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頓曾在我需要喘一口氣時,對我相當仁慈;所以,此後我在心中對這地方,也常懷一份溫情。以前我曾要在倫敦找一份廣告文案的工作。那是陳年往事了,是在60年代剛開始的時候。那時倫敦的廣告公司,都還由一些溫文儒雅但不怎麼聰明的人在經營。他們都是念伊頓(Eton)或是牛津出身的,喜歡身邊簇擁的人,也都是出身自同等優越背景的年輕世家子弟。我沒有念過伊頓或牛津,其實連大學也沒念過。我也稱不上溫文儒雅。身懷這麼嚴重的社會障礙,使我無力說服誰去給我一次面試的機會,看能不能給我一個以前人所說的「位子」坐坐——連在收發室裡弄個位子都不成。所以,我便遵循輝煌的傳統,決定加入渴望致富的薈薈眾生之列,坐上(瑪麗皇后號)(queen Mary)的「次經濟艙」(在水線下面),漂洋過海到了西52街的老碼頭。
曼哈頓簡直就是天賜福音。什麼事都可能發生,通常還不必等上一個禮拜。只要你辛勤工作,必定能得到豐厚的報償,而且是立即兌現。另外還有件事叫我大鬆一口氣,這裡才沒有人要管什麼伊頓是牛津的。我相信我很幸運,但我也相信還有很多人沒有我這麼幸運。不管怎樣,我對曼哈頓擁有極為美好的回憶。對我而言,這曾是個特別的城市。
現在也還是如此;而且,幸運的是理由換成了別的,而不再因為這裡是我事業無著時的避風港。現在我再到那裡去時,為的是度個假,為的是盡可能完全變換一下我在普羅旺斯那窮鄉僻壤的平淡生活,為的是要一點刺激作調劑,為的是要玩一玩。
你可能從來沒聽別人這樣說過,但我幾乎是把通關當作是賞心樂事呢!這事怪有趣的啊。那個穿著海關制服的老兄,雙眼罩著一層不耐煩,在他的電腦裡找來找去,就是要找出我作奸犯科的蛛絲馬跡,但是叫出來的全是一片空白。可是他換而不捨,就問了這個狡猾的問題。
「您此次來訪的目的是什麼呢?」
我這人就是這樣子,忍不住就要為他的工作添加片刻的樂趣,要為他的眼睛揭掉那一層厭煩,讓他覺得他正在為美利堅抵禦惡勢力。長官,我來此的目的嗎?喔,就是一般的嘛——主要是敲詐勒索啦,外加偷窺漂亮妞。可能再走私一點毒品吧,這要看我有沒有時間,可是你也知道曼哈頓這地方啊,你從來就沒時間把所有事情都安排進去。
我猜他的眼睛連眨也不眨一下。搞不好他就只是在我的表格上,潦草寫個「商務」字樣,然後祝我玩得愉快。
把這些手續打發掉之後,我便可以開始認真朝我的差旅費進攻了;由機場進城,我要適度地放縱一下。計程車當然是免談了;直升機這種服務也一樣:我以前試過一次,對於直升機上缺乏文明設備,深感失望。在我發現直升機上居然沒有吧檯時,已經來不及下機了。
在那以後,我就一直是搭乘豪華房車的;而且為了要確定是否萬事俱全,我還事先打電話告訴他們別忘了香檳。以現今這種交通狀況,在皇后區裡塞上4哩的車程,可是可以把人渴死。
所以,我就這樣坐在車裡,高翹著腳,手裡端著冒泡的香檳,看著曼哈頓的燈光遠遠出現在天際。我的信用卡期盼得都顫抖起來,而我也引頸期待,和這地方的人首度交鋒不知是何景象。這一區的人推出的表演,是這城裡最好的:刺激的大戲、低俗的鬧劇、怪誕的人物、尖刻的語言——在這裡是一應俱全,還免費呢。
就像有個人,老是蹲在第六大道和42街轉角的人行道上,瞪著走過的每一位漂亮女子,對她們咕咬說道,「換條內褲吧,寶貝兒。」她們一概裝作沒聽到,但你看得出來她們聽到了。
再如傍晚的徒手肉搏戰,由兩位高級主管身份的人演出,為搶計程車而吵架。雙方的對話內容好猜得很:第一位主管:「這是我叫的計程車,你這個王XX!」
第二位主管:「你叫誰王X X!你這個王X X!」
衝突和辱罵隨處可見,而我懷疑有很多是專門演給我這樣的土包子看的,就只是要讓我們知道,我們一頭撞進大城啦。
而這大城,實在是個奢華招搖、滿是玩具、吞錢像個無底洞的地方啊!每一個人都渾似要拚命擺闊、死而後已的樣子。快遞人員腳上是一雙75英鎊的銳步(Reebok)運動鞋,生意人手上是手工縫製的的鱷魚皮公事包,中年的闊太太被耳環壓得步履蹣跚,有一條街長的豪華大轎車在地上跑,私人專用的直升機在天上飛,大家花錢就像呼吸消耗氧氣一樣——不管我到曼哈頓多少次,每次的頭24小時,都會被一疊鈔票變成一口袋零錢,速度之快,嚇得久久無法自已。而解決的方法呢,當然就是完全不要用到鈔票啦;你就改用塑膠貨幣,簽帳的時候緊閉著眼睛就好了。我只要做這簡單的調整,就可以開始適度地闊氣享受一番了。
在曼哈頓花錢如流水的機會,花樣多到叫人眼花鏡亂;所以,這需要有超人的精力及組織力,才能在區區幾天的時間之內,將這些機會全都利用殆盡。我很努力耶,蒼天在上,我真的很努力,只是我從來沒有辦法把我要做的事全都做完。不過,是有幾種儀式是我每次來訪必定要奉行的。這些都是義務,優於其他陣發性的可惡浪費;這些浪費在時間不夠時,通常就沒辦法讓我享受到了。但無妨。總還會再來的。而這時,我也正進入揮霍當中;我走訪了一家理髮廳。
或許我不該叫他理髮師的,因為他這位剪髮師傅,是其他剪髮師傅公認為世上頂尖之高手。他的大名是羅傑-湯普森(Roger Thompson),他的沙龍就位於精品百貨巴尼樓下。他的時間通常幾個禮拜以前就訂光了;大家也知道顧客對頭髮該怎麼剪,意見若是與他不合的話,他是會把顧客請出去的。你就把你的腦袋交給他吧,看他愛怎樣就怎樣。你會因此而擁有平生最棒的髮型的,而這會花掉你約70英鎊。
我的下一站,是在我去吃午餐途中順道拜訪的,就是公園大道的一家鞋店,「蘇珊-班尼斯-華倫-愛德華茲(Susan Bennis Warren Edwards)。這是一個人有個很長的名字呢,還是兩個人合夥沒有加逗點幫忙,我不清楚;但是,這家店裡有個人,對於製作優良的鞋子獨具不凡的慧眼——就是要簡單,典雅,上腳馬上就舒服,貴得叫人倒抽一口氣。價格由150英鎊再往上加一點起跳;而你若膽敢把腳伸進一雙皮革比較特異的鞋子裡面去,價格還會飛速往上竄升。這裡的皮鞋一定附加一隻帥氣的毛氈袋,好像你買的是綠寶石似的。
再走兩分鐘的路程,就是我在法國境外最喜歡的餐廳之一了。我第一次隨人到四季(Four Seasns)餐廳時,正當是看什麼都很新鮮的年紀,也就是25年前;而那時我覺得,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地方。到現在,我還是沒見過這樣的地方。那些人,那裡的裝潢之美,叫人驚歎;對於細部之重視,實在非同凡響。而且呢——又是一場免費的大秀——那裡還有披掛素雅的人形傢俱。
若是上蒼有天居然不仁到讓一顆炸彈在中午一點半時,掉在四季餐廳裡,那出版界所剩的人才,加起來大概就只像是只斬了頭的雞。那些頂尖的編輯,頂尖的經紀人,七位數預付金的作家,正一邊用低得聽不到的聲音,討論平裝版權費還有電影購買權,一邊了無興趣的撥弄他們的「營養午餐」。還更慘呢!他們喝的是——水!水!天哪,不是正有酒單在一旁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嗎?而酒保也正等著執子之手一履勃良第葡萄酒鄉嗎?他們怎麼抗拒得了?我當然沒辦法暉!何況,我還很不願意看見有酒保很寂寞的呢。
少了100或150英鎊的負擔之後,我覺得精神恢復得差不多了,可以接下去處理一下下午的事了;這些事我想辦法將它平均分配在商業和文化這兩大同等迷人的世界裡面。
和紐約客比起來,我算不上是地道的瞎拼客。我沒有精力可以在麥迪遜大道上來來回回跑,在喀什米爾襪子、駱駝毛外套、變色絲吊帶裡翻來找去,任由雙臂被數不清的購物袋拉得愈來愈長,任由信用卡因使用過熱邊緣都融化了。看著這些人,這些地道的瞎拼客,眼睛裡閃著佔有的慾望,由不得我不欣賞他們孜孜不倦的熱情。我這人只能作短暫的一時瞎拼,而且還需要專家的協助;這人得明確知道我要的是什麼,就算我自己根本搞不清楚我要什麼。
這也就是為什麼,幾乎每次我來這裡的時候,都忍不住要到西四十幾街這一帶的原因;這一帶是電子裝置和雷射級速度推銷力的神經中樞。
這一帶有幾十字家這種店,滿坑滿谷都是高科技創造出來的小型奇跡,都是我們在法國鄉下家裡聞所未聞的東西——渦輪驅動的削鉛筆機,水底攝影機,口袋型答錄機,數位脈搏計數器,監聽器材,羽量級攝錄相機,小到可以一口吞下的收音機。我可需要這任何一樣稀奇古怪的東西?
我不必等到5秒鐘就會有答案了,因為這時間就正足夠一位店員由店內衝出來,堵在門口,跟你談妥生意折扣,附帶提供一整年的免費電池,而我還沒來得及說一個字呢。這些小伙子個個都是爆發力十足。其中有一位,光是他一個人就有辦法把你整個人團團圍住。你就放手交給他吧;他會告訴你,你絕對不能沒有的東西是什麼。可以浮在水面上的電話?由聲音啟動的鬧鐘?可以隔空寫字的筆?有,都有!那要不要一台個人壓力監控器,有生物週期數字顯示的?這是我的卡。期待快快再度光臨。祝您愉快。
等我終於逃出來的時候,是逃到書店或是現代美術館這些比較安寧的地方去。但連這也是吃力、叫人口乾舌燥的事。到了6點的時候,我已經被拉走了,好像被一種原始的遷徙本能,拉到了一處清涼、幽暗的地方,能讓我想一想該怎樣消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就是在這些沉思的時刻裡,怎樣可以可惡的揮霍一下,才又回到我的腦中。
其中一個作法,是到第二大道的棕桐餐廳去吃晚餐,和身著粉紅殼大衣的那些怪物,大戰十五回合。那裡的侍者一定很習慣看顧客在怪物的屍骸端上來時,出現難以置信的表情。「怎麼了?」他們會說:「難道您以前沒見過龍蝦嗎?」
要不然就是搭車沿第五大道兜風。我聽過有一輛豪華私車,後座設有按摩浴缸;想到可以一絲不掛。歪歪倒倒穿過市中心,不時舉起香檳向驚愕的行人致意,實在叫人大為動心。
我還沒做過這件事呢,但我總會做的。到時候再向各位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