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大人第一次看見這傢伙,是在往梅納村的路上。它走在一位整齊乾淨的男人身邊,骯髒的狗毛掛在一副皮包骨上,簡直不成模樣。
雖然它的毛皮髒濁,骨瘦如柴,但明眼人馬上就看得出這隻狗在法國是特別品種,一種有名的長卷毛狗——格裡芬-科薩犬(Griffon Korthals)。
我們家就有一隻卷毛狗,不過在普羅旺斯,這種狗可不常見。所以老婆大人連忙停車和狗主人搭訕,頻頻表示她也有一隻這樣的特殊品種狗。
那人低下頭,瞧了一瞧自己腳旁正在享受「灰塵浴」的狗兒,不覺往後退了幾步,極力想和這只髒頭灰腦的狗兒保持距離。
「夫人,」那人急急說道:「這傢伙跟著我,但可不是我的狗,我在路上碰見它,我不知道它是誰家的狗。」
等老婆從鎮上回來,告訴我這檔事時,我已預見有麻煩了。
狗對她來說,就像其他女人喜愛貂皮大衣般,她可盼著有一屋子的狗。家裡已有兩條狗,我覺得已經夠多了,而她也同意——心不甘情不願地同意。
接下來的幾天,我發現老婆總是滿懷希望地朝外面路上窺視,認定那隻狗會出現在附近。
要不是有位朋友從鎮上打電話來,事情大概就此結束。
朋友告訴我們,有一隻長得很像我們家的卷毛狗,每天一聞到雜貨店裡傳出的火腿味和店裡自製的肉醬香味,就會適時出現在雜貨店前面,後來便不見蹤影。鎮上沒有人知道它的主人是誰,也許是只走失的狗。
老婆患有一種「狗兒危機症候群」,因為她發現那些走失或被遺棄的狗,全都會被送到「動物保護協會」,如果在一星期內沒人認領就會慘遭銷毀。我們怎能讓無辜的狗兒發生這種了呢?更何況是一隻系出名門的純種狗!
我撥電話到動物協會詢問,但沒有結果。老婆則開始每天找借口要買條麵包而花上幾個小時到鎮上尋找。狗兒彷彿消失了,無影無蹤。
我告訴老婆狗兒很顯然已回到自己的家,她雙眼圓睜,好像我是在提議「烤嬰兒」當晚餐似的。
過了兩星期,還是沒有狗兒的蹤跡,老婆悶悶不樂。而協會裡的人,對我們每天打電話去也覺得不耐煩了。
後來雜貨店打聽到一個殘酷的消息,這隻狗被雜貨店的一個顧客帶回他座落在森林裡的住家,他用剩飯殘羹餵它,讓它睡在冰冷的走廊。
我不曾看過一個女人可以行動如此迅速。半小時後,老婆已出現在50碼外的車道上,面帶勝利的微笑駕車歸來,車內坐著一隻毛茸茸的乘客。老婆樂不可支地從車上下來。
「這傢伙大概餓壞了,」她說:「它剛剛一直在啃安全帶呢!你瞧它是不是很可愛?」
狗兒被誘下車,它站在那兒對著每件東西搖尾巴,看起來挺嚇人,有德國牧羊犬那樣大,骯髒打結的毛球沾滿樹枝及樹葉,瘦得骨頭都突出來,在如樹叢般的毛髮中只見一個斗大的棕色鼻子。
它靠在車旁抬起腿,用腳掌踢開碎石,俯下身來,後腿往後下一蹲,沾滿安全帶碎片的六英吋粉紅長舌頭從嘴裡伸出來。
「它很可愛吧?」老婆又重複一次。
我向它伸出雙手,它赫然爬起來,咬住我的手腕,將我拉往院子,尖牙利齒還挺嚇人。
「看吧!它喜歡你。」老婆大人面帶溫情,微笑地看著我們。
我建議給它吃點東西,好讓它鬆開我齒痕纍纍的手腕。
它三兩下就吃掉一大碗的狗食,咕嗜咕嗜發出巨響。猛喝桶裡的水,然後往草地上一躺摩擦嘴巴。家裡另外兩隻狗不知所措,我亦如此。
「可憐的小東西!」老婆說:「我們得帶它去看獸醫,順便幫它把毛修剪一番。」
※ ※ ※
在每樁婚姻裡都可發現,有些時候爭議是多餘的。
於是當天下午,老婆大人就約了寵物美容師海倫太太。憑那傢伙現在這副德行,大概沒有獸醫肯碰它。希望海倫太太善心大發,能先解決這只鄉下狗的外貌問題。
剛開始,海倫太太嚇了一大跳,但之後她表現得很勇敢。而她的另一位客人——一隻迷你卷毛狗,悲傷地吠著,直想躲到雜誌架裡。
「看來我得先照顧它。」她說:「它聞起來有些怪味兒,它到過哪裡了?」
「我想是森林。」
「嗯。」她皺著鼻子,戴上塑膠手套。「您可不可以一小時後再過來?」
我買了一條防蚤頸圈,然後到羅賓的咖啡館喝了一罐啤酒,想像著一個養了三隻狗的家的未來。
當然睹!或許那傢伙會找到前任主人,這樣的話,我將只有兩隻狗及一個瀕臨發狂的老婆。但不管發生什麼狀況,我都不能有所選擇。
假如真的有狗兒守護天使的話,就讓天使來做決定吧!希望天使真的聽見我的禱告。
我返回時,海倫太太已經用繩子把狗兒綁在她花園裡的樹下。
看到我進門,狗兒高興地抖動身軀,它的毛被剪得很短,相形之下頭顯得特別大,骨頭更突出。唯一沒剪的地方,是它粗短的尾巴。它看起來很生氣,但很特別,像是小孩筆下的枯木瘦狗,不過至少它聞起來是乾淨的。
它興奮地跳到車裡,筆直地坐在座位上,不時地靠過來想咬我的手腕,並發出嗯嗯的聲音,顯然是樂壞了。
後來我才知道,那些聲音是在說他老兄肚子餓了。因為一回到家,它整個身體就埋進為它準備的大餐,一腳放在吃個精光的碗上,打算連碗上的琺琅都取乾淨。
老婆看著它,流露出女人對乖巧聰明的小孩才有的特殊表情。我硬起心腸說,我們應該開始尋找他的主人。
討論一直持續到晚餐,狗兒睡在桌下老婆大人的腳上,大聲地打呼嗜。我們決定今晚讓它睡在外面的小屋,把門打開,好讓它想離開時就可離開。
倘使明早它還在的話,我們就準備打電話給本地我們認識的人當中,唯一養過科薩卷毛犬的一位朋友,問問他的意見。
老婆天一亮就起床,不久我便給吵醒了,一隻毛茸茸的的東西一直往我臉上摩蹭。
狗兒還在,顯然,它已被允許留下。而它知道該如何做,可以說服我們生活中不可沒有它。真是一隻不知羞恥的餡媚狗!
看它一眼,它那瘦巴巴的身體就會高興地直顫抖;輕輕拍它一下,就可讓它狂喜不已。
這樣過了兩三天,我知道我們輸了,悲喜摻雜。我打電話給克瓜爾先生,他就是我們認識的唯一養過卷毛狗的朋友,我們在艾普村(Ap t)認識的,當時他帶著一隻卷毛犬。
他和他太太隔天就來我家探望我們的新房客。克瓜爾先生檢查它的耳朵,看看是否刺有號碼。這被用來辨別有血統記錄的狗,以防它們走失。
所有認真的狗主都會這麼做,這些號碼存在巴黎的電腦中,假如你發現刺有號碼的狗,總部會幫你聯絡狗主。
克瓜爾先生搖搖頭,「沒有號碼,這隻狗既沒記錄,也沒被好好地餵養,我想它大概是一隻聖誕節被當作禮物送出去的狗,因為長的太大而遭遺棄,這是常有的事。它跟著你們會比較好。」
狗兒拍動耳朵,用力搖晃身體,不打算爭辯。
「它長得很漂亮嘛!」克瓜爾太太說,接著提出可以讓我家狗增至兩位數的建議。她問我意下如何,讓這隻狗和他們家的母卷毛狗湊成一對?
我早知道我的另一半的想法,兩個女人已經開始計劃這件浪漫事情。
「你們一定要帶著你們的狗兒來我們家唷!」克瓜爾太太說:「當這小倆口在外面
※ ※ ※X時,我們可以喝香擯。」她試著找一個較優雅的字——在外面
※ ※ ※X時。
幸好,她先生比較實際,他說:「首先,我們得先看看他們是否處得來,然後再決定是不是讓他們
※ ※ ※X。」
他用准岳父的眼光打量狗兒,狗兒將渾圓多肉的腳掌放在他的膝蓋上,克瓜爾太太在一旁逗它。所謂的「生米煮成熟飯,」這就是了!
「我們好像忘了一件事,」克瓜爾太太逗著狗說:「它叫什麼名字?替它取個勇敢的名字,你們認為呢?看看它雄壯的頭!」狗兒看看她。「比方『維克多』(勝利)呀;或是『阿基裡斯』(希臘神話中的勇士)。」
狗兒四腳朝天地躺在地上。不用點想像力,很難看出它具備了非凡的勇氣,不過至少,它很男性化,非常威武,於是我們決定好它的名字。
就叫它「波伊」(Boy)吧!英文裡「波伊」就是「小伙子」的意思。
「叫小伙子,這個名字很棒!」克瓜爾太太同意。於是「小伙子」就叫走了。
我們安排兩三個禮拜後,等「小伙子」打過預防針,刺上號碼,把它餵養得結結實實,它看起來像一位神氣煥發的追求者時,讓它去見「未婚妻」。
除了到獸醫那兒及進食大餐外,「小伙子」大半的時間都努力想溶入這個家。每天早上,它就等在院子門口,高興地低聲吠著新的一天又開始了,並時時注意在它眼程內可咬定的手腕。
一星期過後,它從睡在房外的毯子升級睡到院子裡的籃子。再過十天後,它已進佔到房子裡的餐桌下,另外兩隻狗也對它百般順從。
老婆買了一個網球給它玩兒,它老兄則拿來啃咬。它會追蝴錫,並懂得坐在游泳池的階梯上,享受習習涼風。這傢伙簡直是住在「狗天堂」嘛!
克瓜爾太太所謂的「戀愛約會日」終於到來。
我們開車前往塞紐(Saignon)上方特別曲折婉蜒的鄉下,克瓜爾先生在這兒把一棟老舊的石製廄房改建成一排矮長的房子,面對著山谷及遠處聖馬當卡斯迪水村莊(St.Maritin—de一Castillon)。「小伙子」體重增加,全身的毛也長厚,唯一沒變的是:它還是缺乏社交禮儀。
這傢伙從車上跳下車,抬起腿就在剛種下不久的樹底撒尿,肥厚的腳掌在剛冒出的草皮上亂扒,不一會兒就爬到房子後面的小山丘上,跳上屋頂。我們走進屋內喝茶,品嚐燒酒泡過的櫻桃。
「叫。伙子。看起來不錯!」克瓜爾先生說。
「樣子挺棒的!」克瓜爾太太說。
「但是……」克瓜爾先生好像有些擔心。
他站起來拿出雜誌,這是一本法國科薩犬俱樂部最新發行的雜誌,每頁都有科薩犬獻寶的照片,有的狗神氣活現地含著搜獲的獵物,有的狗在水中表演游泳術,有的狗服從地坐在主人身邊。
「你看看,」克瓜爾先生說:「這上面所有的科薩犬都有典型的科薩犬毛,挺直的毛。」
我看看這些照片。所有狗的毛都是平順且厚茸茸的。我看看「小伙子」,它正用它那棕色大鼻子貼在窗戶上。那經過修剪後的短毛正在變成灰棕夾雜的卷毛,我們覺得很特別,很好看。但克瓜爾先生並不這麼想。
他說:「很不幸,『小伙子』長得像一隻綿羊。頸部以上,它是只科薩犬,但頸部以下,根本活像一隻綿羊。我很抱歉,這樁婚事恐怕是門不當戶不對。」
老婆差點兒被櫻桃嗆著,克瓜爾太太看起來有些沮喪,克瓜爾先生覺得抱歉,我則鬆了一口氣。
兩條狗加上一隻羊,現在而言是恰恰好。
所以「小伙子」至今,就我們所知,還是光棍兒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