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裡,主人翁蓋茨比的衣櫥內有許多襯衫。「像磚頭一樣12個一落疊起來……純亞麻的,厚蠶絲的,細法蘭絨的,……條紋的,渦卷紋的;蘇格蘭呢則有珊瑚紅的,蘋果綠的,淺紫的,淡橘的,都有印度藍的姓名花押。」
蓋茨比顯然是個愛物成癡的人。雖然有人對他酷愛珊瑚紅、淡橘色還有渦卷紋的病好,可能無法苟同——尤其是那渦卷紋——但是你倒無由否認,衣櫥裡成疊、成疊的襯衫,看在眼裡確實是一大快慰。沒有男人會嫌襯衫太多的。我就不能。所以,我是踏著輕飄飄的腳步,握著哆哆嗦嗦的錢包,跑去拜訪夏維(Charvet)這家店的。這是巴黎最有名的襯衫店,我要去親自發掘這家老店迭經大戰、經濟大蕭條,以及詭通多變的時尚洗禮,依然能屹立151年於不墜的道理。
可別以為你找到的就只是一家店。夏維的店面位於梵登廣場(PIace Vend6me)28號,可是包下了巴黎最尊貴的大廈中的好幾層樓呢!屋頂挑得很高,卻未見他們費力氣去用商品把店內塞得滿坑滿谷的。襯衫和領帶的展示櫃,稀稀落落散置在底樓各處,像一個個小島,你遊走其間有很多空蕩的地方,可以揮舞你的銀頭手杖。
有個人在角落裡整理一排領帶,看見我,趕快擺弄就緒,走過來看有何效勞之處。我打量一下他的襯衫。他打量一下我的襯衫。(做高級訂做服的人,就是這麼好玩。禁不住就是要給你穿的衣服偷偷打一下分數。這是直覺動作。拜託我的領帶最好是直的。)他對我一笑,俯首聽我對他說,我要買幾件襯衫。他帶我到一具小型電梯旁,兩人共乘電梯上樓。他自己報上名來,叫作約瑟夫,接著把我的名字記在小本子上。
我們走出電梯,置身於一大片襯衫當中,那聲勢足以叫蓋茨比那小伙子暈頭轉向,不知如何取捨。約瑟夫伸手橫掃一下,指向這些襯衫,問我想要何種款式。這些都是現成的襯衫——品質完善無暇,想當然耳(這幾個字是用法文說的)。還是……他頓了一下,這時我馬上接口,我想要量身訂做的襯衫。
啊,這樣的話,約瑟夫說,我可以有兩種選擇。第一種是全量式的,也就是整件襯衫完全依照你個人專屬的版型裁製。但這有一個缺點:你十天後得回店裡來試穿一下,這對夏維的主顧並不一定人人方便。我雖然很想待在巴黎殺他個十天的時間,但我第二天一早就得走了。約瑟夫不慌不忙。沒問題。我還有另一個選擇,而這選擇,依他的說法,看來是十分理想的作法,可供任何人坐擁訂製襯衫的好處,兼又扣掉耽擱十天的壞處。這方法叫作半量法,作法是這樣的。
你試穿幾件襯衫,找出最合身的一件衣身尺寸——即肩寬、胸圍、腰圍、身長全都合身。你襯衫的衣身部分,便依這件襯衫的版型來裁製。其他的部分則是量身裁製完完全全遵照你的要求來做,三個禮拜後,襯衫就會寄到你的手中。好個折衷妙法。
他領我到更衣間,交給我6件襯衫試穿一番。待我穿到一件衣身穿來十分舒適、在經驗老到的約瑟夫看來也很順眼時,他就打電話給打版師——這是位衣冠楚楚的紳士,穿了件精緻、考究的襯衫,脖子上掛了一卷軟尺。
那卷軟尺接著移駕到了我脖子上。然後,他開始量我的肩膀到手肘、手肘到手腕,以及手腕二圈的長度,左手腕的袖口略加一些寬度,好容納我的手錶。約瑟夫把這些尺寸全記在他的小簿子上。
他們再領我搭電梯下樓,到布料間去;蓋茨比到了這裡,準會高興到氣絕倒地。有絲質的、亞麻的、府綢的、牛津布的,有素色的、細格的、粗格的,還有各種你想得出來的條紋,從你幾乎看不出來,到你幾乎無法忍受,無奇不有——一匹匹的布料,一堆堆有一個人高,佔去的面積直追富豪人家的撞球間。我有生以來從沒見過這麼多襯衫料子,我問打版師這裡到底有多少種布料。好幾千種,他說,沒人數過,要數要花上一個禮拜。
要我在這中間挑一樣出來,想必也差不多要這麼久,還好我事先已經列出一張顏色和質料的小清單,把幾千種可能的選擇,縮減為幾十種。即使是這樣,他們還是希望我花一些時間多走走,看看這一堆一堆陣容壯觀的布料。有些襯衫店會請你就座,給你幾本樣布本子,但我始終覺得這不是選襯衫料子的好方法。4時見方的一塊布料,沒辦法讓你判定成品會是什麼樣子。但是,在夏維店中有一匹匹的布料——外加約瑟夫一秉耐心略加協助——你便可以實地看看布料拉開是什麼樣子,你要的顏色展開如前胸大小時,你是不是還喜歡。
約過了1個小時,我選定一種海島棉,這種布料有絲的質感,但沒有任何洗滌上的問題。約瑟夫同意我這選擇,再把我和我那匹布料送進另外一間小房間,好和我在那裡就領口、袖口的樣式,反覆思量一番。房間的牆上陳列了一排像是分屍過後的脖子、手腕的樣品,有小翻領,大翻領,長尖領,短尖領,加硬襯的,沒加硬襯的,圓桶形袖口,法式袖口,反折扣袖口——還是一樣,各色各樣的選擇之多,一下子就叫你樂得不知如何取捨,久久無法自拔。
我們選定了之後,約瑟夫並未就此放過我。我在袖口的上方,是不是要縫上臂套扣呢?這樣手腕和手臂間的開口處才不會張開,也可以有一種利落、平整的效果。我同意加上這扣子。
我對姓名花押有何意見呢?我說我十分厭惡姓名花押,尤以出現在抽扣時為然,或者是歪七扭八夾纏在一堆日本象形文字裡面,那日文的意思還是「非禮勿碰左胸」。約瑟夫聞言點頭。他以前有次對一位美國主顧問起花押這事,對方粗聲粗氣回了一句,「我知道我叫什麼。」不做花押。我們還有一件未了的小事待理,這便是有些法國佬形容得又準又狠的「苦差事」——算帳這痛苦的一刻。這自然又得由人領著我搭電梯暉。我們在等電梯的時候,我注意到牆上掛著一張捧在框裡的證書。發證書的年份是1869年,由威爾斯王子授與,親切地表示欣然批准夏維君擔任他於巴黎的襯衫大師傅、(王子在他經常往來的大城市中,顯然都各有一位襯衫師傅;或許是因為19世紀燙洗衣物速度不快,而有以致之吧!)
在夏維,付帳一事是由一位端坐在辦公桌後面的先生打理,在他身後的桌旁,則正有一位年輕小姐在把一件件襯衫、圍巾、領帶折好,用薄綿紙鬆鬆包成胖胖的一團,送進夏維的紙盒內乖乖躺著。你可以付現金,也可以開立法國銀行的支票,或是刷卡,但不論你用什麼方法付帳,你都必須發揮自制力,不可以猛地倒抽一口氣。
我的帳單就擺在面前。你最好現在先例抽一大口氣,等下才能保持鎮定。每一件襯衫要花掉1900法郎,也就是近200英鎊。無疑,我選的海島棉可比府綢還貴,而一件現成的襯衫只不過100英鎊而已。但是,人到了夏維卻不好好享受一下他們招待的盛情,就太可惜了——那在布料間閒逛上一圈,苦苦思索領子、袖口的問題,搭電梯的愜意自在,還有約瑟夫整個下午差不多全用在專心侍候我一個人。這些,對我而言,便是訂做衣服的絕大樂趣所在。
而且,我自此再也不必為了買東西逛街了;至少不必為了買襯衫而逛街。我有夏維的電話號碼。夏維有我的版型和尺寸。我若要的話,大可人坐在普羅旺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打電話過去,短短幾句話花掉好幾千塊。過了三個禮拜,就會有個郵差蹣跚由我們車道走來,抱著大包小包的夏維盒子。但是,換個角度來看,北上巴黎也不是什麼苦差事,那間布料間實在值得作二度研究。
約瑟夫向我道晚安,送我出門。夕陽正緩緩沉落在梵登廣場後面,這時我突然瞭解,夏維有一項獨一無二的優點,是其他襯衫店所沒有的,而且和襯衫也沒有關係、夏維距離麗池(Ri tz)的海明威酒吧,只有兩分鐘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