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可怕的孤寂感。它多年來一直籠罩著我。如果我要相信星座的話,我真該相信我完全受土星支配。我碰到的事都發生得太晚,對我來說已沒有什麼意義了。甚至我的出生亦如此。
預定聖誕節出生,卻晚生了半小時。我總是認為,我本該成為一個人由於生在12月25日而命中注定要成為的那種人。海軍上將杜威出生在那一天,因而就是耶穌基督……就我所知,也許還有克利希那穆爾提。不管怎麼說,這就是我本該成為的那種人。但是由於我母親子宮緊閉,就像章魚一樣把我纏在其掌握之中。我是變了形生出來的——換句話說,體格很不好。他們說——我指的是星相學家——我慢慢會好起來的;事實上,未來應該是相當輝煌的,但是未來關我什麼事?12月25日早晨,如果我母親在樓梯上絆一跟頭,倒也許會更好;也許會使我有一個良好的開端!因此,當我盡量思索毛病出在哪裡的時候,我就不斷往前追溯,直至無法說明其原因,只能用出生過了時辰來加以解釋。就是我母親,雖然說話刻薄,似乎也有點兒理解這一點。“總是落在後面,就像一條牛尾巴。”——她就是這樣來形容我的。可是,她將我硬留在體內,結果過了時辰,難道這是我的錯嗎?命運准備好讓我成為如此這般的一個人;星宿都在其應有的位置上,我遵照星宿的指引,掙扎著要生出來,但是我對要生我出來的母親無法選擇。也許,在周圍環境下我沒有生成一個白癡算是幸運,然而,有一件事似乎很清楚——這是25日遺留給我的——我天生有著耶穌殉難的情結。更確切地說,我天生是個盲信者。盲信者!我記得這個我從小就被人用來指責的詞,尤其是父母的指責。盲信者是什麼?是一個熱烈地相信並拼命按其信條行事的人。我總是相信些什麼,於是就遇上了麻煩。我的手心挨揍越多,我就越堅定地相信。我相信——而其余的世界則不相信!如果只是一個忍受懲罰的問題,人們會繼續相信,直至最後;然而世界上的事情要難辦得多。你不是受到懲罰,而是被暗算,被掏空,你的立足之地沒有了。我想要表達的甚至不是背叛的意思。背叛尚可理解,尚可與之斗爭。不,這是一種更惡劣的東西,比背叛還不如的東西。這是一種使你弄巧成拙的懷疑主義。你永遠將能量消耗在使自己取得平衡上。你被一種精神上的眩暈所支配,你站在深淵邊緣搖搖欲墜,頭發根根直立,簡直不能相信,你腳下就是萬丈深淵。
這是由於過分熱情,由於熱望要擁抱人們,向他們表示你的愛而造成的。你越向世界伸出你的手,世界就越往後退縮。沒有人需要真正的愛,真正的恨。沒有人要你將手伸到他神聖的內髒中去——這只適合於獻祭時的教士。在你活著的時候,在血還熱著的時候,你就要假裝沒有血這一類東西,在肉體之下沒有骨骼這一類東西。莫踏草地!這便是人們借以安身立命的座右銘。
如果你足夠長久地在這深淵的邊緣不斷保持平衡,你就會變得十分內行;無論怎麼推你,你總能恢復平衡。處於不斷的平衡中,我發展了一種極度的快樂,可以說,一種不自然的快樂。今天世界上只有兩個民族懂得這一句話的意義——猶太人與中國人。如果你碰巧兩者都不是,那你就處於陌生的困境之中。你總是嘲笑不合時宜;當你實際上只是倔強與堅韌時,你卻被認為殘酷,沒有心肝,但是如果你人笑亦笑,人哭亦哭,那麼你就得准備好人死亦死,人活亦活了。這意味著你既是健全的,又是最糟糕的。也就是說,你既活著又已死去,只有當你死去的時候,你才活著。在這家公司裡,世界總是呈現正常的模樣,即使在最不正常的情況下亦如此。沒有什麼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只是思想使然。你不再相信現實而相信思想。當你被推下深淵的時候,你的思想伴隨著你,它對你毫無用處。
在某種意義上,在某種深刻的意義上講,基督從未被推下深淵。正當他搖搖欲墜的時候,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反彈力,這股抗拒的回流出現了,阻止了他的死亡。人性的整個抗拒沖動好像盤繞成一塊巨大的惰性體,從而創造出人的整數,數字一,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有著無法解釋的復活,要解釋除非我們接受這一事實:人們總願意並准備否定他們自己的命運。大地在運行,星球在運行,但不是人在運行:構成世界的一大批人是以唯一的一個整體形象出現的。
如果一個人不像基督那樣殉難,如果一個人能夠活下去,超越絕望感和無用感,那麼另一樁難以理解的事就發生了。好像一個人實際上死了,又實際上復活了;一個人像中國人一樣,過一種超常態的生活。也就是說,一個人的快樂、健康、無動於衷,均不合乎自然。悲劇意識消失了:一個人像一朵花、一塊巖石、一棵樹一樣活著,既服從自然,又反對自然。如果你最要好的朋友死了,你甚至不費心去參加一下葬禮;如果一個人就在你眼跟前被有軌電車撞倒,你卻無事一樣,繼續走你的路;如果戰爭爆發,你讓你的朋友們上前線,而你自己卻對這場戰爭毫無興趣,等等,等等。生活成了一種公開的展示,如果你碰巧是一位藝術家,你就記錄下這轉瞬即逝的場面。孤獨消除了,因為一切價值,包括你自己的價值,都遭到摧毀。只有同情盛行,然而這不是一種人的同情,一種有限的同情——這是一種洪水猛獸,一種邪惡之物。你無所顧忌,因而你可以為任何人、任何事犧牲你自己。同時,你的興趣,你的好奇心,卻以令人討厭的速度發展著。這也是可疑的,因為它能夠使你喜愛一個領扣,也能使你喜愛一個事業。事物之間沒有根本的、不可改變的區別:一切都是流變,一切都不長久。你的存在的表面在不斷瓦解;但是在內部,你卻變得像金剛石一樣堅硬。也許正是你這個堅硬的、磁性的內核,不管人家願不願意,把他們都吸引到你這邊來。有一件事是肯定無疑的,就是當你死而復活的時候,你屬於大地,而任何屬於大地的東西,都不可分割地屬於你。你成了一種畸形的自然,一個沒有影子的人;你將永遠不會再死,而只是像你周圍的現象一樣消失。
我現在正在記錄的東西,在我經歷巨大變化的時候,是不為我所知的。我忍受的一切,從性質上講,是為這樣一個時刻作好了准備:有一天傍晚,我戴上帽子,走出辦公室,走出我迄今為止的私人生活,去尋找將要把我從活著的死亡中解放出來的女人。按照這個思路,我回顧了夜間漫步紐約街頭的情景,在那些白夜裡,我在睡夢中散步,看著我出生的城市,就像一個人看著海市蜃樓中的東西。和我一塊兒走過靜悄悄的街道的,經常是公司的偵探奧洛克。往往地面上鋪滿白雪,空氣中寒風凜冽。奧洛克沒完沒了地談論著偷竊、謀殺、愛情、人性、黃金時代。他有一個習慣,當他談起一個話題時,他會突然停在街中間,把他笨重的腳插在我的腳之間,使我動彈不得,然後,他會抓住我的上衣領子,把臉湊近我,盯著我的眼睛說話,字字句句就像手鑽鑽孔一般,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們兩人凌晨四點鍾站在街中間的情景,我仍歷歷在目,風咆哮著,雪花紛飛,奧洛克忘記了一切,只有他的故事滔滔不絕。我記得,在他講的時候,我總是用眼角觀察周圍的事物,不是注意他在說的話,而是意識到我們倆正站在約克維爾,或亞倫街,或百老匯大街上。他站在人類所創造的最雜亂無章的建築群中,一本正經地描述他那老調重彈的凶殺故事,我總感覺他有點兒瘋狂。
在他談論指印的時候,我也許正在觀察他黑帽子背後一棟紅磚小樓的牆帽或上媚柱;我會想到上楣柱修建的那一天,想著誰會是這個上楣柱的設計者,為什麼他把它弄得這麼難看。我們從東區走到哈萊姆區,再走出哈萊姆區,如果我們願意繼續往前,再走出紐約,走過密西西比河,走過大峽谷,走過莫哈韋沙漠,走過美國每一個擁有住著男人與女人的建築物的地方,我們所看到的每一個劣等的、蹩腳的上楣柱,都跟這一個差不多。
我生活中的每一天都得坐著聽別人的故事,那些老調重彈的貧窮與不幸的悲劇,愛與死的悲劇,渴望與幻滅的悲劇,這使我感覺絕對瘋狂。如果像發生過的那樣,每天至少有五十人到我這兒來,每一個人都滔滔不絕地講他的悲哀故事,對每個人我都得默默地“接受”,那麼在這一漫長過程中的某一點,我不得不堵住耳朵,狠下心腸,這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我吃上最小的一口,就足夠我咀嚼消化好幾天、好幾周的了,可我卻不得不坐在那裡被淹沒,不得不夜裡出來聽取更多的東西,不得不睡著聽,夢中聽。他們從全世界各地,從社會各階層蜂擁而來,說著上千種不同的語言,朝拜不同的神抵,遵守不同的法律與習俗。他們當中最窮的人都有著長長大篇的故事,但是如果每一個故事都詳詳細細寫出來,也都可以壓縮成十誡的篇幅,都可以像主禱文一樣記錄在郵票背面。我每天都被拉長,弄得我的皮似乎可以把全世界覆蓋住;當我一個人的時候,當我不必再聽人說的時候,我就縮成了針尖大校最大的快樂,然而又是少有的快樂,是一個人漫步街頭……在夜深人靜時漫步街頭,思考著我周圍的寂靜。幾百萬人都躺在那裡,對世界一無所知,只是張開大嘴,鼾聲如雷。漫步在人們發明的最瘋狂的建築群中,思索著,如果每天從這些可憐的陋室或輝煌的宮殿中湧出一大批人來,渴望說出他們的不幸故事,這是為什麼,有什麼目的。一年中,我少說也要聽取兩萬五千個故事;兩年中,五萬;四年中,十萬;十年後我就徹底瘋了。我認識的人已經相當於一個大城市的人口。要是他們聚在一起,這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城市!他們會需要摩天大樓嗎?他們會需要博物館嗎?他們會需要圖書館嗎?他們也會建造陰溝、橋梁、軌道、工廠嗎?他們會從炮台公園到金色海灣無限地建設一個又一個同樣的包錫鐵皮做的上楣柱嗎?我懷疑。只有饑餓能鞭策他們。饑腸轆轆,眼神瘋狂,恐懼,對生活惡化的恐懼驅使著他們。一個接一個,全都一樣,全都被逼到絕境。由於饑餓的驅使和鞭策、建造最高的摩天大樓,最可怕的無畏戰艦,制造最鋒利的鋼,最輕最薄的精細網織品,最精致的玻璃制品。同奧洛克走在一起,只聽他談話偷竊、縱火、強奸、殺人,就像聽一部宏大交響樂中的一首小小的主題曲。就像一個人可以用口哨吹著巴赫的曲子,同時想著他要同她睡覺的女人,聽著奧洛克的故事,我同時會想著他結束談話,說“你有什麼東西吃”的那一刻。在最可怕的謀殺中間,我會想起我們肯定要在電車沿線再過去一點兒的某個地方飽餐一頓的豬肉裡脊,還想知道他們要配什麼樣的蔬菜,我隨後是否要點兒餡餅或牛奶蛋糊布叮我有時同我老婆睡覺的時候也是這樣情況;她在呻吟嘟噥的時候,我卻也許在想著她是否把咖啡壺的底子倒掉了,因為她有著放任事情自流的壞習慣——我指的是重要事情。新鮮咖啡是重要事情——以及新鮮火腿雞蛋。如果她再懷孕就不好了,問題有點兒嚴重,但是相比之下,更重要的是早上有新鮮咖啡,以及香噴噴的火腿雞蛋。我忍受得了心碎、流產、失敗的羅曼史,但是我必須肚子裡有點兒東酉,我需要有營養的東西,開胃的東西。我的感覺就同耶穌基督從十字架上被放下來、不允許他的肉體死亡時,他可能會有的感覺一樣。我相信,他釘在十字架上所受到的震驚會如此之大,以致他對於人性會患上一種完完全全的健忘症。我確信,在他傷口治愈後,他就不會對人類的苦難發出詛咒,而會津津有味地喝起一杯新鮮咖啡,吃起一片烤面包,假定條件許可的話。
無論什麼人,通過過於偉大的愛,這種歸根結底荒謬的愛,而死於苦難,他再生後便不知道愛也不知道恨,只知道享受。這種生活的快樂由於是不合乎自然地獲得的,因而是一種敗壞整個世界的毒藥。任何東西創造出來後超出了人類正常的忍受限度,便會自食其果,造成毀滅。紐約的街道在夜間反映出耶穌的受難與死亡。地上白雪皚皚,周圍一片死寂,從紐約的可怕建築物裡傳出一種絕望與慘敗的音樂,如此陰沉,令肉體縮成一團。石頭一塊塊壘起來,都不是帶著愛和尊敬;沒有一條街道是為跳舞和歡樂鋪設的。一樣東西被加到另一樣東西上,都是為了瘋狂的爭奪,以便填飽肚子。街上散發著空肚皮、飽肚皮,半飽肚皮的味道。街上散發著同愛沒有關系的饑餓的味道;街上散發著貪得無厭的肚皮的味道,散發著空肚皮的無用的創造物的味道。
在這無用之中,在這零的空白之中,我學著欣賞三明治,或一粒領扣。我可以帶著極大的好奇心去研究一個上楣柱或牆帽,同時卻假裝在聽一個關於人類不幸的故事。我能記得某些建築物上刻的日期和設計這些建築物的建築師的名字;我能記得氣溫和某一拐角的風速,而站在拐角上聽的故事卻忘記了。我能記得我甚至在那時候記得的其他事情,我可以告訴你我當時記得的是什麼東西,但是有什麼用處呢?我身上有一個死去了的人。留下的一切都是他的記憶;還有一個活著的人,這人應該是我,是我自己,但是他活著,只是像一棵樹活著一樣,或者像一塊巖石,或者像一只野獸。這個城市本身成了一座巨大的墳墓,人們拼命要在裡面掙得一個體面的死,我自己的生活就像這個城市一樣,也成了一座墳墓,我正以自己的死亡來建造這座墳墓。我漫步在石林中,石林的中心是混亂;有時候在這死亡中心,在混亂的真正中心,我跳舞或喝得酩酊大醉,或做愛,或同某個人交朋友,或計劃一種新生活,可這全是混亂,全是石頭,全都毫無希望,令人難堪。直到我碰到一種力量,強大到足以將我從這瘋狂的石林中卷走以前,沒有一種生活對我來說是可能的,也不可能寫出一頁有意義的書。也許讀到這裡,人們仍然有混亂的印象,但這是從一個活的中心寫下來的,混亂的只是外表,就好像是一個不再同我有關系的世界的延伸。僅僅幾個月之前,我還站在紐約的街道上環顧四周,就像幾年前我環顧四周一樣;我再次發現自己在研究建築,在研究只有不正常的眼睛才能抓住的細節,但是這一次就像是從火星上下來的一樣。我自問,這是什麼人種?這是什麼意思?沒有關於痛苦或關於在陰溝裡被扼殺的生命的記憶,不過是在袖手旁觀一個陌生的、不可理解的世界,這個世界離我如此遙遠,以致我感覺自己像是來自另一個行星。有一天夜裡,我從帝國大廈頂上向下觀看我在底下所了解的這個城市:他們在那裡,只是遠景上的一些小點點,這些我與之一起爬行的人蟻,這些我與之斗爭的人虱。他們都以蝸牛的速度前進,每一個人無疑都在實現自己微觀世界的命運。他們徒勞地拼命建造起這座巨廈,這是他們的驕傲與自豪。在巨廈最高一層的頂篷上,他們懸掛了一串籠子,關在裡面的金絲雀啼鳴著無意義的歌聲。在他們雄心壯志的頂點,有這些小東西的一席之地,它們不斷地拼命囀鳴。我暗想,一百年後,他們也許會把活人關在籠子裡,一些快活得發瘋的人,將歌唱未來世界。也許他們會培養一個囀鳴族,別人勞動時,它們囀鳴。也許在每一只籠子裡都有一個詩人或一個音樂家,致使樓底下的生活不受石林的阻礙,繼續流動,一種由無用構成的波動著的吱嘎作響的混亂。一千年以後,他們全都會發狂,工人和詩人都一樣,一切又開始毀滅,就像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過的那樣。再過一千年,或五千年,或一萬年,就在我現在站著觀光的地方,一個小男孩會打開一本用一種從未聽說過的語言寫的書,寫的是這種現在正逝去的生活,一種寫這本書的人從未經歷過的生活,一種有著打了折扣的形式和節奏的生活,一種有始有終的生活。小男孩合上書的時候會暗想,美國人是多麼偉大的一個民族,在這塊他現在居住的大陸上,曾經有過怎樣奇異的生活啊!沒有一個未來的種族,也許除了盲詩人族以外,將能夠想象這段未來歷史用以構成的極大混亂。
混亂!咆哮的混亂!不需要選擇專門的一天。我生活中的任何一天——在那裡的那個世界裡——都適合。我的生活,我的小小的微觀世界的生活,每一天都是外部混亂的反映。讓我回想……七點半鬧鍾響。我沒有從床上跳起來。我一直躺到八點半,盡量爭取再多睡一會兒。睡覺——我怎麼能睡?在我腦海的背景上是我已經被任命主管的那個辦公室的形象。我能見到海邁八點鍾准時到達,交換機已經發出求援的嗡嗡聲,申請者們正爬上寬寬的木制樓梯,更衣室裡散發著強烈的樟腦味。為什麼要起床來重復昨日的廢話?我雇他們雇得快,他們退出得也快。工作擠掉了我尋歡作樂的時間,而我卻沒有一件干淨襯衫穿。星期一我從老婆那裡拿津貼——車費與中午飯錢。我總是欠她的錢,她則欠雜貨商的錢,欠屠夫、房東等的錢。我都沒有想到要刮一刮胡子——沒有足夠的時間。我穿上撕破的襯衣,吞下早餐,借了一個鎳幣坐地鐵。如果她情緒不好,我就從地鐵口賣報人那裡騙錢。我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到辦公室,晚了一個小時,我得先打十幾個電話,然後才同申請者談話。在我打一個電話的工夫,就有另外三個電話等著我去接。我同時使用兩部電話機。交換機嗡嗡作響。海邁在兩次電話的間歇中間削著他的鉛筆。門房麥克戈文站在我身邊,給我一句忠告,說其中一個申請者也許是一個騙子,想用假名再偷偷溜回來。在我身後是卡片和分類記錄本,其中有經過測謊儀測試過的每一位申請者的姓名。壞人用紅色星號標出;其中有些人竟有六個比名。這期間,房間裡就像蜂窩似的,人們七手八腳,到處散發著汗臭、腳臭,還有舊制服、樟腦、來蘇爾的氣味及口臭。他們當中有一半人要被拒絕——不是因為我們不需要他們,而是因為即使按最差的條件,他們也不行。我辦公桌前面的這個人,站在欄桿旁邊,雙手麻痺,視力模糊,是紐約市的前市長。他現在已七十歲,很樂意接受任何工作。他有極好的推薦信,但是我們不能接受超過四十五歲的人。四十五歲在紐約是一個極限。電話鈴響,這是基督教青年會一個圓滑的書記打來的。我能不能為一個剛走進他辦公室的小男孩開一個先例呢?這是一個在少年犯教養所裡呆了一年多的小男孩。他干了些什麼?他想強奸他的妹妹。當然,他是意大利人。我的助手奧馬拉正在對一個申請者進行疲勞訊問。他懷疑他是癲癇病患者。最終他成功了,取得了額外收獲,小伙子就在辦公室裡癲癇發作。女人當中有一個昏倒了。一個漂亮女人脖子上圍著闊氣的毛皮,正在說服我錄用她。她整個兒是個婊子,我知道,要是我錄用了她,就要付出可伯的代價。她要求在住宅區的某個樓裡做事——她說,因為那兒離家近。臨近午飯時間,一些老朋友開始到我這兒來。他們坐在周圍看我工作,好像這是歌舞雜耍表演。醫科大學生克倫斯基來了;他說我剛雇的男孩中有一個有帕金森氏疾玻我忙得連上廁所的工夫都沒有。奧洛克告訴我,所有的報務員,所有的送信人,都有痔瘡。近兩年來他一直在做電按摩,但什麼效果也沒有。午飯時間到了,我們六個人坐在桌子旁邊吃飯。像通常一樣,某一個人要為我付飯錢。我們狼吞虎咽,然後跑回來。有更多的電話要打,更多的申請人要接見。
副總裁正在大發雷霆,因為我們不能使人員保持正常。紐約以及紐約周圍二十哩以內的每一張報紙都登著求援的廣告。所有的學校都被游說為我們提供業余送信人。所有的慈善機構、救濟團體都被動員起來。他們像蒼蠅一樣飛得無影無蹤。他們中間有的甚至一小時都沒有干滿。這真是折騰人。最令人傷心的是這種事情完全沒有必要,但是這不關我的事。正如吉卜林所說,我的事情是干,不然就死。我繼續苦干,見了一個又一個受害者,電話鈴瘋了一般響,這地方的味道越來越難聞,漏洞越來越大。每一個人都是一個要求一片干面包的人;我知道他的身高、體重、膚色、宗教、教育、經驗等等。所有的材料都將登記到分類記錄本裡,按字母順序,然後按年代順序歸檔。姓名與日期,還有指紋,如果我們有時間來登記的話。結果怎麼樣?結果美國人享有人類所知道的最快的通訊形式,他們可以更快地出售他們的商品,一旦你倒斃在街頭,立即就會有人對你最近的親屬加以鑒定,也就是說,在一個小時之內,除非送電報的人決定扔掉工作,把整捆電報拋進垃圾桶。兩千萬份聖誕節的空白電報紙上都有宇宙精靈電報公司董事、總裁、副總裁祝你聖誕節與新年快樂的字樣,也許電報內容都是“母病危,速回”,而辦事人員則太忙,注意不到電報內容,如果你起訴,要求賠償損失,賠償精神損失,那麼就有一個受過專門訓練的法律部門來處理這樣的事件,讓你相信,你的母親病危,而你同樣可以聖誕節與新年快樂。當然,辦事人員將被開除,而一個月以後,他又會回來要求做送信人的工作,他會被接受,安排在沒有人會認出他來的碼頭附近做夜班,他老婆會帶著小鬼們來感謝總經理、或者也許副總裁本人所給予他們的幫助與照顧。然後有一天,每一個人都會感到震驚,這個送信人搶劫了帳台的錢櫃,奧洛克就被要求乘夜車趕往克利夫蘭或底特律,去追蹤他,即使花一萬美元也在所不惜。然後副總裁會發布命令,不許再雇猶太人,但是三四天後,他又會放寬一點兒,因為除猶太人以外,沒有人來找工作。因為情況變得非常嚴峻,人員素質又他媽的如此差勁,弄得我都差不多要雇一個馬戲團的侏儒,要不是他情不自禁地痛哭起來,說他自己是女的,我也許就已經雇了“它”了。更糟糕的是,瓦萊絲佳將“它”庇護起來,那天晚上把“它”帶回家,在同情的借口之下,給“它”作了徹底檢查,包括用右手食指對生殖器進行探測。這個侏儒變得十分色迷迷的,最後又十分提防。這是令人難堪的一天,在回家路上我撞見了我的一個朋友的妹妹,她堅持要帶我去吃飯。
飯後我們去看電影,在黑暗中我們互相調情,最後發展到離開電影院,回到辦公室,我把她放倒在更衣室的鋅面桌子上。當我午夜之後回到家的時候,瓦萊絲佳打來電話,要我立即跳進地鐵,到她家去,十萬火急。這得坐一小時的車,我已經疲憊不堪,可她說十萬火急,我就只好上路了。我到她家的時候,見到了她的表妹,一個相當迷人的小妞。按照她自己的說法,她剛跟一個陌生人干完事,因為她厭倦了當一個處女。那麼瓦萊絲佳所有那些大驚小怪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嘿,是這樣的,在心急火燎中,她忘記采取通常的預防措施,也許現在她已經懷孕,那麼怎麼辦呢?她們想知道我認為應該做什麼。我說:“什麼也別做。”當時瓦萊絲佳把我領到一邊,問我是否願意同她表妹睡覺,說是可以讓她適應一下,以便不會再重復那種事情。
整個事情是很荒誕的,我們都歇斯底裡大笑,然後開始喝酒——她們家裡有的唯一一種酒是居默爾香酒,沒用多久就把我們放倒了;然後事情更荒誕了,因為她們兩人開始亂抓我,誰也不願讓另一個做什麼事。結果,我給她們兩人都脫去衣服,把她們放在床上,而她們兩人卻互相摟抱著睡著了。當我在大約清晨五點鍾的時候走出去時,我發現口袋裡分文全無,我就試著向一個出租車司機討五分錢,但是不行,於是我最後就脫下我的皮裡子大衣給他——換了五分錢。我到家時老婆已經醒了,她怒火沖天,就因為我在外面呆了這麼長時間。我們激烈爭辯了一會兒,最後我發火了,猛打她,她跌倒在地,開始哭泣嗚咽,然後孩子醒了,聽到我老婆高聲叫喊,她嚇壞了,開始使出吃奶的勁頭尖叫。樓上的女孩跑下來,看看出了什麼事情。她穿著和服,披頭散發。她激動地走近我,我們倆本沒有打算要發生什麼事,但是事情卻發生了。我們把我老婆放到床上,給她額頭上捂了一條濕毛巾,在樓上的女孩俯身對著她的時候,我站在她身後,脫掉了她的和服。我把那玩藝兒放進她那裡,好長時間地站在那裡,說著許多安慰人的愚蠢廢話。最後我爬到老婆床上,使我十分吃驚的是,她開始緊緊貼著我,一句話也沒說,我們難分難解地干著,一直干到天亮。我本該精疲力竭的,可是我卻十分清醒,我躺在她旁邊,計劃著過休息日,期待見到那個穿漂亮毛皮的婊子,那天早些時候我同她談過話。在那之後我開始想另一個女人,我的一個朋友的老婆,她總是挖苦我的無動於衷。然後我開始想一個又一個——所有那些我因這樣那樣的理由放過去的女人——直到最後我死死地睡過去了,夢中還遺了一回精。七點半時,鬧鍾按老規矩響起來,我按老規矩看了看我那件掛在椅子上的破襯衣,我自言自語說,有什麼用。我翻了一個身。八點鍾,電話鈴響了,是海邁。他說,最好快點來,因為正在進行罷工。這就是一天一天發生的事情,沒有什麼理由是這個樣子,除非說整個國家都是荒誕的,我所說的事到處都在進行,或大或小,但到處都是一回事,因為一切都是混亂與無意義。
事情就這樣一天天地進行,幾乎有整整五年時間。永遠受到旋風、龍卷風、海嘯、洪水、干旱、暴風雪、熱浪、害蟲、罷工、搶劫、暗殺、自殺……破壞的大陸本身就是一種連續的熱病與痛苦,一種火山爆發,一種漩渦。我像一個坐在燈塔裡的人:腳下是驚濤駭浪、巖石、暗礁、沉船的碎片。我可以發出危險信號,但是我無力擋住災難。我呼吸著危險與災難。這種感覺往往如此強烈,以致它就像火一般從我鼻孔中猛烈噴射出來。我渴望完全擺脫它,然而又不可抗拒地受到吸引。我既暴烈又冷淡。我就像燈塔本身——屹立在驚濤駭浪之中。我腳下是堅固的巖石,在同樣的巖石構架上人們建起了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我的基礎深入到地下,我身體的防護盔甲是用鉚了鐵釘的鋼鐵制成。尤其我是一只眼睛,一只縱橫搜索的巨型探照燈,它無情地不停旋轉。這只如此清醒的眼睛似乎使我的所有其他官能都處於休眠狀態中;我的所有本領都被耗盡,用以努力觀看、領會世界的戲劇性。
如果我渴望毀滅,這只是因為這只眼睛會被消滅。我渴望地震,渴望某種會將燈塔投入海中的自然災變。我想要變形,變成魚,變成海中怪獸,變成驅逐艦。我想要大地裂開,一口把一切都吞沒。我想要看這座城市被深深埋在海底。我想要坐在洞穴中,在燭光下讀書。我想要那只眼睛消滅,以便我可以變換一下,了解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的願望。我想要單獨呆一千年,為了沉思我的所見所聞——也為了忘卻。我想要地球上某種非人為的東西,某種絕對脫離了人的東西,我對人已經厭倦了。我想要某種純世俗、絕對無理念的東西。我想要感到血液奔流回我的靜脈,哪怕以消滅作為代價。我想要把石頭和光從我的體系中抖落出去。我想要黑暗的自然生殖力,深深的子宮之泉眼,寂靜,要不就貪婪地啜飲黑色的死亡之水。我想要成為那只無情的眼睛照亮的那個黑夜,一個以星辰和長長的彗星點綴的黑夜。成為寂靜得如此可怕,如此全然不可理解,同時又十分雄辯的夜晚。絕不再說話、傾聽和思考。既被包容而又包容。不再有憐憫,不再有溫柔。完全世俗地做人,像一棵植物、一條蟲或一條小溪。被分解,被剝奪光線與石頭,像分子一樣易變,像原子一樣持久,像大地本身一樣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