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神地在台階上坐了一個小時左右。我得出了一個結論,每當我有一會兒時間來獨自思考時,總是得出同樣的結論。我不是必須馬上回家,開始寫作,就是必須出走,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著手寫一本書的想法嚇壞了我:有這麼多東西要講,我都無從入手。出走,一切從頭再來的想法也同樣嚇人:這意味著像一個黑鬼一樣工作,從而能勉強維持生活。對一個像我這樣脾氣的人來說,世界就是這副樣子,絕對沒有希望,沒有出路。即使我能寫我想要寫的書,也沒有人會接受它——我太了解我的國人了。即使我能重新開始也沒有用,因為我根本不想工作,不想成為一個有用的社會成員。我坐在那裡凝視馬路對面的房子。像街上所有其他房子一樣,它不顯得丑陋而無意義,而且由於這樣專心致志的凝視,它突然變得荒誕不經。用那種特別方式來建立一個藏身之地的想法,我感到是絕對瘋了。我感到這城市本身就是一種最大的瘋狂,它周圍的一切;陰溝、高架鐵路、投幣機器、報紙、電話、警察、球形門把、低檔旅館、電影、手紙、一切。這一切沒有也行,地球照轉不誤。我看著從我身邊擦身而過的人們,想了解是否碰巧他們當中會有一個人會同意我的看法。假如我攔住其中一位,就問他一個簡單的問題;假如我突然對他說:“你為什麼繼續像你現在這樣生活?”
他也許會叫警察。我自問——任何人都像我這樣同自己說話嗎?
我自問是否自己出了什麼毛病我唯一能得出的結論是:我與眾不同。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不管你怎麼來看。亨利,我自言自語,慢慢從台階上起來,伸個懶腰,撣一撣褲子,吐掉了口香糖,亨利,我自言自語,你還年輕,你只是一只童子雞,如果你讓他們用丸子把你打倒,那你就是一個白癡,因為你比他們任何人都好,只不過你需要擺脫你對人性的錯誤看法。你必須明白,亨利,我的小伙子,你是在同凶手,同食人生番打交道,他們只不過打扮了一下,剃了胡子,噴了香水,可他們還是凶手,還是食人生番。你現在最好去做的事,亨利,是去弄一塊巧克力,當你坐在冷飲櫃旁邊的時候,你要小心謹慎,忘記人類命運的事情,因為你還會給自己找到一個好行當的,而一個好行當就能使你輕裝上陣,在你嘴裡留下一股好味道,要不然就會引起消化不良、頭皮屑、口臭、腦炎。當我一面在自我安慰的時候,一個家伙走到我跟前來討一個一角錢硬幣,我卻給了他一個兩角五分硬幣,暗想,如果我考慮周全一點兒的話,我會要澆汁豬排而不要那劣質肉丸的,但是現在無所謂了,反正都是食物,食物產生能量,能量使世界運轉。我沒有去弄巧克力,不停地走啊,走啊,很快我就來到了我一直打算要去的地方,這就是去羅斯蘭的票房窗口前。現在,亨利,我自言自語,如果你運氣好,你的老伙伴麥克格利高爾會在這裡,因為你溜掉,他會罵你個狗血淋頭,然後他會借給你五塊錢。如果你爬樓梯時不出聲,也許你也會看見那個淫狂女子,你就可以干了。輕輕進去,亨利,小心謹慎!我按著指點,非常警覺地走進去,整一下帽子,當然還撒了一泡尿,然後慢慢地重新下樓,打量一下那些坐出租汽車的女孩,她們都穿著透明的衣服,塗脂抹粉,搽著香水,顯得放肆而機靈,但也許已煩得要命,腿也邁不開了。我來回走動的時候,在想象中操了她們每一個人。這地方到處是專有生理名詞和動詞,所以我才完全有理由肯定在這裡能找到我的老朋友麥克格利高爾。我不再考慮世界是什麼狀況,這有多好!我之所以提到這一點,是因為,正當我在研究一個好水靈的屁股時,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幾乎又出了神。我在想,天啊,也許我應該打道回府,開始寫書。一個可怕的想法!有一次我整個晚上坐在椅子上,一無所見,一無所聞。在我醒來以前,我一定已經寫了厚厚的一本書。最好不要坐下。最好不停地盤算。亨利,你應該做的是什麼時候帶許多錢到這裡來,看看你能盡興到什麼程度。我意思是帶一兩百美元來,像流水一般花出去,對一切都說“行”。那個線條清晰、樣子很高傲的妞兒,只要多給她兩個錢,我敢打賭,她會像鱔魚一樣蠕動。假如她說——二十塊!你就可以說沒問題!假如你說——嘿,我有一輛車在樓下……讓我們去大西洋城玩兩天。亨利,你沒有車也沒有二十塊錢。不要坐下……別停下。
我站在舞池的欄桿旁,看他們翩翩起舞。這是無害的娛樂……是嚴肅的事。在舞池的每一端都有一塊牌子,寫著“禁止不合禮儀的舞姿”。也好。在場地的每一端豎這樣一塊牌子沒有害處。在龐培他們也許掛起一個男性生殖器。我們這是美國方式,但都是同一個意思。我絕不能再考慮龐培了,不然我又要坐在這裡寫一本書了。別停下,亨利。心裡想著音樂。我不斷拼命想象,如果我有錢買一迭舞票,我會過得多痛快,但是我越拼命,越往後溜。最後,我站在齊漆深的熔巖裡,毒氣窒息著我。殺死龐培人的不是熔巖,而是促使火山噴發的毒氣。所以巖漿淹沒他們時,他們的姿勢都這樣奇怪,好像沒穿褲衩一般。如果紐約像這樣突然被淹沒——這將造就一個怎樣的博物館啊!我的朋友麥克格利高爾站在水斗旁擦他的那玩藝兒……東區專門為人墮胎的家伙被當場抓獲……修女們躺在床上互相手淫……拍賣商手裡拿著一只鬧鍾……女接線生在電話交換台旁說髒話……J.P.摩根之流坐在馬桶上平靜地擦屁股……穿橡皮褲子的家伙正在搞逼供……脫衣舞女郎正在演最後一場脫衣舞……站在齊膝深的熔巖中,我的眼睛被精子糊住了:J.P.摩根之流在平靜地擦屁股,而女接線生們則在交換台上接線,穿橡皮褲子的家伙在進行拷問,我的朋友麥克格利高爾在擦掉那玩藝兒上的細菌,把它弄干淨,放在顯微鏡下檢查。每個人都沒穿褲子,包括那些不穿褲子、沒有胡須、沒有唇須的脫衣舞演員,只有一小塊東西遮住了她們光彩耀人的小眼兒。安托麗娜嬤嬤躺在修道院的床上,肚子扎得緊緊的,手臂交叉著,正等待著復活,等待著,等待著沒有疝氣、沒有性交、沒有罪孽、沒有邪惡的生活,同時一點一點地啃著一些動物餅干、一只辣椒、一些特級橄欖、一些豬雜碎肉凍。在東區,哈萊姆、布朗克斯、卡納西、布朗維爾的猶太小孩把活動小門打開又關上,手忙腳亂,轉動香腸灌填機,堵住下水道,為掙現金而拼命干活,你要是稍不專心就得滾蛋。我口袋裡要是有一千一百張票子,還有一輛勞斯萊斯在樓下等著我,我就會像神仙一般,分別去操每一個人,不論年齡、性別、種族、宗教、國籍、出身、教養。
像我這樣一個人沒治了,我就是我,世界就是世界。世界分成三個部分,其中兩個部分是肉丸和意大利面條,另一個部分是巨大的楊梅大瘡。那個線條清晰、樣子高傲的妞也許是一只冷冰冰的雌火雞,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臭窟窿眼兒。超越了絕望和幻滅,就不會有更糟糕的事,你的無聊會得到補償。沒有什麼比機械時代的機械眼睛卡噠卡噠照下的明快歡樂更討厭、更空虛了,生活在一只黑匣子裡成熟,一張負片在酸的作用下,產生出一個瞬息間的虛無影像。在這瞬息間的虛無的最靠外的邊緣上,我的朋友麥克格利高爾來了,他站在我旁邊,同他在一起的是他講的那個叫作波拉的淫狂女子。她走起路來扭動腰肢,站住時亭亭玉立,放蕩而瀟灑,集男女兩性之優點於一身。她的所有動作都從腰部發出,總是保持平衡,總是准備好流動,飄逸,纏繞,摟抱,眼睛滴溜溜亂轉,腳尖來回晃動,身上的肉就像微風吹過湖面,微微起著漣漪。這是性幻覺的具體體現,這個海上女妖在那個瘋子懷抱裡蠕動。我看著他們倆在舞池裡抽風似地一寸一寸扭動;他們就像發情的章魚一股扭動。在晃動的觸須之間,音樂閃閃發光,現在闖進來一股精液與玫瑰香水的瀑布,形成一個粘乎乎的噴管,一根沒有腿而直立的柱子,重又像粉筆一樣倒下,使腿的上部晶瑩發亮,一匹斑馬站在金色果汁軟糖化成的池子裡,一條腿上有條紋,另一條腿已熔化。一條金色的果汁軟糖章魚,有橡皮鉸鏈和熔化的蹄子,它的性已被取消,擰成了一個結。在海底,牡蠣正患著舞蹈症,有一些牙關緊閉,有一些有雙重關節的膝蓋。音樂被灑上了耗子藥,灑上了響尾蛇的毒汁,灑上了梔子的惡臭、神聖的犛牛唾液、麝鼠的臭汗、麻風病人的甜蜜懷念。這音樂是腹瀉,是一灘汽油,和蟑螂、臭狗屎合在一起,污濁不堪。喋喋不休的調子是麻風病人的泡沫與流涎,是私通的黑鬼被猶太人操出來的虛汗。整個美國都處在長號的嘈雜聲中,處在派駐洛馬角、波特基特、哈特拉斯角、拉布拉多半島、卡納西以及中途一些地方的臭河馬的那種破碎嘶叫聲中。章魚像一個橡皮玩藝兒似地在跳著舞——名不見經傳的斯普伊頓-杜依維爾的倫巴。小妖精勞拉正在跳倫巴,她的性感像魚鱗般一片片撒下,像牛尾般糾纏不休。在長號的肚子裡躺著美國的靈魂,心滿意足地放著響屁。沒有東西白白浪費掉——哪怕是最輕的一聲屁。
在金色甜蜜的幸福夢中,在浸透了尿與汽油的舞蹈中,美洲大陸的偉大靈魂像章魚一般游得飛快,所有的帆都張開,艙蓋關閉,馬達像大型發電機般轟鳴。照相機卡嚓一聲拍下來的偉大而生氣勃勃的靈魂,在熱烈的發情期中,像魚一樣冷血,像粘液一樣滑膩,混雜在海底的人們的靈魂,眼睜睜地巴望,在欲火中煎熬。星期六晚上的舞蹈,在垃圾桶裡腐爛的羅馬甜瓜的舞蹈,剛擤的濃鼻涕和搽在痛處的粘藥膏的舞蹈,投幣機器和發明這些機器的怪獸們的舞蹈,左輪手槍和使用左輪手槍的軟蛋們的舞蹈,鐵頭棍棒與把腦漿打得稀爛的利器的舞蹈。磁力世界、不發火花的火花、完好機械的輕聲震顫、轉盤上的快速賽跑、與票面價值相等的美元,以及枯死、殘缺的森林等等的舞蹈。靈魂跳著空虛舞蹈的星期六晚上,每一個跳舞者都是金錢(癬)夢舞蹈症中的一個功能單位。小妖精勞拉舞動著她的窟窿;她的玫瑰花瓣般甜蜜的嘴唇,牙齒是滾珠軸承離合器;她的圓滾滾的帶插座的屁股。他們一寸一寸地,一毫米一毫米地,把那具正在交媾的屍體推來搡去。然後砰地一聲!像拉開關一樣,音樂戛然停止,跳舞的人隨之分開,手腳一動不動,就像沉到杯子底部的茶葉。現在空氣中彌漫著說話聲,慢吞吞地絲絲作響,就像魚在鐵板上烤的聲音。這些空虛靈魂的廢渣滿處飛揚,就像在高高的樹枝上的猴子一般,喋喋不休。彌漫著說話聲的空氣從排氣孔排出去,又在睡夢中經過帶波紋的煙囪轉回來,像羚羊一般跑得飛快,像斑馬一樣花紋斑斑,一會兒如軟體動物似的靜靜躺著,一會兒吐出火焰。小妖精勞拉像塑像一般冰涼,她的陰部已經腐蝕,她的頭發音樂般地狂喜。勞拉快要睡著了,她默不作聲地站著,她的話就像花粉從霧中飄過。
彼特拉克的勞拉坐在出租汽車裡,每一個詞都從計程器裡回響出來,然後不起作用,然後麻木不仁。蛇怪勞拉完全是由石棉制成的,一嘴泡泡糖,走到火刑柱那裡。“棒極了”,是她掛在嘴上的話語。海貝笨重的、帶凹槽的唇狀物,勞拉的嘴唇,失去了天國之愛的嘴唇。在偏向運動的霧氣中隱隱約約飄然而過。
游離拉布拉多海岸的貝殼狀嘴唇,釋放出最後一堆喃喃作響的殘渣,往東翻滾著泥漿潮,朝星空散發著碘的迷霧。迷人的勞拉,最後一位彼特拉克,在朦朧中睡去。世界不是灰色的,而是缺乏欲望的光澤,那種斷斷續續的睡眠,像竹子一般一截一截,帶著背對著你睡覺的那種清白。
這在一團漆黑當中,在狂亂的子虛烏有的空空如也的一無所有中,留下了一種十足沮喪的無望感,就像絕望到了極點,那只是快樂的死亡幼蛆同生命之間極其微小的差距。物極必反,絕望到極點,狂喜重又開始,而且越來越發展,生命重新興旺發達,成為平庸的摩天大樓,高高聳立,拽著我的頭發和牙齒,令人討厭地發出空洞的快樂的嚎叫,尚未出生的活潑的死亡之蛆正等候著腐爛變質。
星期天早上電話把我吵醒。這是我的朋友馬克西-施納第格,他告訴我,我們的朋友盧克-拉爾斯頓死了。馬克西用一種真正悲傷的聲調說話,這把我惹惱了。他說盧克是這樣一個了不起的家伙,這也使我聽著不順耳,因為雖然盧克還可以,但不過如此,恰恰不是所謂的那種了不起的家伙。盧克是一個天生女裡女氣的男人,最後,在我同他熟了以後,我發現他是一個討厭的家伙。我在電話裡把這話告訴了馬克西;我可以從他答應的方式上分辨出,他不十分喜歡我說的話。他說盧克始終是我的朋友。這是夠正確的,但還不夠。真情實況是,我真的很高興盧克及時蹬了腿:也就是說,我可以忘記我欠他的一百五十美元了。事實上,在我掛上電話聽筒的時候,我實在感到很高興。不必償還那筆債務,這是卸掉了一副沉重的擔子。至於盧克的死,那一點兒也沒有使我不安。相反,這會使我能有機會去拜訪他的妹妹綠蒂,我總想要把她放倒,但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還從來未能做到。現在我可以看到自己在大白天到那裡,向她表示我的吊唁。她的丈夫會在辦公室裡,不會有什麼干擾。我看見自己用胳膊摟住她,安慰她;同一個悲哀中的女人玩玩真是妙不可言。我可以看見她在我把她往睡榻那邊移動時,睜大了眼睛——她有美麗的大眼睛,灰顏色的。她是那種一邊假裝在談論音樂或諸如此類的東西,一邊同你干的女人。
她不喜歡赤裸裸的現實,也就是說,赤裸裸的事實。同時,她又會存有足夠的心眼,塞一條毛巾在身子底下,免得把睡榻弄髒了。我徹底了解她。我知道,在她身上得手的最佳時機是現在,在她正對親愛的死者盧克流露強烈情感的時候——順便說一下,她並不以為他了不起。很不幸,今天是星期天,她丈夫肯定在家。我回到床上,躺在那裡,先是想盧克,以及他為我所做的一切,然後想她,綠蒂。她名字叫綠蒂——索默斯——我總覺得這是一個漂亮的名字。它完全適合於她。盧克很生硬,有一張骷髏般的臉。他無可挑剔,很少說話,她卻正好相反——溫柔,圓滑,說話慢條斯理,字斟句酌,動作慢悠悠的,會有效使用她的眼睛。人們從來不把他們當成兄妹。由於想她,我來了情緒,就想跟老婆玩玩。可這雜種,拿出她那清教徒的面孔,假裝嚇壞了。她喜歡盧克。她不會說,他是個了不起的家伙,因為這不是她的方式,但她堅持說,他真誠可靠,是一個真正的朋友,等等。我有這麼多真誠可靠的真正的朋友,所以這話對我來說狗屁不如。最後,我們關於盧克爭論得不可開交,她遭到了一陣歇斯底裡的攻擊,就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請注意,是在床上。這使我感到肚子餓。想到在早飯前哭泣,就叫我覺得可笑。我下樓去,給自己准備了一頓豐富的早餐,我一邊吃,一邊暗自好笑,笑盧克,笑他突然死去便一筆勾銷了的那一百五十塊錢,笑綠蒂以及那時刻到來時她會望著我的那種樣子……最後,最最荒唐的是,我想到了馬克西,馬克西-施納第格,盧克忠實的朋友,拿著一只大花圈站在墓邊,也許在棺材往墓穴裡放的時候,他還抓了一把土撒在上面。不知怎麼的,這用話說出來似乎太蠢了。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顯得如此可笑,但它確實可笑。馬克西是一個笨蛋。我容忍他,只是因為他偶爾還可以接觸一下,然後就是他的妹妹麗塔。我曾偶爾讓他請我去他家,我假裝對他精神錯亂的弟弟感興趣。我總能吃上一頓好飯,而那位智力低下的弟弟確實很好玩,他看上去像一只黑猩猩,說起話來也像。馬克西頭腦太簡單,一點兒也不懷疑我另有企圖;他以為我真的對他弟弟有興趣哩。
這是一個美麗的星期日,我像往常一樣,口袋裡大約有一個兩角五分錢的硬幣。我一路往前走,不知道該到哪裡借點兒錢。弄點兒錢倒並不難,但事情是要弄到錢就走,不要被人煩死。我可以想到就在附近的十幾個家伙,他們會一聲不吭地把錢給你,可這卻意味著接下去聊個沒完——聊藝術、宗教、政治。我還有另一個辦法可以用,這辦法我在緊急關頭已用過多次,這就是到電報營業所去,假裝做一番友好的視察,然後,在最後關頭,暗示他們在抽屜裡好好找一找,看有沒有一兩塊錢,第二天就歸還。這也得搭上時間,甚至要寒暄一番。冷靜而精心地再三考慮之後,我決定,最好博一下我在哈萊姆區的小朋友柯裡。如果柯裡沒有錢,他會從他母親的錢包裡偷到。我知道我可以依靠他。當然,他會要陪我,但我在傍晚過去之前總可以找到甩掉他的辦法。他只是一個孩子,我不必大顧及他的情緒。
我喜歡柯裡的地方在於,他雖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孩子,但他絕對沒有道德感,沒有顧忌,沒有羞恥。他十四歲的時候到我這兒來找工作當送信人。他的父母當時在南美洲,他們用船把他送到紐約,由一個姨媽照看,這個姨媽幾乎立刻就勾引了他。他從來沒上過學,因為父母老是在旅行;他們是流浪藝人,干的是“雜交與苦力”的活,他是這麼說的。父親進過好幾次監獄。順便說一下,他不是他真正的父親。總之,柯裡來找我時,純粹是個孩子,他需要幫助,需要一個朋友,而不是什麼別的東西。起初,我以為能為他做點兒什麼。每個人都馬上喜歡上了他,尤其是女人們。他成為辦公室的寵兒,但是,不久我就明白,他不可救藥,起碼他也有著一個聰明罪犯的內在素質。然而我喜歡他,我繼續為他做事,但他不在我眼跟前時,我從不信任他。我想,我喜歡他,尤其是因為他絕對沒有榮譽感。
他會為我做世界上的任何事情,而同時又會出賣我。我不能為此而責備他……這使我感到好玩。由於他對此直言不諱,因而就更使我感到好玩。他只是忍不住要這樣做。例如,他的索菲姨媽。他說她誘奸了他。這倒很有可能,但奇怪的是,他竟在他們倆一起讀聖經的時候讓自己被勾引。他雖然年紀小,但他似乎很明白,他的索菲姨媽在那種方面需要他。所以他讓自己被勾引,他是這麼說的。然後,在我認識他一段時間以後,他提議幫我去接近他的索菲姨媽。他竟甚至敲詐她。在他急需錢花時,他就到姨媽那兒去,將她的錢騙到手——狡猾地威脅說要把事情揭露出去。當然,一臉天真無邪的樣子。他看上去十分像一個天使,水汪汪的大眼睛,顯得如此坦率真誠。如此樂於為你做事——幾乎像一條忠實的狗,然而夠狡猾的。一旦他得到你的好感,他就會讓你滿足他各種各樣異想天開的要求。此外,他極其聰明。一只狐狸的狡詐的聰明和——一只豺狼的完全的冷酷無情。
因此,當我那天下午知道,他一直在泡瓦萊絲佳,我一點兒也不感到吃驚。在瓦萊絲佳之後,他又玩她表妹,這女孩已經被糟蹋過,她需要一個她可以依靠的男性。而從她那裡,最後又轉到那個在瓦萊絲佳家築起自己美好小巢的矮小女孩那裡。這小矮人使他感興趣是因為她有一只完全正常的眼兒。他原本沒有打算同她干什麼事,因為,據他說,她是一個令人反感的同性戀者,可是有一天,他碰巧趕上她在洗澡,於是事情就開始了。他承認,他越來越受不了了,因為三個人都對他緊追不捨。他最喜歡那個表妹,因為她有些錢,很樂意與他分享。
瓦萊絲佳太謹慎小心,而且她身上味道太大。事實上,他越來越討厭女人。他說這是他索菲姨媽的過錯。她給了他一個不好的開端。他一邊這麼說著,一邊忙著翻衣櫃抽屜。老爺子是個下流的婊子養的,應該絞死,他說著,手上沒有馬上找到任何東西。他給我看一把帶藍灰色槍把的左輪手槍……他想把他崩了。我想要弄清楚為什麼他這麼恨那老人,結果我明白了,這孩子迷戀他的母親,他一想到那個老家伙到她床上去就受不了。
你的意思不是說你吃你老爺子的醋吧?我問他。是的,他是吃醋。如果我要知道實情的話,那就是,他不會介意同他母親睡覺的。為什麼不呢?這就是他允許他的索菲姨媽勾引他的原因……他一直都在想他的母親。但是你翻她錢包的時候,不感覺不自在嗎?我問。他笑了。這不是她的錢,他說,是他的。他們對我干了些什麼?他們總是把我寄養出去。他們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騙人。這種養孩子的方法簡直難以容忍……家裡一分錢也沒有。柯裡想到的辦法是和我一起到他工作的那個營業所去,我纏住經理說話,他就翻遍衣櫃,把零散的零錢全部清理出來。或者,如果我不怕冒險的話,他將洗劫現金抽屜。他們絕不會懷疑我們,他說。我問他以前是否干過這個。當然……十好幾次,就在經理的鼻子底下。對此有何反應?
無疑……他們開除了幾個職員。你為什麼不向你索菲姨媽借呢?
我提議。那太容易了,只是那意味著用肉體來哄她,他不想再哄她了。她臭烘烘的,索菲姨媽。你這是什麼意思,她臭烘烘的?就是……她不按時洗澡。嘿,她有什麼毛病?沒有,只是宗教上的原因。而且變得越來越胖,越來越油膩膩的。但她不還是喜歡被哄嗎?不是嗎?她比以往更迷狂。這令人討厭。就像同一只大母豬一塊兒上床。你母親對她有什麼想法?她?她對她惱火得要命。她認為索菲正在勾引那老頭。嘿,也許她會呢!不過,老頭吃了別的野食。有一天夜裡我在電影院當場抓住他,他正和一個小妞粘乎在一塊兒。她是亞斯托旅館的指甲修剪師。他也許想從她那兒搜刮點兒錢花花。這是他搞女人的唯一理由。他是一個骯髒下流的婊子養的,我要看他有一天被送上電椅!如果你不當心的話,有一天你自己也會被送上電椅。
誰?我?不會是我!我太聰明了。你是夠聰明的,但是你嘴巴不嚴。要我是你的話,我的嘴巴就會更嚴一點兒的。你知道,我加上一句,為的是讓他額外吃驚一下,奧洛克了解你;如果你同奧洛克鬧翻,你就全完了……如果他這麼了解的話,那他為什麼不說出點兒什麼來呢?我不信你的話。
我比較詳細地向他解釋,世界上盡可能不給別人制造麻煩的人沒幾個,而奧洛克便是其中之一。我說,奧洛克有著偵探的本能,只是因為他喜歡了解周圍的事情;人們的性格在他腦袋裡分好類,永久性存了檔,就像敵人的地形存放在軍事領導人的頭腦裡一樣。人們認為,奧洛克到處探聽,因為為公司做這種骯髒的勾當而得到特別的樂趣。不是這樣的。奧洛克是一個天生的人性研究者。無疑,由於他看待世界的獨特方式,他毫不費力地了解事物。現在來談你……我不懷疑他知道有關你的一切。我承認,我從未問過他,但是我根據他不時提出的問題,猜想情況是這樣的。也許他只是放任你去干。有一天夜裡他會碰巧遇上你,也許他會讓你在什麼地方中途下車,同他一塊吃點兒東西。他會晴空霹靂似地對你說——你記得,柯裡,你在SA營業所工作時,那次有個猶太職員因為盜用現金而被開除嗎?我想,那天夜裡你在加班,不是嗎?一樁有趣的案子。你知道,他們從來沒有發現那個職員究竟是否偷了錢。當然,他們不得不開除他,因為他失職,但是我們不能絕對肯定……然後他也許會瞇起眼睛端詳你,突然改變話題。他也許會告訴你一個小故事,講他認識的一個賊,自以為很聰明,可以逃之夭夭。他會用那故事來影射你,直到你如坐針氈。到那時候,你就會想溜,但是正當你拔腿要走的時候,他會突然想起另一樁十分有趣的小案子,他會請你再稍等一小會兒,同時又要了另一份飯後甜食。他會一下子連著三四個小時這樣子進行下去,絕不作出一點點明白的暗示,但是一直在仔細研究你,最後,當你認為你自由了,正當你同他握手,並輕松地舒了一口氣的時候,他會一步跨到你面前,把他方方正正的大腳插在你兩腿之間,揪著你的衣領,一直看到你心裡,他會用一種輕柔的迷人聲音說——現在看著這裡,年輕人,你不認為你最好還是全盤招供嗎?如果你認為他只是在設法嚇唬你,你可以假裝無辜,然後走開,那你就錯了。因為在那時刻,在他要求你全盤招供的時候,他是當真的,世上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阻止他。當事情到了那種時候,我建議你還是徹底交代,一分錢也不要差。他不會要求我開除你,他不會用監獄來威脅你——他只會平靜地建議你每星期留出一點兒錢來交給他。沒有人會比他更聰明。他也許甚至不會告訴我。不,他處理這些事情非常巧妙,你明白。
“假定,”柯裡突然說,“我告訴他,我偷錢是為了幫助你擺脫困境,那會怎麼樣呢?”他歇斯底裡地笑起來。
“我認為奧洛克不會相信,”我鎮靜地說。“當然,你可以試一試,如果你認為這會幫助你證明自己清白的話。不過我寧肯認為,這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奧洛克了解我……他知道我不會讓你去做那樣的事情。”
“但是你確實讓我做了!”
“我沒有讓你去做。你做了,我並不知道。這是很不一樣的。
而且,你能證明我從你那裡接受錢嗎?你控告我這個以朋友態度待人的人唆使你去做那樣的事,不是顯得有點兒可笑嗎?誰會相信你呢?奧洛克不會。此外,他還沒有抓住你。為什麼事先擔心呢?也許你在他盯上你以前就可以一點一點地把錢還回去哩。還的時候不要留下姓名。”
到這時候,柯裡完全精疲力竭了。櫃子裡有一點兒他老爺子留著的燒酒,我提議我們喝上幾口,振作振作。我們喝燒酒時,我突然想起來,馬克西說過,他要去盧克家吊唁。現在去正好能碰上馬克西。他會充滿傷感,我可以給他編個老一套的荒誕故事,我可以說,我之所以在電話上像吃了生米飯一般,是因為我很煩,因為我不知道到哪裡去弄我迫切需要的十美元。同時,我也許能同綠蒂約會。想到這個,我便笑了起來。但願盧克能看到,他同我交的是什麼樣的朋友!最難辦的事情是到棺材跟前,看一眼盧克,表示哀悼、不能笑啊!
我把想法告訴了柯裡。他笑得那麼開心,笑得眼淚都從他臉上滾下來了。順便說一下,這使我相信,在我借錢的時候,把柯裡留在樓下更為安全。不管怎麼說,這事就這樣決定了。
我進門的時候,他們正坐下吃飯,看上去很悲傷,就像我能盡量讓自己顯示出來的那樣。馬克西在那裡,我的突然出現幾乎讓他大吃一驚。綠蒂已經走了。這倒幫了我的忙,讓我能保持那副傷心的樣子。我請求同盧克單獨呆幾分鍾,但是馬克西堅持要陪我。我想,其他人就免了,因為他們一下午都在領吊唁者到棺材跟前去。他們是德國人,真正的德國人是不喜歡有人來打斷他們吃飯的。當我望著盧克,臉上仍然帶著那種我盡量做出來的悲傷表情的時候,我意識到馬克西的眼睛好奇地盯著我。我抬起眼睛,以我通常的方式沖他微笑。他對此顯得很窘。“聽著,馬克西,”我說,“你肯定他們不會聽到我們說話嗎?”他顯得更加窘困,更加悲痛,但是肯定地點了點頭。“事情是這樣的,馬克西……我到這裡來的目的是要見你……借幾塊錢花。我知道這不太好,但你可以想象,我絕望到何等地步才會做這樣的事情。”我把這些話吐出來的時候,他莊重地搖著腦袋,他的嘴形成了一個大“O”,好像他正在設法把鬼嚇唬走似的。“聽著,馬克西,”我很快接下去說,盡量把聲音壓低,顯得悲傷而又低沉,“這不是給我講大道理的時候。如果你想要為我做點兒事,那你現在就借給我十塊錢,馬上……在我望著盧克的時候,你就悄悄把它塞到我這兒來。你知道,我確實喜歡盧克。我在電話上說的一切並不是我的真實意思。你碰得不巧。
老婆正在大吵大鬧。我們搞得一團糟,馬克西,我指望你能為我做點兒事。如果你能夠,你就跟我一塊兒走,我會把更多的事告訴你……”正像我料想的那樣,馬克西不能跟我一塊兒走。
他不想在這樣的時刻拋開他們……“那麼,現在就把錢給我,”我近乎粗暴無禮地說。“明天我會把全部事情都解釋給你聽。我跟你一起在市中心吃飯。”
“聽著,亨利,”馬克西說,一邊在口袋裡摸索著,想到在那樣的時刻竟讓人看到他手裡有一迭鈔票,他感到很窘迫,“聽著,”他說,“我並不介意給你錢,但是你不能用另一種方式來找到我嗎?這不是因為盧克……這是……”他哼啊哈啊起來,實在不知道他要說什麼。
“看在基督的分上,”我輕聲低語,俯身更挨近盧克,以便有人走進來看到我們,也絕不會懷疑我在干什麼……“看在基督的份上,現在不要爭論……把錢遞給我,就什麼事也沒有了……我絕望了,你聽到我的話嗎?”馬克西手忙腳亂,慌裡慌張,要是他不把那整迭鈔票從口袋裡掏出來,就不可能把其中一張抽出來。我尊敬地俯身挨近棺材,在那迭從他口袋裡露出一小角的鈔票最上面摸了一張。我無法分辨這是一張一美元的票子,還是一張十美元面值的票子。我沒有停下來察看,而是盡可能快地把它藏好,然後便直起腰來。我抓住馬克西的手臂,回到全家人正在莊嚴而胃口大開地吃飯的廚房。他們讓我留下來吃點兒東西,我不便拒絕,但是我還是盡可能找到最好的理由來婉言謝絕,然後逃之夭夭,臉上因為歇斯底裡的大笑而扭歪了。
在拐角的燈柱旁,柯裡正等著我。到這時候,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抓住柯裡的手臂,拽著他在街上狂奔。我開始大笑。我一生中很少這樣笑過。我都以為它再停不下來了呢。每次我張開嘴,開始解釋這事情,就引發一場大笑。最後我嚇壞了。我以為也許我會笑死。在我設法安靜下來一點兒之後,在一陣長長的沉默當中,柯裡突然說:“你弄到手了嗎?”這引發了又一陣大笑,比以前更為凶猛。我只得靠著一根欄桿,捧住我的肚皮。我肚皮裡很痛,不過是一種叫人痛快的疼痛。
看到我從馬克西那迭鈔票裡摸來的這張票子,比什麼都讓我感到欣慰。這是一張二十美元面值的票子!它立刻使我有了自制力。同時,它也使我有點兒惱火。一想到馬克西這白癡的口袋裡有更多的鈔票,也許更多二十塊、十塊、五塊一張的票子,我就惱火。如果他像建議的那樣和我一塊兒出來,如果我好好看一看那迭鈔票,我就不會後悔狠敲他這一下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有這些感覺,但我感到惱火。我立即就想盡可能快地甩掉柯裡——五塊錢就可以把他打發了——然後就狂歡縱樂一常我特別想要的是一只下流透頂的窟窿眼兒,連一點點體面都不要的臭窟窿眼兒。到哪裡去找這樣的臭窟窿眼兒呢?
……就要那個樣子的。行,先甩掉柯裡。當然,這要傷柯裡的感情。他是想跟著我的。他假裝不要那五塊錢,但是當他看到我想要把它收回時,他飛快地把它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