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以後,她收到了他一封與過去大不相同的信,是手書的,寫在亞麻布紙上,信封背面寄信人的全名赫然可見。還是和最初幾封信一樣,是花體字。和從前一樣熱情奔放,但是只寫了簡單的一段,為她在教堂跟他打招呼表示謝意,尤其那招呼是不同於別人的。讀過這封信,費爾米納連續幾天非常激動。下一個禮拜四,她便胸懷坦然地去問那個魯克雷希應,是否由於偶然的機會認識內河輪船的老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魯克雷希姬做了肯定的回答,說:「是個放蕩的魔鬼。」她還重複了通常的說法,說他人很好,從來不找女人。她有一個秘密住處,將夜間在碼頭上追到的男孩子帶到那兒去。費爾米納從記事起就聽到這樣的傳說,她不相信,也從不放在心上。可是當聽到魯克雷希婉如此確信無疑地重複這種說法的時候,她就急切地要把事情說清楚了。有一個時期,人們傳說魯克雷希灰也是個興趣與眾不同的人。費爾米納告訴魯克雷希姬,她從小就認識阿里薩,並說,她記得,他的母親在彭塔納斯大街開一個小百貨店,在內戰期間還收購舊襯衣和床單,拆了作為急救棉出售。最後,她滿有把握地下結論說:「這是個正經人,處世十分謹慎。」她如此衝動,以致魯克雷希娘收回了自己的說法:「歸根結底,人家也這麼說我。」費爾米納沒有興趣去問自己,為什麼對一個僅僅是自己生活中的影子的男人,如此熱情地保護他。她繼續想念著他,尤其是當郵差來過而沒有把信帶來的時候。
已經整整兩個星期沒有消息了,有一天,一個女傭驚恐地輕輕把她在午睡中叫醒:
「夫人,」女傭說,『佛洛倫蒂諾先生來了。」
真的來了。費爾米納的第一個反映是惶恐。她想,這不行,讓他改日找個合適的時間來吧,她現在無法接待他,也沒什麼好談的。但是她馬上鎮定下來,吩咐女僕把他帶到客廳去,先送上咖啡,她收拾一下之後再去見他。阿里薩在下午三時烈火般的陽光下站在門口等著,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他已準備好費爾米納的婉言拒絕,這一信念倒也使他復歸平靜。可是傳出來的口信使他大為震驚,走進大廳涼爽的蔭影之中時,他幾乎沒時間想一想正在經歷的奇跡,腹部立刻充滿了疼痛難忍的氣泡。他屏住呼吸坐了下來,腦海裡又頑固地出現了第一封情書落上鳥糞的該死的回憶。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昏暗之中,第一陣寒顫過去後,他決心接受此時的任何不幸,只要鳥糞別再落到他身上就行。
人人知道,雖然他患有先天性的便秘,多年來肚子還是有三、四次公開背叛了他,使他不得不屈服。只有在這些情況下,以及在其它萬分緊迫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喜歡在開玩笑時說的一句話是真的:「我不信上帝,但我怕上帝。」他來不及懷疑:他想著隨便祈禱一句想得起來的話,但怎麼也找不出來。小時候,有個小孩曾教會他用五頭打鳥時嘴裡念叨的非常靈驗的幾句話:「打中,打中,要不打中,就砍你的腦殼,要你的命。」第一次帶著一個新彈弓上山時,他試了試,烏真的一下子被打中了。他模模糊糊地想,一件事應該與另一件事有些關係的,於是就以祈禱的熱情重複這幾句話,可沒有取得同樣的效果。腸子像一根螺旋軸似的絞動,迫使他從椅子上立起來,肚子的氣泡越來越多,越來越疼,最後發出了抱怨聲,弄得他出了一身冷汗。送咖啡的女僕被他那蒼白得像死人一樣的臉色嚇壞了。他歎了一口氣說道:「太熱了。」她打開窗子,以為這樣會合他的意,可下午太陽正巧射到他的臉上,他們不得不把窗戶又關上。他心中清楚,連一分鐘都忍不住啦。正在此時,費爾米納在萌影中突然出現了,看到他這樣,她也嚇了一跳。
「您可以把外衣脫掉。」她說。
肚子絞得疼痛難忍,但他更感到痛苦的是她會聽到他肚子裡的嘰哩咕嗜聲。他強忍住了,說了個「不」字,並且走過去問何時再能見她。她站在那兒,迷惑不解地說:「您不已經在這兒了嗎?」她請他跟她到院子裡的花壇上去,那兒稍微涼快些。他以在她看來更似一種遺憾的歎息般的聲調說:
「求求您,明天我來吧。」
她想起明天是星期四,是魯克雷希她定期串門的日子,然後她做出了不容他申辯的決定:「後天下午五時。」阿里薩對她表示了感謝,舉著帽子作了一個匆忙道別的姿勢,未喝一口咖啡就走了。她呆立在大廳中央,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汽車的響聲開始在大廳的盡頭消失。阿里薩坐在汽車後排的座位上,找了個可以減輕疼痛的姿勢,閉上雙眼,放鬆肌肉,痛痛快快地拉起肚子來。那正像重新起死回生一樣。司機為他開車多年,對此毫不驚訝,但是到了家門口,司機在為他打開車門時卻對他說:
「您得小心,弗洛倫蒂諾先生,這像是霍亂呀!」
然而,那是普普通通的事情。當星期五下午女僕領著阿里薩通過陰暗的大廳進入院內的花壇時,他感謝上帝的恩賜c他看見費爾米納坐在一張兩人小桌旁。她問他要什麼茶,巧克力還是咖啡。阿里薩要了杯又燙又濃的咖啡。她吩咐女僕說:「我跟平常一樣。」所謂跟平常一樣,就是喝混雜起來的各種東方濃飲料,那是專為午睡後提神用的。她喝完茶時,他也喝完了咖啡。他們談起了幾件事,又幾次把話題打斷,這並非因為他們真的對這些新的話題感興趣,而是因為他們想避開另外一些不管他還是她都不敢觸及的話題。兩人都有點害怕,他們都不知道在那個還瀰漫著公墓花香的宅院的棋盤格式的花壇上,在離開年輕時代已如此遙遠之後,對面臨的事情該怎麼辦。這是半個世紀後,兩人首次那麼面對面地坐在一起,長時間平靜地互相觀望著。他們都看出了其中奧妙:他們已成為兩位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除一廠對一個短暫的過去的回憶外,沒有任何共同之處。過去已不屬於他們,而是屬於已經消失的兩個年輕人,這兩個年輕人有可能已經成了他們的孩子。她想,他最終會相信他的夢想是不可能實現的,這將會把他從他不合時宜的言行中解救出來。
為了避免不快的沉默或不願涉及的話題,她問了一些很容易回答的有關內河航行的事務。說來令人難以置信,他作為船主,只在多年以前乘船在內河航行過一次,而且那時他與公司尚無任何關係。她不知緣由,以為他會把事情一五一十全告訴她。她也不瞭解內河航運的情況。她丈夫對安第斯山地的空氣很反感,找出各種理由,說什麼高山對心臟有害呀,有得肺炎的危險呀,人們的狡詐呀,集權的不公正呀,等等。因此,他們跑遍了半個世界,但卻不瞭解自己的國家。
目前,有一架容克式水上匕機,兩名駕駛員,載著六名旅客和郵袋,像鋁做的螞炸一樣,在馬格達萊納河流域,從這個村鎮飛到另一個村鎮。阿里薩評論說:「就像個空中棺材。」她參加過首次氣球旅行,一點都未受驚,但她幾乎不敢相信,敢於冒那份險的居然是她。她說:「變得不一樣I。」她是想說,是她發生I變化,而不是旅行的方式發生了什麼變化。
飛機的響聲常常讓她吃驚。她曾在解放者逝世百年時看見匕機低飛進行特技表演。其十一架黑得跟一隻巨大的兀餃似的,擦著拉-曼加地區的房頂飛過去,在鄰近一棵樹上碰下I一塊翼翅,掛到f電線上。這樣,費爾米納還是沒有感覺到飛機的存在。最近幾年,她連去領略曼薩尼略港灣美景的興趣都沒有。在那兒,警衛艇把越來越多的漁船和遊船趕走,讓水上飛機停泊。因而,她這麼老了,人家選她帶一束玫瑰花去迎接高高興興飛來的夏爾-林德貝格時,她不理解,一個如此魁梧和英俊、頭髮如此金黃的男子,在這麼個像皺白鐵皮的。由兩名機械師推著尾巴幫助起飛的器械裡,怎麼能升起來呀!這麼一架小小的飛機竟能容得下八個人,她反來復去地琢磨,怎麼也想不明白。相反,她倒聽人說過,乘內河船旅行是件很愜意的事,因為它們不像海輪那麼晃動,可有另外一些更嚴重的危險,像遇到沙灘輪船擱淺和強盜搶劫之類。
阿里薩告訴她,那都是過去的傳奇故事。現在的輪船上,有舞廳,有象旅館房間一般寬敞豪華的寢艙,寢艙裡有衛生間和電風扇。最後一次內戰以後,武裝搶劫的事就再沒有發生過。他還躊躇滿志地對她說,這些進步可以說全都歸功於他主張的航行自由,鼓勵競爭。因為競爭打破了從前的獨家經營,出現了三家航運公司。它們都很活躍,很繁榮。然而,航空事業的飛速發展構成了對整個內河航運事業的真正威脅。她試圖安慰他,說,輪船永遠會存在下去,因為飛機似乎是違背自然的,願意鑽進那玩意兒去的瘋子畢竟不多。最後,阿里薩談到了郵政的發展,不管是在運輸還是在分發方面,他想引她談起他的信,但是沒有達到目的。
可是,不一會兒,機會來到了。他們談話已離題很遠。這時,女僕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交給費爾米納一封剛剛由郵差送來的急信。這類快遞郵政開創不久,跟電報使用同一個分類系統。她像往常那樣,一時找不到看信的眼鏡,阿里薩很平靜。
「不必了吧,」他說,「信是我寫的。」
這話不假,那封信是他頭天寫的,當時他為第一次見面的失敗感到一種難以消除的羞愧,心情十分壓抑。在信中,他要求她原諒他沒有事先得到允許就去拜訪的莽撞行為,並且表示不再去了。未經周祥考慮他就把信扔進了郵筒。當他清醒過來時,要取回信件為時已晚。然而,他覺得沒有必要作那麼多解釋。只是請求費爾米納別看信了。
「當然。」她說,「信歸根到底是屬於發信人的。不是嗎?」
他邁出了堅定的一步。
「是的,」他說,「因而,當關係破裂時,首先退還的就是信。」
她沒有留神他的用意,將信還給他說:「有信不讀是件憾事,因為從前的信使我受益匪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說得那麼自然,使他大為驚訝。他對她說:「您想像不到我現在是多麼幸福!」但是她又換了個話題,整個下午他沒能再提起那封信。
過了六點,家裡的燈都亮起來了,他告辭回家。他感到很有信心,但不敢存非分之想,因為他沒有忘記費爾米納二十歲時的多變的性格和無法預料的反抗,他沒有理由認為她已經改變了。因而,他壯起膽子,真誠而謙恭地問她,改日能否再來。得到的回答又出乎他的預料。
「什麼時候想來就來,」她說。「我幾乎總是一個人。」
四天以後,星期二,他沒有通知就到了費爾米納家裡。她沒等僕人送上茶來,就跟他談起了他那些信對她何等有用。他說,嚴格地說起來,那不是信,而是他很想寫的一部書裡的一個個情節。她也那麼理解。因此,假設他不認為是一種輕蔑的話,她想把信還給他,以便把它們派更好的用場。她繼續講著那些信在她艱難的日子裡給予她的巨大力量。她說得那麼熱忱,那麼感激,也許還懷著深情,以致阿里薩敢於在邁出堅定的一步的基礎上,又往前躍進了一大步。
「我們從前是以『你』相稱的。」他說。
「從前」是個忌諱的詞兒。她覺得過去那個虛幻的天使又來到一I身邊,她想避開他,但他更加單刀直入地說:「我是說在我們從前的信裡是這麼稱呼的。」她對此話感到不悅,不得不做出很大的努力使他不致察覺。但他察覺到了,他知道應該更加小心謹慎地試探著前進。雖然碰到的軟釘子告訴他,她仍如年輕時一樣難以接近,但她已學會用溫和的表情來掩飾她暴烈的性格。
「我的意思是,」他說,「過去的信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碼事。」
「世上的一切都變了。」她說。
「可我沒變,」他說。「您呢?」
她的第二杯茶沒有喝,用過去一樣的毫不掩飾的神眼在責備他。
「我別無他求,」她說。「我都滿七十二歲了。」
阿里薩受到沉重一擊。他真想找一句話馬上駁斥她。但是他年齡過大,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從未因為這樣短暫的交談而感到如此疲勞。他覺得心臟一陣陣地疼痛,而且每跳一下,動脈都發出金屬般的響聲。他感到老朽、悲傷和無用。他著急得想哭,以致無法說出話來。他們在充滿預兆的沉默中喝完了第二杯茶。當她又開始講話時,已經是要求文僕去拿信夾了。他差點兒沒求她把那些信留下,因為他有複寫的一份,但回頭一想,留複寫件會讓人覺得不那麼高尚。他們已沒什麼好說的了。告辭前,他建議在下一個星期二同一個時間再見面。費爾米納心想是否應該答應他。
「我不知道老見面有什麼意思。」
「我也沒想過有什麼意思。」他說。
於是,星期二下午五時他又去了,以後所有星期二都是如此,而且照例不通知,因為到了第二個月未,每個星期的見面已變成兩個人的習慣了。去時,阿里薩總帶上喝茶的英國點心、糖漬栗子、希臘橄欖以及在遠洋輪上的美味鹹肉、鹹魚。有一個星期二,他給她帶去了她和伊爾德布蘭達的照片。那是半個世紀以前比利時攝影師拍的照片,他是在「代筆先生門洞」一家明信片拍賣攤上以一角五分錢買下的。費爾米納不明白照片怎樣會落到那裡去的。他也不能理解,只能說是一樁愛情的奇跡吧。一天早上,阿里薩在剪花園裡的玫瑰時,禁不住想到下次去時要給費爾米納帶上一朵。由於給一個新寡女人送花,以花表意就成了難題。一朵紅玫瑰花象徵火熱的激情,有可能對她的守喪是一種觸犯。黃玫瑰花有時象徵好運氣,但通常情況下是表示妒嫉。有人跟他談到過土耳其黑玫瑰,也許那是最合適的,可是他院子裡沒有。他想來想去,最後決定冒險帶一朵白玫瑰,他本人不像喜歡其它玫瑰花那樣喜歡它,因為它平淡無奇,沒有什麼意思。最後一刻,為了避免費爾米納多心說玫瑰刺有什麼含意,他把刺全部掰掉了。
費爾米納覺得白玫瑰花不是別有用心的禮物,就高興地接受了。這從此豐富了他們星期二會面的內容。每當阿里薩手持白玫瑰花到來時,她已在茶几的中央準備好了盛上水的花瓶。有一個禮拜二,往花瓶裡插玫瑰花時,他像是出於偶然地問道:
「在我們年輕時不是送玫瑰,而是送山茶花。」
「是的,」她說,「可用意不一樣,這您知道。」
事情總是這樣:他想前進,而她則封死道路。但這一次雖然她回答得恰如其分,阿里薩發現,他已擊中目標,因為她不得不背過臉去,以便不讓他看到她臉上的紅暈:那是一片火辣辣的紅暈,富有生命力的青年時代的紅暈。他牽動了她的心,使她對自己不悅起來。阿里薩十分小心地把話題轉向不那麼有刺激性的問題,但他如此有禮貌,如此謙恭,使她知道自己已被識破,這更增加了她的憤怒。這個星期二,他們過得很不愉快。她幾乎要求他別再來了。可一轉念,到了他們這般年紀,還像未婚夫妻似的吵架未免荒唐可笑。因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下一個星期二,當阿里薩往花瓶裡插玫瑰花時,她們心自問,高興地發現上星期的事情沒給她留下哪怕是微不的怨意。
見面很快擴大到一種使人不舒服的地步,費爾米納的兒女也參加過來了。她的兒子烏爾比諾-達薩大夫和妻子常常突然出現,而且留下來打牌。阿里薩本來不會玩牌,但是費爾米鋼只用一個星期二就教會了他,於是兩個人給烏爾比諾-達薩夫婦寫了挑戰式的邀請書,讓他們下個星期二來玩牌。大家都感到玩得很愉快,很快就變得每次見面都在一塊打牌,而且約定好了玩牌時每個人要出的東西。烏爾比諾-達薩及其妻子——她是一位傑出的點心師,每次都帶來與上次不同的奇特的大蛋糕。阿里薩還是帶在歐洲船隻上弄到的新鮮食品。費爾米納也絞盡腦汁,每個星期都拿出點兒出人意料的新玩意兒。
每個月的第三個星期二進行一次打牌比賽,不是賭錢,但是輸者在下一次打牌時要做出點特別貢獻。
大家對烏爾比諾-達薩大夫的印象是:舉止拘謹,不管是高興還是生氣,都像是突然受驚,不適時的臉紅使人擔心他的腦子是否健全。但是毫無疑問,並且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阿里薩最關心的別人的議論是對的:他是一個正派人。他的妻子卻相反,活躍,有一種平民百姓的機智,一切都做得適時而恰到好處,這使她的高雅更富有人情味。不能找到比這更好的玩牌對手了。跟他們在一起彷彿跟家人在一起一樣,阿里薩對愛的無止境的需要得到了滿足。
一個晚上,他們一塊兒走出家門時,烏爾比諾-達薩大夫請他與他共進午餐:「明天中午十二點半整,在社會俱樂部。」社會俱樂部象美味的佳餚,但卻配著有毒的酒。就是說,它是令人嚮往的地方,可它憑著種種理由可以決定一個人能否進去:私生子不能進入即是最重要的規定之一。叔父萊昂十二在這方面有過十分令人惱火的經歷,阿里薩本人也曾受過侮辱。有一次,他應俱樂部一位創始股東的邀請去吃飯,坐下後又被趕了出來。阿里薩在這位股東的內河航行生意中曾幫過大忙,這位股東也不得不帶他到另一個地方去吃飯。
「我們制定規章的人更該履行這些規章。」他對他說。
雖然如此,阿里薩還是決定跟烏爾比諾-達薩大夫去冒冒險。不料竟受到了特殊的對待,儘管沒要求他在貴賓留言簿上簽名,也十分光彩。就只有他們二人共進午餐,而且時間很短,規格也較低。阿里薩從頭天下午起就對這次會面憂心忡忡,如今隨著一杯開胃的歐波爾圖葡萄酒下肚,一切都消失了。烏爾比諾-達薩大夫想跟他談談他的母親。他滔滔不絕地講了一陣之後,阿里薩發現,她跟兒子講到過他。更讓人吃驚的是:費爾米納為了他,還跟兒子撒了謊。她對兒子說他們從小就是朋友,自打她從大沼澤地聖-胡安市來了以後就一塊兒玩耍,是他最早教給她讀書識字,因而她多年來對他懷有感激之情。她還告訴兒子,每當她從學校出來,常常跟他的母親特蘭西托一呆好幾個小時,在百貨店裡干刺繡活兒,特蘭西托是位著名的繡花能手。她此後沒有繼續跟阿里薩交往,並非出於她的意願,而是由於他們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
烏爾比諾-達薩大夫在未深談自己的意圖以前,先就老年問題信口開河地說了一通。他認為,要是沒有老人的妨礙,這世界會發展得更快。他說:「人類如同野戰軍一樣,以走得最慢的人的速度前進。」他預言會有一個重人道、因而也就更文明的未來社會,到那時,人都被隔離在邊遠城市,不能依靠自己來避免老年的羞愧、痛苦和可怖的孤獨,而要依靠社會。依照醫生的觀點,他認為到達這個社會至多需要六十年。但是,在這個美好社會到來之前,唯一的出路是建立養老院,在那裡,老年人可以互相安慰,按照自己的興趣、好惡、怪癖及痛苦結合在一起,避開與後幾代人的自然的不和。他說:「老人在老人中間會顯得年輕些。」那就是說,烏爾比諾-達薩大夫感謝阿里薩在他母親守寡的孤獨中所給予她的良好幫助,並懇求阿里薩,為了他們兩位老人的利益,也為了大家生活得安逸,繼續這樣做下去,還請他耐心對待老母親的怪脾氣。這次會面的結果使阿里薩感到異常輕鬆。「請您放心,」他說,「我比她大四歲,不只現在,而是從很久以前,在您出世之前許久就是如此。」然後,他只想痛快地說出來,便以譏諷的口吻提示他。
「在未來的社會中,」他最後說,「大概您這會兒必須去公墓了,您還得為她和我的午餐送去一束鮮花。」
那時,烏爾比諾-達薩大夫才注意到他的預言是不恰當的。於是他趕快作解釋,結果越解釋越說不清楚。但阿里薩幫助他解脫出來了。他滿面春風,因為他表示,跟烏爾比諾-達薩遲早還要有一次與這次相同的會面。那是為了履行一項不能避免的社會手續:正式向他的母愛求愛。午餐很鼓舞人心,不僅由於原因本身,還因為午餐向他表明那不容更改的請求將會多麼容易地被樂意接受。要是得到了費爾米納的允許,真是沒有比此刻更合適的機會了。還有,在那次具有歷史意義的午餐談話之後,墨守成規的要求已顯得多餘了。
阿里薩即使在年輕的時候,上下樓梯都特別小心,因為他一向以為,老年是從第一次不太要緊的跌跤開始的,而死亡則隨著第二次跌跤而來。他覺得他辦公室的樓梯比所有樓梯更危險,因為它又陡又窄。很久以來,爬那道樓梯他都要使出好大勁兒,不僅要看清楚每道台階,雙手還要扶著欄杆,以免失足墜地。人們曾多次建議他換一個不太危險的樓梯,但每次他都推說到下個月再做決定,在他看來,換樓梯好像是向老年投降。隨著歲月的流逝,他上樓梯需要很長時間,這並非像他匆忙解釋的那樣是因為越來越費勁,而是因為他越來越小心。然而,那天下午跟烏爾比諾-達薩大夫一起吃飯,喝了杯開胃的歐波爾圖葡萄酒,吃飯時又喝了半杯紅葡萄酒,尤其是談話是如此令人鼓舞,回來後他真是高興極了,竟然試圖以年輕人的舞步一步躍上第三道台階,結果扭傷了左腳,仰面摔倒,沒摔死可真是奇跡!在摔倒的那一瞬間,他頭腦仍十分清醒,他想他不會是跌一跤就死的男人,因為在生活的邏輯中,兩個在那麼多年中如此熱烈地愛著同一個女人的男人,不可能先後僅差一年以同樣的方式死去。他想得有道理。他的腳部和小退打上了石膏,被迫臥床。但是他比摔跤以前還精神。當醫生叫他六十天不能動彈時,他真不相信會如此不幸。
「別對我這樣,大夫,」他懇求道,「我的兩個月就像您的十年一樣呀/
好幾次他試圖雙手抱著那條塑像般的腿立起來,每次都向現實屈服了。但是,當他終於又用那只仍感疼痛的腳重新開始走路、脊背還露著鮮肉時,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命運以一次意外的跌躁獎勵7他的堅貞和恆心。
最惱火的日子是第一個星期一。疼痛已減輕了,大夫的預言也很鼓舞人,第二天下午,四個月中第一次因不能去看費爾米納而耿耿於懷。然而,在無可奈何地睡過午覺之後,他還是向現實屈服了,於是便給她寫了封請求原諒的信。這是一封手寫的信,寫在香紙上,用的是發光墨水,以便她在暗處也能看得清楚。在信中他厚著臉皮,添油加醋,以戲劇的方式誇大事實,企圖激起她的同情心。她兩天後給他回了信,寫得很有感情,十分親切,但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有如熱戀中一般。他立即抓住機會又給她寫了一封信。當她第二次給他回信時,他決定要永遠超越每星期吞吞吐吐交談的極限,並且借口要掌握公司每天的工作進程,在床前裝了電話。他請總機接線員接通那個從他第一次打電話後就牢記在心頭的三位數字的號碼。由於距離遙遠,那銀鈴般的聲音顯得有些低沉、神秘而又緊張。但他聽出來了,那是他的情人的聲音,只是三兩句通常的問候之後就跟他「再見」了。阿里薩為她的冷漠感到傷。乙:他們又如開頭時一樣了。
然而,兩天後,收到了費爾米納的一封信,信中懇求他別再給她打電話了。她的理由是足以成立的。此城電話屈指可數,都是通過一位接線員接通,這接線員熟悉所有用戶,他們的生活以及他們的奇聞軼事,而且不管用戶在家與否,在哪兒她都找得到。工作效率太高也有不好的一面,她掌握用戶的全部談話,瞭解他們私生活的秘密,掩飾得最好的戲劇性談話也瞞不過她的耳朵,她有時甚至介入用戶的對話,發表自己的觀點,或安撫他們的情緒,都不是什麼稀罕事。另一方面,那一年中創辦了一份晚報叫《任義報》,唯一的宗旨是抨擊那些名門望族,而且指名道姓,毫無顧忌。那是報紙主人的報復,因為他的兒子們未被獲准加入社會俱樂部。雖然自己的生活光明磊落,但費爾米納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即使對最親密的朋友也是如此。因而她仍通過信件這一不合時代潮流的方式與阿里薩保持聯繫。他們的信件來往是如此頻繁和緊張,以致阿里薩忘記了自己的腳和床鋪對自己的懲罰,忘記了一切,專心一意地伏在醫院裡專供病人吃飯用的那種輕便小桌上寫信。
他們之間又以「你」相稱了,又重新像在從前的信中那樣交換對他們生活的看法。但是阿里薩又一次試圖超速前進:他用大頭針尖在山茶花瓣上刺出她的名字,放在一封信裡寄給了她。兩天後信被退了回來,沒有半個字的評論。費爾米納不能不這樣做,她認為那都是小孩子們的事。尤其阿里薩還堅持要回憶他們在福音小公園中朗誦傷感詩句的那些黃昏、上學路上藏信,以及在扁桃樹下刺繡諸如此類的事情的時候,她就更感到那是孩子們做的事了。她懷著內心的痛苦,將他放到應有的地位,向他提出了一個在人所共知的評論中像是偶然的問題:「你為什麼堅持要談不存在的事情呢?」後來她又責怪他那無視自然規律、徒勞無益地不服老的頑固性。據她看,這就是他魯莽行事和過去經常遭到失敗和不幸的原因。她不理解一個如此善於思考的男子,他的思考曾在她孤苦伶訂的守寡生活中給了她莫大的支持,可當他把這些思考應用於自己的生活中時,卻像一個孩子似的幼稚得作繭自縛起來。於是兩個人倒了個個兒。是她努力給他以新的勇氣使他看到未來。她用了一句他在匆忙和茫然中難以理解的話:讓時光流逝,當會看到時光給我們帶來的東西。但是,他從不會像地那樣是個好學生。被迫臥床不動,越來越明顯地感到光陰在飛速消失,想同她見面的狂熱的願望,這一切都向他表明,他害怕跌跤的心情比他所預料的更合乎情理,更悲慘不幸。他第一次開始理智地想到死的現實。
卡西亞妮每兩天來幫他洗一洗澡,換換睡衣。她給他灌腸,給他拿尿壺,給他在脊背的潰爛處敷山金車花藥,還遵照醫囑給他按摩以免不活動給他帶來別的更嚴重的疾病。星期六和星期天,阿美利卡-維庫尼亞來替換她,那年十二月她將獲得教師稱號,阿里薩答應由內河航運公司出錢讓她到阿拉巴烏去上高等學校。這部分是為了使自己的良心得到安慰,尤其是為了不遭到她的責怪,也為了免去應該向她作出的解釋。他永遠想像不到她在寄宿學校的失眠之夜,在沒有他的週末,在沒有他的生活中所經受的痛苦。因為他從來想不到她多麼愛他!他從學校的一封正式來信中得知,她以名列前茅跌到了最後一名,而且期末考試幾乎不及格。但是,他逃避了校外監護人的責任:為了逃避由於自己的過錯而受到譴責,他未向阿美利卡-維庫尼亞的父母報告任何情況,也沒有跟姑娘本人提及這件事,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他埋怨她的話,她會爭辯說她的失敗也有他一份責任。於是,他乾脆一切聽其自然。他沒有意識到,他已開始把種種事情推遲,盼望著死亡來解決他的一切問題。
不僅這兩位前來照料他的女人,而且連阿里薩本人也對他的巨大變化感到吃驚。十年以前,他在家裡的樓梯後面採取突然的方式襲擊了一個女傭,當時她穿著衣服站立在那兒,他以比菲律賓公雞還靈敏的動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使她達到了心搖神蕩的境界。他不得不送她一幢帶傢俱的房子,才使她發誓不露真情,而說使她失節者是一個連吻都未吻過她的平平常常的未婚夫。她的父親和叔叔都是砍甘蔗的能手,強迫她與這個未婚夫結了婚。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對這同一個人,幾個月前還使他愛得發顫的兩個女人,「這會兒把他翻來覆去,給他上上下下抹肥皂,又用埃及棉毛巾把他擦乾,給他全身按摩,他卻沒有任何動情的反應,也沒有舒暢的呼吸。對於他的這種無能,兩個女人各有各的解釋。卡西亞妮認為這是死亡的前奏。阿美利卡-維庫尼亞則歸結為一種她難以捕捉到跡象的內因。只有他知道真情,而且這真情有其特有的名稱。無論如何,這是不公正的,她們無微不至地侍奉他卻忍受痛苦,而他得到如此細心的照料卻對一切無動於衷。
僅僅三個星期二阿里薩沒有來訪,費爾米納便發覺自己需要他了。她與經常來信的朋友們相處甚佳,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早已忘卻了丈夫的習慣,她們在一起過得更愉快了。魯克雷希啞因耳疾去巴拿馬治療,一個月後回來時疼痛減輕了許多,可在耳朵上放了個小助聽器,反而使她聽力不如以前了。費爾米納是對她所答非所問、說話亂打岔最有耐心的朋友,使魯克雷希敗十分高興,每天說不定哪會兒就到費爾米納家中來了。但是,費爾米納盼望同阿里薩一起度過的那些平靜的下午。是任何人不能代替的。
正如阿里薩堅持認為的那樣,對過去的記憶拯救不了未來。相反,它更加使費爾米納堅信,二十歲時那種年輕人的狂熱行為是十分高尚而美好的,但不是愛情。儘管她生性坦率,她還是無意向他表明這一點,無論是通過信件還是當面。她也沒有勇氣告訴他,在瞭解了他寫在紙上的對老年的種種思考,並從其中得到莫大安慰後,她認為他信中的纏綿悱惻是多麼虛偽,他那抒情詩般的謊言是如何地貶低了他,他那固執地要把過去失去的東西收回來的想法對於他的事業是多麼的有害。不,他昔日的信中沒有一行字,他自己令人厭惡的年輕時代中沒有一刻鐘曾使她感到一個星期二的下午由於沒有他在身旁而顯得如此漫長,如此孤獨,如此難以忍受。
有一次,她一時心血來潮,把丈夫在某一個結婚週年紀念日送給她的落地式電唱收音兩用機搬到了馬廄裡去。這台兩用機他們曾打算送給博物館,因為是本城的第二架。在服喪期間,她曾決心不再用它,因為像她這種門第的寡婦,出於對死者的尊重,是不能聽任何音樂的,即便私下也不行。但是,過了第三個無聊的星期二之後,她又讓人將兩用機搬回了大廳,她不願象從前那樣欣賞裡奧班巴廣播電台的情意纏綿的歌曲,而是為了以古巴聖地亞哥催人淚下的小說來消磨她無事可幹的空閒時間。她這樣做是對的,自從女兒出生以後,她就開始丟掉丈夫從新婚旅行時就努力在她身上培養的讀書習慣,而隨著眼力的逐漸衰退,這一習慣她也完全丟棄了。她甚至到了這樣的地步,好幾個月都不知眼鏡放在何處。
她對古巴聖地亞哥廣播小說喜歡得著了謎,天天焦急地等待這一聯播節目。有時她也聽聽新聞,瞭解一下天下大事。偶爾她一個人在家時,她便將音量放到最低,遙遠而清晰地聽聽聖多明各的梅倫蓋舞曲或波多黎各的普列納舞曲。一天晚上,她突然聽到了一個陌生電台的聲音,聲音又大又清楚,就跟在鄰居家裡似的。這家電台廣播了一條令人心碎的消息、:兩個從四十年前開始就在同一個地方重溫他們的蜜月的老人,被帶他們去遊玩的船夫用漿打死了,為的是搶走他們身上所帶的十四個美元。當魯克雷希姐給她講述了發表在當地報上的事情的全部過程時,她的感觸就更為深刻了。警察發現兩個老人是被活活打死的,女的七十八歲,男的八十四歲,他們是一對情人,四十年來,一直偷偷地在一塊度假,但是他們都有自己的配偶,夫妻關係穩定而幸福,且有眾多的子女。
在聽廣播小說時,費爾米納從來沒哭過,此時她卻不得不強忍住淚水。在接著而來的信中,阿里薩將這條消息的簡報寄給了她,但沒做任何評論。
這不是費爾米納的最後淚水。本等阿里薩六十無傷癒出門,《任義報》就用整個第一版的篇幅登出了所謂烏爾比諾醫生與魯克雷希姬私通的事,並且登了他們的照片。費爾米納推測著他們私通的細節、次數,方式以及丈夫與他們蔗糖廠的黑人幹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時的細節。用血紅的大字體登出來的這篇報道,像一聲災難性轟雷,震動廠本地散居的貴族階層。報道中沒有一行字是真實的:烏爾比諾醫生與魯克雷希娘結婚前就是十分要好的朋友,結婚後仍是如此,但從來不是情人。不管怎麼說,發表這篇文章不像是為了玷污烏爾比諾醫生的名聲,因為想起他,人人都會肅然起敬,而是為了損害魯克雷希她的丈夫,上個星期他被選為社會俱樂部主任。醜聞沒過幾個小時就被壓下去了。魯克雷希娘再也未去拜訪費爾米納。費爾米納認為這等於默認了這一過錯。
然而事情很快就清楚了,費爾米納也未能免遭她那個階級對她的攻擊。《任義報》對她的薄弱之點肆意進行了攻擊,這就是她父親的生意。當父親被迫出走時,她僅瞭解他的可疑生意的一段插曲,那是普拉西迪姬告訴她的。後來,當烏爾比諾醫生會見省長證實了那件事時,她才相信父親干了見不得人的事。事情是這樣的:兩名政府的警察帶著搜查令,到了她在福音公園的家,從上到下嚴格搜了一遍,然而沒找到他們要找的東西。最後他們命令打開費爾米納原來住的房間裡的那個帶鏡子的衣櫃。當時只有普拉西迪姐一人在家,又無法告知任何人,她便以沒有鑰匙為由拒絕打開。那時,一個警察用左輪手槍柄砸碎了門上的玻璃,發現鏡子與木板之間塞滿了一百美元一張的假鈔票。這是一連串跟蹤行動的終點,證明了洛倫索-達薩是一筆巨大的國際交易的最後一個環節。這是一次巧妙的詐騙行為,紙幣上還帶有原鈔票的水印:將原值一美元的紙幣經過魔術般的化學處理抹去舊版面,印成了一百美元面值的紙幣。洛倫索-達薩辯解說,衣櫃是女兒結婚後很久才買來的,買來時紙幣就應該已藏在裡邊。但是,警察證實那衣櫃從費爾米納上中學時就在那兒。除了他之外,不可能有任何人把那些假錢藏入鏡子裡。這就是烏爾比諾醫生與省長說定將岳文送回故土以掩蓋醜行後告訴妻子的唯一情況。但報紙上講的比這要多得多。
報紙說,上一世紀如此頻繁的內戰中的一次,洛倫索-達薩曾經是自由黨人總統阿吉列奧-帕拉政府與一個名叫約瑟夫-克-科澤尼奧夫斯基的波蘭人之間的牽線人。後者乘控法國國旗的聖安東尼號商船在此逗留數月,試圖做成一筆不明不白的武器生意。這位後來以約瑟夫-孔拉德的名字聞名於世的科澤尼奧夫斯基不知怎麼與洛倫索-達薩接上了頭。洛倫索-達薩用政府的錢買下了這批武器,他持有政府的委任狀和正式收據,而且是用純金支付的。根據報紙的說法,洛倫索-達薩硬說那批武器在一次偷襲中丟失了,其實那次偷襲根本是不可能的,實際上他是以雙倍的價錢把武器賣給了保守黨人,供他們跟政府作戰。
任義報》還說,洛倫索-達薩以很低的價錢買下了英國軍隊多餘的一批皮靴,那時正值拉斐爾-雷耶斯將軍建立了海軍。僅此一項交易,他在六個月中就把財富增加了一倍。報紙說,當貨物到達港口時,洛倫索-達薩拒收,因為運來的全是右腳的靴子。當海關按現行法律將這批貨物拍賣時,又是只有他一個人去購賣,所以只以一百比索的象徵性價格成交。與此同時,他的一個同夥以相同的條件買下了另一批左腳穿的靴子,那是在裡約阿查到港的。兩批靴子配在一起後,洛倫索-達薩便利用與烏爾比諾-德-拉卡列家族的親戚關係,以百分之兩千的利潤賣給了新建的海軍。
《任義報》的報道最後說,洛倫索-達薩上世紀末離開大沼澤地聖-胡安市並非像他喜歡說的那樣,是為了給女兒的未來尋找更好環境,而是由於被發現在他興隆的煙草生意中摻假,他在進口煙中摻進剁碎的紙屑,幹得如此巧妙,連最精明的吸煙者都未曾察覺而受騙。報紙還披露了他與一家地下國際企業的聯繫。這家企業在上世紀末最後賺錢的業務就是從巴拿馬非法引進中國移民。相反,那項如此損他名譽的。人們議論紛紛的販買騾子的生意,倒像是他所做過的唯一誠實的生意。
當阿里薩傷勢未意,生平第一次用手杖代替雨傘出門時,他首先去看的就是費爾米納。他幾乎認不出她來了,年齡使她的皮膚皺皺巴巴,悲憤的心情使她痛不欲生。烏爾比諾-達薩大夫在阿里薩養傷期間曾兩次去看望他,告訴了他《任義報》的兩篇文章使他母親多麼的痛苦和沮喪。看了第一篇文章,她對丈夫的不忠和女友的背叛憤想已極,幾乎失去了理智,以致放棄了每月在星期天去家墓祭奠的習慣,因為他在棺材裡聽不到她的高聲辱罵,她感到肺都氣炸了,她要和死人進行決鬥。至於魯克雷希妞,她讓願意帶口信的人告訴她,在那麼多睡過她的床的人中間,起碼有一個男子漢,她應該為此心滿意足了。有關洛倫索-達薩的文章,不知道哪方面對她影響更大,是文章本身,還是發現她父親的真正身份為時過晚。但是,不管是兩者之一,或者兩者兼備,反正足以使她垂頭喪氣了。那為她的容顏大增光彩的灰白色頭髮,此時變得像黃玉米纓子,那雙美麗的母豹眼睛,即使在她暴怒時也不再像昔日那般晶瑩發亮。一舉一動都表現出不想活下去的決心:本來,吸煙的習慣她早就放棄了,不管是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裡或採取其它什麼方式,可現在她居然第一次在公共場所吸起煙來,而且吸得很凶,開始是吸她自己卷的煙,這是她一直喜歡抽的煙,後來就吸市上最普通常見的煙,因為她已沒有時間和耐心去捲了。一個男人,假若不是阿里薩,肯定會問自己,像他這樣一位如驢一般生著褥瘡的破腿老人,像費爾米納這樣一位除了死亡之外不再渴望別的幸福的女人,未來能給予他們什麼呢?可阿里薩不這麼想,他從瓦礫中奪回了一線希望之光,他認為費爾米納的災難使她顯得氣度不凡,暴怒使她更為美麗動人,對人世的怨恨必將使她恢復二十歲時的倔強性格。
她感激阿里薩又增加了一個新的理由,那兩篇污蔑性的文章發表後,阿里薩給《任義報》去了一封抗議信,提出報紙應對發表的文章負道德責任,對別人的名譽應該尊重。此信未能在該報發表,但他將信抄了一份寄給加勒比海岸歷史最久、態度最嚴肅的報紙摘報》。這家報紙在頭版以顯著位置把它登了出來。信上的筆名是朱庇特,信中的道理說得那麼透沏,那麼尖銳,寫得那麼感人,以致被讀者認為是出自省內最有名的作家之手。那是大洋中一個孤獨的聲音,但傳得很遠,聽起來很深沉。費爾米納無須打聽就知道作者是誰,她看出了阿里薩的一些觀點,甚至看出他有關道德見解的原話。因此,儘管她心灰意懶,她還是懷著一種重新復甦的親切感接待了他。就在這段時間,一個星期六下午,阿美利卡-維庫尼亞單獨一人在彭塔納斯大街的寢室中,無意中在一個沒上鎖的櫃子裡發現了阿里薩打字信的副本及費爾米納手寫的信。
阿里薩的重新登門,大大振奮了費爾米納的精神,烏爾比諾-達薩醫生甚感高興。他的妹妹奧費利亞卻相反,當她得知費爾米納與一個品德不好的男人保持一種奇怪的友誼,立刻乘新奧爾良第一艘運輸水果的輪船返回來。回家的第一周她就看出了阿里薩在這個家裡的作用,並且發現他跟母親喊喊喳喳一直到深夜,有時還像兩個情人似的發生暫短的爭執。對這一切,她真是怕極了。在烏爾比諾-達薩大夫看來,兩位孤獨老人情投意合是件好事,她卻認為那是一種秘密同居的放蕩行為。奧費利亞總是這樣,她更像祖母布蘭卡夫人,彷彿是布蘭卡夫人的女兒,而不是她的孫女。她跟她一樣出類拔萃,跟她一樣自負,跟她一樣為偏見所左右。在她看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存在白努無假的友誼是不可思議的,即使年僅五歲的女孩都不可能,更不用說八十歲的女人了。有一次她和哥哥激烈爭論時說,阿里薩就差沒有最後到她母親的寡婦床上去安慰她了。烏爾比諾-達薩大夫沒有勇氣與她對峙,在她面前,他從沒有過這種勇氣,但是他的妻子插了進來,以平靜的語調解釋說。任何年齡的愛情都是合情合理的。奧費利亞聽了這話之後氣得暴跳如雷。
「我們這種年紀談愛情已屬可笑,」她衝著她喊道,「到他們這種年紀還談愛情,簡直是卑鄙。」
她吵吵嚷嚷,十分激動,堅持要把阿里薩從家中趕出去。她的話終於傳到了費爾米納的耳朵裡。像平常一樣,費爾米納不願傭人們聽到她們的談話,她把女兒叫到寢室去,讓她把那指責性的話重說一遍。奧費利亞的話依然是那麼嚴厲,她說,她敢肯定,阿里薩是個浪子,這已是人所共知,他到這個家來是懷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這對家庭名聲的損害要比洛倫索-達薩的種種卑劣行為和烏爾比諾的天真冒險更為嚴重。費爾米納一聲不吭,甚至連眼皮都不眨一眨地聽她講述。但是,待她講完時,她可就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難過的是沒有力氣油價一頓鞭子,你如此大膽放肆,心術不正,實在該這樣收拾你。」她說,「但是,你必須馬上就從這個家裡滾出去。我在面對我母親的屍骨發誓,只要我還活著,你就別再踏進這個家門。」
沒有什麼力量能說服她。這樣,奧費利亞就只好搬到她哥哥家中去住,從那兒她通過有身份的人向母親帶信,百般央求,希望得到她的原諒。然而,一切都是枉然。就連兒子的調停和好友的介入都未能使她心軟。最後,她對一向與之保持某種庸俗同謀關係的兒媳婦吐露出真情:「當年就因為我同這個可憐的男人的關係,人們糟踐了我的生活,破壞了我的幸福,因為我們太年輕了,而現在,人們又想把這幕劇重演,因為我們太老了。」想到自己青春年華已被葬送,她真是感慨不已。她用一支煙蒂點著了另一支煙,終於將折磨她五臟六腑的毒汁清除乾淨了。
「去它的吧!」她說,「如果說我們這些寡婦有什麼優趣性的話,那就是再也沒有人對我們發號施令了。」
沒有什麼辦法。當奧費利亞最後確信她的一切請求都無濟於事的時候,就回到新奧爾良去了。她從母親那兒唯一得到的是跟她道別,在她多次懇求後,費爾米納答應了這件事,但不允許她進家。那是她向死去的母親發了誓的,對她來說,在那些天昏地暗的日子裡,母親的屍骨是唯一乾淨的東西。
在最後幾次造訪中,他們常常談到船隻。有一次,阿里薩向費爾米納發出正式邀請,請她乘船沿河做一次休息性旅行。再乘一天火車,即可到達共和國首都。他們象同時代的大部分加勒比人一樣,把首都仍稱做聖菲,其實這個名字只是上個世紀才用的。費爾米納還保留著丈夫的壞毛病,不想去遊覽那座冰冷陰鬱的城市。有人告訴她,在那座城市裡,女人們除去聽五點鐘的彌撒外,都足不出戶,即使在公共事務場所也不能進冷飲店。而且,街上時時刻刻都擠滿送葬隊伍,從馱騾釘鐵掌的年代起地面上就留下了一個個的小坑,簡直比巴黎還糟糕。相反,河流卻強烈地吸引著她,她想看看在沙灘上曬太陽的鱷魚,想在夜間被海牛的女人般的哭聲驚醒。但是,一想到自己上了年紀,又是個孤身一人的寡婦,去做如此艱難的旅行總有點不大現實。
後來,當她決心沒有丈夫也要活下去時,阿里薩又重申了他的邀請,那時她覺得可能性大了些。後來,由於報上文章的事,她痛罵她的父親,怨恨她的丈夫,多年來她把魯克雷希妞一直當成自己最好的朋友,此時發現了她的虛偽的阿諛奉承,自然更是怒火沖天。這一切本已弄得她十分痛苦,不想又跟女兒發生了爭吵,結果,她自己都覺得在這個家裡成了多餘的人了。一個下午,她一面喝著那各種茶葉泡的飲料,一面看一眼院子裡的泥塘,在那兒,她的不幸之樹再也不會重新發芽了。
「我想離開這個家,一直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永遠不再回來。」她說。
「你乘船去吧。」阿里薩說。
費爾米納沉思地瞅了他一眼。
「好的,你看看辦吧,這是完全可能做到的。」她說。
在說出這句話之前,她從未認真考慮過這次旅行,如今話已出口,她就當真事對待了。兒子和兒媳聽了高興得什麼似的,表示理解母親的心情。阿里薩忙不迭地說明,費爾米納在他的船上將作為貴賓接待,給她專門佈置一間寢室,讓她過得跟家裡一樣舒適,服務將是無可挑剔的,船長親自負責她的安全及生活。為了振奮她的精神,他給她送去了路線圖、絢麗的黃昏景色的明信片和讚頌馬格達萊納河昔日天堂的詩篇。那些詩是有才華的旅客寫的,也許正是由於這些傑出的詩篇,馬格達萊納河畔才真的成了天堂。她心緒好的時候就翻一翻這些東西。
「你用不著象哄小孩那樣哄我。」她說,「我去旅行是因為我自己決定要去,並不是對風景有興趣。」
當兒子建議讓她妻子陪伴她時,她斷然拒絕了:「我不是小孩子,用不著別人照顧。」她自己收拾行裝。一想到八天上行。五天下行的旅途,她感到是一次很好的休息,除了不可少的東西之外,別的什麼都不帶。只帶了五、六件棉布衣服、梳洗用品。一雙上下船穿的鞋和路上穿的拖鞋,僅此而已。這樣的旅行,也是她一生中的幻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