是對的,」哈勒夫同意,「安拉把這個朋友及其未婚夫派來保護我們。基督教肯定是好的,因為它馬上與心靈相通。我是穆斯林,不能是基督徒。但是,假如我不是穆斯林,那我要做聖母瑪利亞之子的門徒。你們看!告密者裁縫在那兒招手哩!」
我們到了花園牆角跟前,沿牆邊走。大門敞開著,裁縫在門口等我們。
「快來,快來!」他對著我們叫喊,「你們受到熱烈歡迎。阿迦在等你們哩!」
「他自己不能來迎接?」
「不能,因為他腿有傷,不能行走。」
「那我們就太打擾他了。」
「一點兒也不。阿迦很高興,在他寂寞的時候,有人來看他,和他聊聊天。生病的人,最怕寂寞。」
「恭敬不如從命。我們將使他感到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