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在肯尼迪國際機場,紅太陽正要落下,空氣冷得像把刀,與尼斯亮麗的花床相比,骯髒的雪堆顯得格外淒涼。坐上計程車之後,安德烈從座位上拿下一小坨噁心的綠色口香糖,且試著要讓司機聽懂他的話。這是一趟順利,雖擁擠但不算舒適的飛行,唯一的娛樂是一場電影,一個好萊塢典型的健美男星照例讓其他的角色顯得黯淡無光。反倒讓人很想把眼睛閉上,想想事情。
狄諾伊別墅的那一幕不斷地嚙咬著他的思緒,他在飛機上也想了好幾次。一幅價值連城的畫作——無論多麼小心翼翼——被裝入當地工人的廂型貨車裡,如此矛盾的情景不可能讓他忘懷。而且還有一件事情,當時他並沒有太過注意:當他按門鈴時,嵌在門柱上的對講機完全沒有反應。如果房子被關掉,沒有人可以應門,那麼這很正常。但老克勞德卻在裡面。這彷彿是,有人故意切斷房子對外的聯繫。
他突然有股強烈的衝動,想要看看他所拍到的照片,這種記錄總比記憶牢靠,於是決定直接前往工作室洗照片。他把身子往前傾,好讓自己的聲音能夠超過震耳欲聾的錫塔琴音樂,傳到駕駛座去,他把工作室的地址給了後腦勺纏著頭巾的計程車司機。
當他推開公寓前門時,已經快七點了。丟下袋子,他走過去,打開安裝在工作櫃上的投影機。燈光閃現,擴張成一張純白光芒,他將鮮艷的幻燈片成排的裝上。細小的影像照亮著他——老克勞德、塞尚的畫、魯克的廂型貨車,以及很可能是魯克他本人。安德烈依照時間的先後順序重新排列幻燈片,想歸納出一個情節。即使是經過放大鏡,細微之處仍然相當清晰。作為證據,是再合適不過了。
然而是什麼事情的證據呢?一趟無辜的差事?安德烈坐回板凳上,搖搖頭。覺得不對勁。
他凝視著桌子上方掛在牆上的佈告欄,混亂的拍立得照片、剪報、寫有數字和地址的紙條、「拉米路易土」的菜單、費用申請表格、未回復的邀請函、未打開的國稅局信封,以及如一束衝破晦暗的陽光,一張他在辦公室裡為露西拍攝的照片。當時她正打電話給卡米拉,鏡頭裡的她正把聽筒拿離耳旁,勝利的笑容綻放在她的臉上。那次她替他與《DQ》協商增加酬勞,此次加薪卡米拉最後在大耍威脅恫嚇之後,風度很差地接受了。
露露。他要把照片給她看,問問她的意見。他拿起電話。
「露露?我是安德烈。我剛回來,有東西要給你瞧。」
「有問題嗎?你還好吧?」
「我很好。一起用晚餐怎麼樣?」
「現在是星期六晚上,安德烈。你知道的,這種時候,上班的女孩都有約會。」
「喝一杯呢?很快的一杯?這非常重要。」
短暫的沉默。「能不能在我要用晚餐的地方見面?」
二十分鐘之後安德烈就到達了。他在半滿的吧檯坐下來,環顧四周。上次他經過時,也就是在幾個月之前,這個地方是一間蕭條的五金行,櫥窗裡專門陳列著佈滿灰塵的小器具和死蒼蠅。現在它已經改裝成另一間有可能大發利市的蘇活餐廳——不花哨的裝潢、冷硬的風格,以及足以讓任何一個稍有名氣的顧客,從餐廳的另一端便可認出來的照明。老闆娘——一個有抱負的女演員,從她臉上的化妝便可窺知一二——有那種她們這款人慣有的慷懶氣質以及道地的搖曳蓮步,菜單上生長著時下流行的蔬菜,葡萄酒單上則被十多種廠牌的礦泉水大量沖淡。店主似乎什麼事情都顧慮到了;」沒有理由這家餐廳不能在接下來的至少三個月內,獲得極大的成功。
這個時候還嫌太早,要再過一會兒才會有模特兒和她們的護從入侵,而此時快結束用餐的客人臉上露出了被懾服的神情,原因是高昂的價格和餐廳的員工嚇到他們。隧道族,卡米拉如此稱呼他們,他們從紐澤西州和市郊進入紐約市,為的是要過一個刺激的夜晚。他們經常只喝一點點,小費給得很省,因此侍者們往往以冷酷、鄙視的態度相待。在回家的路上,他們會以一種病態的得意心情告訴對方,紐約真是超級城市。
安德烈可以借由吧檯後方的鏡子。看到餐廳的入口處,每次有門打開的聲音傳來,他便抬頭瞥一下,尋找露西滿頭的黑卷髮。但是當她終於真的出現時,他卻吃了一驚,必須瞥上兩次才敢確定,她一點都不像他期待看到的辦公室露西。她的頭髮往後拉,簡樸而發亮,露出修長的脖子;她的眼睛和顴骨由細膩的彩妝強調著;她戴著耳環,左右兩邊的耳垂都鑲著兩顆細小的金鈕扣,身上則穿著黑絲絨裁威的超短連身裙,是當下最時髦的節省布料款式,看起來活像是一件昂貴的內衣。
安德烈站起來,吻她的雙頰,吸入她的香氣,意識到她肩膀上的裸露肌膚在他的雙手之下,見到她時的樂趣還摻雜著些許妒忌。
「如果我事先知道你要盛裝,那麼我會打條領帶。」他讓雙手垂下來。「你要喝什麼?」
露西點了加水的蘭姆酒,使得酒保揚起眉毛,沒有加冰,當安德烈描述著他在法拉特岬所見到的事情時,她緩緩地喝著。他拿幻燈片給她看,在她一邊高舉著它們,一邊懷疑到底要跟誰晚餐時,安德烈欣賞著光線在她的五官上流動籌戲。餐廳的人越來越多,吧檯正被入時的年輕人所圍攻,在等待飲料時,他們還一面斜眼偷偷比較著彼此的鬍渣和髮型。安德烈感到自己穿得不夠體面,鬍子又刮得太過乾淨。
「怎麼樣?」他說。「你認為如何?這幅畫鐵定是無價之寶。」
露西用指尖然紅的手指把幻燈片堆成一小疊在吧檯上。這是安德烈第一次看到她塗指甲油。「我不知道,」她說。「如果他們要偷它,為什麼不在晚上進行?為什麼要帶著畫在門階上逗留?」她再啜口蘭姆酒,對著他臉上的蹙額微笑。「聽著,要是這困擾你,打電話給狄諾伊。你知道他在哪嗎?」
「我可以弄清楚。不過這很奇怪,不是嗎?你說得對——我會打電話給他。」他將幻燈片滑入信封,以他那深情款款的眼神凝視著露西。「星期六晚上孤孤單單,」他說,「我的夢中女孩跟別人有約。」他歎了一口氣,拉得很長很長的一口氣。「比薩和電視機,骯髒的碗盤。也許我會發瘋,洗我的頭髮。也許我該養貓。」
露西咧嘴而笑。「你在傷我的心。」
「誰是這個幸運兒?」
她低頭看著飲料。「只是一個男的。」
「在健身房遇到的?一定是這樣,『鸚鵡螺』健身器材中的愛情。你們的目光在做槓鈴運動時相遇。看他的胸肌一眼,你就迷失了。」他又歎氣。「為什麼這種事情從來不會發生在我身上?」
「那是因為你從不在這邊。」她默默地注視著他一會兒。「對不對?」
安德烈點頭。「對,無論如何,他已經遲到。他搞砸了。我們為什麼不到附近去吃些真正的食物,一些……」刮鬍水的味道使他抬起頭來,他們兩人之間突然塞進來一個年輕男人,身穿深色衣服以及相當艷麗的條紋襯衫。安德烈很肯定氈制的紅吊帶藏在這個人的夾克裡面。真是個娘娘腔的怪胎。
露西為彼此介紹;兩個男人不怎麼熱情地握握手,安德烈交出他的吧檯凳子。「露露,我明天會打給你,在我跟狄諾伊聯絡之後。」他盡力擠出微笑。「好好享受你們的晚餐。」
走在回家的途中,人行道上狡猾地結著薄冰,安德烈沉思著一個經常被引用的統計數字:曼哈頓的單身男性對單身女性的數目是一比三。這個數字對目前的他並沒有什麼好處;而且他必須承認,倘若他一直東奔西跑,將來也不會有好處。露西說得沒錯。他半路在速食店停下來,吃了一份三明治,試著不去想她和那個條紋襯衫吃晚餐的樣子。
稍後,一邊欣賞著艾薩克-克坦的小提琴飛馳過門德爾松的天籟之音,一邊搜尋著他慣常把別人的名片丟到的那個抽屜。狄諾伊的,由於是大而豪華的法國風格,將會比別人的顯眼。找到了。他把它挑出,研究著古典的黑色工整字體。
兩個地址,以季節區分:夏季,聖約翰。法拉特岬06230 ,松林別墅。冬季,巴哈馬,新普洛維頓,庫柏島。並沒有提到巴黎或庫契維二地,因此除非他在滑雪,狄諾伊應該還在巴哈馬群島。
安德烈打了一個哈欠,生理時鐘仍然是法國的,清晨四點。他打算明天再撥。
在一條來自庫柏島的模糊線路上,狄諾伊的聲音自在而親切。他當然記得安德烈,還有那些輝煌的照片。他的許多朋友都因為雜誌上的文章而稱讚他。他希望安德烈考慮拍巴哈馬群島的相片。一年中的這個季節,該地最適合居住,尤其當曼哈頓的天氣是如此惡劣之時。狄諾伊暫停下來,留著直接的問題不問,等著。
事實上,安德烈說,「我打電話給你是因為法國的事情。上星期我在法拉特岬,經過你的房子。」
「真可惜我們不在,」狄諾伊說道,「那邊冬天是關起來的——但是當然,你已經知道了。我們四月才回去。」
「不過奇怪的是,我看到了你的管家。」
「老克勞德?他當然在了。」狄諾伊大笑。「我們離開時,我可不希望他跑到其他地方去。」
「或許我應該說,他當時做的事情很奇怪。」
「哦?」
「而且我認為應該讓你知道。那時他和另一個人正把你的一幅畫——塞尚的——裝載在一輛廂型貨車上,暖氣管工的貨車。我從大門口看著他們。」
有一會兒的工夫,電話線上除了靜電噪音之外,什麼聲音也沒有,接著是狄諾伊的說話聲,聽起來並不驚異,倒是頗愉快的樣子。「怎麼會呢,我的朋友?暖氣管工的貨車?你在大門口?這樣離房子還有一段距離。你的眼睛有可能捉弄你。」他咯咯地笑著。「不是在豐盛的午餐之後吧?」
「是早上。」安德烈深吸了口氣。「而且我還拍了照。每樣東西都一清二楚。每樣東西。」
又一次靜默。「嗯?這個嘛,我猜老克勞德正在大掃除。我會打電話給他。」然後他用一種輕鬆、隨意的語調,二忽然想到似的,補充說道:「不過如果能看到那些照片,一定很有意思。你不介意把它們寄給我嗎?」
雖然是輕鬆、隨意,但一點都無法說服別人。言語之間一直存在著可疑的興趣,某種超過純粹好奇心的成分,而安德烈發現自己很想見到狄諾伊注視著照片時的神情。「並不需要寄的,」他說。「我會帶過去。」他發現撒這個謊滿容易的。「下個禮拜我必須到邁阿密去看房子。那邊離拿索市非常的近。」
狄諾伊象徵性地抗議了幾聲之後,同意此一方式。安德烈把早上其餘的時間都用來安排旅程,以及試著聯絡露西。她出去了。也許那個條紋襯衫說服她,到紐約中央公園的凍原裡度過土裡土氣的星期天。也許她晚餐之後就沒有回家。想到這裡真是令人扼腕,而且浪費時間。他必須停止這樣子到處旅行。他將袋子裡皺掉的衣服倒入髒衣籃裡,把瓦格納放得很大聲,開始為巴哈馬之行打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