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鯨 34.在船長室的餐桌旁
    太陽高掛在正頭頂,明晃晃的。

    亞哈船長坐在他的掛在後甲板上的小艇裡,正在全神貫注地觀測太陽。

    他低著頭,在自己雪白的牙腿的上半截上計算著緯度,什麼也不理會。

    茶房湯圓過來叫船長吃飯了。

    他從船長室的小艙口探出頭來,臉就像是一個圓麵包一樣,只是很蒼白。

    「船長先生,可以吃飯了。」

    湯圓對著船長說。

    亞哈船長似乎是沒有聽見,仍然一心一意地在牙腿上計算著。

    只一小下,就見他站了起來,抓住旁邊的後帆索,身子一晃就落到了甲板上。

    他看了一下一直也坐在後甲板上的斯達巴克,平淡地說了一句:

    「吃飯吧,斯達巴克先生。」

    那聲音讓人聽起來似乎感受不到歡快,而多少帶有幾分抑鬱。

    之後,他再沒有說什麼,逕直進了船長室。

    斯達巴克並沒有立即行動,而是算計著亞哈船長已經在餐桌旁坐好了以後,才從甲板上跳了起來。

    他在甲板上轉了幾轉,又神色嚴肅地看了看羅盤,這才露出了喜悅。

    「吃飯了,斯塔布先生。」

    他招呼著斯塔布。

    之後,他也徑直走進船長室裡去了。

    如果說,亞哈船長是這個船上的君主,那麼大副斯達巴克則是他的大王子,斯塔布則是二王子,其他的按職位等級依次類推。

    即使是吃飯,也同樣得以這個順序進入船長室,坐在餐桌前。

    斯塔布沒有立即進船長室去,而是在索具周圍晃了一下,還搖動了一下主帆索,看看是否結實。

    之後,他走向了船長室,一邊走一邊叫著:

    「弗拉斯克先生,吃飯了。」

    現在的甲板上只剩下三王子弗拉斯克一個人了。

    他看看四周,空蕩蕩的,於是他解脫了,就像是一個孩子失去了大人和兄長的束縛。

    他踢掉自己的鞋,光著腳在甲板上跳起水手舞來,像是一陣疾風吹過。

    在迅疾的舞動中,他摘下自己的帽子,和著舞蹈的節律,將它扔進了後桅樓。

    之後,他愉快地走下了船長室,就像是一個奴隸去自己的主人面前領取食物一樣。

    他的臉上滿是歡喜。

    在茫茫大海中行駛的捕鯨船,其中是有很多奇怪的事情發生的,現在我們講述的作為君主的船長和作為王子的大副之間的微妙關係就是一例。

    船長和自己的幾個大副之間是不可能總是以謙恭作為支撐點的,就像是一個家庭中,沒有哪個兒子不和自己的老子吵架一樣。

    捕鯨是一項火氣十足的事情,捕鯨的人也是如此,這種火性不可能永遠不在自己的船長面前發出來。

    所以,船長手下的這些高級船員們也是會向著船長露出火來的,雖然這樣冒犯了自己的上司。

    但是,這種情形都是在甲板上發生的,而在船長室的餐桌旁,這些人的火氣則不敢有絲毫的顯現。

    即使是剛剛發了火,那些高級船員們現在坐在船長室的餐桌前之後,也都一個一個地像貓一樣。

    他們按照鐵打不變的規矩,在船長面前立刻就畢恭畢敬,卑躬屈膝起來。

    同剛才怒火中升的樣子相比,誰也不會相信,那竟是同一個人,這樣一來,這令人難以相信的事實就顯得十分的滑稽和可笑。

    其實想來倒也簡單,這捕鯨船是船長的領地,而船長室是他的宮殿,他在餐桌前的椅子則是他的寶座。

    面對坐在寶座上,賜發食物給自己的君主,沒有哪個船員在這個場合敢於觸犯天條。

    亞哈船長此時坐在飯桌的上手,他面前的飯桌上鑲著雪白的牙骨。

    亞哈船長猶如一隻有著自己的家庭的海獅,披散著鬃毛,蹲坐在白色的珊瑚礁之上,威嚴但不動聲色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們。

    而那些本來很好鬥的孩子們現在卻乖乖地圍坐在自己的周圍。

    然而現在的亞哈船長卻沒有任何王者的氣概,也許不是他沒有,而是深藏在他的內心。

    主菜被首先擺到了亞哈船長的面前。

    亞哈船長開始為自己從大塊的肉上往下切。

    其他的幾個人都一聲不吭地看著他,誰也不說話,甚至是無關緊要的一句話。

    亞哈船長切完了,向斯達巴克示意,要斯達巴克把盆子移走。

    斯達巴克像接受聖恩一樣地把盆子挪過來,開始輕輕地為自己切肉。

    這時候靜極了,誰也不做聲,哪怕是斯達巴克的刀子碰在盆壁上響一聲,也會把大家嚇一跳的。

    剩下的人依次切肉,然後一聲不響地吃著,嚼著,把肉悄無聲息地吞下肚去。

    亞哈船長始終一聲不響,其他的人也大氣不出。

    其實亞哈船長根本沒有立過在餐桌上不准說話的規矩,只不過是下屬們太畏怯他了。

    如果這時底艙裡有點兒什麼事的話,比如說一隻老鼠出現並鬧出動靜,那對於斯塔布來講,簡直是救命一樣,因為他正被肉噎住,但又不敢弄出聲響,他可以趁機解決一下自己的問題。

    在船長室吃飯的四個人中,數弗拉斯克最為可憐。

    他彷彿是一個封建的大家庭中最小的一個兒子,什麼權利都沒有,惟一要做的就是看著長輩和哥哥們的臉色,服從他們的話。

    然而同一個家庭不同的是,作為最小的一員,他卻得不到恩寵。

    在船長室的餐桌上,他經常的食物只是鹹牛肉的脛骨,只是醃雞的爪子,因為這是按照順序取過之後留給他的,或者說是他自己不敢放膽去吃的結果。

    他是從來不敢在船長室的餐桌上放開膽子去取自己喜歡吃的菜的,在他看來,那無異於一個小偷在偷東西。

    其實,亞哈船長根本沒有這樣認為,別的人也沒有這樣認為,除了職位關係之外,沒有人會這樣看待他。

    他只是偶爾自己取過菜,是在亞哈船長不在意的時候乘機干的,那時,他簡直有點兒心驚膽寒。

    然而無論如何,他也不敢自己去取牛油吃,他覺得,在這漫漫無期的航行之中,牛油是極其珍貴的東西,萬不是自己這種人所能食用的。

    可憐而又自卑的弗拉斯克呀!

    可是弗拉斯克的可憐還遠不在此。

    在船長室吃飯的所有人中,弗拉斯克是最後進來坐下的。而這時別人可能已經開始吃了。就是還沒有開始吃,那麼自己也是最後一個,因為盛食物的盆兒是最後一個傳到自己的面前的。

    等弗拉斯克開始吃的時候,別人都已經半飽了,等別人已經吃飽的時候,弗拉斯克才吃了個半飽。

    倒霉的是:弗拉斯克必須第一個離位,走出船長室,這是規矩。

    最後一個開始,卻要第一個結束,試想一下,弗拉斯克的吃飯時間會是多麼的緊迫,如果是斯塔布碰巧那天胃口不舒服,吃了幾口就要離座的話,那麼一定要走在他前面的弗拉斯克會是多麼的沮喪。

    弗拉斯克自己在私下的時候說過,自從自己升了三副,獲准在船長室吃飯之後,自己幾乎從來沒有吃過飽飯。

    對於他來講,餓是升為高級船員的惟一感受。

    為此,他失去了許多快樂的東西,就拿吃飯來說,再也不能手裡拿著一塊鹹牛肉,隨意地吃用了。

    對於他來講,升為高級船員只是一種虛榮,而且是他並不喜歡的虛榮。

    就在亞哈船長率領著三個大副紳士味兒十足地吃完頭一撥兒而離席後,船長室的餐桌及餐布被走形式一樣地清洗了一遍,之後,便迎來了第二撥客人。

    這是三個標槍手,魁魁格、塔斯蒂哥和大個兒。

    同前面一撥的四個人相比(或者是三個人,因為亞哈船長本人並不在受拘束之列),這三個人簡直是快活、自由和幸福到了極點。

    雖然他們享受的只是殘羹冷炙,但他們卻是如此的灑脫和自在,他們誰也不怕,互相之間也沒有必要拘束,而他們的上司,就是剛剛離去的三個人,席間甚至連牙齒都不敢碰出響聲來。

    魁魁格三個人大吃大喝著,把食物嚼得吱吱作響,看他們一個一個津津有味的樣子,你甚至想,他們才是這些食物的真正的主人。

    通常他們會把桌上所有的食物都吃個精光,但是有些時候還不夠,還要讓湯圓再抬上一塊沒有斷好的牛肉來。

    這種情況下,湯圓往往很知趣地跑去張羅,因為他知道,如果他不這樣做的話,那麼一頓不客氣的戲耍就要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他們會像擲標槍一樣地把吃飯的叉子頂著他的後背,甚至把他的頭塞進一個大木桶裡。

    在這幾個標槍手吃飯的時候,湯圓總是很小心,甚至是有些害怕,他總是躲在隔壁的小廚房裡,隔著門縫兒看他們享受完自己的美餐。

    看著這三個生龍活虎的人吃飯對於父親是麵包商母親是護士的湯圓來說,簡直是一種莫大的折磨。最要命的是,他們在席間為了割肉,竟會拿出隨身帶的刀和磨刀石來,霍霍地磨,這時,湯圓禁不注要暈過去,因為他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一時興起,把自己宰掉。

    直到這三個人吃飽了,帶著一路聲音離去的時候,湯圓才會長出一口氣。

    這幾個人雖然在船長室裡吃飯,並且也聲稱住在裡面,但他們基本上不到那裡去,只是睡覺時偶爾經過罷了。

    這和所有美國捕鯨船的做法是一樣的,亞哈船長的做法既不落後,也不出格。

    之所以誰都要遠離船長室,是因為他們覺得亞哈船長並不是一個容易接近的人。

    亞哈船長雖然是信基督教的,可是他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基督徒。

    亞哈船長把自己的一切都包藏得緊緊的,像是一個冬眠的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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