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西亞妮具有把秘密玩弄於掌股之上的魔鬼般的才能,她永遠知道在恰到好處的時刻出現在什麼地方。她精力過人,不聲不響,又聰明又溫柔。然而,在關鍵時刻,盡管她內心痛苦,卻表現出鋼鐵般的性格。她從來沒有為自己的事動過肝火。她的唯一目的,就是不惜任何代價掃清階梯——如果沒有別的辦法,就用血去洗——讓阿裡薩爬到他不自量力的位置上去。出於不可遏制的權欲,她不擇手段地那麼干著,但她實際的目的純粹是為了報恩。她的決心如此之大,使阿裡薩本人也被她的手段攪得暈頭轉向了,在一個不幸的時刻,他曾經想去擋住她的道兒,因為他以為她在擋住他的道兒。卡西亞妮使他重新清醒過來。
“您別搞錯了。”她對他說,“您要我走,我就離開這裡,不過請您好好想一想。”
阿裡薩的確還沒有想過。於是,他盡可能前前後後地思考了這個問題,終於向她繳械投降。實際上,在公司內部危機四伏的那場骯髒的戰爭中,在提心吊膽的尋花問柳的災難中,在可望而不可及的對費爾米納的幻想中,面對那個在白熱化的明爭暗斗中弄得屎一身、愛一身的潑辣的黑姑娘,阿裡薩的冷漠的內心沒有一刻平靜過。他曾多次黯然傷心,因為她實際上不是他認識她那天下午所想象的那種賤人,否則他會把自己的原則忘得一淨,哪怕是火炭般的金元寶,他也要跟她睡上一覺。卡西亞妮仍然跟那天下午在驛車上的時候一樣,依然滿不在乎地穿著那身野妓式的衣服,裹著瘋子的頭巾,戴著骨雕的耳墜和手鐲,戴著那串項鏈,根根手指上都戴著假寶石戒指。總之,還是流浪街頭的那個卡西亞妮。時光在她的外貌上留下的一丁點兒痕跡,更使她平添了幾分顏色。她熟透了,女性的妙處更加使人銷魂,她那非洲女人的溫熱的身體,隨著成熟顯得更加豐滿了。阿裡薩在十年中沒有向她作出任何暗示,以此來為自己在初次見面時所犯的錯誤贖罪。她呢,在各方面都幫了他的忙,唯獨在這方面沒有幫過他。
一天晚上,阿裡薩工作到了深夜——母親去世後他經常如此——正要出門的時候,他看見卡西亞妮的辦公室裡還亮著燈。他沒敲門就推了進去。她果然在那裡,獨自坐在寫字台前,出神地沉思著,表情嚴肅,新配的眼鏡使她帶上了學究的氣息。阿裡薩心裡激起了一陣幸福的顫栗:就他們兩人在樓裡,碼頭上空無一人,城市已進入夢鄉,漆黑的夜色籠罩著墨一樣的海,一艘輪船發出淒涼的呻吟,它還要再過一個小時才能到港。阿裡薩雙手拄著雨傘,跟他在那條名叫麥仙翁的小巷子裡擋住她的去路時一模一樣,但這次是為了不讓她看出他的膝蓋在微微發抖。
“告訴我,親愛的卡西亞妮,”他說,“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改變這種狀況?”
她並不感到意外,異常鎮靜地摘下眼鏡,陽光般的笑聲使他目瞪口呆。
她還從來沒有用“你”稱呼過他。
“唉,阿裡薩呀,”她對他說“十年來,我一直坐在這裡等你向我提出這個問題!”
太遲了:在騾馬驛車上時曾經有過這樣的機會,後來她一直坐在那張椅子上,但現在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真的,幫他干了那麼多的鬼鬼祟祟的卑鄙勾當之後,為他忍受了那麼多的無恥行徑之後,她在生活中已經超過了他,盡管他比她年長了二十歲:她為了他而衰老了。她深深地愛著他,她情願繼續愛他而不是欺騙他,雖然不得不突如其來地讓他知道真相。
“不行。”她對他說,“我會覺得我是在跟我幻想中的兒子在一起睡覺。”
最後的否認不是出自自己之口,這一點使阿裡薩覺得芒刺在背。他歷來以為,當一個女人說“不”的時候,是在等待別人再堅持,然後才作最後的決定,但跟她打交道卻是另外一回事兒,他不能冒犯第二次錯誤的風險了。他輕輕松松地走了,甚至還帶了一點頗為難得的痛快。從這天晚上以後,他們之間可能出現的任何陰影都順順當當地冰釋了,而且阿裡薩也終於明白,他可以成為一個女人的朋友而不必跟她睡覺。
阿裡薩只向卡西亞妮透露了他跟費爾米納的秘密。由於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知道這個秘密的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已開始把這件事置之記憶之外了。其中有三個已鐵定地進了墳墓:一個是他母親,她在去世之前很久就把這個秘密從記憶中抹去了;第二個是普拉西迪姬,她長期侍候那個幾乎被她視為女兒的人,直到高壽才與世長辭;第三個是那位終身難忘的埃斯科拉斯蒂卡,她曾經把他這一生收到的第一封情書失在祈禱書裡遞給了他,這麼多年過去了,她也不可能還活在世上。至於洛倫索-達薩,當時還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他為了女兒不被開除,也許曾經向修女德拉魯絲透露過,但修女不大可能擴散這個秘密。還有伊爾德布蘭達以及費爾米納其他一些野裡野氣的表姐妹們。
阿裡薩不知道,烏爾比諾醫生也應該包括在這張知情人的名單之中。伊爾德布蘭達在頭幾年十分頻繁的來訪中,有一次曾經向醫生透露過這個秘密。不過,她是非常偶然地在一個很不適當的時候提到這件事的,而烏爾比諾醫生並非如她想象的那樣,左耳進,右耳出。伊爾德布蘭達是把阿裡薩作為一個據她認為可能在猜燈謎時獨占鰲頭的隱姓埋名的詩人而提到的。烏爾比諾醫生半天沒想起阿裡薩是誰,她便對他說——其實並不是非說不可,但她說這個的時候沒懷一點兒惡意——阿裡薩就是費爾米納出嫁以前唯一的情人。她對醫生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心裡確信這件事是完全無可非議而且又是曇花一現的,甚至可以令人惋惜。烏爾比諾醫生瞧都不瞧她就反唇相譏說:“我不知道這個家伙還是一位詩人哪。”隨即把他從記憶中抹去了,跟其它事情一起抹去了,因為他的職業已經使他養成了從倫理道德的角度對事情隨見隨忘的習慣。
阿裡薩發覺,掌握這個秘密的人,除他母親之外都是屬於費爾米納那一方的,而在他這一方卻只有自己一人。他獨自背著這重如大山的包袱,許多次需要有人助他一臂之力,但當時誰也不配得到這種信任。卡西亞妮是唯一可信賴的人,只差選定方式和時機了。就在他思索這個問題的那個赤日炎炎的下午,偏巧烏爾比諾醫生爬上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陡峭的樓梯上來了。為了戰勝下午三點鍾的悶熱,他爬一級歇一會兒,走到阿裡薩的辦公室的時候,已經氣喘吁吁,汗水把褲子都濕透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看一場颶風就要來了。”阿裡薩在那裡見過他好多回,每回都是來找叔叔萊昂十二的,但過去哪一次也沒有這一次這麼明顯地感覺到這個不速之客跟他的生活有某種關系。
那段時間,也正是烏爾比諾醫生度過了職業難關,幾乎象個叫化子似的拿著帽子挨門挨戶地為他的藝術活動尋求資助的時候。他的最牢固而慷慨的贊助者之一自始至終是萊昂十二,後者當時正巧坐在他的辦公桌前的彈簧靠背椅上剛剛開始睡每天不可缺的十分鍾午覺。阿裡薩請烏爾比諾醫生到自己的辦公室去坐一會兒,他的辦公室緊挨著叔叔萊昂十二的辦公室,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叔叔的辦公室的前廳。
他們在各種不同的場合打過照面,但從來沒有面對面地呆過,阿裡薩又一次惡心地感到自愧弗如。漫長的十分鍾。在這十分鍾裡,他站了三次,希望叔叔能提前醒來,並且喝下了整整一暖瓶純咖啡。烏爾比諾醫生一杯也沒接受。他說:“咖啡是毒藥。”說完又繼續和另一個人接著談論別的問題,並不擔心他的話被旁人聽見。阿裡薩如坐針氈。醫生天生俊逸,談吐流暢而精確,身上隱隱散發著一股樟腦味兒,他英氣逼人,談話左右逢源而高雅,甚至最輕薄的言辭,從他口裡說出來,也變得莊重了。突然,醫生冷不丁兒把話鋒一轉:
“您喜歡音樂嗎?”
阿裡薩感到措手不及。說真的,城裡演出的音樂會或歌劇,他場場必到,但他覺得自己無法象行家那樣談論音樂。對流行音樂,”尤其是對傷感圓舞曲,他是心領神會的,這些音樂跟他年輕時的所作所為,跟他偷偷寫的詩比起來,可以說是異曲同工,這不能否認。他只要隨便聽那麼一遍,就連上帝的威力也無法把整夜整夜浮現在他腦子中的旋律抹掉。但這不成其為對一位內行提出的十分嚴肅的問題的嚴肅的回答。
“我喜歡加德爾。”他說。
烏爾比諾醫生心裡有數了。“不錯,”他說,“現在正時髦。”他向阿裡薩強調,現在能弄來的節目,同上個世紀那些精彩的節目不可同日而語,真令人寒心。事情是這樣的:為了請肖邦三重奏樂團到喜劇劇院來演出,他兜售長期票已經一年了,但政界諸公,誰也不知道那三位名人是何許人也。而就在那個月裡,拉蒙-卡拉爾特匪警劇團、馬諾洛-普雷薩小歌劇說唱劇團和桑塔內拉斯家庭劇團的票都賣光了,這些劇團都是些難登大雅之堂的啞劇——滑稽劇雜拌兒劇團,演員們就在舞台上利用燈光暗轉的一瞬間換衣服。連那個自稱可以和過去的女舞蹈家怫列斯-貝格雷媲美的丹伊塞-德阿爾泰劇團,乃至那令人作嘔的烏爾蘇斯劇團——演一個中了邪的巴斯克狂人赤手空拳地斗一條呂底亞公牛的事——的票都賣光了。然而,這也沒什麼可抱怨的,歐洲人現在不是正在又一次進行野蠻戰爭嗎?我們在半個世紀內經過九次內戰以後卻開始過上太平日子了。九場內戰,說到底,只是一場,始終是那一場。這篇引人入勝的演說,最引起阿裡薩注意的地方,不是別的,而是有可能恢復猜燈謎,那是烏爾比諾醫生發起的最轟動、影響最深遠的一項活動,阿裡薩不得不咬住舌頭,免得忍不住開口告訴醫生說,他本人正是那一年一度的比賽的參加者,這項比賽當時已經開始吸引從國內到加勒比地區其它國家的許多大名鼎鼎的詩人。
談話方興未艾,空氣中的熱浪突然涼了下來,一場鑽來繞去的大風暴把門窗吹得乒乒乓乓,辦公室從地基開始咯吱咯吱亂響,仿佛飄在水面上的一葉扁舟。烏爾比諾醫生似乎沒有察覺這個情況,他順便提了幾句六月份瘋狂肆虐的強台風後,就冷不丁風馬牛不相及地談起了他的妻子。他不僅把她視為最熱心的合作者,而且把她視為他的動議的靈魂。他說:“沒有她我將一事無成。”阿裡薩冷漠地聽著這一切,微微頷首表示贊同,擔心自己的聲音失態,什麼也沒敢出口。不過,聽了兩三句話之後,他就全然明白了:烏爾比諾醫生盡管參加了許許多多勞神費力的活動,卻仍然有用不完的時間來崇拜他的妻子,熱烈的程度幾乎和他相同,這個事實使他迷惘了。但他沒有作出反應,因為從他的心裡冒出了一股傻氣。他的心告訴他,他和他的情敵是同一種命運的犧牲品,共同遭受愛上同一個女人的不幸,他們是掛在同一個車套裡的兩頭牲口。在過去的漫長的二十七年當中,阿裡薩第一次覺得心裡被刀扎了似的痛楚。為了讓自己得到幸福,那個令人崇拜的男人必須死去。
颶風刮到遠處去了,在僅僅十五分鍾以內,它已把瀕湖的幾個區夷為平地,把半邊城市吹得房倒屋塌。烏爾比諾醫生再次對叔叔萊昂十二的慷慨捐獻表示滿意,沒等風雨完全停息就告辭了。因為心不在焉,他將阿裡薩借給他的那把個人專用的雨傘也帶走了。阿裡薩不但毫不介意,而且還暗自高興,他在捉摸,如果費爾米納知道雨傘的主人是誰,將會作何感想。卡西亞妮經過他的辦公室的時候,他還沉浸在同醫生會見的激情之中,他覺得這是向她吐露秘密的唯一機會了,跟捅掉使他不得安寧的燕子窩一樣,要麼現在就下決心,要麼永遠也別捐。他先問她對烏爾比諾醫生的印象。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說:
“這個人攬的事很多,也許有點過分,不過我想,誰也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停了一會兒,她又沉思了一下,用她又尖又大的牙齒——高個兒黑女人的牙齒——把鉛筆的橡皮頭一塊塊地啃下來,最後聳了聳肩膀,打算把這件與之無關的事情一筆勾銷。
“也許他所以干那麼多的事兒,”她說,“就是為了免得去想。”
阿裡薩試圖打斷她的話。
“可惜的是,他必須死掉。”他說。
“所有的人都是要死的。”她說。
“不錯,”他接口說,“但這個人比所有的人都更應該死。”
她壓根沒弄明白,又聳了聳肩膀,沒有答腔,走了。這時,阿裡薩明白了,在將來的某個還說不准的晚上,當他有幸和費爾米納躺在一起時,他就可以對她說,他甚至對這位唯一有權知道的人也沒透露過他的愛情的秘密。不,永遠也不能透露,連向卡西亞妮也不能透露,這倒不是他不願意向她打開珍藏這個秘密的匣子,而是直到那個時刻他才察覺,打開匣子的鑰匙被丟掉了。
然而,那天下午最使他震動的還不是這件事。回首青年時代,往事歷歷在目,每年四月十五日,喧聲震耳的燈謎賽會都在安的列斯大廳裡舉行。他始終是主角之一,但也象在幾乎所有的場合一樣,他始終是個不露面的主角。二十四年前,從開幕比賽起,他參加過好幾次,他從來沒中過獎,哪怕中個末等獎。不過,他不在乎,他參加並非出於獲獎的野心,而是因為燈謎賽對他具有額外的吸引力:第一次比賽就是由費爾米納負責打開那些火漆封口的信套,由她宣讀比賽獲獎者的名單,從那時起,他就決定要參加以後每年的競賽了。
第一次燈謎競賽的那一天夜裡,阿裡薩躲在半明半暗的靠背椅子後面,焦慮的心情使那朵插在西裝翻領扣眼兒裡的鮮艷的山茶花也在微微顫抖。他看見費爾米納正站在古老的國家劇院的舞台上,打開那三個火漆封著的信套。他在心裡琢磨,當她發現他是“金蘭花”獎的獲獎者時,將會發生什麼事情。他胸有成竹,她准能認得出他的筆跡來。到了那一瞬間,小公園杏樹下面度過的那些如花似錦的黃昏,書信裡的振子花的芳香,微風輕拂的早晨為戴王冠的仙女演奏的只有他們兩人才聽得懂的圓舞曲,都會一齊湧上她的心頭。可惜,那樣的事並沒有發生。更糟糕的是,“金蘭花”獎——全國詩歌獎中的最高獎,被一個中國移民奪走了。
促使作出那非同小可的決定的雷鳴般的歡呼聲,使人對競賽的嚴肅性產生了懷疑。但評判是公正的,評獎委員會一致認為那是一首出類拔萃的十四行詩。
沒有一個人相信,獲獎的那首十四行詩的作者竟會是個中國人。他是上個世紀末在修築兩洋運河期間為了逃避吞噬巴拿馬的那場黃熱病橫禍,和其他許多中國人一起到這裡來享其天年的。他們說的是中國話,他們在此地生存著、繁衍著,他們內部完全一模一樣,誰也分辨不出他們之間的區別。起初總數不到十人,其中有幾個帶著妻子兒女和准備食用的狗,但沒過幾年,這些悄悄地越過海關入境的中國人已擠滿了港口附近的四條小巷。他們中間的年輕人匆匆忙忙地變成了兒孫滿堂的風燭殘年的家長,誰也不明白他們怎麼會有時間衰老的。人們憑直覺把他們分成兩類:好的中國人和壞的中國人。壞的中國人躲在港口的陰暗角落裡,象國王似的吃喝,或者坐在桌子上對著一盤葵花籽燴老鼠肉較然死去,人們懷疑他們是些拐賣女人和無所不賣的人販子。好的中國人是那些開洗衣店的,他們繼承了一種神聖的科學,把舊襯衣退還顧客時洗得比新襯衣還要干淨,領口和袖口熨得就象剛剛攤平的聖餅。在燈謎賽上擊敗七十二名訓練有素的對手的,就是這些好中國人中的一員。
費爾米納頭昏腦漲地念出那個名字的時候,誰也沒聽懂。不僅因為那是個聞所未聞的名字,而且說來說去誰也拿不准中國人到底叫什麼名字。好在大可不必為此榮神,那位獲獎的中國人已經從包廂後面出現了,臉上掛著中國人提早回家時那種會心的微笑。他對獲勝十拿九穩,特意穿著那件過春節時才穿的黃色絲綢襯衣去了。在不相信他是作者的人們的震耳噓聲中,他接過那朵十八K的金蘭花幸福地吻了吻。他在中央站了一會兒,象他們的聖母——顯然不如我們的聖母那麼做作——的使徒那樣鎮靜自如。當起哄聲第一次停下來的時候,他把獲獎的詩句念了一遍。誰也沒有聽懂。但當又一陣噓聲停歇時,費爾米納用動人的失了音的嗓子冷靜地重新朗讀了一遍,第一句詩就使人驚歎叫絕。那是一首最正統的高蹈派十四行詩,完美無缺,通篇貫穿著一股沁人肌膚的靈感,仿佛是一位高手幫他捉刀的。唯一有點道理的解釋是,某位大詩人有意要同這個燈謎賽開個玩笑,而這位中國人則抱著至死不洩露秘密的決。已去幫他開這個玩笑。商報——我們的傳統報紙,試圖挽救公民的聲譽,發表了一篇與其說是引經據典不如說是生吞活剝的關於中國人的悠久歷史,他們在加勒比地區的文化影響以及他們有資格參加燈謎賽的雜文。雜文的作者毫不懷疑十四行詩的作者就是那位自稱是作者的人,他直截了當地從題目開始引證:
《中國人人皆詩人》。陰謀的策劃者們——如果有過陰謀的話——就跟這個秘密一起爛在墳墓裡了。獲獎的這位中國人活到東方人的天年後死了,至死沒有作出交代。他和那朵金蘭花一起,裝進棺材埋葬了,但也帶著沒有獲得有生之年唯一渴望的東西的痛苦,他唯一的渴念是詩人的令名。為此之故,報界又拋出了早已被忘卻的燈謎事件,並配上由手捧金杯的臃腫少女組成的插圖,再版了那首十四行詩,詩界的守護神借此機會恢復事情的本來面目:新的一代覺得那首十四行詩味同嚼蠟,由此證明那首詩的確出自這位已故的中國人的手筆。
在阿裡薩的記憶中,始終把那天坐在他旁邊的一位濃妝艷抹的陌生女人和這幕鬧劇聯系在一起。競賽開始的時候他還注意過她,後來由於在膽戰心驚地等待,又把她忘記了。她那珍珠母般的白皙皮膚,富態女人身上飄出來的馨香,她那用一朵假洋玉蘭花遮掩著的女高音歌唱家般的巨大的胸部,引起了他的注意。她身穿一件把身體裹得很緊的黑天鵝絨長袍,黑得跟她那急顛顛。熱辣辣的眼珠似的。她的頭發更黑,用一把吉卜賽女郎的梳子別在後頸上。耳朵上垂著耳環,脖子上掛著跟耳環風格相同的項鏈,根根手指上戴著一模一樣的戒指,所有的首飾都是用閃閃發亮的泡泡釘做的,右臉頰上有顆痣,用口紅塗抹過了。在最後那陣嘈雜的掌聲中,她帶著發自內心的抑郁,看了看阿裡薩。
“相信我吧,我心裡真不是滋味兒。”她對他說。
阿裡薩渾身一震,倒不是被這種應該得到的同情所感到,而是由於有人洞悉他的秘密而吃驚。她向他說明:
“我在開獎時發現,當時你領口上的那朵花在不住地顫動。”
她拿出手中的長毛絨出茶花向他示意,並向他敞開了心扉:
“因此我才把我那一朵摘了下來。”她說。
本來阿裡薩眼看就要因受挫而掉淚了,但出於夜生活狩獵者的直覺,精神陡然一振。
“讓咱們找個地方去同聲一哭吧。”他對她說。
他陪她回家。走到劇院大門口時,差不多已是午夜。街上人跡責無,他勸說她請他去喝杯白蘭地,一起欣賞她提到過的十多年來積累起來的關於社交活動的剪報和照片集。這種花招在當時已經不新鮮了,但這一次他是被動的,因為在他們離開國家劇院的時候她就談起她的影集。他們進了她的家。阿裡薩在客廳裡首先觀察到的是,臥室的門正敞開著,床很大,鋪設華麗,古銅色的床上鋪著織錦鍛床罩。他惶然了。她大概察覺到他的神情,趕快搶在他前面穿過客廳,關上了臥室的門。然後,請他在一張用印花家具布做的長沙發上坐下,沙發上有只貓在睡覺。她把那疊影集放到客廳中間的桌子上。阿裡薩慢條斯理地翻著影集,一邊在看眼前的東西,一邊主要在思考著下幾步的行動。他突然抬起視線,看見她兩眼已經淚汪汪。他勸她愛怎麼哭就怎麼哭吧,不必害臊,因為哭最能減輕痛苦,但又建議她松開乳罩再哭。他忙不迭地去幫她,因為乳罩是用一條長長的十字帶縫制的,緊緊地捆在背上。他還沒來得及幫她解完帶子,乳罩就由於內部的壓力而自行松開了,高聳如山的奶頭自由自在地呼出了一口氣。
就是在最順手的場合也從來沒有消除初次恐懼心理的阿裡薩大著膽子用手指輕輕地摩掌她的脖子,她發出一聲慣受溺愛的小姑娘的呻吟,扭了一下身子,但沒有停止哭泣。他在她的脖子上輕輕地親了一下,但不等他親第二日她就把身子轉了過來。她的身子碩大無朋,如饑似渴,熱氣烘烘,兩人摟抱著在地上打起滾來。沙發上的貓被驚醒了,一下跳在他們身上。他們象初出茅廬心慌意亂的雛兒一樣,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躲避那只狂怒的貓上,而沒有去注意他們正在做的這件事所可能帶來的災禍上。從第二天晚上開始,他們又繼續在一起廝混,持續了好幾年。
他愛上她的時候,她已經四十周歲了,而他還不滿三十歲。她叫薩拉-諾麗埃佳,年輕時曾以一本關於窮人的愛情詩集在某次競賽中獲獎,盡管有過一刻鍾的春風得意,那本詩集卻始終沒有出版。她在公立學校裡以講授禮儀和公民課為生,住在泥沙混雜的格茨瑪尼老區“請人巷”的一幢租來的房子裡。她曾經有過好幾個逢場作戲的情人,但那些情人都沒有和她締結姻緣的幻想,因為在她那個環境和她那個時代,男人很少會想到同跟他睡過覺的女人訂親。自從她的第一個名正言順的未婚夫——她曾以一個十八歲姑娘的全部癡情去愛過他——在預定的舉行婚禮的一周之前逃避了自己的諾言,把她置於被遺棄的未婚妻——或者按照當時的術語,叫做“被用過的未婚姑娘”——的尬尷境地之後,她自己早就不抱這種幻想了。這第一次經歷雖然殘酷而短暫,但給她留下的並不是苦惱,而是一種模模糊糊的信念:不管是嫁人還是不嫁人,不管是沒有上帝還是沒有王法,要沒有個男人在床上,就不值得活下去。
雖然她和他一樣無拘無束,也許還不反對把他們的關系公開,但阿裡薩從一開始就把這設計成了一種偷雞摸狗的關系。他從側門溜進去,幾乎每次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又在黎明前跟著腳尖兒溜出去。他和她都明白,在那座住戶眾多的房子裡,不管怎麼防范,鄰居們表面上似乎不大知情,實際上相當了解底細。然而,阿裡薩還是要維持那種表面形式,他有生之年和所有的女人也都是這麼搞的。他從來沒有失誤,不管是和她還是和任何別的女人,都沒有留下過什麼把柄。確實只有一次,他留下過可能招致後患的痕跡,或者說,留下了書面的招供,幾乎使他因此送命。他一直把自己裝成是費爾米納的終身伴侶,一個不太忠實但換而不捨的丈夫,他不斷在為擺脫夫妻枷鎖奮斗,但又沒有背叛過她。
這種偷偷摸摸不可能不出差錯、一帆風順。特蘭西托本人至死都確信這位在愛情中產生又為了愛情而被撫養大的兒子,以為他既然在年輕時遭受過第一次挫折,就不會在任何形式的愛情面前動心。然而,許多和他很接近的而又不懷好意的人,卻了解他的鬼鬼祟祟的性格和他對奇裝異服以及對各種稀奇古怪的洗滌劑的愛好,於是不約而同地懷疑,他並非對愛情不動心,而是對女人不動心。阿裡薩知道他們對他有這種看法,但從來沒作任何辯解。薩拉-諾麗埃佳對此也不在意。和阿裡薩愛過的無數其他女人一樣,甚至和那些並不愛他但使他心滿意足而且和他在一起自己也心滿意足的女人一樣,她知道他只不過是個露水男人而已。
後來,他愛什麼時候到她家裡去就什麼時候去,尤其喜歡在禮拜日早晨去,禮拜日早晨環境更安靜。她停下手裡的活兒,不管是要緊的還是不要緊的,全身心地在那張歷史悠久的寬大的床上使他滿意。那張床總是鋪得好好的在等著他。在那張床上,她從來不許講究禮儀形式。阿裡薩怎麼也想不透,一個不是過來人的未婚女子,對男人的事情為什麼能無所不知。他也琢磨不透,她怎麼能那樣風情萬種、勝任愉快地使喚自己那大海豚似的柔軟的身體,仿佛是在水中移動似的。她辯解說:說到底,愛情是一種本能,要麼第一次就會,要麼就一輩子也不會。阿裡薩頓覺興味大減,心裡想,她或許比此時裝出來的樣子更要久經沙場了。但他又不得不表示,他相信她的話,因為他對她說過那句他對所有的情人說過的話:你是我唯一的心上人。他們最不喜歡的許多事情之一,是不得不讓那只狂怒的貓呆在床上。薩拉-諾麗埃佳常常給貓修剪指甲,免得他們被貓爪抓個稀巴爛。
然而,幾乎跟她喜歡在床上鬧到精疲力盡一樣,她還喜歡把疲乏奉獻給對詩歌的崇拜。她不僅對那個時代的愛情詩記得驚人的清楚——新出版的愛情詩,手工裝訂的小冊子,賣二文錢一本——而且還把她最欣賞的那些詩釘在牆壁上,隨時放聲朗讀。她把禮儀和公民課教材編成十一音節的對偶詩,就跟正字法教材一樣,可惜沒得到官方批准。她朗誦成癖,有時在倒鳳顛鸞那一刻還在繼續喊叫著朗誦。阿裡薩不得不使出全身力氣在她嘴上一吮,就象制止小孩啼哭一般。
在他們水乳交融那個時候,阿裡薩們心自問過:哪種狀態可能是所謂愛情,到底是在那張巨大的床上呢,還是在禮拜日的寧靜的下午?薩拉-諾麗埃佳以一個淺顯的理由使他心安理得:不穿衣服所做的事情都是愛情。她說:“心靈的愛情在腰部以上,肉體的愛情在腰部往下。”薩拉-諾麗埃佳覺得這個定義適用於那首叫做不同的愛情的詩。那首詩是他們用四只手譜寫的,她拿這首詩參加了第五屆燈謎競賽,滿以為別人拿不出這種別出心裁的詩參加燈謎。但她又一次榜上無名。
阿裡薩送她回家的時候,她怨氣沖天。她心裡有股無名火,斷定是費爾米納搞了鬼,使她的詩不能中獎。阿裡薩沒有睬她。從發獎開始,他就心情沉郁,他很久沒有見到費爾米納了,那天晚上,他覺得她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第一次一眼就看得出她是為人之母的人了。這對他來說並不是新聞,他知道她的兒子早就上學了。不過,從年齡上看,過去還不太明顯,而那天晚上,她的腰身粗了,走路有些氣喘吁吁,念獲獎名單時的聲音也顯得底氣不足。
他想清理一下記憶,在薩拉-諾麗埃佳進廚房拾掇的時候又瀏覽了一遍燈謎的影集。他看了雜志的圖片,在門洞裡作為紀念品出售的發黃的明信片,仿佛是在回顧假想的自己的一生。到那時為止,他一直想當然地覺得,世界在變,風俗、時尚在變,一切都在變,就是她沒有變。但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意識到,生活在費爾米納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而當他自己只顧守株待兔的時候,生活也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從來沒同任何人談過費爾米納,因為他知道,當他提到她的名字的時候,沒法不使嘴唇失去血色。但這天晚上,他跟過去許多次一樣,在瀏覽影集的時候,薩拉-諾麗埃佳心裡突如其來地產生了一個能使熱血變得冰涼的結論。
“她是個婊子。”她說。
她走過阿裡薩的身邊,看見一副費爾米納在一次面具舞會上化裝成黑豹的圖片時,說了這樣一句話。不用提任何人的名字,阿裡薩就會知道她指的是誰。擔心她揭出攪亂他的生活的老底來,阿裡薩急忙進行了有分寸的辯護。他提醒她說,他只是拐了幾個彎才認識費爾米納的,他們從來沒超出過點頭招呼的界限,他對她的私生活一無所知,但他肯定說,她是個受人尊敬的女人,是白手起家,通過自己的努力而登上龍門的。
“通過和一個她所不愛的男人的利害關系的婚姻和施捨。”薩拉-諾麗埃佳截斷了他的話,“這是當婊子的最下賤的做法。”
阿裡薩的母親為了安慰他的失戀,也對他說過同樣的話,雖然沒有這樣粗魯,但說得同樣斬釘截鐵。阿裡薩一陣慌亂,直透骨髓,一時找不到適當的語言來反駁薩拉-諾麗埃佳的尖酸刻薄的話,直想繞開話題。但薩拉-諾麗埃佳怒氣未消,不讓他打岔。因為某種說不清道不白的直覺,她認定費爾米納是阻撓她得獎的陰謀的罪魁禍首。這一點當然沒有理由成立,因為她們互不相識,從來沒見過面,而且就算費爾米納了解競賽的幕後情況,也無權作出授獎的決定。薩拉-諾麗埃佳不容置辯地說:“我們女人的感覺是很靈的。”說完就停止了爭論。
從這時起,阿裡薩就對她另眼相看了。對她來說,歲月也在流逝。她的豐腴的身體不知不覺地枯萎了,她的情欲在抽泣中姍姍來遲,她的眼皮也開始出現陳年痛苦的陰影。她已經是人老珠黃了。另外,因失敗面怒火中燒,她沒有留意喝下多少杯白蘭地。她已經不是五年前那天晚上的模樣了。兩人正在吃椰油炒飯,她試圖細算那首兩人合作但後來沒有中選的詩到底誰寫了幾行,以便一旦知道獲獎,兩人該各分幾片金蘭花的花瓣。做這種無聊的游戲對他們來說已不是第一次了,但阿裡薩卻利用這個機會去舔剛裂開的傷口,他們在這場雞毛蒜皮的爭論中糾纏不休,各自愛情的五年來的積怨終於解決了。
差十分十二點的時候,薩拉-諾麗埃佳爬到椅子上去給掛鍾上弦,把鬧鈴對好了。也許她是想無聲地告訴他,他該走了。阿裡薩覺得,他必須趕緊把這種沒有愛情的關系一刀兩斷,他在伺機采取主動,這是他一貫的做法。他祈求上帝:讓薩拉-諾麗埃佳請他躺到床上去,對他說別走吧,我們中間的一切誤會都已經煙消雲散了,等上完弦以後,她就會請他去坐在她身邊。可是,她卻離得遠遠的,在會客用的椅子上坐下了。阿裡薩把被白蘭地浸濕了的食指伸出去,讓她吮,往常他總愛這麼做。這次她躲開了。
“現在不。”她說,“我在等一個人。”
自從被費爾米納拒絕以後,阿裡薩就學乖了,使總是使自己處在作最後決定的主動地位。如果是在不那麼痛苦的情況下,他肯定會去糾纏薩拉-諾麗埃佳,確信會和她到床上去摟抱打滾,度過那個夜晚,因為他相信,一個女人和男人睡過一次黨,她就會繼續在這個男人願意的時候和他睡,只要這個男人懂得返她就行。基於這個信念,他忍受了一切,就是在最骯髒的愛情交易中,他也一切都在所不惜。只要是能不給生下來就是女人的女人以下最後決心的機會,但那天晚上他覺得自尊心受到了忍無可忍的傷害,便把白蘭地一飲而盡,盡可能表現出怒氣沖沖的樣子,不辭而別了。他們再沒有見過面。
薩拉-諾麗埃佳雖然不是阿裡薩那五年中唯一的女人,但卻是和他保持最長久最穩定關系的女人之一。他發現,跟薩拉-諾麗埃佳在一起的時候,雖然在床上的時候過得痛快,但永遠無法用她來替代費爾米納,便又開始去干獨來獨往地在夜間獵取女人的勾當。他把時間和最大限度的精力安排在每天晚上。薩拉-諾麗埃佳一度創造了使他減輕對費爾米納的思念的奇跡。至少,不看見費爾米納他也可以活著。這跟過去是不同的,過去他隨時會停下手裡干著的事情,到他預感她有可能出現的那些靠不住的地方,到最意想不到的那些街頭巷尾,甚至到現實中並不存在,她也根本不可能涉足的地方去找她,為了哪怕看她一眼,他漫無目的地逛來逛去,心裡急得跟貓抓似的。同薩拉-諾麗埃佳決裂之後,對費爾米納的思念又蘇醒過來了,使他坐臥不寧。他又一次覺得,仿佛自己又坐在小公園裡,看著永遠看不完的書。但這一次,這種感覺因盼望烏爾比諾醫生立即一命歸陰而更加強烈了。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命中注定他會把幸福帶給一個寡婦,而寡婦也會把幸福帶給他,他對此深信不疑。他做好了准備。在獨來獨往地獵取女人的生涯中,阿裡薩對寡婦們了若指掌,他知道到處都是幸福的寡婦。他見過她們表示願意裝進丈夫那口棺材裡活活埋掉,免得在沒有丈夫的情況下去對付今後的惡運,但隨著她們對新的處境的逐漸適應,她們又返老還童了。起初,她們象幻影般地住在空蕩蕩的住宅裡,向女傭們傾訴衷曲,俄沂地躺在枕頭上不想起床,在無所事事地囚禁了多年之後依然無所事事。為了消磨時間,她們在已故的丈夫的衣服上釘上過去從來沒言時間去釘的扣子,為領口和袖日上蠟,把它們熨得平平整整。她們繼續在浴室裡為丈夫擺上肥皂,鋪上帶有丈夫姓氏縮寫的床罩,在飯桌上丈夫坐的地方擺上刀叉盤子,好象他們會死而復生,沒有通知就突然返回家來,就跟他們活著的時候經常這麼做似的。然而,在不僅忘卻了丈夫的姓氏,而且也忘卻了自己的身分之後,她們在獨自去做彌撒時又慢慢覺得自己成了自我意志的主宰了,而這一切都是以一個信念——一個在處女時代就存在的幻想——作為交換條件的。只有她們才知道,她們發瘋地愛著的那個人——也許他也愛著她們——的分量,但她們得繼續撫養他,給他喂奶,給他換濕了的尿布,用母性的語言哄他們,鼓勵他們早晨出門的時候別膽怯,直到最後一息。然而,當她們看見他在自己的慫恿下真的出去闖蕩世界的時候,她們又提心吊膽起來,害怕他永遠也回不來了。這就是生活。愛情,如果真有愛情的話,那是另一回事,另一個生命。
在孤獨的寂寞中,相反,寡婦們發現,老老實實地生活全憑身體的指揮,餓了才吃,不用說假話而愛,不必因逃避被人指摘不遵婦道而裝睡,有權占有整張床席,沒有人同她爭一半床單,一半空氣。一半屬於她的夜晚,甚至睡夢也是自由自在的,該醒的時候就醒了。在外出偷情的黎明,阿裡薩碰見寡婦們做完五點鍾的彌撒出來。一身黑衣,肩上披著寡婦的黑紗。晨曦中,他看見她們穿街過巷,邁著碎步從一條人行道走上另一條人行道——那是小鳥般的步伐,因為單是貼近男人身邊走過,就會玷污她們的名譽。然而他堅信,沒有慰藉的寡婦,更甚於任何其他女人,是很容易把幸福的種子撒到她們心中去的。
他一生中接觸過許許多多寡婦,從納薩雷特的遺孀開始,使他懂得,結過婚的女人,在丈夫亡故之後是何等幸福。到當時為止對他來說還純粹是個幻想的東西,虧了這些寡婦,把它變成可以用手捕捉的可能性了。沒有理由認為,費爾米納和其他寡婦有什麼不同,生活教育了她,她會接受他的,不管他是什麼樣子,她心中不會有對死去的丈夫犯罪的陰影,她將毅然決然地和他去發現兩度幸福的另一種幸福,一種是能把生活中的每時每刻變成奇跡的普通的愛情,另一種是因死神的豁免,出污泥而不染地潔身自好地保留下來的愛情。
要是他懷疑過費爾米納在他的如意算盤中離得是多麼遙遠,也許他不會那麼熱情賁漲。費爾米納還只剛剛看見一個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恰恰沒有突變的世界在她面前展現。在那個時代,做個有錢人有許多好處,當然也有許多壞處。但普天下有一半人夢寐以求的是盡可能永遠做個有錢人。因為不成熟,費爾米納拒絕了阿裡薩,她馬上就追悔莫及,可她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抉擇是正確的。當時,她鬧不清是理智中的哪些隱藏的原因使她心明眼亮了,但許多年之後,也就是在行將進入暮年之前,她突然在一次偶然提及的關於阿裡薩的談話中發現了。參加談話的人都知道,阿裡薩是正處於鼎盛時期的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繼承人,所有的人都振振有詞地說自己見過他許多次,甚至跟他打過交道,但沒有一個人能想起他是副什麼模樣。這時,費爾米納發現了妨礙她愛他的沒有意識到的原因。她說:“他好象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影子。”是的,他是某個人的影子,而這個人從來就沒有人了解過。不過,當她在抵御烏爾比諾醫生——醫生是個和他恰恰相反的人——的追求的時候,她卻被罪過的陰影弄得心神不定:這是她無法忍受的唯一的一種感覺。當她覺得這種感覺向她襲來的時候,她被一種慌亂抓住了,只有碰見能減輕她良心的壓力的人才能控制住這種慌亂。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在廚房裡打碎了一只盤子,或者看到有人跌跤,或者自己在門縫裡擠了一根手指頭,她總是驚慌失措地跑到離她最近的大人跟前,歸咎於他:“都是你。”雖然她對誰是肇事者並不關心,也並不確信自己是無辜的,反正能把罪過推開就夠了。
這個陰影非常明顯,勢將危及家庭的和諧,烏爾比諾醫生及時地發現了。他發現後,就趕忙對妻子說:“別難過,親愛的,那是我的錯。”他最擔心的,莫過於妻子作出突然的、不可更改的決定,而且他深信,發生這種事情的根源都是因為一種罪過的感覺。然而,理清阿裡薩這團亂麻,不是一句寬心話就能解決的。長達好幾個月之久,早晨,費爾米鋼打開陽台的窗戶,就得使勁趕走腦子裡那個坐在幽靜的小公園裡偷偷看她的人的影子,她看見了曾經屬於他的那棵樹,那條不大顯眼的長凳子,他正坐在那裡看書,思念她,為她受煎熬。她不得不把窗戶關上,長歎一聲:‘可憐的人。”甚至她還傷心地抱怨過,阿裡薩怎麼沒有她想象的那樣頑固呢,當時,後悔已經太晚了。有那麼幾次,她還亡羊補牢地期待著一封永遠沒有收到的信。當她必須作出嫁給烏爾比諾醫生的決定時,她發覺,既沒有充足的理由拒絕阿裡薩,也沒有充足的理由要挑上他,心裡更是七上八下。實際上,他對醫生和對阿裡薩同樣不大喜歡,而且對醫生更缺乏了解,醫生的信沒有他信裡那種火熱的感情,也沒有象他那樣做過那麼多令人心醉的表白。的確,烏爾比諾醫生的追求,從來不是以愛情的語言來表達的。奇怪的是,作為一個天主教徒,他只向她奉獻塵世間的東西:保障,和諧,幸福。這些數字一旦相加,也許等於愛情,近乎是愛情吧?但是,這些又不是愛情。這些疑慮使她心亂如麻,因為她也並不堅信愛情是她生活中最需要的東西。
說來說去,她對烏爾比諾醫生反感的主要原因是,他太象而不是太不象她爸爸夢寐以求地為女兒找的那個人。不可能不把他看成是詞父親狼狽為奸的小子,雖然實際上他不是,費爾米納確信,自從看見他第二次走進她的家門,不請自來地為她診斷的時候起,就已經是了。同表姐伊爾德布蘭達的談話,使她心裡更亂了。處在自己的犧牲者的地位上,表姐傾向阿裡薩,甚至忘記了也許洛倫索-達薩把她請來是為了讓她擴大有利於烏爾比諾醫生的影響。只有上帝才知道,當表姐到電報局去找阿裡薩的時候,費爾米納作了多大努力才沒有跟她一起去。她也想再見他一次,把疑慮澄清,同他單獨談談,深刻地了解他,以便確信她在沖動中作出的決定不會把她推向一個更嚴重的境況,即在同父母單槍匹馬地進行的戰爭中投降。但她投降了,在一生中的關鍵的一分鍾裡投降了,她一點兒也沒考慮那個追求者的英俊的外貌,他的祖傳的財富,他少年得志的聲譽,以及他實際美德中的任何一點,而是因為擔心錯過機會。她眼看就要滿二十一歲了。二十一歲是向命運屈服的秘密界限,這一點使她慌了手腳。這空前絕後的一分鍾,就足以使她作出了上帝和人的金科玉律中規定的決定,至死方休。於是,一切疑慮都煙消雲散了,她毫不內疚地做了理智向她指示的最正經的事情:用不帶淚水的海綿在對阿裡薩的記憶上一抹,把它全部擦掉了,在這個記憶原先占據的地方,她讓它長上了一片茂盛的罌粟花。唯一做了的另一件事是,她比平常更深地歎息了一聲——最後的一聲:“可憐的人!”
然而,最可怕的疑慮從旅行結婚回來就開始出現了。他們還沒打開箱子,家具包裝還沒拆開,准備供她做古老的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主婦之用的十一箱東西還沒取出來,她就差點兒昏死過去,因為她發覺,她成了這個錯誤家庭的囚徒,更糟糕的是,和一個不是囚徒的人關在一起。六年之後她才出了牢籠。這六年是她一生中最不幸的六年,她絕望地忍受著婆婆的刁難,小姑的愚昧——她們沒有在這個牢籠中活活爛掉,是因為關進牢籠已經成為她們心中的天經地義的事了。
甘心屈服於家庭禮教的烏爾比諾醫生,對她的懇求裝聾作啞。他相信,上帝的智慧和妻子的無限的適應能力將會使一切就緒。母親的衰老使他心疼,營堂健在的喜悅,換個時代的話,會使最沒信心的人也會產生求生的渴望的。不錯,那位漂亮、聰明、在她那個環境裡少見的敏感的女性,將近四十年來一直是她的人間天堂裡的靈魂的主宰。編局使她痛苦到了只相信自己的地步,而且使她變得刻薄尖酸,視所有的人為敵。她的退化的唯一合理的解釋是,她因丈夫睜著眼睛在一次黑人起義中丟了老命而怨恨——她自己就這麼說,而本來唯一正確的犧牲應該是為了她而生存下去。說到底,費爾米納的美滿的婚姻,就只維持到結婚旅行那段時間,而那個唯一能幫助她免遭最後的滅頂之災的人,又在母親的威嚴面前嚇得噤若寒蟬。對那個所謂母親不久人世的欺騙,費爾米納怪罪的是他,而不是那幾個呆頭呆腦的小姑子和那瘋瘋癲癲的婆婆。她到此時才發現,在學術權威和陶醉塵世樂趣的背後,她竟嫁了個不可救藥的懦夫——一個因自己姓氏的社會分量才顯得軒昂不凡的可憐蟲,但已為時太晚了。
她把希望寄托在初生的兒子身上。感覺到他從自己的身體裡出來的時候,她為擺脫某種不是自己的東西而覺得輕松。但是當助產婆把赤條條的、渾身是粘液和血的骯裡骯髒的脖子上纏著臍帶的兒子抱給她看,她自己覺得對那個從自己肚子裡生出來的小惠子一點兒也不喜歡時,竟把自己也嚇壞了。可是,在獨坐宮殿的孤寂中,她漸漸認識了他。母子相互認識了,她欣喜若狂地發現:兒女不是因為是兒女,而是因為愛憐和撫養才成為親人。在那個不幸的家庭裡,除了兒子之外,她誰的氣也不能忍受。寂寞,公墓似的花園,沒有窗戶的巨大的房間裡凝滯不動的時間,都使她感到壓抑。漫漫長夜裡,從鄰近的瘋人院裡傳來的瘋女人的叫聲,使她覺得自己也要瘋了。每天都要布置宴請用的桌子,鋪上繡花台布,擺上銀餐具和靈堂裡的蠟燭,讓五個鬼影子似的人坐下來用一杯加奶咖啡和奶酪餅當晚飯吃的習慣,使她覺得羞恥。她詛咒傍晚的念珠祈禱,詛咒飯前經,詛咒對她拿刀叉的姿勢、象街上的女人似的撩開神秘的大步走路、穿得象馬戲團演員、對待丈夫的熱情方式、乃至不用頭巾遮住胸部就給小孩喂奶等等沒完沒了的指責。當她剛剛按照英國的新派做法,邀請人們下午五點來喝茶、吃皇家餅干和花味甜食的時候,婆婆唐娜-布蘭卡就揚言,反對在她家裡用藥來代替奶酪巧克力和木薯面包圈兒發汗。連做夢都免不了挨罵。一天早晨,費爾米納說她夢見一陌生男人赤身裸體地在宮殿裡走來走去,邊走邊撤及,唐娜-布蘭卡澀聲澀氣地打斷她的話說:
“正經女人不可能做這種夢。”
除了始終覺得是寄人籬下之外,還有兩件更倒霉的事。其一是,每天吃茄子,各種做法的茄子。唐娜為了表示對已故的丈夫的尊敬,不准改變這一習慣,而費爾米鋼又拒不食用。她從小就討厭茄子,在嘗茄子味道之前就討厭,因為她覺得茄子的顏色跟毒藥似的。所不同的是,這一次她不得不承認,無論如何,在她的生活裡有一點變得對她有利了,在她五歲的時候,她在吃飯時也說過同樣的話,她父親強迫她吃下了整整一鍋為六個人准備的茄子。那一次,她以為她要死了,起先是沒完沒了他嘔吐嚼碎了的茄子,後來又被灌了一碗罐油,來治她吞下大量茄子可能招致的疾病。記憶中,兩種東西只是同一種瀉藥,不僅害怕它們的味道,而且害怕它們都是毒藥,使她把茄子和德油混為一談了。在卡薩杜埃羅侯爵府的催人嘔吐的午餐上,她只好移開視線,免得想起程油使她吐得死去活來的情景。
另一件倒霉事是豎琴。一天,善於洞察媳婦肺腑的唐娜開口說道:“我不相信正經女人不會彈鋼琴。”對這道慈諭,甚至她的兒子也想提出異議,因為他童年最貪玩的那些年頭,就是在鋼琴課堂這個牢籠裡度過的,盡管他長大成人之後曾經感謝讓他上了鋼琴課。他難以想象,年已二十五歲,又是那麼一種性格的妻子,關在鋼琴課堂上怎麼受得了。但母親思准的僅僅是,把鋼琴換成豎琴,其不近清理的理由是,豎琴是天使的樂器。於是,從維也納運來了一架精美絕倫的豎琴,跟黃金做的一樣,能發出金子般的聲音。後來,一場火劫之後,這架鋼琴成了市博物館最珍貴的文物之一,費爾米納忍受了這種無形的監禁,試圖以最後的犧牲來阻止關系的惡化。起初,她向一位專門從蒙波斯請來的教師學琴,十五天後,這位教師猝然長逝,她又跟著培訓班的樂師學了幾年,教師嘴裡噴出的墳墓裡的氣息,使豎琴學生們掩口不迭。
她對自己的逆來順受感到驚訝。雖然在內心深處,在同丈夫調情逗趣或發生齦塘中她都不承認這一點,但她還是比自己想象還要更快地適應了對新處境的既妥協又不滿的矛盾狀態。她曾經有一句標榜自己我行我素的口頭禪:“刮風的時候就讓扇子見他媽的鬼大吧。”但後來,她一方面出於對自己輕而易舉地取得的優越地位的珍惜,一方面又擔心出丑和橫遭諷刺,便決心忍受一切,包括羞辱,只希望上帝終有一天大發慈悲接唐娜歸天。而唐娜則在祈禱中不遺余力地懇求上帝讓死神同她見面。
烏爾比諾醫生借口處於危機時刻,為自己的懦弱自我解嘲,甚至沒有把心自問,母親和妻子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和她們所信仰的宗教背道而馳。他不承認和妻子沖突的根源是家庭中缺乏和睦氣氛,他認為那是婚姻的本質造成的:婚姻是個只有靠上帝的無限仁慈才能存在的荒唐的創造。兩個還不大了解的人,相互之間沒有任何親緣關系,性格不同,文化程度不同,甚至連性別也不同,突然就要在一塊兒過日子,在同一張床上睡覺,共同面對兩種也許是大相徑庭的命運,這是大悖科學常理的。他說:“夫妻之間的疙瘩每天晚上消失了,但每天吃早飯之前又必須重新制造。”據他說,他們夫婦間的問題更是如此,那是在兩個有著天淵之別的階級之間產生的,而且又是在一個依然夢想回到總督時代的城市裡產生的。唯一可能抹上的一點稀泥,如果存在這種稀泥的話,也是跟愛情同樣不可靠而又脆弱的。而在他們夫婦之間,成婚的時候是沒有這種稀泥的,當他們正要創造這種稀泥的時候,命運除了把他們推向現實之外沒伸出援助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