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 正文 第一章(二)
    費爾米納穿了一件齊臀的又寬又鬆的絲綢襯衣,戴了一條長長的繞了大小六圈的真珍珠項鏈,穿著一雙只是在非常莊重的場合才穿的高跟緞子鞋,年齡已不允許她經常打扮了。對一個可敬的老太太來說,時髦的華麗服飾已不太合乎時宜,但穿在她身上還是挺合適的。她的身材修長而挺拔,一雙富有彈性的手還沒有一塊老年斑,粗硬的頭髮閃出藍鋼般的光芒,在面頰兩側對襯地剪得整整齊齊。跟她的結婚照片相比,此時唯一留下的是那雙明亮清澈的杏仁眼和民族的自豪感,不過在她身上,由於年齡而減少的東西卻在性格上得到了補償,而勤奮使她贏得的東西,更超.過了年齡使她失去的東西。這身衣服使她感到很舒適。她既沒有偷偷地束胸,也沒有束腰,更沒有人為地用布將臀部墊高。她的身體各個部位都是自由自在的,呼吸也是舒暢的。總之,她身體的輪廓顯現的是自己的本來面目。這就是七十二歲的費爾米納-達薩。

    烏爾比諾醫生看到她坐在梳妝台前,電扇在她頭頂上緩緩轉動。她正在戴一項鍾形的帽子,帽上裝飾著紫羅蘭型的絨花。寢室寬敞而明亮,英國式的床上掛著玫瑰色針織蚊帳,兩扇窗戶朝院裡的樹木敞開著,刺耳的蟬鳴從那兒傳進來,預示著快要下雨了。從蜜月旅行回來後,費爾米納一向根據氣候和場合給丈夫挑選衣服,頭天晚上就把它整整齊齊疊好放在椅子上,以便他從浴室出來時就能穿上。她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先是幫他穿衣服,後來就乾脆替他穿衣服。她記得這樣做,最初是由於愛他,但是自從五年前開始,她就非這樣做不可了,因為他自己已經不能穿衣服了。他們剛剛慶祝過金婚。他們相依為命,誰也離不了誰,誰也不能不顧誰,否則他們一刻也活不下去。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對這種感情越來越不理解。無論是他還是她,都說不清這種互相依賴是建立在愛情還是舒適的基礎上。但是他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因為兩上人都不願意去找這個答案。

    她已經逐漸發現了丈夫腳步聲的拖沓,情緒的變化無常。記憶力的衰退,最近甚至常常在睡夢中哭泣。但她沒有把這些看做是迅速老化的確鑿無疑的徵兆,反而認為是返老還童的表現。因此,她沒有把他當做生活難以自理的老人看待,而是把他當做孩童。這種自欺欺人,對他們兩個人來說,也可以說是一種天意,使他們避免了互相憐憫。

    如果能及時懂得繞開婚姻腳種種災難比繞開日常的微不足道的貧困更為容易的話,他們的生活就會大不相同。但是,如果說他們倆在共同生活中也體會了點什麼的話,那就是明智只是在吃了苦頭之後才來到他們身邊。多少年來,費爾米納一直懷著冷酷的心情忍受著丈夫在黎明時分歡快地醒來。當他以孩子般的天真醒來時——他覺得每過一天,他又長大了一點——她卻仍緊緊抓住最後的一絲睏意,不願去正視每一個新的清晨的不祥之兆所預示的必然的命運。雞剛打鳴,他就醒來了,他活著的第一個標誌是一聲無緣無故的咳嗽,好像是故意要把她驚醒。她聽到他一邊摸索床邊的拖鞋,一邊嘟嘟嚷嚷,唯一的目的就是使她不得安寧。然後在黑暗中咯咯地邁步走到浴室。一個鐘頭之後,她又睡了一覺醒來,聽到他從書房裡回來,摸著黑穿衣服。有一次在客廳裡玩牌,人們問他怎樣看自己,他說:「我是一個夜遊神。」她聽得明明白白,那些聲響沒有一種是必不可少的,而他卻偏偏故意弄出來給她聽,還裝做是不可避免的。這正如她明明醒著,卻裝做睡著一樣。他的理由是不容置疑的:他從來沒有像在這些惶恐的時刻那麼需要她,需要她活著,並且頭腦清醒。

    她的睡態比誰都高雅,她給曲的身子擺成一種舞蹈姿勢,把一隻手放在額上。但是,當她想睡而不能入睡時,她比誰都暴躁。烏爾比諾醫生知道她在等待他弄出哪怕是最小的聲音,甚至會因此而感謝他,因為那樣她就可以將早上五點鐘就被吵醒的過錯推倭給他了。事情確實如此,有幾次他找不到拖鞋,不得不在黑暗中摸索時,她突然以睡意蒙脆的聲音說:「昨晚你把它放在浴室裡了。」接著她又以清醒的聲調斥罵道:

    「這個家,最倒霉的就是不讓人睡覺。」

    於是,她打開燈,沒好氣地在床上翻來覆去,為這一天的初戰告捷而洋洋得意。實際上,那是雙方的一種神秘而惡劣的遊戲,但卻使她感到愜意,因為它是夫婦之間既冒險而又輕鬆的事情之一。可是,正是由於這種輕俘的遊戲,他們在開始共同生活了三十年之後,險些為某一天浴室裡有沒有肥皂的事兒鬧得各奔東西。

    事情是由一件不值一提的日常小事引起的。當時,烏爾比諾還能夠獨立洗澡。他回到臥室,開始摸著黑穿衣服。她跟往常一樣,到這時還像嬰兒似的甜甜地躺在那兒,閉著眼睛,微微地呼吸,把那只女舞踏家的手臂莊嚴地放在頭頂上。但是,她也像往常一樣,似睡非睡,這他知道。漿過的亞麻衫在黑暗中沙沙響了一陣之後,烏爾比諾醫生自言自語道:

    「差不多有一個星期我洗澡沒找到肥皂了。」他說。

    她終於醒過來了,想起了那件事,氣鼓鼓地翻了個身,因為她準是忘記在浴室裡擱肥皂了。三天之前,她就發現沒有肥皂了,但當時已站在噴頭下,她打算以後再去拿。然而第二天,她把這件事忘了。第三天又忘了,實際上不是如他說的那樣一個星期沒有肥皂,他那樣說是為了誇大她的過失,但是三天沒有肥皂,卻是事實,這是推倭不了的。被別人抓住了過失,她心中很不是滋味,終於惱羞成怒。像往常一樣,她以攻為守了,說:

    「這些日子我天天洗澡,」她怒氣沖沖地叫道,「每次都有肥皂。」

    儘管他很熟悉她的爭辨方法,這一次卻忍不住了。他隨便找了個工作上的借口,搬到慈善醫院裡的住院處去住,只是在黃昏外出巡診之前才回家換件衣服。他一回家,她就躲到廚房去,裝著幹這幹那,直到聽見他乘馬車走了才出來。在以後的三個月中,他們也曾幾次想解決糾紛,結果火卻越投越旺。在她不承認浴室沒有肥皂之前,他不準備回家。而她呢,在他不承認自己故意說謊話折磨她前,也不想讓他回來。

    自然,這次衝突又使他們想起了其它的衝突,想起了在許許多多灰暗的黎明發生過的數不清的小糾紛。一些惱怒引起了另一些惱怒,老傷疤被重新揭開變成了新傷疤。他們痛苦地看到,多年的爭吵僅僅培養了夫婦間的仇視,這一點使他們不寒而慄。他甚至提出如果需要的話,他們可以一同去找大主教做公開懺悔,以便由上帝來裁決,浴室的肥皂盒裡到底有沒有肥皂。她本來就十分惱怒,這一下更是火上加油,駭人地嚷道:

    「讓大主教先生吃屎去吧!」

    這句話震動了全城,引起的後果難以消除,最後,人們甚至編成流行的小調來打諢:「讓大主教先生吃屎去吧廣她意識到把話說過了頭,便搶在丈夫前做出了反應。她威脅丈夫說,她要一個人搬到她父親從前的房子裡去住,那房子儘管租給了政府部門的辦事結構,但仍然歸她所有。這並不是虛張聲勢,她真的要搬走,對社會輿論滿不在乎。她丈夫及時注意到了這個動向。他沒有勇氣向她的固執挑戰,只好讓步。他的讓步並不意味著他承認浴室裡有肥皂——設若如此,那是對真理的侮辱——而是為了兩個人必須在這個家裡繼續住下去,但是他們要分室而居,而且互不說話。他們坐在一起吃飯,並且巧妙地繞開那種僵局,讓孩子們從餐桌的一邊往另一邊傳話,而孩子們竟然沒有察覺他們互不理睬。

    由於書房裡沒有浴室,烏爾比諾醫生不得不改變他的生活程序,這倒解決了他們清晨吵吵鬧鬧的矛盾,他把進浴室的時間安排在備課之後,而且輕手輕腳,千方百計地不吵醒妻子。他們在睡前多次湊巧遇在一起,於是就輪流刷牙。四個月之後的某一天,在她從浴室出來之前,他像手時那樣躺在雙人床上看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她從浴室回來後,沒好氣地躺在他身邊,以便讓他醒來主動撤退。他半睡半醒,非但沒有起來走開,反而吹滅蠟燭,拉拉枕頭,舒舒服服地睡了。她推他的肩膀,提醒他應該到書房去睡覺,但是他又一次感到躺在祖傳的軟床上是如此舒適,於是乾脆以妥協的口氣商量說:

    「讓我睡在這兒吧。」他說,「你說得對,浴室裡有肥皂。」

    當回憶起這段發生在他們已近老年的插曲時,無論他還是她都不能相信那一令人驚奇的事實,那場爭吵是他們在半個世紀的共同生活中最嚴重的一次,而也正是由於這場爭吵,使他們產生了言歸於好,開始一種新的生活的想法。儘管她們年事已高,應該和睦相處,他們還是注意不再提起這件事,因為否則的話,剛剛癒合的傷口會重新出血,舊恨又會變成新怨。

    他是使費爾米納聽見小便聲的第一個男人。那是在新婚之夜,在他們乘坐的開往法國的輪船船艙裡。當時她由於暈船而渾身無力,他的噴泉似的小便如此強勁有力,簡直象匹公馬似的,這更增加了她對那一「災難」的畏懼心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小便的勁頭也日趨減弱,那一回憶卻經常京繞在她的腦海裡,因為她從不允許他把便池的邊緣弄濕。烏爾比諾醫生想用一種任何人都能懂的淺顯的道理說服她,讓她明白他所以把便地弄濕,並非像她固執地認為的那樣是由於他的粗心,而是由於生理上的原因。他年輕時小便又準又直,在中學裡比賽往瓶子裡撒尿,他曾數次榮獲第一。但上了年歲,不僅小便勁頭沒有那麼大了,而且歪歪斜斜,滴滴喀喀撒得滿處都是,根本沒法掌握,儘管他主觀上還在竭力想瞄準方向。他說:「抽水馬桶肯定是對男人一無所知的人發明的。」他用自己的日常行動來求得家庭的安寧,對妻子更多的是低聲下氣,而不是謙恭。他每天小便時,都用衛生紙把便池邊擦乾淨。她知道這件事,當浴室裡氨氣的味道不是十分明顯的時候,她什麼也不說。不過,一旦氨氣的味道濃重起來,她就會像發現一樁罪行似的嚷道:「臭得連兔窩裡都能聞到。」將近晚年時,烏爾比諾醫生終於想出了最後解決這一麻煩的辦法:象妻子一樣蹲著小便,這樣不僅可以保持便池清潔,而且也省力得多。

    那時他生活自理的能力已相當差,他盡量避免淋浴,因為在浴池裡摔上一跤,足以使他送命。他的家是現代化的,沒有古城府邸中常見的那種帶獅腿的金屬浴缸,他從衛生的角度把這種浴缸取消了。他說:「浴缸是歐洲人最髒的東西之一,他們只在每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洗澡,而且是在被他們身上的髒物弄髒的水裡洗澡。」因此,他讓人用結實的愈瘡木做了一個特大號木盆,費爾米納用它來給丈夫洗澡,就像給新生嬰兒洗澡一樣。每次沐浴要拖一個多小時。用錦葵葉和桔皮煮成的黑褐色的水,對他有良好的鎮靜效果,有時他不知不覺地便在散發著香氣的浴盆中睡著了。洗完澡後,費爾米納就幫他穿衣服,把滑石粉敷在他兩腿中間,把可可油塗在他的燙傷之處,她如此愛撫地替他穿上褲衩,彷彿他是一個在襁褓中的嬰兒。她接著一件件地替他穿下去,從襪子一直穿到用黃玉別針打領帶結。夫婦之間和睦相處,黎明時的爭吵已成為過去。他似乎又重新回到了被子女們奪走的童年,而她則每天忙於家務,並且隨著歲月流逝,上了年紀,睡覺的時間越來越少,在滿七十歲之前,她總是醒得比丈夫早。

    在聖靈降臨節的那個星期日,當烏爾比諾醫生掀開毛毯來看阿莫烏爾的遺體時,他發現了一點在他醫生和信徒的最光輝的航程中一直否定掉的東西。在他同死人打了那麼多年交道之後,在同死神做了那麼多年爭奪之後,在反過來復過去經常觸摸死人之後,他彷彿第一次敢於面對面地看一個死人,而死者也在以同樣的方式注視著他。他以前一直沒有面對面看過死人,並非由於恐懼。因為多年以來,恐懼就像個幽靈似的一直和他形影不離。那是從一天晚上他被惡夢驚醒之後開始的。他意識到,死亡對於他,不僅像他感覺到的那樣隨時都具有可能性,而且是一種很快就會發生的事實。相反,那天他看到的是一件事情的物質表現形式。那件事情過去一直是僅僅存在於他的想像之中的。他很高興上帝出其不意地以阿莫烏爾作為工具向他揭示了那件事情。他向來把阿莫烏爾看做是一個聖人。但是,那封遺書表明了他的真實身份,他的邪惡的歷史和不可思議的耍陰謀的能力,使烏爾比諾醫生感到一種不可移易、難以追回的東西在他的生活中已經失落了。

    費爾米納並沒有受他憂鬱的情緒所感染。當她幫他把腿伸進褲子和扣上一大排襯衣紐扣時,他是想用自己的情緒感染她的,但是他沒有達到目的。費爾米納不是那麼容易動感情的,何況死的是一個與她無關的男人。她幾乎不知道阿莫烏爾是個使用枴杖的殘廢人,她從來沒有見過他,也不知道他是在安第列斯群島某個島嶼的一次暴動中——那兒發生過無數次暴動——從行刑隊的槍聲中逃出來的,史不知道他為了生計做了兒童攝影師,而且是全省生意最興隆的人。她也不知道他曾贏過某人一盤象棋,那個人似乎叫托雷莫利諾斯,而實際上叫卡帕布蘭卡。

    「他是一名因為犯了一樁凶殘的罪行而被判無期徒刑的卡耶納的逃犯。」烏爾比諾醫生說,「你設想一下,他甚至還吃過人肉!」

    他把那封遺書交給了她,信中的秘密他至死不想告訴任何人。但是她沒有把信打開,直接把它放在梳妝台上,而且用鑰匙鎖上了抽屜。她已經習慣了丈夫莫名其妙、大驚小怪的毛病,習慣了他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更加難以理解的誇大其詞,以及那種與其儀表不相稱的狹隘的見解。但是那一次她超越了自己的界限。她以為丈夫之所以尊敬阿莫烏爾並非由於這個人過去的歷史,而是由於他作為一個流亡者提著行李到達這兒以後開始的所作所為。她不明白為什麼他對阿莫烏爾最後暴露身份感到如此驚訝和沮喪。也不明白為什麼他對他窩藏女人感到深惡痛絕,因為這是他那種階級的男人的一種世代相傳的風氣,包括他自己在忘恩負義的時刻也是這麼幹的。此外,她認為那女人幫助阿莫烏爾實現了死亡的決心,是一種令人肛腸寸斷的為愛情的犧牲。她說:「如果你也跟他同樣嚴肅地決定自殺,我的義務也將是跟她做同樣的事。」烏爾比諾醫生又一次處在呆頭呆腦無法理解的十字路口上,這種不理解使他在半個世紀中一直感到惶惑。

    「你什麼也不懂,」他說,「使我憤慨的不是他過去是什麼人和幹過什麼事,而是他欺騙了我們大家這麼多年。」

    他的眼睛開始噙滿了淚水,但是她裝做沒看見。

    「他做得對。」她反駁說,「如果他過去說了真話,不管是你還是那個可憐的女人,或是這個地方的任何人,都不會那麼愛他。」

    她替他把表鏈掛在背心的扣眼裡,幫他打好領帶給,別上黃部兩廠籃西湖艙頂露抽油飾噱旮喲銅期於上的泥機一最後把手帕放在他胸前的口袋裡,手帕的四角張開著,宛如一朵洋玉蘭。這時,大廳裡的掛鐘響了十一下。

    「快走吧。」她挽起他的胳膊,「我們要遲到了。」

    奧利貝利亞醫生的妻子和他的七個聰明過人的女兒已經為那頓紀念從業二十五週年的午飯做好了一切準備,她們決心要使那頓午餐成為當年社會上的一件大事。醫生的家坐落在過去的市中心,那裡原是一所造幣廠,由一位在這兒掀起過一陣革新邪風的意大利弗羅倫薩建築師改建成如今的豪華邸宅。這位建築師曾把四、五個十七世紀的歷史遺址變成了威尼斯式的大教堂。醫生的邸宅擁有六間臥室,一個飯廳,一個會客室,寬大明敞,通風良好,但是它只能用於接待特邀前來的外地客人,對本地的來賓是不敷應用的。邸宅的院子跟修道院裡帶迴廊的院子一樣,中央有個石砌的噴泉,不時發出悅耳的鳴響,花壇上的香水草散發著醉人的芳香。但是,那連拱的迴廊是不宜接待大量的貴賓的,因此他們決定把午宴設在鄉間別墅,開車只有十分鐘的路程。這個別墅有六千六百平方米的院子,到處是巨大的印度月桂樹,在平靜的小河裡長著本地的睡蓮。堂-桑喬客店的工人們在奧利貝利亞夫人的指揮下,在沒有樹蔭的空地上搭起了五彩繽紛的帆布帳篷。在月桂樹下面用小桌排成長檯,長檯上擺了一百二十套餐具,鋪著亞麻檯布,主賓席上還擺了新鮮的玫瑰花。他們還專門為管樂隊搭了個長檯,這管樂隊只吹奏對舞和民族華爾茲舞曲,藝術學校的四重奏絃樂隊也坐在那兒。奧利貝利亞夫人的這種驚人之舉是她丈夫敬愛的老師意想不到的,今天的午宴將由這位老師主持。儘管今天實際上並不是醫生大學畢業的日子,但他們還是選擇了聖靈降臨節這個星期日,以增強歡慶的氣氛。

    午餐的準備工作在三個月之前就開始了,因為他們擔心由於時間不夠而有什麼必不可少的事情做不了。他們從金沼澤地弄來許多活母雞,那種母雞在整個沿海地區是有名的——不僅由於它們體壯味美,而且由於它們在沖積土裡覓食,有時可以在它們的嗓囊裡找到純金的砂粒。奧利貝利亞夫人親自帶領她的女兒和僕役們爬上遠洋輪船,選擇來自世界各地的最好的東西,以頌揚她丈來的功業。除了下雨以外,一切都預見到了。那天早上,當她去望大彌撒時,空氣潮濕得厲害,氣壓很低,天空烏雲密佈,連海平線都看不到,她擔心很可能要下雨了。儘管有這些不祥的預兆,氣象觀測台的台長在望彌撒時卻說:「在這座城市多災多難的歷史上,即使在最嚴寒的冬季,聖靈降臨節這一天也從來沒有下過雨。」然而,當時鐘敲響十二點,來賓們正在露天吃開胃品時,突然一聲霹震撼了大地,海上吹來的狂風掀翻了桌椅,把帳篷捲到空中,災難性的暴雨隨即從天而降,天彷彿要塌下來了。

    烏爾比諾醫生好不容易在大雨滂泊中跟同路的最後一批來賓一起到了鄉間別墅。他也想跟別的來賓一樣,由下車的地方從一塊石頭跳上另一塊石頭穿過積水的院子,但最後他只能不大體面地接受了打著黃色帆布大傘的堂-桑喬工人的幫助,被挾在臂下抱了過去。東倒西歪的桌子重新在室內擺開,連臥室都被利用上了。來賓們毫不掩飾他們對那場劫難的沮喪。屋裡熱得有如輪船上的鍋爐房,因為他們不得不關上全部窗戶,以避免大風再度把雨水刮進來。在院子裡,桌上本來都擺好了來賓的名簽,按照習慣,男女分座。桌子移到屋裡來後,名簽全亂了,大家只好隨便就坐,亂糟糟的,至少不太雅觀。在這場災難中,奧利貝利亞夫人幾乎無處不在,同時出現在各個地方。儘管秀髮淋得透濕,華麗的服裝上面濺滿了泥漿,但是面對那種尷尬的局面,她臉上始終掛著微笑,這是從丈夫那裡學來的本領,她向來遇到逆境不溫不怒,不急不躁,再大的困難也不認輸。靠了和她在同一個熔爐裡鍛煉出來的女兒們的幫助,她不僅重新佈置了主賓席,而且盡量安排得妥妥貼貼,讓烏爾比諾醫生坐在中央,雷伊大主教坐在他右邊。費爾米納像往常那樣靠近丈夫就坐,她擔心他會在午宴中間睡著,或把場灑在衣服的翻領上。對面的位子上坐著奧利貝利亞醫生,他是個帶有女人氣的五十歲的老人,身體保養得很好,他的樂觀的精神對他準確的診斷毫無影響。在主桌就坐的還有省市兩級的官員和前一年選出的美女,省長挽著她的手臂讓她在他旁邊就坐。儘管並不要求來賓穿特別華麗的衣服,更何況是鄉間別墅的午宴,女人們還是穿上了夜禮服,戴上了貴重的寶石首飾。大多數男人莊嚴地穿著深色的衣服,打著黑色的領帶,有些人還穿了呢料大禮服。只有那些見慣大場面的人,其中包括烏爾比諾醫生,才穿便服。每個座位上都有一張法文菜單,上面印著燙金圖案。

    奧利貝利亞夫人懾於熱浪襲人,在房間裡走來走去,要求客人們寬衣就餐,但是誰都不敢帶這個頭。大主教提醒烏爾比諾醫生,這次午宴從某種程度上說是一次具有歷史意義的午宴:自從國家獨立以來,這是曾把國家淹沒在血泊中的內戰雙方第一次癒合了傷口,消除了仇恨,坐在同一張桌子上用餐。主教的這一思想,正好同自由黨人特別是青年自由黨人的熱望相吻合,他們在保守黨獨攬大權四十五年之後,終於選出了他們黨的總統。烏爾比諾醫生不同意大主教的觀點。他認為自由黨總統和保守黨沒有什麼兩樣,只是自由黨總統更不講究穿著罷了。然而,他不想使大主教不悅。他本來就想告訴大主教,大家之所以來出席午宴,是由於那位出身名門的醫生的光輝成就,而不是像他想的那樣。的確,醫生的高貴的門第和偉大功績是凌駕於政治風雲和內戰恐怖之上的。所以那次午宴沒有一個人缺席。

    暴雨象突然開始那樣又突然停息了,太陽立即在萬里無雲的晴空烈火一般地照耀著大地。但是大風是如此猛烈,以致把一些樹連根拔起,積水把院子變成了沼澤。這次大災難也衝擊了廚房,在房子後面露天裡用磚砌了幾個柴火灶,廚師幾乎沒有來得及把鑰搬到避雨的地方。他們好不容易急急忙忙地擠入已經進滿水的廚房,又在後面走廊裡臨時搭了幾個新的爐灶。到下午一點鐘,一切必需的食品都準備好了,只有桑塔-克拉拉修道院修女還沒有把飯後點心送來,他們本來答應在十一點之前送到的。人們擔心像在不太冷的冬天那樣,公路旁山溝裡的水又漫了出來,果真如此,點心就要等到下午兩點鐘才能送來。暴雨一停,窗戶馬上打開了,房間裡吹進被暴雨中的硫黃淨化的新鮮空氣,顯得十分涼爽,樂隊在門廊的平台上秦華爾茲舞曲,銅管樂器在室內轟鳴,使得人們不得不提高嗓門交談。奧利貝利亞夫人等得不耐煩了,她眼裡含著淚水微笑著,吩咐上菜開始午宴。

    藝術學校的樂隊開始演奏了,在一片在嚴的肅靜中,奏起了莫扎特的快滑步舞曲。儘管人們講話的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嘈雜,堂-桑喬的黑人僕役又在放著熱氣騰騰的菜餚的餐桌中間擠來擠去,烏爾比諾醫生還是給樂隊留出了一塊空地,讓他們把節目全部演完。他的精神和記憶力一年不如一年,甚至下棋時每步都要記在紙上,才能知道已經走到哪裡。但他還是能一邊進行嚴肅的談話,一邊有條不紊地指揮演奏,雖然他還沒有達到一個德國樂隊指揮的們熟程度。那個德國樂隊指揮是他在奧地利時的好友,他能夠一邊聽《揚好色》一邊讀勝-喬萬尼胭的樂譜。

    第二支曲子是舒伯特的「死亡和姑娘」,烏爾比諾醫生認為演奏輕快而富有戲劇性。他一邊在盤子和刀叉的碰擊聲中費勁地聽著,一邊盯著一位向他點頭打招呼的有著玫瑰色臉龐的年輕人。無疑他在什麼地方見過他,但已記不起了。這樣的情況時有發生,甚至很熟悉的人的名字或者過去曾經聽過的曲調他都忘記了,這使他萬分痛苦,以致有一天晚上他寧可死去,也不願在這種折磨中等待天明。他正在急得要死的時候,突然一道仁慈之光照亮了他的記憶,那個年輕人前一年曾做過他的學生。他在這個人材基本的地方看見他感到很驚訝,奧利貝利亞醫生提醒他,那是衛生部長的公子,他到這裡來是為了準備法醫論文。烏爾比諾醫生做了個手勢,高興地向他打招呼,這位年輕醫生站起身來,行禮作答。但是,不管那時還是後來,他都沒有意識到,他就是那天早晨在阿莫馬爾家跟他在一起的實習醫生。

    由於又一次戰勝了老年的健忘症,他感到輕鬆了。於是他沉溺於最後一支充滿激情的、清亮流利的樂曲中,他既聽不出那是什麼曲子,也不知道是誰的作品。後來,樂隊中有位剛剛從法國回來的青年告訴他,那是加富列夫-福爾的絃樂四重奏。烏爾比諾醫生從來沒有聽到過此人的名字,儘管他對歐洲的所有新鮮事兒一向十分注意。費爾米納像往常那樣照料他,特別是看到他在公眾面前發呆的時候,她就停止吃飯,把他的手拉過來放到她的手上,對他說:「你就別在意啦!」烏爾比諾醫生銷魂地向她微笑著,就在這時,他重新想起了她所擔心的事情。他記起了阿莫烏爾,他穿著一身假軍裝,戴著昔日的勳章,在兒童照片的譴責的目光下,此時正靜靜地躺在棺材裡。他轉過身去告訴大主教他自殺的消息,但大主教早已得到消息。做完大彌撒之後,這事就廣泛傳開了,他甚至收到了陸軍上校阿爾戈特以加勒比海地區全體流亡者的名義寫的一份申請書,要求把死者葬在聖地。他說:「我認為這種請求不夠嚴肅。」然後,他以更富有人情味的語調問烏爾比諾醫生是否知道自殺的原因。烏爾比諾醫生靈機一動,用非常肯定的語氣回答說,阿莫烏爾死於老年憂鬱症。奧利貝利亞醫生在關照他的賓客,一時沒有注意他的老師跟大主教的談話,這時插言道:「至今還發生為愛情而自殺的事,實在令人遺憾。」烏爾比諾醫生看到他的愛徒的思想跟自己一致,並不感到驚詫。

    「更糟的是,」他說,「是服氰化金自殺。」

    當說這句話時,他感到同情心已超過了那封信帶給他的痛苦。這一點他並不感激他的妻子,而歸功於音樂的神奇力量。這時他跟大主教談起了在傍晚悠然地下象棋時認識的那位世俗的聖人,談起了他把自己的藝術貢獻給孩子們的幸福,談起了他罕見的博學,對世上的事情無不知曉,談起了他斯巴達式的習俗……此刻,醫生竟為那個跟自己的過去突然徹底決裂的純潔靈魂而感到驚訝。然後,他又告訴市長,應該買下那位兒童攝影師的底片檔案,以便把一代人的形象保存下來,而這一代人,除了拍照片之外,也許再也不會有幸福,然而城市的未來就掌握在這一代人手中。一個正統的有文化修養的天主教徒公然聲稱自殺是聖潔高尚的行為,這使大主教很不高興,但他同意把底片存檔的建議。市長想知道向誰去買這些底片,烏爾比諾醫生看了急,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因為他要保守秘密。但他還是沉住了氣,沒有把遺產繼承者的姓名公佈出來。他說:「這事交給我去辦好了。」他由於自己對那個女人的忠誠而產生一種贖罪的感覺,因為他在五個小時前背棄了她。費爾米納注意到了這一點,她要他低聲答應將去參加葬禮。他說,他當然要這麼做,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於是,他感到鬆了一口氣。

    講話是簡短而迅速的。管樂隊開始演奏一支節目單上沒有的俚曲。來賓在平台上散步,等待著堂-桑喬旅店的傳者把院子中的雨水排干,看看誰有跳舞的興致。只有主賓席上的客人們還留在客廳裡喝茶。烏爾比諾醫生把最後的半杯白蘭地一飲而盡。他以前只能喝少許葡萄酒,吃一盤特製的萊,誰都不記得他喝過白蘭地。但那天下午他的心情驅使他這樣做,從而使他的軟弱得到了補償。多年以來,他終於又有了唱歌的興趣。如果那位年輕的樂師向他提出這種請求,並且自告奮勇為他伴奏的話,他肯定會高高興興地唱上一曲的。不巧的是,開來了一輛全新的小轎車,在穿過泥濘的院子時,濺了樂師們一身泥漿,把鴨子驚得在圍欄裡嘎嘎亂叫。汽車停在門廊對面。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和他的妻子,每隻手手托著一隻用呢絨花邊布蓋著的托盤,笑盈盈地下了車。汽車裡擺滿了同樣的托盤,一直擺到司機的腳下。那是本應及時送到的餐後點心。在熱烈的掌聲和親切的帶有嘲弄性的口哨聲停歇之後,烏爾比諾-達薩醫生鄭重地作出解釋:修女們請他在暴雨之前務必把點心送到,但是他在路上拐了個彎,因為有人告訴他,他父母的家裡失火了。烏爾比諾醫生沒等兒子把話說完,就驚恐起來,他的妻子及時提醒他說,消防隊員只是應他本人之請前去抓鸚鵡而已。儘管已經喝過了咖啡,精神煥發的奧利貝利亞夫人還是決定讓大家在平台上用餐後點心。烏爾比諾醫生和他的妻子沒有吃點心就告辭了,在參加葬禮之前,他必須為神聖不可侵犯的午覺騰出時間。

    他這次午睡的時間很短,而且睡得很不好,因為他回到家中時,看到了消防隊員造成的破壞如此嚴重,絲毫不亞於一場大火災。為了嚇唬鸚鵡,他們用高壓水龍帶把那棵樹的葉子全打光了。由於瞄錯了地方,一股激流從臥室的窗戶射進去,給傢俱和掛在牆上的無辜的祖父母的照片造成了無可挽回的損失。聽到消防車的鈴聲,居民們紛紛趕來,以為真的失了火。好在星期日學校停課,才沒有造成更大的混亂。當消防隊員們看到再高的梯子也不可能把鸚鵡抓住時,他們便動手砍起樹來,幸好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及時趕到,才阻止了他們把樹幹鋸掉。他們走時留下話說,打算五點鐘以後再來鋸樹。他們不僅把露台和客廳的地板踩得到處是泥,還踩破了費爾米納最喜愛的土耳其地毯。消防隊造成了那麼嚴重的災難,但毫無收穫,鸚鵡大概已趁著混亂逃到鄰居的院子裡去了。烏爾比諾在樹叢中找了它好一陣子,鸚鵡既沒有用任何語言也沒有用口哨或歌聲來回答他。他認為鸚鵡是丟定了,大約在三點鐘時,便去睡午覺了。上床之前,他還蹲在廁所裡,盡情地嗅了一陣擺在那兒的溫馨的石刁相薄郁的花香。

    他在悲傷中醒來。這不是早晨在朋友遺體前的那種悲傷,而是午覺醒來之後籠罩著他的心靈的無形的雲霧。他認為那是一種神諭,告訴他大限已近,他正在度過他的最後的一個下午。五十歲前,他對自己內臟的大小、重量和狀況不大瞭然。但是一過五十,漸漸地,每當他在午睡之後閉著眼睛躺著的時候,內臟的一切情況他都能體察得到,甚至能感到那正在跳動的心臟,神秘的肝臟,奇妙的胰腺。他發現就連比他年長的老人都比他年輕。在他的同代人中,他已是留在世上的最後一人了。當他發現自己已經開始忘事時,他採用了從醫科學校的一位老師那兒聽來的辦法:「失去記憶的人要用紙來幫忙。」然而,那也只不過是一種瞬息即逝的幻想,因為他的記憶力甚至衰退到這樣的地步:他記不起口袋裡那些紙條上寫的是什麼意思;戴著眼鏡到處找眼鏡;鎖上門以後還在匙孔中轉鑰匙;讀書時,讀著讀著就再也讀不下去了,他忘記了情節的邏輯和人物之間的關係。最使他不安的是他已相信自己的理智:他已逐漸陷入了不可避免的災難,失去了正確的判斷能力。

    憑著經驗,烏爾比諾醫生知道,大多數致命的疾病都有一種特殊的氣味,而進入老年期後的氣味比任何氣味都更為獨特。這一點,他從解剖台上已經解剖過的屍體中也能嗅聞出來,即使無法看清死者的年齡,屍體散發的氣味也騙不過他的鼻子,他甚至從他自己的衣服的汗味和熟睡著的妻子的微弱的呼吸中,都能夠辨別出那進入老年期的氣味。從本質上講,事情確實如此,否則一個老式的基督教徒也許會同意阿莫烏爾的意見:老年是一種不體面的狀況,應該及時防止。

    他過去身體相當強健,聊以為慰的是慢性慾慢慢地消失,逐漸在不知不覺中達到性的平靜。到了入十一歲,他的頭腦還相當清醒,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只是由幾根細線維繫在這個世界上,這些細線,甚至他在睡夢中簡單地換個姿勢都有可能在毫無痛苦的情況下斷掉。如果說他在盡一切努力維持這些細線的話,那是因為他害怕在死亡的黑暗中找不到上帝。

    費爾米納已經把被消防隊員破壞的臥室重新整理就緒。快到四點鐘時,她吩咐給丈夫送去一杯常喝的加冰檸檬水,並且提醒他,應該穿上衣服,準備去參加葬禮了。這天下午,烏爾比諾醫生手頭放著兩本書,一本是亞歷克西-卡雷爾的《人類之謎》,另一本是阿克塞爾-芒特的《聖-米歇爾傳》。後面一本還沒有開負,他要廚娘迪格納-帕爾多把他忘在臥室裡的象牙裁紙刀給他拿來。可是,當她把裁紙刀拿來時,他已經在讀《人類之謎》中用一個信封夾著的那一頁,那本書他很快就要讀完了。他讀得很慢,在午宴上最後碰杯時他喝了半小杯白蘭地,此時稍感頭痛。閱讀停下來時,他便呷一口檸檬水,或慢慢地在嘴裡化一塊冰。他穿上了襪子,穿上了一件沒有假領的襯衣。帶有綠色條紋的鬆緊帶掛在褲腿的兩旁。一想到必須更衣去參加葬禮,他就感到厭煩。他很快就停止讀書,把它放在另一本書上,爾後開始在柳條搖椅上來回晃悠,心情沉重地觀看著院子裡沼澤地上的小香蕉樹,光禿禿的芒果樹,雨後出來的螞蟻和另一個值得懷念的即將一去不復返的那下午短暫而絢麗的光彩。他已經忘記他曾經有過一隻帕拉馬裡博鸚鵡,而且他像愛一個人似地愛著它。這時,他忽然聽到一個聲音說:「真正的小鸚鵡。」這聲音很近,幾乎就是在他身旁,他立即在芒果樹最下面的枝頭上找到了它。

    「不要臉的東西。」他對它喊道。

    鸚鵡以同樣的聲音反道:

    「你更不要臉,醫生。」

    他繼續跟它談著話,並且一直盯著它,同時小心翼翼地穿上短筒靴,以便不把它嚇跑。接著,他把鬆緊帶拉到肩膀上,起身往污泥滿地的院裡走去。在下平台的三道台階時,為了避免滑倒,他用枴杖試探著。鸚鵡沒有動,而且站得很低,他像往常一樣把枴杖伸過去,想讓它站在銀柄上,但鸚鵡躲開了,它跳到了旁邊較高的樹枝上。在消防隊到來之前,家裡的精子就一直架在那兒,現在更容易捉住了。烏爾比諾醫生估摸了一下高度,認為只要爬上兩級,就能夠抓住它。他爬上了梯子的第一級,唱著歌兒來轉移那個不聽話的傢伙的注意力,而它沒有唱,卻在重複著他的歌詞。醫生順手抓它時,它在枝頭上左躲右閃,醫生又用雙手緊緊抓住梯子,不費力氣地爬上了第二級。鸚鵡沒有挪動地方,並且開始重複著他的歌曲。他感到剛才低估了樹枝的高度,他又往上爬上了第三級和第四級。那時,他左手抓緊梯子,用右手去捉鸚鵡。老女僕帕爾多來了,她想提醒他天已不早,該去參加葬禮了。她進來時,看到有人爬在梯子上,要不是那條綠色的鬆緊吊褲帶,她真不相信那就是烏爾比諾醫生。

    「天哪!」她喊道,「您會摔死的!」

    烏爾比諾醫生抓住鸚鵡的脖子,帶著勝利的神情,高興地舒了一口氣:「啊,終於把你抓到了。」但是,他立即又把鸚鵡放走了,梯子在他的腳下滑開了。他懸在空中的一剎那,意識到自己死了。在聖靈降臨節的這個星期天的下午四點零七分,來不及接受聖餐儀式,來不及懺悔,也來不及同任何人告別,他死了。

    費爾米納正在廚房品嚐晚飯的場,忽然聽到了帕爾多的可怕的尖叫聲和傭僕們的吵嚷聲,隨之而來的是鄰居們的哄鬧聲。她扔下湯勺,拚命往外跑,她上了年紀,心有餘而力不足,怎樣也跑不動。她像瘋子似地喊叫著,不知道在枝繁葉茂的芒果樹下發生了什麼事。看到丈夫仰面躺在泥地上時,她的心幾乎要從胸膛裡跳出來了。他已奄奄一息,還在抵抗著死神最後的打擊,等候她的到來。他終於在混亂的人群中認出了她,眼裡含著最後的痛苦的眼淚。他最後看了她一眼,在他們共同生活的半個世紀中,她從來沒有看到過他的目光如此明亮,如此悲傷,如此充滿感激之情。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對她說:「只有上帝才能知道我多麼愛你。」

    烏爾比諾醫生之死當然是值得紀念的。他剛從法國學成歸國時,就在全國享有盛名,他採用新奇而激烈的措施制止了全省最後一次霍亂病的蔓延。上一次霍亂病流行時,他還在歐洲,那次霍亂病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內奪去了城裡四分之一人的生命,包括他的父親在內。他父親也是一位有名望的醫生。由於他名聲大振,家產激增,他創辦了一個醫學研究會,這是多年來在加勒比海諸省建立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醫學研究會,而且由他自己擔任終身主席。他建設了第一條導水管和第一個下水道系統,還建立了有遮篷的公共市場,這個市場避免了阿尼馬斯海灣污穢物的侵入。此外,他還是語言研究院和歷史研究院的院長。由於他對教會的貢獻,耶路撒冷的拉丁國家總主教授予他聖墓騎士團騎士的頭銜。法國政府則授予了他來譽軍團騎士團團長的軍銜。他是本市所有愛國宗教團體的積極支持者,他全力支持愛國委員會,這個委員會的成員是城裡那些沒有官職的領袖人物,他們以當時過於激進的思想對政府和商界施加壓力。在這些進步思想中,最值得紀念的是氣體靜力學的氣球試驗。第一次試飛時,他們通過氣球把一封信帶給沼澤地的聖-胡安,這一想法要比開創航空郵路的設想早出許多年。成立藝術中心也是這些人的主意,後來藝術中心又在同一幢房子裡開設了美術學院,藝術中心和美術學校的舊址至今依然存在。多年來,藝術中心還是四月花會的贊助者。

    整整一個世紀認為幾乎不可能辦到的事,他卻辦到了:從殖民時期以來已經變成鬥雞場和公雞飼養場的喜劇院,被重新修復了,那堪稱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愛國運動的頂峰,本市各界都捲了過去,無一例外。人們被廣泛地發動起來,參與這項公認的宏偉的事業。總之,喜劇院在既無座位又無燈光的情況下舉行了落成的典禮,開始演戲。觀眾不得不自帶座位,幕間休息時他們點起自己帶來的燈籠。劇院的節目公演時,也像歐洲那般隆重,貴婦們利用這個機會,在加勒比海地區的大伏天,爭相炫耀她們的長禮服和皮大衣。不過,劇院也必須准許僕人進入,由他們搬椅子,提燈籠,攜帶各種他們認為必要的吃食。節目一演就沒完沒了,有的節目一直拖到做晨彌撒時方告結束。首先在這個劇院演出的,是一個法國歌劇團,這個樂隊的新型樂器——豎琴——使人大開眼界。但最令人難忘並引以為驕傲的,是一位才華出眾的土耳其女高音,她不僅歌喉婉轉無可挑剔,而且赤著腳演唱,腳趾上戴著貴重的寶石戒指,更增加了她演出的戲劇效果。從第一幕開始,人們就幾乎看不到舞台,密密麻麻的椰油燈裡冒出的黑煙籠罩著舞台的空間,熏得歌唱家們走了調。城裡的新聞記者對這些小小的不足之處毫不介意,他們交口讚揚那些值得紀念的東西。無可置疑,演出歌劇是由烏爾比諾醫生倡議的,他的倡議是那樣的富有感染力,以致使歌劇熱一直影響到本市最偏僻的角落,甚至導致了《特裡斯坦和依索爾德》、《澳賽羅人洞依達》和《齊格弗裡行》等著名歌劇的出現,造就了瓦格納、威爾地式的整整一代著名作曲家。然而,歌劇始終沒有發展到烏爾比諾所希望的頂點,因為意大利派和瓦格納派在幕間休息時並沒有象預期那樣面對面地敲著枴杖爭論得面紅耳赤。

    烏爾比諾醫生從不接受任何委任。他無情地抨擊那些利用職業威望撈取政治地位的醫生。他一向被認為是個自由黨人,而且在選舉中他常常投自由黨候選人的票,但與其說他站在自由黨一邊是由於信念,還不如說是由於傳統。當大主教華麗的四輪馬車通過時,也許他是最後一個當街下跪的貴族的成員。他認為自己是天生的和平主義者,主張為了祖國的利益,自由黨和保守黨應該徹底妥協。然而,他在公開的行動中一貫自行其是,以致誰都不把他當做自己人。自由黨人把他看做山洞裡的哥特人,保守黨人認為他幾乎是共濟會成員,而共濟會員們又把他視做替羅馬教廷效勞的暗藏的牧師,對他深惡痛絕。對他的批評不那麼憤恨的人也認為,他只不過是全民族被無休止的內戰血泊淹沒之時的一名在花會中逍遙自在的貴族而已。

    只有兩件事同他的這一形象不符。一件是他把家搬到了暴發戶區,新居是用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古老的宮殿式的樓房換來的,那座樓房一個多世紀以來一直是這個家族的邸宅;另一件是和一位既無名望又無財產的本地美女聯姻,從而遭到那些有著長長姓名的夫人們的暗中嘲笑。鑒於那位姑娘的「高貴出身」和「氣質」,她們無法不相信她比她們所有的人都更為優越。烏爾比諾醫生對那些議論和許多其它有關他公開形象的議論,一向心中有數,而且知道他自己正是那個正在消亡中的姓氏的最後一個主角,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他的子女是家族中兩個平平庸庸的人。兒子同他一樣,是個醫生,就像歷代的所有長子一樣,毫無建樹,年過五十,連個兒子都沒有。女兒和新奧爾良銀行一個善良的職員結了婚,已進入更年期,膝下有三個女兒,沒有一個男孩。在歷史的長河裡,他的氏族血統將由此而中斷,這使他傷心不已,可是更令這位醫生操心的是在他死後費爾米納的孤獨的生活。沒有他,她如何打發日子!

    那場悲劇震撼了醫生的全家人,也影響到了全城,百姓們都走到大街上,想把事情打聽個究竟。全市宣佈致哀三天,各種機構和商店都降了半旗,所有教堂的鐘聲都在不停地敲響,直到死者的屍體在家庭陵園裡入葬。美術學院一個班的學生,做了一個遺體的真容模型,以便為將來塑半身像留下個模特兒。但是,這計劃剛開始便被取消,人們都這樣認為,那個逼真地塑出了醫生最後一到恐怖神情的真容模型有失莊重。一個湊巧打這兒經過的歐洲藝術名家畫了一幅傷感現實主義的大油畫,再現了烏爾比諾醫生在梯子上伸手捕捉鸚鵡的致命的一剎那。畫面上唯一與原來事實不符的是,一他穿的不是無領襯衣和用綠色吊帶繫著的褲子,而是戴著蘑菇帽,穿著霍亂流行期報上經常刊登的版畫人物身上的黑呢大禮服。這幅畫在烏爾比諾醫生逝世幾個月之後陳列在一個名叫「金鈴襠」的大畫廊裡,讓民眾一飽眼福;爾後又掛在公私機關的牆上展出,這些機關都認為應向這位傑出的貴族表示敬意。最後,這幅畫陳列在美術學院,並為此在那兒舉行了第二次葬禮。又過了多年,美術學校的學生把它拿到大學廣場上燒掉了,他們把它看做一種美學的象徵,也把它看做一個令人厭惡的時代的象徵。

    費爾米納從成為未亡人的那一刻起,就不像她丈夫擔心的那樣孤獨和無用。她下了決心,毫不妥協,不允許利用她丈夫遺體做任何事情,包括共和國總統拍來的電報都沒有用,那個電報命令把屍體放在紅箱子裡擺在省府會議廳讓人們瞻仰。她也以同樣冷靜的頭腦反對在教堂為丈夫守靈。那是大主教親自要求的,她只答應在舉行葬禮彌撒時把屍體移到教堂去。被各種各樣的要求弄得手足無措的兒子出來調停,她也仍然毫不動搖地堅持她的農村觀念:死者不屬於任何人,只屬於他的家庭。他們應在自己家裡喝著苦咖啡,吃著奶酪餅守靈,每個人都享有充分的自由,想怎樣哭就怎樣哭。他們將免去傳統的守靈九晝夜的儀式,在葬禮之後就把大門關閉,除了最知己的客人之外,不接待任何來訪者。

    家裡籠罩著居喪的氣氛。所有貴重的東西都放在安全的地方。光禿禿的牆壁上只留下掛過畫畫的痕跡。自家的椅子和從鄰居那兒借來的椅子都擺在從客廳到臥室的牆邊。除了擺在一個角落裡用白床單蓋著的鋼琴外,大型傢俱都搬走了。空間似乎擴大了,聲音發出鬼怪似的迴響。書庫的中央,在他父親的寫字檯上,躺著醫生的遺體,他的臉上帶著最後的驚恐表情。他穿著黑斗篷,披著聖塞騎上的戰刀。在遺體的旁邊,身穿重孝,渾身顫抖,但自制力仍然很強的費爾米納,忍著悲痛,莊嚴地接受人們的弔唁,堅持到第二天上午十一點鐘,幾乎紋絲不動。十一點鐘一過,她便站在門廊上,揮著手帕向丈夫的遺體告別。

    自從她聽到帕爾多在院子裡喊叫,看見老頭兒在泥地上奄奄一息地掙扎以來,現在能恢復到控制自如的狀態委實不易。當時她的第一個反應是認為丈夫尚有希望,因為他還睜著眼睛,瞳孔是那樣明亮,她從來就沒見到過。她懇求上帝至少給她一點時間,以便讓他知道,儘管他們之間出現過多次疑雲,她卻始終在愛著他。她實在不願他在明瞭這一點之前就離開人世。她感到有一種強烈的難以抵制的願望,希望同他重新開始生活,以便互相表達長期壓在心頭尚未出口的話,把過去沒有安排妥當的事情重新做好。但是,在無情的死神面前,她只好投降了。她的痛苦變成了一種盲目的忿怒,她對誰都言詞激烈,怒氣沖沖,甚至對自己也是如此。這倒使她獲得了自我控制的能力和獨自忍受寂寞的勇氣。從那一刻起,她便不停地做事,不讓臉上露出任何痛苦的痕跡。唯一身不由己地流露出某種淒楚的時刻是星期日夜裡十一點,當時根據大主教的命令,把還在散發著墊木的氣味、打著銅箍、蓋著紅罩的棺材抬走了。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命令立即蓋棺,在那難以忍受的炎熱天氣裡,家中那麼多花散發出的味道使得空氣都變得稀薄了,他似乎看到父親的脖頸上出現了最初的紫色痕跡。他在寧靜中彷彿聽到了一個漫不經心的聲音:「人到了這個年紀,活著也爛了一半。」在蓋棺之前,費爾米納摘下結婚戒指,把它戴在亡夫手上,然後用自己的手摀住他的手,就像平常她看到他在公共場合信口開河地講話時做的那樣。

    「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她對丈夫說。

    聽了這話,躲藏在社會名流中的費洛倫蒂納-阿里薩,感到像是在體側被擊了一槍。費爾米納在最初弔唁的混亂中沒有認出他來。其實,在處理那天晚上的緊急事故中,誰都沒有他出現得及時,誰都沒有他更起作用。是他把滿滿噹噹的廚房發排得井井有條,使咖啡得以充分供應。當從鄰居借來的椅子不敷應用時,是他從別處弄來了椅子。當室內擺滿了花圈時,是他命令把餘下的花圈搬到院子裡去。他為奧利貝利亞醫生請來的客人端去了白蘭地,那些客人是在慶祝從業二十五週年的高潮時聽到噩耗後急急忙忙地趕到這裡來的,他們在芒果樹旁圍成一圈坐下,繼續吃喝作樂。當鸚鵡昂著腦袋張開翅膀半夜出現在飯廳時,他是唯一及時作出反應的人。鸚鵡的出現,使全家人不寒而慄,因為那彷彿是懲罰性的遺贈。阿里薩抓住鸚鵡的脖子,不讓它叫出荒唐的話來,並把它放入帶罩的鳥籠掛進了馬廄。這一切,他做得是如此乾淨利落,以致沒有一個人認為他介入了別人的家務,相反倒認為他在那個家裡遭受厄運的時刻做出了無法估量的貢獻。

    從表面來看,他是一個樂於助人的嚴肅的老人。軀幹消瘦而筆挺,棕褐色的皮膚上汗毛稀少,白金架的眼鏡後面藏著一對貪婪的眼睛,末端粘得很好的羅曼蒂克的小鬍子已有點過時。他的最後幾縷鬢髮往上梳著,用發蠟緊緊貼在閃閃發亮的頭頓中央,似乎這樣就最後解決了他的禿頂問題。他的天然的文雅和鬱鬱寡歡的舉止十分討人喜歡,但同時也被視為一個頑固的光棍漢身上的兩種可疑的品德。他花費了許多錢,用了許多心計,費了好大的力氣,為的是不讓人們看出在當年的三月份他已滿了七十六歲,而且他在孤寂的心靈中深藏著一個信念,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人比他愛得更深。

    那天,儘管六月的天氣熱得叫人透不過氣,從聽到烏爾比諾醫生去世的消息起,直到晚上,他還是穿著慣常穿的衣服。深色的呢料坎肩,襯衣的硬領上繫著絲帶結。戴著氈帽,手熱一把兼做枴杖的黑綢傘。黎明時分,他從守靈的地方離開了兩個小時。太陽剛剛升起時,他又大大方方地回來了,鬍子修聾得整整齊齊,美容洗髮劑的香氣四溢。他換上了一件黑呢料大禮服,這種衣服他平時一般不容,只有在參加葬禮和出席聖周彌撒時才正式穿用。他沒有打領帶,而是在硬翻領上別了藝術家的帶狀飾物,頭上換了一頂蘑菇帽。他還是帶著傘,但此時已不僅是出於習慣,而是因為他估計在十二點鐘之前肯定有雨。他把下雨的跡象告訴死者的兒子烏爾比諾-達薩醫生,以便讓他考慮是否有可能提前安排葬禮。他們也真的試圖這樣做了,因為他們知道阿里薩出身於船主家庭,本人是加勒比海內河航運公司經理,對氣像是個內行。但是他們無法及時在民政當局和軍事當局、公共團體和私人團體、軍樂隊和藝術學校樂隊,以及各宗教團體之間進行協調,大家早已同意在十一點舉行葬禮,可倉促之間難以達成一致協議。這樣一來,那次歷史性的安葬儀式便被一場傾盆大雨弄得狼狽不堪。咕吱咕吱地踩著泥水到達家庭陵墓的送葬者寥寥無幾。陵墓的庇護者是一棵歐洲木棉樹,繁茂的枝葉一直探到墓地的牆外。就在同一棵木棉的樹蔭下,在牆外被指定埋葬自殺者的一座小墓上,前天下午,加勒比海地區的流亡者們埋葬了阿莫烏爾,根據他本人的意願,他的愛犬和他同穴安眠。

    阿里薩是為數不多的堅持到達墓地的人之一。他連內衣都濕透了。他提心吊膽地回到家裡,這麼多年以來,他一直小心翼翼、無微不至地愛護著自己的身體,生怕被這次大雨澆出肺炎來。他煮了一杯熱檸檬水,又加了一點白蘭地,躺在床上用它沖服下兩片阿斯匹林,裹在毛毯裡出了滿身大汗,身體才暖和過來。他再度回到守靈的地方時,已感到精神抖擻了。費爾米納重新挑起了操持家務的重擔。房間已進行了清掃,可以接待客人了。書房裡設了個祭壇,安放著一張已故丈夫的蠟筆肖像,像框上掛著黑紗。八點鐘時就賓客盈門,天又像前一天夜晚那麼炎熱,於是在做完念珠祈禱之後,有人提出要早些告退,以便讓亡者的遺孀稍事休息,從星期日下午以來,她一直未得消停。

    費爾米納站在祭壇旁邊,跟來客告別,把最後一批契友一直送到臨街的門口之後,她像往常那樣,要親自把門關好。她正在關門時,卻看到了穿著喪服站在空曠的客廳裡的阿里薩。她感到意外驚異,因為多年以來,她就把他從她的生活中抹掉了。這是第一次她從忘卻中恢復過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在她尚未來得及為他的來訪致謝之前,他已經渾身戰慄著莊嚴地把帽子放在胸前,鬱積在心中的話陡然引爆,那句話一直是他生命的支柱。

    「費爾米納,」他對她說,「我為這個機會等了半個多世紀,為的是再一次向您表達我的誓言,我永遠愛您,忠貞不渝。

    倘若費爾米納-達薩沒有想到阿里薩在此時此地出現是上帝的旨意的話,她真會以為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瘋子。她的第一個衝動就是高聲詛咒他,她的丈夫在墳墓裡屍骨未寒,他就這樣來到她的面前,這是對她家門的褻瀆。但是,狂怒和尊嚴不允許她這麼做。「滾開!」她對他說,「這輩子別讓我再看到你。」她重新把剛要關上的臨街大門徹底打開,最後加了一句:

    「但願你在世界上的日子也不長了。」

    當她聽到他的腳步聲在寂靜的街道上漸去漸遠時,便慢慢地關上了門,上了門閂和插銷。現在,她要獨自面對自己的命運了。在這以前,她從未完全意識到她年滿十八歲時發生的那場悲劇的輕重和後果。這場悲劇她必須一直演下去,直到她死去為止。自從那個災難性的下午以來,她第一次悄悄地哭了。她為丈夫的死亡而哭,為她的孤獨和忿怒而哭。當她走進空蕩蕩的臥室時,她又為自己而哭,她自從出嫁以來,很少一個人獨自睡在那張床上。丈夫留下的一切都使她流淚不止:帶穗頭的拖鞋,枕頭下面的睡衣,梳妝台上鏡子裡她丈夫的身影的空缺,以及她丈夫皮膚上散發的特有的氣息。一種恍惚的思想震動了她:「一人被愛的人,死去時應當把一切帶走。」她不願在任何人的幫助下就眠,睡覺之前也不想吃任何東西。由於悲痛已極,她祈求上帝讓她在睡夢中被死神召去,她懷著這樣的幻想脫下了鞋,和衣而臥,很快就睡著了。她不知道自己已經入睡,睡夢中她還意識到自己還活著,意識到床上空出了一半,她像往常那樣測躺在左邊,而在右邊缺少另一個身體跟她對稱。她在夢寐中思慮著,她想她絕不能再這麼下去,不禁嗚咽起來。她在夢中哭泣了好一陣,雄雞終於高啼,不受歡迎的晨光將她喚醒。她醒來時,看到身邊沒有丈夫,只有了然一個人,只是在那個時候,她才意識到她在夢中痛哭了很久,然而她並沒有死。她還發現,自己在啜著睡覺時,想阿里薩的成分比想她死去的丈夫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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