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回歸線 正文 第12節
    在這個城市裡,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城市裡,百老匯是哪兒也比不上的地方,我常常來來回回地走,注視著泛光燈照亮的火腿和其他美味。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鳥類。我獨一無二地生活在動形詞當中,這種詞我只有在拉丁文中才理解。在我從《黑色的書》中讀到她以前很久,我一直和希爾達同居,她是我夢中的巨大菜花。我們一起反對婚姻上有貴賤之分的弊病,反對一些有權威性的東西。我們居住在本能的軀殼中,為神經節的記憶所滋養。絕不是只有一個宇宙,而是有百萬、億萬個宇宙,把它們全放在一起,不過針頭大校這是在心靈的荒野中帶植物性質的睡眠。單單是過去,就包含了永恆。在我夢中的動植物群當中,我會聽到長途電話響。面目丑陋的人,癲癇病患者,把電文摞在我桌上。漢斯-卡斯托普有時候會打電話來,我們一起犯一些無辜的罪。或者,如果這是一個晴朗而寒冷的日子,我會騎上我那來自波希米亞地區克姆尼茨的普列斯托牌自行車,在室內賽車場跑上一圈。最好的是那骷髏舞。我將首先在水池那邊把我的所有部位都洗了,換好襯衣,刮胡子,撲粉,梳頭,穿上我的舞鞋。感到裡裡外外異常輕松,我會在人群裡鑽進鑽出一會兒,來獲得合適的人類節奏、肉體的重量和本體,然後我就徑直朝舞池走去,抓住一大塊令人眼花繚亂的肉,開始進行秋天般的快速旋轉。這就像我有一天夜裡走進多毛的希臘人的家裡,猛然撞到她身上。她似乎是深藍色的,卻又像白堊一樣白,她是永恆的。

    不是只有來往的流動,而是有無盡的急流,刺激情欲的體內動蕩。她像水銀一般,同時有著令人愉快的體重。她有埋在熔巖之中的農牧之神的那種大理石般的凝視。我想,從外圍漫游回來的時間已經到來。我朝中心動了一下,卻發現我腳下的地面在移動。大地迅速地在我不知所措的腳下滑動。我再次離開大地的束縛,看哪,我手裡盡是流星花。我伸出熊熊燃燒的雙手去抓她,但她卻比沙子還要容易流失。我想起我最喜歡的夢魘,但她不像使我盜汗、使我語無倫次的任何東西。我在狂亂中開始像馬一樣騰躍、嘶叫。我買來青蛙,使它們同癩蛤蟆相配。我想到最容易做的事情,這就是死,但是我什麼也沒做。我站著,四肢僵化起來。這是如此神奇,如此有療效,如此特別實用,以致我大笑起來,震動了五髒六腑,就像一只瘋狂發情的鬣狗。也許我會變成一塊羅塞達碑!我只是站著等待。春天來了,秋天來了,然後冬天來了。我自動更新了我的保險契約。我吃草,吃落葉樹的樹根。我連著好幾天坐著看同一部電影,我時常刷牙。

    如果你用自動武器朝我開槍,子彈就會掠過,在牆上跳飛,發出一種奇怪的塔塔聲。有一次在一條黑暗的街上,我被暴徒打倒,感到有一把刀刺穿了我。我感覺就好像沐浴在針尖中。說來奇怪,刀子沒有在我皮膚上留下任何窟窿。這種體驗是如此新奇,以致我回到家,把刀子插入我身體的所有部位。更多的針尖裕我坐下,拔出所有的刀子,我又驚奇地發現,沒有血的痕跡,沒有窟窿,沒有痛苦。我正要咬我胳膊的時候,電話鈴響了。這是長途電話。我從來不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因為沒有人到電話跟前去,然而,骷髏舞……生活在櫥窗邊飄過,我躺在那裡,就像一只泛光燈照亮的火腿,等著斧子落下來。事實上,沒有什麼東西好怕,因為一切都整整齊齊地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包在玻璃紙裡面。突然,城市裡所有的燈光全熄滅了,汽笛發出警報。城市被裹在毒氣中,炸彈正在爆炸,殘缺的屍體在空中亂飛。到處都有電,有血、碎片和高音喇叭。空中的人充滿快樂;那些底下的人在尖聲吼叫。當毒氣和火焰吞掉了所有的肉體以後,骷髏舞開始了。我從現在已經黑洞洞的櫥窗往外看。這比羅馬之劫還要好一點兒,因為還有更多的東西可以摧毀。

    我很想知道,為什麼骷髏跳舞跳得這樣銷魂?這是世界的末日嗎?這就是人們這樣經常預示要來臨的死亡之舞嗎?看到上百萬具骷髏在雪中跳舞,而城市卻在坍倒,這是一幅可怕的景象,還會有任何東西再長出來嗎?嬰兒還會從子宮裡生出來嗎?還會有食品和酒嗎?無疑,有空中人,他們會下來掠奪,但是還有霍亂和痢疾,天上那些勝利者會像其余的人一樣死亡。我有可靠的感覺,我將是地球上最後一個人。在一切都過去之後,我將從櫥窗裡出來,鎮定自若地走在廢墟中間。我自己將擁有整個地球。

    長途電話!它要告訴我,我不是全然孤單的。那麼毀滅還沒有完成?這是令人沮喪的。人甚至不能夠摧毀自己;他只能摧毀別人。我感到厭惡。多麼惡毒的殘廢人!多麼殘酷的欺騙!

    所以,周圍還有更多的人類,他們將收拾殘局,重新開始。上帝會再次下凡,承擔罪責。他們將演奏音樂,建造石頭建築物,把一切都寫到書裡。呸!多麼盲目的固執,多麼笨拙的野心!

    我又躺在床上了。古希臘世界,性交的黎明——海邁!總是在同一水平上的海邁-勞布捨爾,向下望著河那邊的大街。婚筵停了一會兒,蛤肉油煎餅被端上來。請你挪過來一點兒,就一點點,他說。對,就這樣,行!我聽到青蛙在我窗戶外邊的沼澤地裡呱呱地叫著。靠死人的營養滋養的墓地大青蛙。它們都堆在一起性交;它們帶著性的歡樂呱呱地叫。

    我現在明白海邁是怎樣被懷上,怎樣生出來的。牛蛙海邁!

    他母親在那一堆青蛙底下,海邁那時只是一個胚胎,藏在她的液囊裡。那是在性交的早期年代,那時候沒有昆斯伯裡侯爵規則來妨礙行動。只有操和被操一一爭先恐後。自古希臘人以來便一直如此——在泥裡瞎操,然後很快地下仔,然後死亡。人們在不同層次上操,但總是在沼澤地裡,而生下來的小仔總是注定有相同的結局。房屋會倒塌,床卻堅如磐石:天地間的性的聖壇。

    我用夢幻玷污了床。直挺挺地躺在鋼筋混凝土床上,我的靈魂出竅,在小小的空中滑車上到處漫游,就像百貨公司裡用來找錢的那種玩藝兒。我作了思想上的改變和遠游;我是一個大腦之鄉的流浪漢。我對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因為一切都是用水晶做成;在每一個出口都用大寫字母寫著ANNIHILA-TION(消滅)。對被消滅感到的恐懼使我凝固;身體本身變成了一塊鋼筋混凝土。它由一次最得體的永久性勃起所裝飾。某些秘密祭禮虔誠信徒熱切向往的真空狀態,我已經達到。我不存在了。我甚至不是一種個人的勃起。

    大約就在這時候,我用薩姆森-拉卡瓦納的假名,開始了我的破壞。我的犯罪本能占了上風。我至今只是一個游魂,一個外邦人,而現在我成了一個憑附肉體的鬼。我取了這個自己喜歡的名字,只需按本能行事。例如,在香港,我登記為書商。

    我帶著一只裝滿墨哥西幣的皮錢包,虔誠地造訪所有那些需要進一步教育的中國人。在旅館裡,我打電話召喚女郎,就像你打電話要威士忌加蘇打水一樣。早晨我研究藏文,為的是准備去拉薩旅行。我已經說意第緒語說得很流利,還有希伯來語。我能同時數兩行數字。騙中國人太容易了,於是我厭惡地回到馬尼拉。在那裡我照料一位利柯先生,我教他賣書不交管理費的藝術。所有利潤都來自海上運費,但是只要這樣維持下去,就足以保證我過奢侈生活了。

    呼吸已經成了像呼吸作用一樣的一種把戲。事物不僅是二元的,而且是多元的。我已經成了一只由反映空白的鏡子組成的籠子。但是空白一旦真正被斷定,我就無拘無束了,所謂創作,只是一種填補窟窿的工作。滑車便利地帶著我從這裡來到那裡,在大真空的每一邊口袋裡,我都扔進去一噸詩歌,去消滅關於消滅的念頭。我前面有無垠的遠景。我開始生活在遠景中,像在巨大望遠鏡鏡頭上看到的一個微小的斑點。沒有可以休息的夜晚。這是照在無生命行星的干旱表面上的永恆星光。不時可以看到像大理石一樣黑黝黝的一個湖,我在其中看到自己走在光輝的星光中。星星懸掛得如此之低,如此令人眼花繚亂,好像宇宙正要誕生。使這種印象更強烈的,是我獨自一人;不僅沒有動物,沒有樹木,沒有其他生物,甚至也沒有一片草葉,沒有一根枯草根。在那紫色的熾光中連一點兒影子也沒有,運動本身好像也不存在了。這就像純意識的光焰,思想變成了上帝,而上帝,據我所知,第一次臉刮得光光的。我也臉刮得光光的,沒有缺點,連一根毛須根都不剩。我看見自己的形象在大理石般黑黝黝的湖中,由星星裝點著。星星,星星……像一拳擊在鼻梁正中,一切記憶全迅速消失了。我是薩姆森,我是拉卡瓦納,我像一個在全意識的狂喜中的人一樣奄奄待斃。現在我在這裡,坐在我的小獨木舟裡在河上順流而下。你想讓我做的任何事情,我都會為你去做——免費。這就是做愛鄉,這裡沒有動物,沒有樹木,沒有星星,沒有問題。這裡精子占最高統治地位。沒有任何事情是事先決定的,未來絕對是不確定的,過去不存在。每出生一百萬人,999,999人注定要死亡,絕不再生,但是使一個家運轉起來的那一個人卻有把握擁有永恆的生命。生命被擠入一顆種子,這就是一顆靈魂。一切都有靈魂,包括礦物、植物、湖泊,山巒、巖石;一切都有感覺能力,甚至在意識的最低階段。

    一旦理解了這個事實,就不可能再有絕望。在梯階的最下部,在精子那裡,有著和在頂部、在上帝那裡同樣的極樂狀態。

    上帝是走向全意識的所有精子的總和。在底部和頂部之間,沒有停頓,沒有中途站。在山裡的某個地方發源的河流,一直奔流到大海。在這條通向上帝的河上,獨本舟像無畏戰艦一樣有用。從一開始起,就是一路回家。

    順河流而下……像鉤蟲一樣緩慢地,但是小得足以通過每一個彎道,而且像鱔魚一樣滑。你叫什麼名字?某個人喊道。我的名字?嘿,就叫我上帝——胚胎上帝;我繼續航行。有人想要我給買頂帽子,你戴多大號的?低能兒!他喊道。多大號?嘿,X號!(為什麼他們總對我喊叫?我不會是聾了吧?)帽子在另一個大瀑布的地方丟失了。丟失就丟失了吧——那帽子。上帝需要一頂帽子嗎?上帝只需要成為上帝,越來越上帝。所有這一切航行,所有這些隱藏的危險,消逝的時間、風景,風景襯托下的人,億萬叫作人的東西,像芥末籽一般。甚至在胚胎中,上帝也沒有記憶。意識的背景由無限細小的神經節構成,一層毛發,像羊毛一樣柔軟。山羊孤零零站在喜馬拉雅山中間;他不問他是如何到達頂峰的。他靜靜地在美麗的假相中間吃草;時間一到,他就下來。他把嘴挨近地面,搜尋山峰提供的稀少營養。在這種奇怪的、山羊形狀的胚胎狀態中,公山羊上帝在山峰當中的極樂世界裡感覺遲鈍地反芻。高高的山頂滋養了分離的萌芽,有一天會使他完全疏遠人的靈魂,使他成為一位永遠獨自隱居在不可想象的真空中的父親,孤寂,如巖石一般,但是首先來了門不當、戶不對結合的弊病,現在我們必須來談談這些弊箔…。

    有一種無可救藥的悲慘狀態——因為它的起源迷失在朦朧之中。例如,布魯明代爾公司能造成這種狀態。所有百貨公司都是疾病與一無所有的象征,但布魯明代爾公司是我特殊的疾病,是我不可治愈的莫名病痛。在布魯明代爾公司的混亂中有一種秩序,但是我認為這種秩序是絕對的發瘋;如果我把根針放在顯微鏡下面,那麼這就是我會在針頭上發現的秩序。這是偶然孕育的一系列偶然事件的秩序。這種秩序尤其有一種氣味——這就是布魯明代爾公司的氣味,它使我心中充滿恐懼。在布魯明代爾公司,我完全垮了:我一滴一滴地滴到地上,一大堆亂七八糟、不可收拾的內髒,骨頭,軟骨。有一種味道,不是腐敗的味道,而是門不當、戶不對結合的味道。人類,這位不幸的煉金術士,以上百萬的形式,把毫無共同之處的物質焊接到一起。因為在他的心思中,有一只腫瘤,正在貪得無厭地一點點吃掉他;小獨木舟正在極樂中載他順流而下,為的是要建造一條更大、更安全的船,上面可以為每一個人留下地方,而他卻離開了獨木舟。他辛辛苦苦,走得這麼遠,以致都忘記了他為什麼要離開小獨木舟。大平底船上裝滿了小擺飾,船變成了一座靜止的大樓,建在地鐵的上面,裡面彌漫著油氈的味道。

    把隱藏在布魯明代爾公司有間隙的混合物中的所有意義收集到一塊兒,放到針頭上,那你就是放下了一個巨大星座在其中運行而沒有絲毫碰撞危險的宇宙。正是這顯微鏡底下的混亂,導致我的門不當、戶不對結合的毛病在街上,我開始隨意把馬刺傷,或者在這裡那裡提起衣服下擺,尋找一只信箱,或者把郵票貼在嘴上、眼睛上、窟窿眼兒上。要不我突然決定爬上一座高樓,像一只蒼蠅,一旦爬到屋頂,我就用真的翅膀飛起來,我飛啊飛,一眨眼工夫飛過成威豪肯、霍博肯、哈肯薩克、卡納西、貝爾根海濱這類城鎮。一旦你真正生有一只鳥鼻子,飛行就是世上最容易的事;訣竅是,要以輕飄的身子飛行,把你那一堆骨頭、內髒、血液、軟骨留在布魯明代爾公司;只以你永遠不變的自我飛行,這自我,如果你停下片刻來思考的話,總是配備著翅膀。這樣的大白天飛行,比每一個人一味愛好的普通夜間飛行有優勢。你可以不時停下來,像踩剎車一樣迅速果斷;不難找到你的另一個自我,因為你一停下,你就是你的另一個自我,也就是說,所謂整個自我。只不過,布魯明代爾經驗將證明,這大吹大擂的整個自我很容易土崩瓦解。因為某種奇怪的理由,油氈的味道總會使我土崩瓦解,倒在地上。這是所有在我身上粘在一起的不自然事物的味道,也就是說,這些事物是消極地裝配在一起的。

    只是在第三頓飯以後,祖先的假聯姻傳下的新婚禮物才開始一個一個地散落,真正的自我之石,快樂之石,從靈魂的污泥中挺然而出。隨夜幕降臨,針頭的宇宙開始擴展。它從無限小的核子,以礦物或星團形成的方式,有機地擴展。它吃掉周圍的混亂,就像耗子打洞,鑽進干酪一般。一切混亂都可以集中在一個針頭上,但是一開始極小極小的自我,可以從空間的任何一點,逐步發展成一個宇宙。這不是書本談論的自我,而是千年來出租給有名有姓生座年月的人的永恆自我,始於蛆蟲終於蛆蟲的自我,這就是在被稱作世界的干酪中的蛆蟲。正像最輕的一陣微風可以吹動一大片森林,由於來自內心的難以理解的沖動,巖石般的自我會開始長大,在這種成長中,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壓倒它。這就像傑克-弗洛斯特在工作,整個世界就是一塊窗玻璃。沒有一點兒辛勞,沒有聲音,沒有斗爭,沒有休息;自我的成長無情地、無悔地、不懈地進行著。菜單上只有兩項:自我與非自我,還有一種與之相抵償的永恆。在這與時間空間無關的永恆中,有一些諸如暖流到來之類的插曲。自我的形式瓦解了,但是自我像氣候一樣繼續存在。在夜間,飄忽不定的自我采取了最易變的形式;錯誤從舷窗滲入,漫游者的門被拉開了門栓。身上留著的這扇門,如果向世界敞開,那它就通向消滅。這是每一個寓言中魔法師從中走出來的門;沒有人讀到過他是從同一扇門回家的。如果朝裡開,就有無數的門,都像是活板門:看不見地平線,沒有兩點間的直線,沒有河流,沒有地圖,沒有門票。每一張床都只為夜間歇一下腳而用,無論是歇五分鍾還是歇一萬年。門上沒有門把,它們已永遠磨損掉了。最重要的是注意——看不到的盡頭。也就是說,所有這些夜間的歇腳都像對一個神話的失敗勘察。人們可以摸索,測定方位,觀察轉瞬即逝的現象;人們甚至可以無拘無束,但是扎不了根。正當一個人開始感到“已被確立”的時候,整個地面坍陷,腳下的土地浮動,星座從它們的支撐物上被搖落下來,整個已知的宇宙,包括不朽的自我,開始默默地、不祥地向一個未知的、看不見的目的地移動,顫抖著,然而寧靜而漠不關心。所有的門似乎都同時打開;壓力如此之大,以致發生了內爆,猛地一下子,骨骼炸得粉碎。但丁在地獄中經歷的一定就是某種這樣的巨大崩潰;他觸到的不是底部,而是一種核心,一種絕對的中心,時間本身就從這兒算起。在這裡,神的喜劇開始了。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說明,大約十二或十四年以前,在走過阿馬裡洛舞廳旋轉門的時候,偉大的事件發生了。做愛鄉,一個時間而不是空間的王國:我想起來的這個插曲,對我來說就等於是但丁詳細描述的煉獄。當我把手放在旋轉門的銅把上,准備離開阿馬裡洛舞廳的時候,我原先曾經是和將要是的一切都崩潰了。我絕無虛言;我在時間中誕生,現在時間消逝了,被一股更強大的潮流所攜走。就像我原先被從子宮裡擠出來一樣,現在我被撇到某種無時間的矢量中,成長過程在這裡被擱置起來。我進入了效果世界。沒有恐懼,只有厄運感。我的脊柱錯了位:我面對著一個不可改變的新世界的尾骨。骨胳一下子炸得粉碎,留下永恆的自我像一只壓扁的虱子一樣無用。

    如果我不從這一點開始的話,那麼這是因為沒有開始。如果我不馬上飛到光明天地的話,那是因為翅膀完全無用。這是零點,月亮處於最低點……為什麼我會想起馬克西-施納第格,我不知道,除非是因為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天夜裡我坐下來第一次讀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大事,甚至比我的初戀還重要。

    這是第一次對我來說有意義的有意識行為,是深思熟慮的;它改變了世界的整個面貌。在一口氣讀了許多頁以後抬頭看鍾時,是否鍾真的停了,我已記不清了。但是世界突然停頓了片刻,這我知道。這是我第一次瞥見一個人的靈魂,或者我應該干脆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將靈魂披露給我的第一個人?也許在這之前,我不知不覺地有點兒古怪,但是自從我沉浸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去那一刻起,我的古怪便是確定無疑的,不可挽回的,又是心滿意足的。普通的、清醒的日常世界對我來說不復存在。我曾有過的任何寫作抱負或願望也被打消——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就像在壕溝中,在炮火下呆了太長久的那些人一樣。普通的人類痛苦,普通的人類妒忌,普通的人類抱負——對我來說,狗屁不如。

    當我想起我同馬克西及他妹妹麗塔的關系時,我非常清楚地看到了我的狀況。那時候,我和馬克西都對體育感興趣。我們常常一塊兒去游泳,我們游了許多許多,這我記得很清楚。我們經常整天整夜在海灘上度過。馬克西的妹妹,我原先只見過一兩次;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我提起她的名字,馬克西就會相當發狂似地談論起別的事情來。這使我很生氣,因為我同馬克西在一起實在已經煩死了,只是因為他很樂意借錢給我,並替我買我需要的東西,我才容忍他。每次我們出發去海灘,我都暗暗希望他妹妹會意外地出現。但是沒有,他總是設法把她留在我夠不著的地方。嘿,有一天我們在更衣處換衣服,他給我看他的精囊有多緊,我突然對他說——“聽著,馬克西,你的兩個蛋沒問題,高級,一流,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可麗塔究竟一直在哪裡?你為什麼不在哪天把她帶來,讓我好好看一看她那眼兒……是的,眼兒,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馬克西是一個來自敖德薩的猶太人,以前從未聽說過“眼兒”這個詞。聽到我的話,他深為震驚,而同時又為這個新詞所吸引。他帶幾分茫然地對我說——“天啊,亨利,你不應該對我說那樣一件東西!”“為什麼不呢?”我回答。“她有一個窟窿眼兒,你的妹妹,不是嗎?”我正要再說些別的話,他卻可怕地大笑起來。這暫時緩和了局勢,但馬克西打心眼裡不喜歡這個念頭。這使他整天煩惱,雖然他從來沒有再提到我們的談話。沒有,那天他十分沉默。他能夠想到的唯一報復形式,是敦促我遠遠游出安全區域,希望把我搞得精疲力竭,讓我淹死。我清楚地看透了他的心思,因而我以十倍的力量拼命,我要是就因為他妹妹像所有其他女人一樣有只窟窿眼兒,就讓自己淹死,才他媽的怪哩。

    此事發生在遠羅卡威。在我們穿好衣服,吃了一頓飯之後,我突然決定,我要一個人呆著,因此,非常突然,我在街角同他握了手,說再見。嘿,我一個人了!幾乎馬上我就感到在世界上孤零零的,一個人只有在極端痛苦中才會感到如此孤單。我想,是在我剔牙齒的時候,這股孤寂浪潮像龍卷風一樣襲擊了我。我站在街角,全身摸了幾下,看看我有沒有被什麼東西擊中。這是難以解釋的,同時又十分奇妙,十分令人振奮,可以說,就像一種雙重補藥。我說我在遠羅卡威,我的意思是說,我正站在大地的盡頭,在一個叫作“桑索斯”的地方,如果真有這樣一個地方的話。無疑,應該有這樣一個詞來表達一個根本沒有的地方。如果麗塔來的話,我想我也不會認識她。我已經成了一個絕對的陌生人,站在我自己的人們中間。我覺得他們,我的人們,看上去瘋了,他們的臉剛被太陽曬得黝黑,他們穿著法蘭絨褲子和邊上繡有花樣的襪子。他們像我一樣,一直在游泳,因為這是一種健康愉快的娛樂,現在,他們也像我一樣,曬夠了太陽,吃飽了肚子,還因疲勞而有一點點笨重。直到這種孤寂襲擊我以前,我也有一點兒疲勞,但是,正當我站在那裡同世界完全隔絕的時候,我突然驚醒了。我像觸了電一般,一動也不敢動,害怕我會像一頭野牛一樣沖鋒,或者開始爬一幢大樓的牆,再不就跳舞和尖叫。我忽然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真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兄弟;也許我是全美洲唯一懂得他寫這些書的意義的人。不僅如此,我還感到,我有一天會親自寫的所有的書正在我心中萌芽:它們正像成熟的昆蟲卵袋一樣在裡面綻開。由於直到此時此刻我什麼也沒寫過,只寫過長得可怕的信,談論一切存在的東西和一切不存在的東西,所以我很難理解,我應該開始。應該寫下第一個詞,第一個真正的詞,這個時刻必須到來。而現在就是這個時刻。這就是我逐漸認識到的東西。

    剛才我用了“桑索斯”一詞。我不知道是否有一個桑索斯,我真的一點兒也不關心,但是世界上必須有一個地方,也許在希臘群島,你在那裡會來到已知世界的盡頭,你是徹底孤單的,但你沒有因此被嚇倒,你很高興,因為在這正在消逝的地方,你可以感覺到古老祖先的世界,它永遠年輕,嶄新,富饒。你站在那裡,無論這地方在哪裡,都像一只新孵出來的小雞站在蛋殼旁。這個地方就是桑索斯,或者,在我的情況中,就是遠羅卡威。

    我在那裡!天黑了,起風了,街上冷冷清清。最後下起了傾盆大雨。天哪,我遭殃了。當雨落下來的時候,我正凝視天空,雨點僻僻啪啪打在我臉上,我突然快活地大吼起來。我笑了又笑,笑了又笑,就像一個瘋子。我也不知道我在笑什麼。我什麼也不想,只是極為高興,只是因為發現自己絕對孤單而快活得發瘋。如果當時當地,有一只水淋淋的漂亮眼兒放在大盤子上遞給我,如果世界上所有的眼兒都拿來給我,讓我作出選擇,我也不會為此所動的。我擁有任何一個眼兒都不可能給我的東西。大約就在那個時候,我渾身濕透,但仍然興高采烈,我想起了世界上最不相干的東西——車費!天哪,馬克西這個雜種一分錢沒給我留下就走掉了。我在那裡同我那含苞欲放的美好古代世界在一起,牛仔褲袋裡一分錢也沒有。小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現在只好開始到處走來走去,盯著看友好的臉和不友好的臉,看看自己是否能想辦法搞到一角錢。他從遠羅卡威的一頭走到另一頭,但是似乎沒有人想到要在雨中遞給他幾個車票錢。我一邊乞討著,笨重而呆滯地走來走去,一邊開始想起櫥窗裝飾師馬克西,想起我第一次發現他的時候,他如何站在櫥窗裡,給一個人體模型穿衣服。幾分鍾以後,又從那兒想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然後世界突然停頓,再然後,他妹妹麗塔溫暖的、天鵝絨般柔軟光滑的肉體,就像在夜間開放的一朵大玫瑰。

    這事相當奇怪……我想起麗塔,想起她那秘密的、非同一般的眼兒之後幾分鍾,我已坐在開往紐約的火車上了,我打了個盹兒,胯下沒精打采地硬起來,妙哉!更奇怪的是,當我下了火車,從火車站走出去一兩個街區的時候,我在拐角碰到的竟是麗塔本人。好像她得到心靈感應的消息,知道我腦子裡想的事情似的,她也很興奮。很快我們就肩並肩地坐在一家雜碎店的火車座裡,舉止就像一對發情的野兔。在舞池裡我們幾乎一動不動。我們被緊緊擠在一起,就這樣呆著,任憑他們在我們周圍推啊操的。我本可以把她帶回我家裡的,因為我當時一個人,但是不,我有一個想法,要把她送回到她自己家裡,讓她站在門廳裡,就在馬克西的鼻子底下操她。我真的這樣做了。

    在玩的當中,我又想起櫥窗裡的人體模型,想起我下午說出“眼兒”那詞時他大笑的樣子。我正要放聲大笑的時候,我感到她來了高潮,一種你在猶太窟窿眼兒裡常遇到的長時間高潮。我把手放到她的屁股底下,指尖就好像摸著衣服的襯裡一樣光滑柔軟;當她開始顫抖時,我把她從地面上舉起來,看她歇斯底裡發作的樣子,我以為她會完全發瘋哩。她在空中一定有了四五次那樣的高潮,然後我把她放到地上,讓她躺倒在門廳裡。她的帽子滾到一個角落裡,包包也擠開了,幾個硬幣捧出來。我特別提到這些,是因為在我把那玩藝兒徹底交給她以前,我腦子裡還想著裝幾個硬幣,好做回家的車費。總之,我在更衣處對馬克西說了我想要看一看他妹妹的眼兒,現在不過過了幾個小時,它就正好對著我。就是她以前被操過的話,也是操得不得當,這是肯定的。我自己也從來沒有像現在躺在門廳地板上那樣,處於一種十分冷靜而泰然自若的符合科學規律的心境中,就在馬克西的鼻子底下,澆灌著她妹妹麗塔那秘密的、神聖的、非同一般的眼兒。我本可以無限期地抑制著不打炮——難以相信我有多麼超然,然而又徹底意識到她的每一個顫抖和震遙但是有人必須因為讓我在雨中走來走去乞討一角錢而付出代價;有人必須為我心中所有那些未寫之書的萌芽所產生的狂喜付出代價;有人必須證實這只秘密的、隱而不露的窟窿眼兒的真實性。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以來,這只窟窿眼兒一直困擾著我。

    誰能比我更有資格呢?我在高潮之間想得這麼厲害,這麼迅速,以致我決定把事情結束掉,就讓她翻轉身子。她開始有點兒畏縮不前,但是隨之差點兒發起瘋來。她急促而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麼,我真的隨之興奮起來,我就感覺來了,從脊柱頂上傳出的長時間令人極度痛苦的噴射,以致我感到好像有什麼東西垮了。我們兩個人都精疲力竭地倒下,像狗一樣喘氣,然而,同時,我心裡還記者在周圍摸幾個硬幣。這並不必要,因為她已經借給我幾個美元,但我要補上我在遠羅卡威缺少的車費。甚至到那時候,天哪,事情還沒有完。不久我就感到她在摸來摸去,我眼冒金星。我所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她的腳纏著我的脖子,然後我又爬到她身上,她像鱔魚一樣纏住我蠕動,真是快要了我的命。然後她又來了,一次長時間令人極度痛苦的高潮,嘴裡嗚嗚咽咽,說著急促而含糊不清的話,令人產生幻覺。最後我不得不,讓她停止。什麼樣的一個眼兒啊!我原先只不過要求看它一眼的!

    馬克西談論敖德薩,使我想起我小時候失去的東西。雖然我對敖德薩從未有過一幅清晰的畫面,但它的氣味就像布魯克林的那個小地段一樣,它對我意義如此之大,可我卻很早就不得不離開它。每次我看到一幅不用透視法的意大利油畫,我就十分確定地感覺到它;例如,如果這是一幅關於送葬行列的畫,那麼這就正是我小時候知道的那種經驗,一種有強烈直接性的經驗。如果這是一幅關於大街的畫,那麼,坐在窗戶裡邊的女人就正坐在街上,而不是在街的上方,或離開了這條街。發生的每一件事都立即被每一個人知道,就像在原始社會的人當中那樣。人們感到即將發生凶殺,偶然性支配一切。

    就像在意大利原始繪畫中缺乏這種透視法一樣,我小時候不得不離開的那個老地段中,也只有平面,一切都在這些平面中發生,通過這些平面,一切都好像是由滲透作用一層一層傳遞過去。邊界都是明明白白界定的,但卻不能通行。我當時還是小男孩,住在靠近南北交界的地方。我就在北邊一點點的地方,和一條叫作北第二街的大道只有幾步之遙。它對我來說就是南北之間的真正界線。實際上的界線是格蘭德街,它通往百老匯渡口,但是這條街對我來說毫無意義,只是它已經開始住滿了猶太人。不,北第二條街是一條神秘的街,是兩個世界的邊界。所以,我生活在兩條界線之間,一條真正的界線,一條想象的界線——我整個一生中都是這樣生活。在格蘭德街和北第二街之間有一條小街,叫菲爾莫爾街,只有一個街區長。這條小街在我們住的那幢我父親擁有的房子斜對面。這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迷人的街。對於一個男孩、一個情人、一個瘋子、一個酒鬼、一個騙子、一個色狼、一個惡棍、一個大文學家、一個音樂家、一個詩人、一個裁縫、一個鞋匠、一個政治家來說,它都是一條理想的街。實際上,這就是它本來模樣的那種街,包含著人類的各種代表,每一個人對他自己來說都是一個世界,都和諧地又不和諧地生活在一起,但是都在一起.一種緊密的組合,一種高密度的人類孢子,如果這條街本身不崩潰,它就崩潰不了。

    至少,它似乎就是這個樣子。威廉斯堡橋一開通,隨之而來的就是來自紐約戴朗西街的猶太人的侵入。這造成了我們那個小世界,那條叫作菲爾莫爾的小街的瓦解,那條街本身就像它的名稱一樣,是一條有價值、有尊嚴、有光明、有驚喜的街,然而,猶太人來了,他們像飛蛾一樣,開始吃我們生活的組織結構,直到一無所剩,到處都是他們帶來的那種飛蛾般的存在。

    很快這街就散發出難聞的味道,真正的人都搬走了,房屋破破爛爛起來,甚至門前的台階也像塗料一樣不見了。很快,這條街看上去就像一只髒嘴,所有突出的牙齒全不見了,只有這裡那裡裂著的漆黑的丑陋殘根,嘴唇的腐爛,顎也不見了。很快,溝裡的垃圾有齊膝深,安全出口堆滿了鼓鼓囊囊的被褥,滿是蟑螂和血跡。很快,猶太清潔食品的招牌就出現在商店的櫥窗上,到處都是家禽、大馬哈魚、酸菜、大面包。很快,建築物之間的每一個通道上、台階上、小院裡、商店門前,到處都是嬰兒車。隨著這些變化,英語也消失了,人們聽到的只有意第緒語,只有這種啪啪啪、嘶嘶嘶、扼住脖子出不來聲的語言,在這種語言裡,上帝和爛蔬菜的發音差不多,意思差不多。

    我們屬於猶太人入侵以後最早搬走的家庭之列。一年裡我回老地段兩三次,過生日、聖誕節或感恩節。每次回去,我都發現少了一點兒我喜歡和珍愛的東西。這就像一場惡夢,越來越糟糕。我的親戚們仍然住在裡面的房子像是行將成為廢墟的舊要塞;他們被困在要塞的側翼之一裡面,維持一種孤島的生活,他們自己的樣子開始變得馴順、驚恐、卑微,他們甚至開始在他們的猶太人鄰居中作出區分,從中找出一些相當人道、相當正派、清潔、仁慈、富有同情心、大慈大悲等等等等的人。對我來說,這是令人極其傷心的。我恨不得拿起機關槍,把整個地段的人統統掃倒,無論是猶太人還是非猶太人。

    大約就在猶太人侵入的前後,當局決定把北第二街的名字更改為都市大道。這條大道曾經是非猶太人去公墓的路,現在成了一條所謂的交通動脈,成了兩個猶太人區之間的紐帶。在紐約那一邊,河邊地區由於摩天大樓的建造,正被迅速改造。在我們布魯克林這一邊,倉庫林立,通往各座新橋梁的引橋造就了許多購物區、公共廁所、台球房、文具店、冰淇淋館、餐館、服裝店、當鋪,等等。總之,一切都成為大都市的,這個詞在這裡意味著可憎惡的東西。

    我們住在舊地段一天,就一天不提都市大道:盡管官方改變了名稱,我們還總是說北第二街。也許是在八九年以後,當我在一個冬日裡,站在街角,面對河流,第一次注意到大都會人壽保險大廈的高高塔樓時,我才明白,北第二街不再存在了。

    我的世界的想象中的邊界改變了。我的輕騎兵現在遠遠走過了公墓,遠遠走過了那幾條河,遠遠走過了紐約市或紐約州,走出了整個美國。在加利福尼亞洛馬角,我放眼遠望海闊天空的太平洋,我在那裡感到有某種東西,使我的臉永遠扭歪著朝向另一個方向。我記得有一天晚上和我的老朋友斯坦利回到舊地段。斯坦利剛離開軍隊。我們傷感地、若有所思地走過一條條街道。一個歐洲人幾乎不可能知道這種感覺是什麼樣的。甚至在一個城市現代化以後,在歐洲的情況是,它總還留有舊城的痕跡。在美國,雖然也有痕跡,但是這些痕跡被抹去,被從意識中消滅掉,受到新城市的踐踏、淹沒和廢棄。新城市一天一天成為一只飛蛾,吃掉生活的組織結構,最終什麼也留不下,只留下一個大窟窿。我和斯坦利,我們從這個可怕的窟窿裡走過。

    就是一場戰爭也不會帶來這種荒蕪與破壞。通過戰爭,一個城市可以被夷為平地,所有的人口全部被消滅,但是重新出現的一切會跟以前很相像。死亡是起肥沃作用的,對土地對精神都一樣。在美國,破壞就是徹底消滅。沒有再生,只有癌一樣的生長物,新的有毒組織一層復一層,每一層都比原先那層更丑。

    我們正走過這巨大的窟窿。這是一個冬天的夜晚,清澈,凜冽,閃閃發光,當我們從南面朝邊界線走去時,我們向所有那些舊的遺跡或曾經有過的東西,有過我們自己的東西的地點致敬。當我們走近北第二街,在菲爾莫爾街和北第二街之間——只隔幾碼之遙,然而卻是地球上這樣一個富裕、完美的地區——的時候,我停在奧梅利歐太太的棚屋前面,抬頭望著那座我在那裡懂得了真正擁有一種存在是什麼樣子的房子。現在一切都縮小到微縮型大小,包括邊界線那邊的那個世界,那個對我來說如此神秘,宏大得如此可怕,如此明確界定的世界。出神地站在那裡,我突然想起一個我過去一再做、現在仍時常做的夢,我希望終生都做這個夢。這是關於越過邊界線的夢。就像在所有的夢中一樣,值得注意的東西是現實的逼真性,是人在現實中的這個事實,而不是做夢。越過邊界線,我是一個陌生人,絕對孤單,甚至語言也改變了。實際上,我始終被視為陌生人,外國人。我手上有無限的時間,我絕對滿足於滿街閒逛。街只有一條,我必須說——是我住過的那條街的延續。我最終來到火車調車場上面的一座鐵橋上。我到達橋上的時候,總是黃昏,雖然這兒離邊界線只有很短的距離。我從這裡往下看網狀的鐵軌、貨運站、煤水車、存車棚,當我往下注視這一大堆奇怪的運動體的時候,一個變形過程發生了,就像在夢中一般。看到變形和毀形,我意識到這就是我經常夢到的那個古老的夢。我有一種瘋狂的恐懼,怕我會醒過來,我的確知道,我不久就將醒過來,就在我准備從巨大的開放空間走進那座擁有我最珍視事物的房子裡去的那一刻。正當我要走向這座房子的時候,我站立的那塊地方周圍變得模糊起來,它開始瓦解、消失。空間像席卷一般朝我滾滾而來,將我吞噬,當然,同時也吞噬了那座我從未成功跨入的房子。

    從這裡,從這我所知道的最令人愉快的夢,到一本叫作《創造進化論》的書的核心內容,絕對沒有過渡階段。我來到亨利-柏格森寫的這本書當中,就像夢見邊界線那邊的那個世界一樣自然。在這本書中,我再一次十分孤單,再一次成為一個外國人,再一次成為一個站在鐵橋上觀察裡裡外外獨特變形的年齡不明的人。如果這本書沒有正好地這個時候落到我手裡,我也許會發瘋的。它到來的時刻,正好另一個大世界正在我手上崩潰。如果我從來沒有理解這本書裡寫的一樣事情,如果我只記住了一個詞:創造,那便足矣!這個詞是我的法寶。用它我能夠公然反對整個世界,尤其是我的朋友們。

    有時候,人們必須同自己的朋友決裂,為的是理解友誼的意義。這樣說似乎很荒唐,但是這本書的發現等於是一件武器的發現,一件工具的發現,我可以用來甩掉我周圍所有那些不再對我有意義的朋友。這本書成為我的朋友,因為它教導我,我不需要朋友。它給我勇氣,讓我獨一無二;它使我能夠欣賞孤獨。我從來沒有理解這本書;有時候我認為我正要理解,但是我從來沒有真正理解過。不理解,對我來說更為重要。我手裡有了這本書,大聲向我朋友們朗讀,向他們提問,向他們解釋,這使我清楚地理解到,我沒有朋友。我在世界上是孤獨的。因為我和我的朋友們都不理解話的意思,所以有一件事變得很清楚,這就是有著不理解的方法,一個個人的不理解和另一個個人的不理解之間的差別創造了一個有著堅實土地的世界,比理解的差別更為堅實。我從前以為自己理解的一切崩潰了,我落得一身清白。我的朋友們就不一樣了,他們更為牢固地扎根於他們為自己挖掘的理解之溝中。他們舒適地在他們的理解之床上死去,成為有用的世界公民。我可憐他們,然而這種憐憫轉瞬即逝。我一個一個拋棄他們,不感到絲毫遺憾。

    那麼,這本書裡究竟有什麼東西能對我意義如此重大卻又始終模糊不清呢?我回到創造這個詞上。我確信,全部奧秘在於理解這個詞的意義。我現在想起這本書,想起我探討這本書的方法時,我就想到一個剛剛進入奧秘的人。伴隨著進入任何奧秘而來的迷惑與再探究,是人們可能擁有的最奇妙的經驗。人們終生絞盡腦汁吸收、歸類、綜合的一切,必須拆開,重新安排。心靈震顫的日子!當然,這種事情的進行,不是一天,而是幾個星期,幾個月。你在街上偶遇一個朋友,一個你幾個星期沒有見到的朋友,你感到他成了一個絕對的陌生人。你透露給他一點兒你的新立場新觀點,如果他不贊同,你就放棄他——永遠。這就像清理戰場:所有那些殘廢了、在無望中痛苦掙扎的人,你用棍棒迅速來一下子,就統統打發了。你繼續前進,走向新的戰嘗新的勝利或失敗。但是你前進!當你前進時,世界帶著可怕的精確性與你一起前進。你找出新的活動場地,新的人類樣本,你耐心地教導他們,用新的象征裝備他們。有時候你會選擇你以前絕不會看一眼的那些人。如果他們對你的啟示一無所知,那你就在你夠得著的地方試一試每一個人,每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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