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麼說,把表妹推向生活的畢意是她。下午,上完圖畫課以後,她讓表妹帶她上街,游覽市容。費爾米納指給表姐看,這是她過去每天和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散步的路線;這是阿裡薩假裝看書等她時坐過的小公園裡的那條長凳子;這是他尾隨她走過的幾條胡同;這是他們密藏書信的旮旯兒;這是原先作過宗教法庭的監獄的那座陰森森的宮殿,宮殿後來改成了聖母獻瞻節學校,她打心眼兒裡憎恨它。她們登上了窮人公墓那道山梁,阿裡薩原先就是在這裡拉小提琴,利用風向使她躺在床上都能聽到。站在山上,古城盡收眼底:支離破碎的屋頂和百孔千瘡的牆壁;荊棘叢中的要塞廢墟;海灣裡連綿不斷的小島;湖邊破破爛爛的木板窩棚;還有那浩瀚的加勒比海。
聖誕之夜,她們到大教堂去望子時彌撒。費爾米納站在當初可以最清晰地聽到阿裡薩的秘密樂曲的地方,分毫不爽地指給表姐那個望彌撒之夜她第一次就近看見阿裡薩那兩只驚慌的眼睛的地方。爾後,她倆大著膽子到了“代筆先生門洞”,買了些甜食,在變色紙商店裡玩了一陣。費爾米納指給表姐,她就是在那個地方突然發現,她的愛情只不過是個海市蜃樓。她自己也沒察覺,從她家到學校的每一步路,城裡的每個地方,她那歷歷在目的過去的每個時刻,無一不是因為阿裡薩而存在的。伊爾德布蘭達向她指出了這一點,但她沒有承認,因為她從來就沒有承認過,不管是福是禍,唯一闖過她生活中的是阿裡薩這個現實。
就在那些天,來了一個比利時照相師。他在“代筆先生門洞”上面搭起了照相館,付得起錢的人都利用這個機會給自己留了下影。費爾米納和伊爾德布蘭達第一批搶先拍照。她們把費爾米納-桑切斯的衣櫃翻了個底兒朝天,把最艷麗的衣服、遮陽傘。做客時穿的鞋子、帽子都瓜分了,打扮成一副中世紀貴婦的樣子。普拉西迪啞幫她們扎束胸農,教她們如何在裙撐的鐵絲架子裡扭動,如何戴手套,如何系高跟靴的扣子。伊爾德布蘭達挑了一項闊邊帽子,上面的駝鳥羽毛一直拖到背上。費爾米納戴了一頂不那麼古色古香的帽子,上面綴著五顏六色的石膏水果和土布花結。在鏡子裡瞧著自己酷似銀板照片上的祖母們時,她們互相取笑了一番,然後哈哈大笑,興高采烈地去照她們有生以來的第一張照片去了。普拉西迪娜站在陽台上,目送她們打著遮陽傘穿過公園,東倒西歪地勉強穩住支在高跟鞋上的身子,全身使勁兒推著跟學步車似的裙撐。她祝福她們,讓上帝保何她們照個好方目。
比利時人的照相館前面擠得水洩不通。他正在給森特諾拍照——森特諾剛剛在巴拿馬拿到了拳擊冠軍,他穿著比賽時的短褲,戴著拳擊手套,頭上頂著冠軍的桂冠。給他照相殊非易事,因為他必然保持進攻姿勢一分鍾,盡量減少呼吸。維持秩序的人剛站起來,他的崇拜者們便爆發出一陣陣歡呼聲,為了討好那些崇拜者,他一遍又一遍地表演他的技藝。輪到表姐妹倆的時候,天空彤雲密布,山雨欲來,她們聽任別人在臉上塗抹澱粉,大大方方地靠在一根雪花五膏柱子上,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還超出了所需要的時間。那是一張永垂不朽的玉照。當伊爾德布蘭達以差不多百歲高齡在她那座位於弗洛雷斯-德馬利亞的莊園裡離開人世的時候,人們在她臥室裡的衣櫃裡發現了這張加印的照片,照片跟一封被年代擦去了字跡、情思變成了化石的信放在一起,夾在香氣四溢的床單的疊縫裡,鎖在抽屜中。多年來,費爾米納一直把她這張照片貼在全家影集的扉頁上,後來不知道怎樣,也弄不清在什麼時候不翼而飛了,經過一系列說來也沒人相信的巧遇,這張照片竟落到了阿裡薩手裡,那時兩人都已年逾古稀。
費爾米納和伊爾德布蘭達從比利時人的照相館出來的時候,“代筆先生門洞”對面的廣場上人山人海,連陽台都擠滿了。她們忘了自己臉上塗著白色的澱粉,嘴唇上抹著巧克力色的口紅,身上穿著古代的衣裳。街上的人們向她們起哄,她們躲進一個角落,竭力逃避眾人的哄笑,這時一輛駕著棗騾馬的四輪車車分開眾人駛了過來。哄笑停息了,不懷好意的人群作鳥獸散。伊爾德布蘭達一輩子也忘不了她第一眼看見的從車裡鑽出來站在車門踏板上的那個男人的模樣,忘不了他的緞子禮帽,忘不了他的錦緞背心,忘不了他那睿智的風度,忘不了他眼中的柔情,也忘不了他出場時的威嚴。
雖然她從來沒見過他,但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費爾米納對她談起過他,幾乎是漫不經心地偶然提起的。那是在上個月的一天下午,費爾米納不願意從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家門口走過,因為那輛駕著棗騾馬的四輪馬車正停在大門口。她告訴表姐誰是馬車的主人,並試圖解釋她為什麼對他反感,但對他的追求則只字未提。伊爾德布蘭達早把他忘了,看見他從天而降似的出現在車門口,一只腳踏在地面,一只腳踩在踏板上,她就把他認出來了,她不明白表妹為什麼對他反感。
“請上車吧。”烏爾比諾醫生對她們說:“我送你們回去。”
費爾米納還在猶豫,伊爾德布蘭達卻已欣然接受了邀請。烏爾比諾醫生站在地上,用指尖扶著她上車,幾乎沒沾她的身子。費爾米納沒法,只好跟著表姐上車,滿臉漲得通紅。
那兒離家不過三個街口。表姐妹倆不知道馬爾比諾醫生是不是跟車夫串通好了,但看來准是這樣,馬車走了足足半個小時,她倆坐在主座上,他坐在她們對面,背對著馬車前進的方向。費爾米納扭臉對著窗戶,心裡一片茫然。伊爾德布蘭達倒很開心,而烏爾比諾醫生呢,則因為她的開心而更開心。車子剛一啟動,伊爾德布蘭達就覺出了真皮坐墊散發的暖烘烘的氣息,車內的家什布置得嚴嚴實實,便開口說,她覺得住在裡面怪舒服的。很快,她和醫生便笑開了,相互象老朋友那樣開玩笑,說著說著就玩開了一種淺顯的隱語游戲。這種游戲就是在每個音節之間加上一個常見的音節。他們假裝以為費爾米納聽不懂他們的話,但實際上他們不僅知道她懂而且知道她正在全神貫注地聽著他們說,正因為如此他們才玩哩。過了一會兒,說笑一陣之後,伊爾德布蘭達坦白說,她的腳被靴子夾得實在受不了。
“這再容易不過了。烏爾比諾醫生說,“看我們誰先脫完。”
說完他就開始解靴子帶,伊爾德布蘭達接受了挑戰。由於裙撐的扇骨妨礙她彎腰,她脫得很費勁,烏爾比諾醫生有意耽擱,等到她勝利地哈哈大笑著從裙子底下拖出兩只靴子,仿佛剛從魚塘裡釣起兩條魚似的,他才把自己的靴子脫掉。這時,兩人都瞧了費爾米納一眼,在火紅的晚霞映照下,費爾米納的黃鶴般的線條,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纖巧。費爾米納正在生氣,一是因為她的狼狽處境,二是因為伊爾德布蘭達的放肆行為,三是因為她確信車子正在毫無意義地繞彎兒以便拖延到家的時間。而伊爾德布蘭達卻已經毫無戒備了。
“現在我才明白,”她說,“原來折磨我的不是鞋,而是這個鐵絲籠子。”
烏爾比諾醫生明白她指的是裙撐,便閃電般地抓住了機會。
“這再容易不過了,”他說”“脫掉它吧。”說完,以魔術師的快速動作從口袋裡掏出一方手帕,把眼睛蒙了起來。
“我不看。”他說。
蒙著眼睛的手帕,更加烘托出了又圓又黑的胡髯和尖尖的山羊須之間的那兩片嘴唇的鮮潤,她突然覺得一陣慌亂的顫栗。伊爾德布蘭達看了看費爾米納臉色,後者的怒氣沖沖已化成了滿臉驚慌,生怕表姐真的把裙子脫下來。伊爾德布蘭達神情變得嚴肅起來,用手勢問表妹:“我們怎麼辦介費爾米納用同樣的方式回答她說,如果再不回家去,她就從滾動著的馬車上跳下去。
“我等著哪。”醫生說。
“已經可以看了。”伊爾德布蘭達說。
取開蒙著眼睛的手帕後,烏爾比諾醫生發現她換了一副面孔,於是他明白游戲已經結束了,而且是糟糕地結束了。做了個示意的動作,車夫調轉馬車,進入了福音公園。這時,燈標看守人正在點亮路燈。所有的教堂都敲響了晚祈禱的鍾聲。伊爾德布蘭達慌裡慌張地下了車,感到自己惹表妹生了氣,顯得有些不安。她非正式地同醫生拉手道別。費爾米納學著她的樣子如法炮制,當她想把戴著素色手套的手抽回來的時候,烏爾比諾醫生卻用中指把她的手用力援住了。
“我在等著您的答復。”他對她說。
費爾米納更用力地抽了一下,空手套留在醫生手裡了,但她沒有去取,轉身而去。費爾米納沒吃晚飯就躺下了。伊爾德布蘭達跟沒事的人似的,和普拉西迪她一起在廚房裡吃過晚飯才回到臥室,然後以其天生的脾氣對下午的事件品評了一番。她沒有掩飾對烏爾比諾醫生、對他搬灑的風度和同情心的濃厚興趣。費爾米納對她的話未置一詞,但內心的反感終於消失了。又過了一會兒,伊爾德布蘭達說了實話:當烏爾比諾醫生蒙住眼睛,她看見那紅潤的嘴唇裡的兩排雪白而整齊的牙齒的時候,產生了想去狂吻他的不可遏止的願望。費爾米納翻身朝著牆壁,不帶惡意地打斷了她的話,可能還掛著會心的微笑。
“你真不怕羞!”她說。
她入睡後不斷地驚醒,到處都看見烏爾比諾醫生,看見他在笑、在唱、在蒙著眼睛噴硫磺火花,在另一輛去窮人公墓時坐的馬車裡用一種不規則的隱語嘲笑她。天亮前很久她就醒了,渾身無力,閉著眼睛,清醒地想象著她還將生活的無數個年頭。後來,在伊爾德布蘭達起身洗澡時,她飛快地寫了封信,飛快地疊好,飛快地裝進信封,在伊爾德布蘭達從浴室裡出來之前就讓普拉西迪啞把信送給烏爾比諾醫生。那是一封費爾米納式的信,一個字不多,一個字也不少,信中只是說:可以,大夫,你去跟我父親談吧。
阿裡薩得知費爾米納即將嫁給一位在歐洲受過教育的醫生,享有在他同齡人中罕見的威望,家財巨萬的貴族苗裔時,悲痛欲絕。發現兒子不說也不吃,而且一夜一夜的徹夜不眠,傷心痛哭,特蘭西托千方百計地勸慰他,給他列出一個又一個可求之女。整整過了一周,他才吃了一次飯。過後,她去同萊昂十二-洛阿伊薩——三兄弟中唯一的幸存者——談了談,沒告訴他為什麼,只是求他給侄兒在航運公司裡找份差事,干什麼都行,唯一的條件是:必須在馬格達萊納河流域的叢林中的一個港口裡,。那裡既無郵局又無電報局,聽不到這個墮落之城的任何消息。叔叔並不看重這位亡兄遺編的面子,因為光是這個私生子的存在就使他受不了,但終於還是在維亞-雷伊瓦給他找了個電報員的位置。維亞-雷伊瓦是座美麗的城市,離這裡有二十多天路程,而且海拔比文塔納斯街高了差不多三千公尺。
阿裡薩一直沒有意識到那是一次治療性旅行。就像對那個時期發生的所有的事情一樣,他總是帶著自己的不幸這副有色眼鏡來回憶這次旅行的。當他接到委任電報時,想都沒想接受這個委任,但特烏古特以官運亨通這個德國式的理由說服了他。特烏古特對他說:’電報員是前途無量的職業。”他送給他一副襯著兔皮的棉手套,一頂草原皮帽和一件經受過巴伐利亞冰天雪地的一月考驗的長毛絨領大衣。叔叔萊昂十二送了他兩件呢子衣服和幾雙防水靴子——那是老大留下來的,還給了他一張下一班船的臥鋪票,特蘭西托按照兒子的身材把衣裳改了——兒子不象父親那麼魁梧,比德國人也矮多了,並給他買了些毛襪子和連褲的套衣,讓他在寒冷高原的惡劣氣候裡不會覺得缺少什麼。阿裡薩被鑽心透骨的痛苦弄得麻木不仁,就象是忘記了自己的存在一般幫著母親收拾自己的行裝。他沒有把行期告訴任何人,沒向任何人告別,如同把愛情理在心底那樣嚴守著秘密。但在動身的前夕,他卻干了最後一件發自內心的糊塗事,幾乎為此丟了不命兒。半夜裡,他穿上禮拜日的衣服,獨自跑到費爾米納的陽台下面拉起那支為她譜寫的愛情圓舞曲,這支曲子只有他們倆才是知音,也是三年來和他朝夕相伴而又折磨著他的心曲。他邊拉邊低吟著歌詞,淚水滴濕了小提琴,那一片癡情,連頑石也會點頭歎息。從頭幾段開始,街上的狗就開始唱和,接著全城的狗都叫開了,但隨著如泣如訴的音樂,狗叫聲逐漸停息了,圓舞曲在一片可怕的寂靜中結束了。陽台上的窗戶沒有開,一個人也沒到街上來,就連那個差不多總是提著油燈趕來,從唱小夜曲的遺老遺少身上發點洋財的守夜人也沒出現。這一幕,使阿裡薩如釋重負。當他把提琴放進盒子,頭也不回地沿著死一般寂靜的街道回去的時候,已經覺得他不是次日清晨要出走,而是覺得仿佛在許多年前他就帶著絕不回頭的決心出走了。
那條船,是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一模一樣的三條船之中的一條,為了紀念公司的創始人,被重新取了名字:皮奧-金托-洛阿伊薩。那是條在鐵殼上架著兩層木頭房子的船,寬敞而平坦,最深吃水五英尺,在變化無常的河床裡可以應付裕如。最古舊的船是本世紀中葉在美國西西納蒂建造的,用的是跑俄亥俄和密西西比河的那種老掉牙的船的模型,船的每側有一個渦輪,渦輪是靠木柴鍋爐推動的。跟這些船一樣,加勒比內河船在底層甲板,在幾乎貼著水面的地方安裝著蒸汽機,廚房和那些龐大的雞捨也安排在這個位置上,船員們把吊床橫七豎八,更重疊疊地掛在雞捨上。駕駛室、船長和高級船員的艙房在船的頂層,頂層上面還有一間娛樂室和一個餐廳,有身分的乘客至少會被請去吃頓晚飯和玩紙牌。船的中間一層,在當做集體餐廳用的過道兩側有六個頭等艙。船頭上,有一間露天休息室,欄桿是鐵的,上面配著用雕花木頭做的扶手。入夜,統艙的乘客便把吊床掛在那裡。不過,這些船和最古舊的船也有一點區別:渦輪機葉板不是裝在船的兩側,巨大的平行葉板渦輪機裝在船尾,正好在乘客甲板那臭氣熏人的便池底下。阿裡薩不象頭次出門的旅客那樣,幾乎是下意識地一上船就四處東看西看。他是在七月間的一個禮拜日早上七點上船的,直到傍晚,船經過卡拉瑪爾村的時候,他到船尾去小便,從便池裡看到那個巨大的寬葉渦輪機正在自己的腳下噴著泡沫和熱氣騰騰的蒸汽,在火山爆發般的巨響中轉動著,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他正在乘船旅行。
他從來沒出過門。隨身攜帶的,是一只鐵皮箱子,箱子裡放著高寒地帶穿的衣服、他自己裝訂並用紙板做成書皮的插圖小說,以及那些他已倒背如流的幾乎都被讀爛了的愛情詩集。他把小提琴留在家裡,那把小提琴和他的傷心事聯系得太緊了,他不願意讓它勾起痛苦的往事。母親卻逼著他帶上了那個行李包,那是個十分流行而實用的鋪蓋卷兒:一個枕頭,一塊床單,一個白色小便盆和一頂針織蚊帳,所有這些東西部包在一張席子裡,用兩根龍舌蘭繩子捆起來,繩子在急需時可以用來控吊床。弗洛倫蒂諾-阿裡薩起初不肯帶,他覺得這些東西在一個有現成床鋪的艙房裡派不上用場,然而從第一天晚上開始,他就不能不再次感謝母親的先見之明。最後一刻,上來了一位衣著華麗的旅客,他是那天清晨乘一艘從歐洲來的船到達的,省長親自陪著他登船。他想帶著妻子、女兒、一個男傭和七只鑲著金邊的箱子立即轉船接著趕路,箱子勉勉強強堆在梯子上。船長是位身材高大的庫拉索人,他終於喚起了土生白人們的愛國熱情,把這幾位不速之客安頓好。使用夾雜著庫拉索方言的西班牙語向阿裡薩解釋說,那位服飾華貴的客人是英國的全權公使,他正在趕赴共和國首都。他提醒阿裡薩,英國為我們從西班牙統治下獨立出來提供了決定性的幫助,為了讓一個門第如此高貴的家庭能在我們國家裡有賓至如歸的感覺,任何犧牲都算不了什麼。當然,阿裡薩因此放棄了自己的艙房。
起初,他並沒有後悔。每年的那個時期,河裡的水位都很高,輪船在頭兩天夜裡通行無阻。晚飯以後,也就是下午五點時分,船員們就把行軍床分發給旅客,每個人自找地方把床支起來,鋪上隨身帶的行李,掛上針織蚊帳。帶有吊床的旅客,在大廳裡掛吊床,什麼也沒帶的人,就睡在餐廳的桌子上,把在整個航程中至多換洗兩回的台布扯來蓋在身上。入夜以後,阿裡薩幾乎是整夜地輾轉反側,不能人睡,他從河面上吹來的涼爽的微風裡,聽見了費爾米納的聲音,對她的回憶安慰著他的寂寞。輪船邁著巨獸的步伐在濃霧中前進,在輪船的喘息聲中,他聽見她在唱歌,直到地平線上升起第一抹玫瑰色的霞光,那歌聲還在回蕩。新的一天不知不覺地降臨在渺無人煙雜草叢生的原野和濃霧緊鎖的湖泊上。他認為這次旅行再次證明了母親的聰明,於是他又覺得有勇氣忘掉過去,並且繼續生存了。
在深水裡走了三天之後,橫梗的沙灘,或明或暗的激流,使航行變得更加困難。河水渾濁,而且越來越窄,兩岸是參天大樹縱橫交錯的原始森林,隔好一陣子才能在供輪船燒鍋爐用的柴堆旁邊看見一間茅屋。吱哇亂叫的鸚鵡和上躥下跳的看不見影子的小猴,使炎炎午時顯得越發悶熱,晚上必須把船拴在岸邊睡覺,這樣一來,僅僅因為還活著,就讓人無法忍受。除了悶熱和蚊子外,還有那股晾曬在欄桿上的液肉散發出來的腐臭味兒,同樣令人難耐。大部分乘客,尤其是歐洲人,都離開了臭氣熏人的艙房,在甲板上踱來踱去熬過長夜,用拭擦湧流不斷的汗水的那塊毛巾,轟趕應有盡有的蚊蟲小咬。天亮的時候,每個人都已經筋疲力盡,被蚊蟲咬得鼻青臉腫。
那一年,自由黨和保守黨之間的時斷時續的內戰又爆發了新的事端,為了維持船上的秩序和保障乘客的安全,船長采取了異常嚴厲的預防措施。他取締了當時旅途中最喜聞樂見的消遣——朝在沙灘上曬太陽的鱷魚開槍——以避免發生誤會。後來,在一次爭論中,某些乘客分成了勢不兩立的兩派,他下令收繳了所有人的武器,答應在旅途終點歸還。即使對那位英國公使,船長也毫不通融,這一位從啟程的第二天一早就換上了獵裝,挎上一支高精度卡賓槍和一支獵虎用的雙筒獵槍。駛入特內裡菲港上游以後,限制措施更加嚴厲了。在特內裡非港,和一艘掛著表示瘟疫的黃旗的船交錯而過,船長沒能得到關於那個報警信號的任何情報,因為那艘船對他的信號未予回答。就在當天,他們碰見了另一艘運牲口去牙買加的船,這艘船告訴他們,那只掛著瘟疫標志的船上載有兩個霍亂病人。並且告訴他們說,霍亂正在席卷他們即將駛過的那一段流域。於是,不但禁止乘客在下幾站的港口下船,而且也不准在那些裝添燃料的荒無人煙的地方下船。——就這樣,在到達終點站前的那一段旅途上——整整六天乘客們都養成了坐牢般的習慣。在這些日子裡,人們鬼鬼祟崇地你我相傳,欣賞一套色情的荷蘭明信片,誰也不知道那是從哪兒傳出來的。但任何一個河上的“老江湖”心裡都有數,那只不過是船長多年來收藏的色情明信片中的一小部分樣品而已。就是這種望梅止渴的消遣,也仍然以徒增膩味而告終。
阿裡薩以他那種使母親擔憂、令朋友們惱火的礦石般的耐心,忍受著旅途的煎熬。他沒同任何人發生過接觸。時光輕易流逝,他倚欄而坐,時而看著一動不動地在沙灘上曬太陽的鱷魚張開密排利齒的大嘴捕獲蝴蝶,時而看著草險從沼澤地裡掠飛而起,時而看著海牛用它那頂大無朋的奶頭喂自己的孩子,同時發出女人哭泣般的聲音,讓船上的乘客大吃一驚。在同一天裡,他看見三具屍體漂過,屍體脹得鼓鼓的,顏色發綠,上面站著好幾只禿裡。先漂過的是兩具男屍,其中一具沒有腦袋,後來漂過的是個年輕很小的女孩子的屍體,那蛇發女怪似的頭發,在輪船蕩起的水波中一浮一浮的。他始終沒弄明白,也根本沒有人知道,那些屍體到底是霍亂還是戰爭的犧牲品。但那催人嘔吐的惡臭,卻和他思念中的費爾米納摻和在一起。
歷經多時,在他的幻覺裡,任何事件,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都同她有著某種牽連。夜裡,當船靠岸之後,大部分乘客都在無可奈何地走來走去的時候,他就著餐廳裡的那盞油燈——唯一亮到天明的燈——差不多跟背誦似的再次閱讀那些圖文並茂的小冊子。他反復看過無數遍的情節,經他把膳造出來的主人公換成現實生活中的他的熟人之後,又產生了絕無僅有的扭力。他總是把未成眷屬的有情人的角色留給自己和費爾米納。另外幾個夜裡,他給她寫了一封又一封肝腸寸斷的信,過後這些撕成碎片的信又在奔流不息的河水中東飄西散。就這樣,捱度著那艱熬的時刻。有時他把自己想象成愛情故事中的羞羞答答的王子或者雄心勃勃的追求者,有時又把自己想象成跟真實命運一樣的被遺忘的情人,直到吹來第一陣晨風的時候,他才坐到船欄桿旁邊的靠背椅上打起肺兒來。
有一天夜裡,他比往常更早地停止了看書,心不在焉地朝廁所的方向走去。空蕩蕩的餐廳裡,一道門突然在他走過的時候打開了,一只手以游隼般的敏捷抓住了他的袖子,把他拉進一間艙房鎖了起來。昏暗中,他依稀感覺到有個年輕女人的一絲不掛的身體,她渾身熱汗,喘著粗氣,把他仰面推倒在席子上,解開他的腰帶和扣子,然後張開四肢騎在他身上,以過來人的輕松愉快占有了他。兩人掙扎著掉進了味同野蝦繁衍的沼澤地似的無底的深淵。事畢,她喘息著在他身上躺了一會兒,然後消失在黑暗裡。
“您走吧,忘了它。”她說,“這事兒壓根兒就沒發生過。”
這一突襲的閃電般的迅速和成功,不可能解釋為令人惡心的突發性的瘋狂舉動,而是從從容容制訂的計劃的結果,而且連細節都考慮得很周到。這個叫人心裡甜滋滋的信念,使阿裡薩難捨難棄,在登峰造極的快感中,他覺得心裡開了一個竅兒。這使他自己也無法相信,甚至還拒絕承認,那就是:費爾米納的虛幻的愛情,可以用世俗的性愛來取代。於是,他千方百計地去辨認那個久經沙場的強好他的女人,她那豹子般的本能,或許能彌補他失戀的不幸c他未能如願以償,相反他越是尋根問底,就覺得離現實越遠。
襲擊發生在最末一間艙房,這間艙房和倒數第二間是通著的,中間只隔了一道內門,兩間艙房實際上變成了四個鋪位的家庭臥房。住在那裡的是兩個年輕女人,還有一個年紀已相當大仍然風姿綽約的女人,和一個只有幾個月的嬰兒。她們是在巴蘭科-德洛瓦上船的,自從蒙波克斯市因河水變化無常而被從定期航線上排除出去,城裡的客貨都改成了從這個港日上船。阿裡薩留心地看了她們一眼,僅僅是因為她們把睡著了的小孩放在一只巨大的鳥籠裡帶著走。
她們的衣著跟在時髦的遠洋船上旅行似的,絲綢裙子底下襯著裙撐,授皺領上鑲著花邊兒,帽子的闊活兒上綴著細布花。兩個年輕的女人,身上的穿戴每天要從頭到腳換幾次,其他乘客都熱得喘不過氣來,她們卻似獨處於春光之中。三個女人撐傘搖羽毛扇的動作都很利落,似乎都懷有當時社交中神秘莫測的目的。
她們無疑是一家人,但阿裡薩卻連她們之間是什麼關系也沒能搞清楚。起先,他以為年長的那個是另外兩個的母親,很快就發現她的年紀還不足以為她們之母,而且她還穿著半喪服,另外兩個則沒同她一樣戴孝。他想不通,她們之中的一個怎麼竟敢在另外兩個近在腿尺的鋪位上睡覺時干那種事兒。唯一合理的假設是,她利用了一個偶然的機會,或者是一個看准了的機會,當時只有她一個人在艙房裡。他證實了,有時候兩個人去乘涼,直到很晚才回來,第三個則留下來照看孩子。但在更熱的一天夜裡,三個人一塊兒出去了,睡熟了的小孩放在籐鳥籠裡,外面罩著細紗篷。
雖然霍亂的蛛絲馬跡露出了端倪,阿裡薩還是急急忙忙地排除了那個年長者施行襲擊的可能性,接著又把最年輕的那個也排除了。她最漂亮,也最大膽。他這麼做並沒有充足的理由,僅僅因為三個女人那種聚集會神的警覺性誘發他從內心深處形成了一種願望,他希望鳥籠裡的孩子的媽媽是他的露水情人。這種假設深深地誘惑著他,他開始比思念費爾米納更強烈地思念著她了,使他忽視了那位剛剛做母親的人顯然只把孩子放在心上這一顯而易見的事實。她不會超過二十五歲,身段苗條,頭發金黃,葡萄牙人似的眼皮,有著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氣質。她對孩子那份柔情的零頭,就足以使任何一個男人傾倒。從吃早飯到上床就寢,在另外兩個女人玩中國棋的時候,她一直在餐廳裡照管孩子,把孩子哄睡以後,她就把籐鳥籠掛在最涼爽的一側欄桿頂上。然後又輕輕地搖著籠子,牙縫兒裡哼著情歌,思緒則離開了枯燥的旅行,飛翔著。阿裡薩深信,只要哪怕是遞過去一道眼波,她或遲或早都將抿嘴兒一樂。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從她拴在細亞麻布內衣外面的珍品的一起一伏的頻率中,對她的呼吸是變快還是變慢了都—一看在眼裡。他從假裝在看著的那本書的上面望過去,毫不掩飾地盯著她。他還處心積慮地惹人注目地更換了在餐廳就餐的位置,坐到了她的對面。然而,他連說明她確實是那個保藏著他的另一半秘密的最微小的跡象都看不到。她留給他的唯一的東西,就是那個不帶姓氏的名字:羅薩爾瓦——因為她那位年輕的同伴這麼叫過她。
第八天,輪船吃力地在懸崖峭壁之間的水流湍急的狹窄河道裡航行,吃過午飯,便停靠在納雷港了。繼續前往安蒂奠基亞省——受新的內戰為害最甚的省份之——內地的乘客們得在那裡下船。港口就是五六間用棕相葉蓋的茅屋和一個鋅頂木頭倉庫,幾支由赤腳無鞋、武器簡陋的士兵組成的巡邏隊在保衛著它。有消息說,暴動的人們正計劃搶掠輪船。茅屋後面,是直插雲天的荒草叢生的群山。陡峭的河岸邊,山被削成一個馬蹄形飛簷斗拱。船上的人沒有一個能安然入夢,但整整一夜,安然無恙,並沒遭到襲擊。天亮之後,港口變成了禮拜日集市,印第安人擠在整裝待發奔向中科迪雷拉斯山去作六天登山旅行的馬幫中,兜售木寄生護身符和愛情瓊漿。
阿裡薩饒有興致地看著黑人們肩挑背扛地卸船,他看見搬下去的用竹筐裝著的中國瓷器,給恩比加多獨身姑娘們送去的大鋼琴。當他發現下船的乘客中有羅薩爾瓦一行時,已經為時太晚了。他看見她們半側身趴在黑人的背上,穿著亞馬遜靴子,撐著帶赤道地區顏色的遮陽傘,這時他邁出了前些日子沒敢邁出的一步:揮手向羅薩爾瓦作了個告別的動作,三個女人答之以同樣的動作,那股親切勁兒,使他為自己的遲暮的大膽而心疼不已。他目送著她們在倉庫後面拐了個彎,幾條騾子馱著衣箱、盛帽的盒子和裝小孩的那只鳥籠跟在她們後面,她們象一串搬東西的小螞蟻似的,在河岸邊的懸崖峭壁上左彎右拐地爬行。接著,她們從他的生活裡消失了。這時,他覺得自己在世界上形單影只,埋在心靈深處的對費爾米納的懷念,突然給了他致命的一擊。
他知道她將於這周禮拜六結婚,婚禮將會十分熱鬧,他這個最愛她而且將永遠愛她的人,甚至連為她而死的權利都得不到。被壓抑在哭泣中的醋意,此時占據了他的整個心靈。他懇求上帝,讓上天的正義閃電在費爾米納准備發誓熱愛和服從一個僅僅只想把她當做社交花瓶而娶她為妻的男人時把她擊死,而他則在情人——他的情人或任何人的情人——的眼前幸災樂禍。她仰面朝天地倒臥在大教堂的瓷磚地上,死亡的露珠,化成雪白的檸檬花流淌在瓷磚地面上,那瀑布般的婚紗,被散在埋在主祭壇前面的十四位主教的大理石棺材上。這復仇的念頭一結束,他又為自己的壞心腸而感到後悔,這時他又看見費爾米納安詳地呼出一口氣,從地上爬了起來,她雖然變成了另一個人,卻是活生生的,他不能想象,世界上沒有她還能成其為世界。他再沒有睡著過,有時候他坐起來隨便嚼了點什麼東西,那也是因為在他的幻覺中費爾米納和他坐在同一張桌子上,或者與此相反,那是他拒絕因為她而絕食。有時候,他以這個信念來安慰自己:在紙醉金迷的婚禮上,甚至在蜜月的如火如荼的夜晚,費爾米納會在某個時刻感到痛心,至少在一個時刻,但無論如何會有一個時刻,在她的良心裡,會浮現他這個被嘲弄了的,被侮辱了的,被唾棄了的情人的影子,而那就會使她失去幸福。
在抵達卡拉科利港——旅程的終點站——前夕,船長舉行了傳統的告別晚會,船員組成了一支吹奏樂隊,駕駛室裡放起了五顏六色的焰火。那位大不列顛公使,以堪稱楷模的克制度過了難熬的旅程,他用照相機獵獲那些不准他用獵槍宰殺的野獸,而且沒有一個晚上不是衣裝筆挺地到餐廳去的。在最後的晚會上,他換上了夢克塔維氏部族的蘇格蘭上裝,樂顛顛地彈了一回鍵弦琴,教所有願意學的人跳他的民族舞,天亮前,人們不得不把他半扶半拖地弄回艙房。被痛苦折磨得萎頓不堪的阿裡薩,躲在甲板上最偏僻的角落裡,躲在聽不見歡鬧聲的地方,把特烏古特的大衣裹在身上,試圖抵御發自骨子裡頭的寒冷。早上五點鍾他就醒了,如同一個死囚在赴刑前的早晨醒來時一樣。禮拜六整整一天,除f一分鍾一分鍾他想象著費爾米納的婚禮上的每個時刻之外,他沒做過任何事情。後來,當他回到家裡以後,他才發現他把時間搞錯了,而且一切都跟他的想象是兩碼事,他甚至開心地為自己的胡思亂想而感到好笑。
然而,無論如何那是一個痛苦的禮拜六,當他覺得到了新婚夫婦正從一道假門逃走,去享受初夜歡娛的那個時刻的時候,他以高燒結束了那個禮拜六。一個看見他燒得胡言亂語的人報告了船長,船長擔心是一起霍亂病例,就帶著隨船醫生離開廠晚會,醫生預防性地把他送進堆滿溪化物的隔離船艙。可是第二天,當人們看到卡拉科利的礁石的時候,他的燒退了,而且精神煥發,因為退燒藥使他筋疲力盡之時,他已快刀斬亂麻地作出了決定:讓那個所謂電報員的輝煌前程見鬼去吧,還是乘坐這同一條船回他的卡列-德拉斯-文塔納斯去。
以他曾把艙房讓給維多利亞王國的代表為交換條件,要求把他送回原地是不費事的。船長試圖說服他,理由也是電報是大有前途的科學。船長對他說,這是於真萬確的,他本人也正在發明一種電報系統來安裝在輪船上。但他拒絕了種種理由,末了船長只好同意帶他回去,並不是因為欠了他讓出艙房的情,而是因為船長知道他同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之間的真實關系。
下水旅程只用了不到六天時間,輪船在凌晨駛入梅塞德斯湖。看見捕魚獨木舟的一線燈火在輪船激起的回頭浪中搖曳,阿裡薩意識到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園。輪船停靠在尼尼奧-佩迪多港灣的時候,天還黑著,在古老的西班牙海峽疏浚並使用之前,那裡是內河輪船的終點站,離大海灣還有九西班牙裡。乘客們必須等到早晨六點才能登上出租小艇,讓小艇把他們送到目的地。阿裡薩心急如焚,登上郵局的小艇提前走了,郵局職員們把他視為自己人。下輪船之前,他一時沖動,做了個意味深長的舉動:把行李卷扔進水裡,目送著它在看不清面目的漁民們的火把照射下漂浮,直到它漂出海灣,在茫茫大海中消失。他堅信在有生之年不會再需要它了,永遠不會了,他永遠不會再離開費爾米納居住的這個城市了。
黎明,海灣風平浪靜。越過浮在海面上的泡沫,阿裡薩看見了被第一抹朝霞染成金色的大教堂的圓頂,看見了教堂平台上的鴿子群,隨著鴿子的飛翔,他看見了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第的陽台。他想,那個使他陷入不幸的女人,大概還在那座宮殿裡睡眼惺松地倚在她那心滿意足的丈夫的肩膀上哩。這個推測使他感到一陣心肝俱裂的痛苦,但他沒做任何壓抑這種痛苦的嘗試,恰恰相反,他為痛苦而高興。郵局的小艇在停靠著的帆船組成的迷宮裡穿行,太陽已經熱乎乎的了,公共市場上的不勝枚舉的各種氣味兒和海底散發出來的腐臭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惡臭。來自裡約阿查的那艘輕便船剛剛到港,一群群碼頭工人。站在齊腰的水裡迎接下船的旅客,把他們背到岸上。阿裡薩第一個從郵局的小艇跳到岸上,從那時起,他就沒再聞到海灣的熏人臭氣,而是聞到了從城裡傳出來的費爾米納的特有氣味。一切都散發著她的氣味。
他沒再到電報局去。他唯一關心的,似乎就是那些愛情故事小冊子和他母親繼續給他買的那些人民圖書館出的書籍,他躺在吊床上,一遍又一遍地閱讀,直到背熟。他問都沒問小提琴在什麼地方。他恢復了同最密切的朋友們的聯系,有時也去打彈子球,或者到大教堂廣場的拱門下邊的露天咖啡館去聊天,但再沒參加過禮拜六的舞會:沒有她,他提不起跳舞的興致未了。
就在他中止旅程返回家裡的當天上午,他得知費爾米納正在歐洲度蜜月,他的心告訴他,她將留在歐洲居住,如果不是住一輩子,也一定會住許多年。這個念頭,使他燃起了忘卻往事的第一線希望。他思念羅薩爾瓦,旁的思念越淡薄,對她的思念就越熾熱。就在這個期間,他開始蓄起胡子來,修剪得尖尖的整整齊齊的,決意這一輩子都不再剃掉它。他的行為舉止改變了模樣,取代愛情的想法使他慌不擇路。漸漸地,費爾米納的氣味不是那麼經常出現和濃郁了,最後僅僅留在白振子花裡了。
他整天渾渾噩噩,不知道如何繼續生活下去。在奧貝索將軍發動叛亂包圍城市期間,一個戰火紛飛的晚上,遠近聞名的納薩雷特的遺編喪魂落魄地逃到他的家裡,她的家被一發炮彈轟塌了。特蘭西托當機立斷抓住這個機會,把寡婦領進了兒子的臥室,其借口是她自己的臥室時沒地方了,實際上她是希望用另一個愛情使兒子從那個痛不欲生的愛情中擺脫出來。被羅薩爾瓦在船艙裡奪去重貞之後,阿裡薩沒有再做過愛,他覺得在出現緊急情況的夜裡,讓那位寡婦睡床,自己睡吊床是不足為怪的。但她已經決定為他奉獻了,她坐在床邊上——床上躺著的阿裡薩不知所措——開始講她為三年前死去的丈夫感到無法慰藉的痛苦,邊講邊把身上的作為守喪標志的皺紗扯下來扔掉,最後連結婚戒指也摘下來了。她脫下繡著玻璃珠花的塔夫綢內衣,扔在屋子另一頭的一個角落裡的靠背椅上,她把乳罩從肩膀上往後一扔,甩在床的另一頭。她褪下了齊腳面的長裙子,鑲邊襯裙,解開了緞子腰帶,脫下了守喪穿的長統絲襪,滿地亂扔,整個屋子都鋪上了她守喪的各種穿戴。她眉飛色舞地做著這一切,動作之間的停歇恰到好處,似乎她的每個表情都有進攻部隊的炮聲祝賀,炮聲震得整個城市的地基都在顫抖。阿裡薩想幫她解開緊身腰帶的扣子,但她動作煙熟地搶先解開了,在五年的甜蜜夫妻生活中,她學會了獨立完成做愛的各個程序,包括前奏,不需要任何人的協助。最後,她以游泳運動員的快速動作讓鑲邊內褲從大腿上滑了下去。
她已經二十八歲,並且生過三次孩子,脫掉衣服之後,她那勾魂奪魄的魅力絲毫不減做處女時的當年。阿裡薩百思不得其解,幾件悔罪者的衣服,怎麼竟能掩飾住那匹山區小母馬的情欲。她在欲火的焚燒下,替他脫掉了衣服,她對她丈夫都沒有這樣做過,那是怕丈夫把她看做是個墮落的女人。她試圖一舉滿足在守喪期間絕對禁銅的情欲,還是在五年忠實的夫妻生活中的無所適從和無辜。在這天晚上之前,自從她母親把她降生人間,她從來沒有同已故丈夫以外的任何男人在同一張床上一起呆過。
她沒有因良心的譴責而內疚,恰恰相反。從房頂上呼嘯而過的一個個火球使她難以人睡,她繼續敘述著丈夫的美德,直到天明,除了拋下她而死去之外,她沒責備丈夫任何一點不忠。最後,她聊以自慰地說,丈夫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完完全全屬於她,他已躺在一個用十二顆三英寸長的釘子釘好的棺材裡,埋在離地面兩公尺深的地方。
“我感到幸福。”她說。“因為只有現在我才於真萬確地知道,他不在家裡的時候呆在什麼地方。”
那天晚上她就除了喪,干淨利落,用不著再經過那個穿灰色小花內衣的百無聊賴的過渡階段。情歌和色彩斑斕、撩人心弦的衣服充滿了她的生活,她開始把肉體奉獻給一切願意向她索求的人。城市被包圍七十三天之後,奧貝索將軍的隊伍被擊潰了。她修復了被炮彈撤掉房頂的家,並在礁石上修了一座漂亮的臨海陽台,在刮大風的時候,可以從陽台上領略到巨浪的威力。這裡是她的愛情之巢,她並非自嘲地這麼自許。在那裡,她只接待她所喜愛的人,在她願意的時候以她願意的方式接待,不向任何人收取分毫,因為在她看來,那是男人們在施小惠於她。有很少那麼幾次,她接受過小禮物,但這些禮物都不是黃金做的。她待人接物極有分寸,誰也無法挑剔出她行為不端的鐵定事實。只有一回,她差點兒當眾出丑,傳聞紅衣主教但丁-德-魯納不是誤吃蘑菇致死,而是有意服毒自殺,因為她曾威脅他說,如果他繼續死皮賴臉地糾纏她,她將用刀抹脖子。誰也沒追問過她,那件事是否屬實,她也一直閉口不提,她的生活也沒有絲毫改變。她捧腹大笑地說,她是全省唯一的自由女人。
就是在最忙的時候,納薩雷特的遣編也沒對阿裡薩的偶然之約爽約,而且是一向不抱著愛上他或者被他愛上的想法去的,雖然她始終希望找到某種既是愛情又不受愛情牽累的生活方式。有幾次,是他到她家裡去,在這種場合,他倆喜歡呆在海邊的陽台上,渾身讓充滿硝味兒的海水泡沫淋個透濕,觀賞曙光從地平線上升起,照亮整個世界。相當長一段時間,阿裡薩都蒙在鼓裡,以為他是她私通的唯一的男人,而她也樂得他這麼認為,直到有一次她不巧說了夢話為止。聽著她逐漸睡熟,他一點一滴地把她夢中的航海日志碎片拼湊起來,進入了她的秘密生活中的許許多多島嶼。於是,他心裡明白了,她並不想委身於他,但又覺得同他的生活聯系在一起了,因為她無限感激他,是他使她開始墮落的。有許多次,她這麼對他說過:
“我崇拜你,因為是你把我變成了娼婦。”
換個方式說,她這樣說是不無道理的。阿裡薩毀掉了她的正常夫婦的貞潔,這比毀掉童貞和編居守志更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教唆她說,如果對維持永恆的愛情有益,床上無論做什麼都算不上不道德。自從那時起,某種東西就非成為其生活的信條不可了:他讓她深信不疑,一個人降生塵世,帶來的“灰塵”是有數的,由於任何一個原因——自己的也好,他人的也好,自願的也好,被迫的也好——而不加使用,就算永遠失去了。她的功勞是,把這一切都毫發不爽地吸收了。然而,阿裡薩卻弄不明白,因為他想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為什麼一個本領十分有限的,而且在床上會謀碟不休地談她因丈夫去世而感到痛苦的女人,竟會受到那麼多人追求。他想起來的唯一的原因是——誰也無法否認這一點——納薩雷特的遺嫣功夫不足,但溫柔有余。隨著她逐漸擴大控制范圍,同時也是隨著他探討自己的控制范圍,試圖在另一些人的心中尋求減輕自己往昔的痛苦,他們見面逐漸少了,最後終於沒有痛苦地相互忘卻了。
那裡阿裡薩的第一次枕席之歡,但他並沒有象母親夢想的那樣同那個編婦穩定地結合,兩個人都借此投入了生活。阿裡薩發明了一些對他這麼個人來說似乎是不可思議的方法,他寡言少語,表現靦腆,打扮得象個老古董。不過,他具備兩點優勢。其一,是慧眼無誤,他一眼就能看出有那種願望的女人來,哪怕是在一大群人裡也一樣,盡管如此,他還是小心翼翼地追求她,他覺得沒有什麼比遭到拒絕給人以更大的羞恥和侮辱了。另一點優勢是,她們能一眼看出他是個需要愛情的光棍,一個流浪街頭的窮光蛋,跟挨了捷的狗一樣謙恭。他會無條件地聽她們擺布,什麼都不要,除了心安理得地跟他做愛之外,她們對他也無所企求。這兩點優勢是他的唯一武器,憑著這兩個武器,他展開了歷史性的然而又是絕對陷蔽的戰斗,這些戰斗都以公證人般的一絲不苟記錄在一個暗語本裡,其標題為。她們。第一次記錄,他記的是納薩雷特的遺漏。五十年之後,當費爾米納解脫聖禮判決獲得自由的時候,他已經積攢了二十五個本子,記錄在冊的連貫性愛情達六百二十二次之多,此外還有無數建場作戲的風流韻事,他連發善心似的記錄都不屑一作。
肆無忌憚地和納薩雷特的遣編恩恩愛愛六個月後,阿裡薩本人也確信他已經戰勝了費爾米納對他的打擊。他不僅自己這麼認為,而且在費爾米納那差不多持續了兩年之久的結婚旅行期間,他還向母親特蘭西托談過好幾次,他一直這麼自信,直到一個倒霉的禮拜日,他心裡無任何預感地突然看見了她。她望完大彌撒出來,挎著丈夫的胳膊,新環境的圍觀和奉承使她一籌莫展。那些原先曾對她嗤之以鼻並嘲笑她是個沒有名氣的暴發戶的貴婦人,熱切地向她問長問短,她們覺得她已經是她們中的一員,而她呢,也以自己的迷人風姿和她們打成一片。她那麼自然而然地變成一個俗裡俗氣的婦道人家,阿裡薩腦子裡轉了好幾個圈兒才認出她來。她已今非昔比了:一身成年人的打扮,高筒靴子,輕羅紗帽子上插著一支東方的鳥毛,她身上的一切都變了,而且是輕而易舉地變了,仿佛她天生就是這樣的。他發現她顯得空前的美麗和年輕,但可望而不可及,跟過去一樣。沒看見那寬綢衣下面隆起的肚子時,他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她已經有六個月身孕了。不過,他印象最深的是,她和她的丈夫是令人贊歎的一對,待人接物都應對如流,仿佛超然於現實中的暗礁之外。阿裡薩既不覺得妒忌,也沒覺得憤怒,而是深深地自嶄形穢。他覺得自己貧窮、丑陋,低人一等,不僅不配得到她,而且也不配得到塵世間的任何女人。
她回來了,對生活中的巨變沒有任何後悔地回來了。不僅不後悔,而且越來越不後悔,尤其是經受了頭幾年的挫折之後,到新婚之夜她還守身如玉,這對她來說就更加難能可貴。她到表姐伊爾德布蘭達那個省去旅行的時候,就開始清竇初開,懂得男女間的事了。在瓦列杜帕爾鎮,她終於明白了公雞干嗎圍著母雞咯咯亂叫,她看見了驢子交配的粗暴場面,看見了生小驢犢的場面,還聽見表姐妹們那些不知羞恥的議論。
她的婚禮是上世紀末葉最熱鬧的婚禮之一,她是懷著大禍臨頭的忐忑不安舉行婚禮的。對蜜月的焦慮,比她嫁給一個當時是獨一無二的貴族所引起的飛長流短給她的打擊還要厲害。自從在大教堂的大彌撒上散發結婚公告,費爾米納又開始收到匿名恐嚇信,有幾封信威脅說要殺死她。但她對這些恐嚇信只是源一眼而已,因為她能感受到的全部恐懼,都集中在她行將被奸污這一點上了。雖然她不是有意加以蔑視,卻成為她對付那些藏頭露尾的人的正確方式,那個階級對歷史性的嘲諷已經習以為常,在既成事實面前低頭就是。就這樣,隨著大家得知婚禮日益不可阻擋,一切作對的人都慢慢站到了她的一邊。她從那些被關節炎和傷感在去青春的臉色蒼白的女人逐步升級的奉承話裡發現了這一點。她們終究有一天明白了,自己的陰謀詭計是無濟於事的,於是便不約而至地到福音公園造訪,仿佛出入於自己的家門,並帶給她烹調手冊和一些表示吉祥的小禮品。
特蘭西托對這些情況是熟悉的,但只有這一次才感受到切膚之痛。她知道她的顧客們在有重大慶典的前夕才重新露面,求她把那些埋在地下的罐子刨出來,把典當的首飾借給她們暫用二十四小時,付給她一分附加利息。很久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了,罐子被掏得一空,用長串字母作姓名的太太們穿是珠光寶氣,一掃平素的寒酸勁兒,戴著早已抵押出去的首飾去參加婚禮。
如此盛大的婚禮,在本世紀是空前絕後的。最後的高潮是,由努涅斯博士為他們主婚,根據當時從最新詞典上可以查閱得到的資料,他曾三度出任共和國總統,是哲學家、詩人和國歌歌詞的作者。費爾米納挽著父親的手臂走上大教堂的主祭壇,名貴的衣裝在一天之中賦予父親一種值得尊重的假象。三聖節那天,即禮拜五上午十一點,在一個由三位主教共同主持的彌撒儀式上,她站在主祭壇前面,義無反顧地結婚了,連憐憫一下阿裡薩的念頭都沒有閃過。這時候,阿裡薩正躺在那艘不該載他的被忘卻的輪船的甲板上,發高燒,說胡話,願意為她而死。在儀式上,在婚禮結束之後,她臉上始終掛著宛如用白鉛粉固定了的微笑,有些人認為這種表情是因勝利而自我解嘲的微笑,然而實際上是她用以掩飾新婚處女的恐懼的微薄的資本。
幸而,出乎意料的情況和丈夫的諒解使她頭三夜沒有經受痛苦。神靈暗依。遠洋總公司那艘船,因加勒比海氣候不好而改變了時刻表,僅僅三天前才通知要提前二十四小時啟航,這樣一來,就不能像六個月以前確定的那樣在婚禮翌日才駛到裡約阿查去,而是當夜就走。沒有一個人相信,這個變化不是婚禮上的許許多多的高雅惡作劇之一。在燈火輝煌的船上,婚禮於午夜之後結束,一個維也納樂團——它曾為約翰-斯特勞斯最新的圓舞曲舉行過首演式——為婚禮伴奏。幾位被香檳酒灌得醉醺醺的伴郎,正在詢問船上的招待員,有沒有空艙房把婚禮一直進行到巴黎時,被他們的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太太拖到了岸上。最後下船的幾位,看見洛倫桑-達薩正坐在港口酒店門前的街道上,那身華貴的衣服已經扯了個稀巴爛。他大聲嚎哭,跟阿拉伯人為死去的親人號喪一樣的號陶不止c他坐在一條臭水溝上,那汪臭水,簡直可以說是眼淚匯成的水窪。
在風急浪高的第一天夜裡,在以後的風平浪靜的夜裡,以至在他們漫長的夫妻生活中的任何時候,都沒有發生過費爾米納原先擔心的粗暴。第一夜,雖然輪船是艘巨艦,艙房也富麗堂皇,但完全是裡約阿查輕便船上的可怖情況的再現。她的丈夫是位殷勤細心的醫生,為了安慰她,衣不解帶,沒合過一會兒眼皮,那是一位高明過分的醫生所知道的用以對付暈船的唯一招數。不過,到第三天,過了瓜依拉港口之後,風暴停息了,他們呆在一起也已很久,進行過長時間的交談,彼此已是老朋友了。第四夜,兩人都恢復了正常習慣,烏爾比諾醫生吃驚地發現,他那年輕的妻子在睡覺前不做祈禱。她對他實言相告:修女們的兩面派行徑,使她對宗教禮儀產生了對抗情緒,但她的信仰沒有受到損傷,學會了默默地保持信仰。她說:“我情願直接同上帝交心。”他對她的理由表示理解,從那時起,兩人就按照各自的方式信奉同一種宗教。他們有過一段短暫的戀愛時期,但就當時而言,是相當非正式的,烏爾比諾醫生到她家去看她,沒有人在旁邊監視,每天傍晚都去。在主教祝福之前,她連指頭都不允許他碗一下,而他呢,也沒試圖碰過。那是風平浪靜的第一夜,他們都已躺在床上,仍然穿著白天的衣服,他開始進行愛撫,做得極有分寸,當他建議應該換上睡衣時,她覺得是順理成章的。她到廁所去換衣服,在此之前,她把艙房裡的燈關了,換上睡衣出來時,她用抹布把門縫塞住,在伸手不見掌的黑暗中回到床上。她一邊這麼做,一邊開心地說:
“你想怎麼樣,大夫。這是我第一次跟陌生人睡覺。”
烏爾比諾醫生感覺到她象只驚慌失措的小動物滑到了他身邊,竭力離他遠一點。在那張床上,兩個人躺在一起又不互相接觸是難以做到的。他抓住她的手,覺得冰涼,因害怕而瑟瑟發抖。他把自己的手指和她的手指交織在一起,幾乎是耳語般地對她講起了過去的渡海旅行。她又變得緊張起來,因為她回到床上的時候,發現他已乘她就廁之機把身上的衣服脫光了,這使她又一次產生了對下一步行動的恐怖。但下步行動拖延了好幾個小時,烏爾比諾醫生繼續十分緩慢地說著,一毫米一毫米地獲得她的信任。他對她談巴黎,談巴黎的愛情,談巴黎的情人們在大街上、在公共汽車裡、在炎炎夏日回蕩著手風琴的憂郁曲調的咖啡館裡的百花盛開的陽台上親吻,在塞納港的碼頭上做愛,誰也不去驚擾他們。黑暗中,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撫摸她的脖頸,撫摸她胳膊上柔軟如絲的茸毛,撫摸她躲躲閃閃的肚腹,當他覺得她已消除了緊張的時候,做了掀開她的睡袍的第一次嘗試,她以其性格的特有沖動制止了他。她說:“我自己知道怎麼做。”說到做到,她真的把睡衣脫了,然後一動不動地躺著,要不是她的洞體在黑暗中微微閃光,烏爾比諾醫生還以為她已經不在那裡了。
又過了一會兒,他又抓住她的手,覺得她的手暖乎乎的,放松了,還沁著細細的香汗,潮乎乎的。他們又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地呆了一會兒,他在窺測看進行下步行動的機會,她呢,不知從何處開始地等著,船房裡越來越暗了,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突然放開她的手,跳了起來,用舌頭舔濕中指,輕輕地碰了一下她那毫無思想准備的乳頭,她覺得被電致命地去了一下,仿佛他碰著了她的一根活神經。她慶幸是在黑暗中,沒讓他看見自己那滾燙的、使全身痙攣直透腦髓的羞紅。“別害怕。”他對她說,聲音十分平靜。“別忘了我是曾經見識過它們的。”他聽到她妹妹笑著,她的聲音在黑暗中顯得甜蜜而新鮮。
“我記得清清楚楚。”她說,“而且我的氣兒還沒消呢。”
這時,他明白他們已經使美好的希望俯首就范了,便又抓住她那又小又柔軟的手,把熱切的親吻印了上去,先是吻在粗糙的手背上、鮮潤的長長的手指頭上、透明的指甲上,後來又吻在布滿她的命運的線紋的汗津津的手掌上,她不知道自己的手怎麼伸到了他的胸膛上,碰到了一片她沒能捉摸出來的東西。他對她說:“這是塊避邪披肩。”她撫摸他胸口上的汗毛,然後用五根指頭抓住那整個一片,要把它連根拔出。“再大點勁兒。”他說。她試著加了加勁兒,加到她知道不致揪痛他為止,然後用自己的手去尋找他那只消失在黑暗裡的手。但他沒讓她的手指和自己的手指交織在一起,而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以一種無形的然而是恰到好處的力量把她的手扯到自己身上的各個部位。跟她的想象相反,甚至她跟她可能的想象相反,她沒有把手縮回來。
她開心地笑了,笑得極其自然,他抓住這一機會擁抱了她,並在她的嘴上印下了第一個吻。她回吻他,他繼續很輕很輕地吻她的雙頰、鼻子、眼皮。她沒有推開他的手,但自己的手卻處於戒備狀態,准備制止他再邁出下一步。她想起來的掩飾羞赧的唯一動作是吊在丈夫的脖子上,深深地非常用力地吻他。
他心裡明白,他並不愛她。他娶她是因為他喜歡她那股傲勁兒,喜歡她的沉著,喜歡她的力量,同時也是因為他的一點虛榮心。然而,當她第一次吻他的時候,他確信,要建立深厚的愛情是毫無問題的。新婚之夜他們海闊天空地一直談到天亮,但沒有談及這一點,而且任何時候也用不著談這個。從長遠看,兩人誰也沒選錯對方。
天亮的時候,他們睡著了,她仍然是個處子,但做處子的時間不會很長了。果然,第二天夜裡,在加勒比海的湛藍的天空下,他教她跳過維也納華爾茲舞之後,等他上完廁所回到艙房一看,她已經脫了衣服在床上等他了。是她采取了主動,毫不膽怯,毫無痛苦地懷著在深海裡做愛的喜悅把自己交給了他。
他們在歐洲住了十六個月,以巴黎為基地,不時到鄰國去作短暫旅行。在這期間,他們每天都做魚水之歡,在冬季的禮拜日裡,一天還不止一次,躺在床上調笑嬉戲直到開午飯。他是個精力充沛的男人,而且訓練有素,她呢,生來就是個不甘落後的女人,於是他們不得不贊同兩人在床上的本事是半斤八兩不分輕重。經過三個月熱火朝天的夫妻生活之後,他明白了,兩個人有一個是沒有生育能力的,兩人都到他當過住院醫生的薩爾佩特列雷醫院去做過認真的檢查。那是件艱苦然而又是勞而無功的事情。可是,在他們沒想到的時候,在沒有采取任何科學措施的情況下,奇跡發生了。第二年年底,他們回到家裡的時候,費爾米納已經懷有六個月身孕,她認為自己是普天之下最幸福的女人。兩人朝思暮想的兒子,在一個黃道吉日順利地降生了,為了紀念死於霍亂的祖父,給他取了個和祖父相同的名字。
無從知道,究竟是歐洲之行還是愛情使他們起了變化,因為兩件事情是同時發生的。正如阿裡薩在那個倒霉的禮拜日,在他們回家兩周之後看見他們望完彌撒出來的時候發覺的情況一樣,兩人都變了,深刻地變了,不僅他們自己相互之間的關系變了,而且同整個外界的關系都變了。他們帶著對生活的新觀念、帶著世界上的新鮮事物回來了,而且准備向他人灌輸。他帶著文學。音樂尤其是科學方面的新知識回來了。為了不跟現實脫節、他訂了一份《費加羅報》;為了不跟詩歌脫節,還訂了一份輛個世界雜志》。此外,他還同他在巴黎的書商達成了一項協議,讓書商給他寄暢銷書作家們的新作,比如阿納托爾-法郎土和皮爾-洛蒂的,給他寄他最喜愛的作家如雷美-德-古爾蓋和保羅-蒲爾傑的新作,但無論如何不要愛彌爾-左拉的書,他認為左拉的書難以卒讀,雖然左拉對達率的觀念有勇敢的突破。那個書商還答應給他郵寄裡科迪樣本中最精彩的新作,特別是關於室內音樂的,以便維持他父親當之無愧地取得該市首屈一指的音樂會發起人的稱號。
費爾米納始終同時髦背道而弛,她帶回了六箱過時的衣服,名牌服裝並沒有使她動心。隆冬季節,她到巴黎故宮去參加無可爭議的高級服裝之王沃斯的服裝展銷會,唯一收獲是患了氣管炎,臥床五天。她認為拉菲雷裡不是那麼野心勃勃和貪婪,她的明智決策是把舊貨店裡她所喜愛的衣服搶購一空,雖然丈夫談虎色變地發誓說那些是死人的衣服。同時,她帶回了許多沒有商標的意大利鞋,她認為這比菲雷那些聞名退還的光怪陸離的鞋更好。她還帶回了一把杜布伊傘,傘的顏色眼地獄之火一樣紅,使我們那些驚愕不已的新聞記者們產生了許多靈感。她只買了一頂雷包克斯夫人牌帽子,但卻買了滿滿一箱假櫻桃枝、她所看到的氈毛做的各種花束、一把一把的鴕鳥羽毛、孔雀毛帽子、亞洲公雞的尾巴毛、整只的野雞、蜂鳥,還有無數的稀奇古怪的曬干了的鳥,有的正在展翅飛翔,有的正在張嘴高唱,有的正在垂死掙扎,這些鳥在她晚年的二十個春秋裡,使她那些舊帽子不斷推陳出新。她還帶回來一套世界各國的扇子,每一把都各有特色,無一雷同,適用於各種場合。她還帶回來一瓶她從“查裡特雜貨鋪”裡的許多香水中挑選出來的氣味濃烈的香水,足夠她用到春風吹走她的骨灰,但她只用了一次就不用了,因為換了香水之後使她失去了自我感覺。另外,她還帶回來一個化妝品盒,那是誘人的市場上的最新產品,她是把化妝品盒帶到晚會上去的第一個女人,當時僅僅當眾塗脂抹粉,就會被視為不正經。
除了以上這些,他們還帶回三個不可磨滅的記憶叫霍夫曼故事集》在巴黎盛況空前的首次發行;聖馬可廣場對面差不多焚毀了威尼斯所有平底小艇的那場令人喪膽的大火,他們是從下榻的旅館窗戶裡痛心疾首地親眼目睹的;一月下第一場雪時,匆匆瞥見奧斯卡-王爾德。除了以上這些和其它許多經歷之外,烏爾比諾醫生還深深保留著一個回憶,由於當時沒能和妻子共享,他一直深以為憾。那時他還是單身漢,在巴黎負復從師時代的事情。那是關於對維克多-雨果的回憶,且不說他的著作,雨果當時在巴黎的名聲已是如雷貫耳,據說他曾經說過——實際上誰也沒親耳聽到過——哥倫比亞的憲法不適用於人的國度,而適用於天使的國度。從那時起,人們就對他特別崇拜,我國為數眾多的到法國去旅行的同胞中,大部分人都不遺余力地謀求和他一見。有那麼五、六個學生——烏爾比諾也是其中之——有一陣經常守候在伊留大道的雨果寓所對面,守候在據說他准會去但始終沒有去過的咖啡館裡,最後他們以裡約內格羅的憲法天使的名義,書面請求安排一次私人約會,始終未見回音。有一天,烏爾比諾偶然經過盧森堡公園,看見雨果正從參議院出來,一個年輕的女人挽著他的胳膊。只見他老態龍鍾,步履蹣跚,胡須和頭發都沒有畫象上那麼濃密,身上那件大衣也似乎是屬於一個比他更魁梧的人物。他不願讓一次冒昧的問題毀壞對雨果的回憶,這近乎虛幻的一瞥就足以使他終生難忘了。當他結婚後再到巴黎去,具備更正式地會晤他的條件時,維克多-雨果早已經不在人世了。
可以聊以自慰的是,烏爾比諾和費爾米納共同經歷I一件事情。那是在一個大雪紛飛的下午,一群人冒著暴風雪堵在聖芳濟會大道上的一個小書店門日,這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原來奧斯卡-王爾德正在那個書店裡。他終於出來了,果然氣宇不凡,但也許他過分意識到自己的身分了,那群人圍住他,要求他在他的著作上簽名。烏爾比諾醫生停下來只是想看看王爾德,他那沖動的妻子卻想橫穿大道去讓王爾德簽字,因為手頭沒有書,她認為唯一合適的是簽在她那漂亮的羚羊皮手套上,手套長長的,光滑柔軟,跟她那新娘子的皮膚色調相同。她確信,一個學問淵博的男人准會欣賞她的這個舉動。然而,丈夫堅決反對,當她不聽他的勸告硬要那麼做的時候,他覺得羞愧至極。
“如果你穿過這條街,”他對她說,“那麼你回來的時候就只能看見我的屍體了。”
那是她的某種天性,結婚前一年,她照樣大大咧咧地到處東游西走,就跟她從小在陰沉的大沼澤地的聖-胡安省貧民區裡逛來逛去一樣,仿佛她生來就知道那樣做似的。她和陌生人自來熟的本事,使丈夫目瞪口呆,而且她還具備用西班牙語在任何地方同任何人交流思想的神奇本領。“語言嗎,當你去賣東西的時候,那是應該懂的。”她笑著以譏諷的語調說,“如果是買東西,懂不懂倒沒關系。”很難想象,一個人怎麼會那麼快而且那麼歡天喜地就適應了巴黎的日常生活,雖然巴黎陰雨綿綿,她在心中還是愛上了它。不過,當她不勝重負地帶著各式各樣的經歷,被旅行搞得筋疲力盡,因懷孕而昏昏欲睡地回到家鄉的時候,人們在港口首先問她對迷人的歐洲印象如何時,她只用加勒比地區隱語的四個字就概括了十六個月的幸福生活:
“更熱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