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厚顏,看到萬頭攢動,從不怯場;應對陌生人,神色自若。要是有人當面讚美我,我亦從容、優雅,一如往昔。只有一件事例外。
「你瞧,仔仔不就是我們家的一份子嗎?」
這種無聊的話,我已經聽過不知幾百遍了,但是每每總教我形不起頭來。為什麼呢?我怎麼會像家裡的人?女主人嗎?不可能,我們性別不同。我猜,可能在說我像她的「另—半」。如果你認為這是恭維的話,拿我這隻狗來相比真是有點不倫不類。
從很多方面來看,主人的確挺不賴的。走起路來,威風凜凜猶如王子,更是一個慷慨的人,總是給不少好吃的。然而,不可諱言的是,他近視,臉部無毛,笨手笨腳的,面對兔子時,更呆若木雞,整天游手好閒——這些,他自己也承認。
走筆自此,你該對我瞭解不少,因此明白我為何對這比喻不以為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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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某些人和某些狗在個性上有著相同的缺點,甚至有著一樣怪異的動作。幾天前,我就見到活生生的例子。主人的朋友老瑞(瑞典人的簡稱)來訪,還帶著—只今人討厭的威爾斯短腿狗,喚作「英格瑪」。首先,我得光說明一番,免得「瑞典名譽毀損反對聯盟」氣急敗壞地找上我。說來,我對瑞典人沒有成見,大抵認為他們相當親切,而且他們的拿手好菜——那高不見頂的三明治總讓我垂涎三尺。
然而,這個老瑞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怪物,只是尺寸小了一點——好鬥成性、蠻橫專制、自以為是、吵嚷不休,而且目中無人。他的腿奇短無比,走起路來卻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
敏感的讀者,或許你已注意到這些形象詞,從「好鬥成性」到「趾高氣揚」恰巧皆可加在這只短腿狗身上。哎,一隻狗長成這副德性,可說是上帝的一大敗筆。瞧,這會兒真不知是狗如其主,還是主如其狗?這個老瑞和英格瑪一同尖叫、跳上跳下,蔚為世界一大奇觀。主人想必也有同感。正當他一手拿伏特加、一手握著狗餅乾來款待來客時,竟然迷惑了起來,不知該把哪一樣給哪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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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不是本章的主題。我所說的,必定讓諸位大吃一驚。你們可能以為,就地表上的同類而言,吾等狗族大都相當討厭。這點我不否認。他們老是礙手礙腳的,還喜歡亂咬人家。但是,也有例外。近日,我發覺自己愈來愈魂不守舍,老是想起鄰家那嬌羞可人的小寶貝。
自從上次邂逅,好幾個星期以來,我一有機會就溜去看她,為早先的問題尋求解決之道。真愛的道路總是坎坷難行,但我深信憑藉著一番巧思,最後必能化險為夷。
身經百戰的將軍和經驗老練的竊賊都會告訴你,成功之鑰在於中先的勘察。因此,我不知花了多久的時間藏身在農舍上方草叢中仔細觀看,等待最好的時機。
這裡的生活十分規律。每天早上農舍的女主人總帶著我愛慕的「芬芬」(如果我沒聽錯的話),像是大家閨秀般,在田野中漫步,之後,再把她繫在後門。有一天,我想有點突破,於是就從草叢發出一長聲極盡纏綿的呼喚。芬芬豎起耳朵,她似乎朝著我這個方向,給我一個—長吻。我才剛滑下斜坡,門嘎然開啟,農舍男主人赫然出現,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揮舞著菜刀,對我咆哮。
每每,就在我現身向芬芬示愛時,這個老怪物總會從廚房衝出,客串一幕「棒打鴛鴦」。然而,我之所以會心灰意冷,是因為後來發生的——個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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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是飲一杯飯前酒的時分,農舍男主人結束了一天的勞累之後,捧著一杯酒,坐在樹蔭下。偶爾,他會將芬芬鬆綁,讓她自由一下。於是雙雙在夕陽餘輝中沉思。令人大惑不解的是,芬芬明明可以投入我的懷抱,卻選擇窩在那個老怪物的腳下。女性的行為真是像謎一樣,前一刻還跟你如膠似漆,下一刻卻冷若冰霜。這可是我的經驗之談。據說,她們這種難以捉摸的行為和月亮有關。
這會兒從後門出現的身影,不是別人,正是「母雞學院」的羅索教授。他還帶著一隻狗。瞧這狗的長相,我想他的遠祖必是鼠輩——肥肥、胖胖、四腳短小、吻部狹窄,看了教人退避三舍。我想,你該在狂犬病的防治海報上看過它們。顯然,芬芬和這隻小肥狗交情匪淺。那兩個男人開始把酒言歡,芬芬就和它——就叫它小肥吧,在草叢間玩耍、嬉戲。這幅景象對我來說,有如晴天霹雷,然而更慘不忍睹的還在後頭呢。
那兩個男人大口喝著濃稠得有如咳嗽藥水的酒,聊得口沫橫流,因此沒注意到我就在一旁觀看。芬芬這時的表現,就像是個迫不急待的蕩婦,把她的情郎拉到房子的—側——猛然衝向他、在他身子上、跳上跳下、四腳朝天地滾來滾去,然後倉皇離去。這分明是吊人胃口、欲擒放縱的姿態,真是噁心。不如抓著這姦夫的頸背,強行把它拖走算了。
這一幕真教我恨得牙癢癢的,然而我知道接下來發生的,將猶如一部精彩的恐怖片,儘管害怕,還是目不轉睛地往下看。
高雅拘謹的我,對於下面發生的一切,實在說不出口。我只能形容,芬芬和小肥在薔薇花叢中「如膠似漆」「為所欲為」後,回到主人的腳邊時,那一本正經的模樣,猶如打了一回激烈的槌球賽而已。
我帶著破碎的美夢和一顆桔搞的心,柔腸寸斷地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家。還好,我運氣不錯,在途中發現那只拉布拉多大埋藏起來的骨頭,這一天不算虛度了。即使如此,情感的挫折仍在,也證實了我對短腿狗的觀念——色慾薰心,雌雄皆同。
自此,我那張夢中情人的名單,已沒叫芬芬的狗。「天涯何處無芳草」,也許星期天早晨我遇見的那兩隻哈巴賓狗姊妹,才是我理想的伴侶。說不定,我還可以享受「齊人之福」呢。我保證,絕不會有大小眼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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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秋天,我才想起芬芬——我心中的刺。在一個難得清靜的晚上,我與主人一同享受「天倫之樂」。爐火搖以,一道道美昧的晚餐從廚房端出,那兩隻老母狗在籃子裡輕輕地打鼾。突然間,有人敲門。
居然有人不識趣,在用餐時刻來訪。主人滿臉不悅,根本不想去理會來者。女主人翻著眼珠,看著天花板,她的另一半低聲咒罵,然後雙雙消失。我知道,他們一定躲在浴室,假裝沒有人在家。但是,敲門聲依舊,沒有放棄的跡象。於是男主人受命前往打發這不速之客。
他無功而返——每次,總是這樣——恐怕到門檻就下不了手了;我真想教他如何咬人。跟在主人身後的是一個矮小的人,好像在哪裡見過似的。啊,是芬芬的主人!他看到我蜷曲在火爐旁時,手裡拿著帽子,一臉慍氣。
他先報上姓名,說自己名叫白魯,接著就暴跳如雷,手裡拿著帽子,朝我的方向揮舞,像是遭到天大的冤枉似的。
「噢,我的寶貝芬芬——內人和我膝下沒有一男半女,因此我們對待芬芬就像自己的女兒。然而,她的純真無邪卻被琺污丁。現在巴經身懷六甲。躲在這屋子一角那只好色的賤狗得給我負責。」
他還以為自己說得不夠清楚,於是大搖大擺地走過來,指著我的鼻子;手指因為太激動而顫抖。
接著繼續大聲痛罵:「就是他,這隻野獸。儘管身軀這麼龐大——不知他是怎麼凌虐我那嬌小無助的芬芬。嗚呼,她的一生已經毀了。內人更是因此受到莫大的打擊,這會兒已看了一回醫生,破費不少。我們全家就此陷入愁雲慘霧……」
他停下來喘口氣,想著下一句該怎麼說。我想著這些莫名其妙的事。天啊,我才冤呢。雖然我曾有過非分之想,但不是我幹的好中。我還親眼目睹那骯髒的一幕。如果有一方因此而失去童貞,絕對不是芬芬,恐是那隻小肥。
我仔細回想這—切……啊,對了,白魯一定從他的朋友羅索那兒聽到高額賠償金的事、認為機不可失,於是前來興師問罪,騙一點銀子,除了付芬芬的婦產科診療費、替太大買偏頭痛藥片,還可上館子訂牙祭。換句話說,這是一場生父確認的官司;若是罪證確鑿,可要討一大筆撫育金。
或許,你會認為我這番推論太過刻薄,這人沒這麼壞吧。告訴你,我對這種人可是瞭如指掌,錢包正如他們身體裡的重要器官。
當然,主人無從得知真相,只是黯然地點著頭。白魯在屋裡踱來踱去,抓著發熱的額頭,口沫橫飛地說到罪惡的報應。最後,不再氣咻咻地亂叫,只是瞪著我,胸部劇烈地起伏,或許是說了太多,口渴了。我想、他說不定就要掏出一張帳單來。主人頭一次沒有借酒僥愁,開始質問他。
「你看到了嗎?發生在什麼時候?怎見得不是另—隻狗干的?」
白魯氣急敗壞地說,那天他就在場,還帶著筆記本,記下詳細的犯罪過程。接著,他又不自覺提到芬芬的嬌小玲瓏,想引起聽眾的罪惡感和同情心。最後,主人提出我等待已久的問題。
「啊,既然她這麼嬌小、可愛,這個小點兒……」白魯—聽,馬上以手勢強調,好比芬芬是一條營養不良的小金魚。
「這麼說來,扯上我們家的狗就實在有點不倫不類。你瞧,他這麼高大,是芬芬的好幾倍,至少比她高兩倍。看來,要有男女關係的話,恐怕不是易事。」
說得好。我不是告訴過諸位,我想克服自然的障礙,但徒勞無功嗎?我想,這麼說,他該啞口無言了。審判終結!主人英明!
這下子,可以還我清白了吧。白魯這個騙子終於露出馬腳了,我打了個哈欠,翻個身,裝作不知道剛開始發生什麼事。
但是,他還是賴著不走。
「請給我一隻箱子。」
於是主人到車庫中—只裝酒的舊板條箱。這個騙子把這只木箱放在地上。然後,把帽子放在木箱上。
「好,現在請府上的狗站到箱子邊。」
我大惑不解,主人亦不知其所以然,然而,他們還是決定遷就這個無賴。於是,把我拉到箱子邊。
這箱子大約到我的胸部。白魯一看,樂不可支。他連連點了幾個頭,咕噥咕噥地繞著箱子走。
「哈,我想的沒錯。把那頂帽子想像成我家芬芬吧這麼一來,高度的問題就解決了。」
「是的,」他搓著雙手,心滿意起地說了好幾次:「跟我想的沒錯,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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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連主人都難以保持嚴肅的表情。接著,白魯—手摸著心臟,對天發誓,我想他打算脫口而出,說什麼曾經看到我鬼鬼祟祟地扛著—只板條箱、梯子,還是什麼升降機、潛入他家。
然而,女主人突然想起爐子的烤豬排。平常,她的脾氣好得沒話說,但若做的菜有什麼差錯就不好惹了。
「胡說八道!」說完,馬上衝到廚房,讓她的另—半和白魯互相嘶吼。
這兩個男人就這樣對罵了幾分鐘。白魯最後瞭解,時間已經很晚了,他早該上床睡覺了。但今天要想拿到支票,大概沒有什麼指望了。
「這件事還沒有解決呢。你給我記住!」語畢,怒髮衝冠地拿回帽子,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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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們一直都沒有他的消息,顯然,芬芬生的那一窩小狗只有瞎了眼的母親才不會嫌棄。有一天,我和主人出門散步時,剛好撞見他們——一堆毛色灰濁,肚子圓鼓鼓的短腿小雜種——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這場官司就此自動撤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