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能找到位於札卡北邊荒僻鄉間的一間穀倉,真是走運。這穀倉大得足以藏匿所有該藏匿的東西,與道路之間,正好有一排高聳的絲柏木阻屏。穀倉的所有人早於幾年前放棄耕作,遷居阿普特。他樂得相信將軍所編造的利用這空間停放曳引機的說辭,每個月坐收五百法郎。將軍只需在木門上多加一把新鎖頭即可。
每天早晨第一根煙點燃,黯淡的室內便響起咳嗽聲的回音,而這班人便仔細檢視靠在牆上的自行車。繃緊一身運動衣的克勞德,搖搖晃晃的,從橫槓一把拾起了一部自行車,嘴裡咕味著。
將軍說:「別告訴我車子重,這是全普羅旺斯最輕的專業自行車,十段變速,還有越野輪胎、水壺、凹形坐墊及其他必須裝備。」
克勞德又喃喃抱怨,「就是沒有雪茄打火機?」
費爾南一隻腳跨過橫槓,試試坐墊。他一面抽著煙,一面表現出退縮的樣子。「天啊!真像動一場手術。」
其他人在試自己的自行車坐墊時,都笑不出來。「那些職業自行車選手真的就坐在這如刀片般的坐墊上馳騁法國?」
將軍盡力保持自己對他們的耐性。「聽著,我已經幫你們弄了最好的自行車。很抱歉,車上沒有附舒適的椅子。再過一兩個禮拜,坐墊就會柔軟不少。所以在這之前,你們一定會腰酸背痛。」他看著他們一個個如坐針氈,「但是,我的朋友,等到一切都告結束,你們就有豪華舒適的軟坐墊好坐了。還有白花花、好用的鈔票。」
每個人都靜靜地思考將軍的這番話。喬仔一向牢記自己的副官角色,於是附和著:「他說的沒錯。屁股酸痛又算什麼呢?」
將軍點頭。「我們今天早上先暖暖身,只是讓你們習慣騎自行車,先騎個二三十公里。每個星期天,我們都會增加距離,直到你們可以毫不費勁地騎完一百公里,然後我們再騎山路。到了春天,你們就都有鋼鐵般的健壯雙腿了!走吧!」
他們將自行車推出穀倉,沐浴在秋天的陽光下,克勞德穿著運動裝,博雷爾兄弟則是一身明亮的拳擊手短褲,費爾南則穿著藍色的連身工作服。將軍很貼心地為他們買了適合在冬天騎車的黑色緊身褲,好擋風御寒。
他說:「在小路盡頭左轉,我會趕上你們的。」他關上門,上了鎖,很開心一切起了頭,得保持高度警戒,卻也相當樂觀,而且很欣喜扮演龍頭的角色。不過那些坐墊真是他媽的難坐!
沒有人會把這群人錯認為集訓的自行車選手,因為他們搖搖晃晃,笨拙地換檔,一路咒罵。他們其中有兩三個人,無法將腳放入扣腳環,只好像上某市場的老太太一般把腳平放在腳踏板上騎車。巴希爾的坐墊太低,只好狀甚醜陋地合開兩膝。喬仔邊騎邊抽煙。將軍明白他們得從基礎學起。他於是超越了他們,揮手要他們停車。
「還有多遠啊?」尚磨贈著屁股,又咳嗽,又吐痰。
將軍下了車。他說:「還遠得很呢!還有來時路的兩倍呢!你們以前有沒有騎過車?」他走向喬仔,「看著!」他調整了坐墊的高度。「你應該至少有一邊的腳趾正好可以觸地,知道嗎?就像這樣,而你的腳應該直直地往下踩。要不然,你就要像其他人一樣,好像尿褲子一般。」他對著巴希爾笑。
「其次,你們應該利用扣腳環去踩車子。那是避免讓你們的腳滑動的。如果你的腳滑動,腳掌就會酸痛,聽我的話。換檔時不要停下腳步。如果沒有繼續踩,鏈子就會脫落。」將軍拉拉自己的鬍子,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啊,對了,他向喬仔揮揮手指頭,「不要抽煙。」
「該死,我就是戒不了煙,我試過的。」
「我沒要你戒煙,只是要你在騎車時別抽。那樣看起來不對勁。你總不會看見勒莫(Lemon )叼著一根煙吧?在騎車時,你們必須與車子合而為一。明白嗎?你必須和其他敏捷的混蛋一樣,這會讓你們得以逃逸。」
喬仔點頭。他說:「沒錯,就是這樣,消失無蹤。」
將軍補充:「而且富有。」
他們再度啟程,這一次,看起來就比較不像是喝醉酒的馬戲團雜耍,將軍押後。他心想,剛開始的幾次練習,情況一定很糟,雙腳像牛奶派施展不開,肺部像著了火。體力不支者,往往會打退堂鼓。喬仔情況還好,有決心,也騎得有模有樣。扒手尚什麼也沒多說,之後也不發一語。克勞德儘管抱怨不斷,卻還是繼續前行。並肩騎車的博雷爾兄弟,很可能彼此加油打氣,費爾南則是個小悍將,至於巴希爾,還需要好言相勸,他一向習於速成的工作,才學會拿刀兩分鐘,就馬上殺進小巷,他是否有此等精明,又是否有足夠耐心?苦練九個月,加上等待與綢繆,可不是他的風格。是的,好好請他吃頓晚餐,再與他促膝長談,應該就能令他有所堅持。
將軍試著超越,經過他們時,研究著他們的臉。每個人都顯得吃力,但是還沒吐,喬仔甚至還在將軍與他並肩時使了個眼色。還有十公里。將軍領著他們轉入緩坡的小路,並從後視鏡看著他們在他身後踩著車子,身子從手把上直立起來,好讓背部放鬆。他們都是好傢伙。一定會成功的,他確信一定行得通。
他原本車在路中央,卻不得不閃到一邊,以兔和迎面而來的保時捷撞上。一名金髮美女驚鴻一瞥,車子的排氣管卻扭曲變形。他心想,真是滅殺的好車。最起碼要一百萬法郎,如果再加上那名金髮美女,還得再往上加個幾百萬。就是有人有這種好福氣。
妮珂沿著山路,進入通往卡瓦隆與高速公路的道路,並沒有多留意方才奇裝異服的自行車選手。她還因為在維修場與杜克洛針鋒相對而耿耿於懷。杜克洛拒絕讓她開走車子,除非她現場付賬,付清之後才動手修理。而那算什麼賬單啊,她在開支票時(這張支票鐵定跳票,除非她星期一到倫敦後,打電話給在農業銀行服務的吉爾先生),真想告訴他這賬單適合婊框。吉爾先生最有同情心了,非常能夠理解她的財務窘況,不過就算如此,這也是這趟旅程不愉快的開始。
星期天早晨,往卡瓦隆而後過橋的交通情況相當良好,高速公路上也不見卡車的蹤影。妮可讓保時捷維持緩慢的速度,恣意地享受著舒適的坐墊、皮革的特有味道與車子行經大彎道的感覺。在開過宛如一堆廢鐵的車子(杜克洛說需要換新輪胎,天知道,在接下來的一年,還需要換些什麼)後,駕駛著保時捷,簡直是一大享受。接著還有巴西耶的房舍有待整理,總要花上幾千法郎,十一月還要繳房屋稅。她的生活就在等待贍養費中度過,結果這樣的寄托也在其前夫遷居紐約後朝不保夕。似乎前夫們都有個藏匿到美國的習慣。她的兩個朋友就都有類似的遭遇。
她也想多賺點錢。她曾在亞維依一家精品店做事,精品店倒閉之後,她只得幫房地產業者工作,結果那位不肖業者竟然一屋委託多人。她在每一季盡可能出租房子一兩次,偶爾幫地產開發業者做做公關,不過所得還是捉襟見肘,她也厭倦了。真的厭倦了,三十歲一過,她漸漸想通了。巴黎的小公寓貸款過重,等到明年,小公寓或者房舍勢必處理掉。也許應該搬回巴黎,雖然她不想,但是應該能在巴黎找到良人,畢竟在普羅旺斯,名草無花的男人太少了!
她踩下油門,超越一部雷諾大車。風馳電掣的感覺真棒,她的心情不由得好轉起來。她一直都很病態,想像著自己是個與獅子狗在巴黎相依為命的老太婆。總會改觀的。她即將前往倫敦找尋自己的真命天子,而這位仁兄可說是前途無量的。
她在車內搜尋他遺留下的蹤跡——一副眼鏡、一件毛衣、一盒雪茄或是一本書——結果什麼都沒有。車子維持得很好,鮮少使用,也沒什麼私人的東西留下。這不過是有錢人偶一玩之的玩具。當她和他提到車子時,他差點忘記還有車子的存在。他似乎很高興和她通話,就像昔日共進午餐時,親切而談笑風生。法國人不是太過紳士,就是過分羞怯,但他竟是那麼——英國人是怎麼形容的——友善。非常友善。她決定不在巴黎過夜,一路開到加萊,才能在中午抵達倫敦。
多佛就快要下雨,妮珂開車排在通關的車陣裡,等待通過海關和移民關的檢查。車子上升,正要通過綠色通道時,她拿出護照,點燃了一根煙。
兩名海關人員在建築物的庇蔭下,看著夾雜在旅途中弄髒的家庭房車裡的黑色保時捷,並且打量著金髮駕駛人。這本來是個百無聊賴的早晨,有個金髮美女開著昂貴的車子隻身上路,不過她也可能是個肥妞,不是嗎?再尋常不過了,門裡的身軀可能包藏著好幾公斤的贅肉,得好好瞧瞧。絕對值得瞧瞧。其中一位人員走過車陣,敲敲妮珂的車窗。
「早安,這位女士。我可以看看你的護照嗎?」
妮珂從車窗遞出護照。
法國人。從香水就可以知道了。這麼早就出門,也可以窺出端倪。「小姐,請問你打哪裡來?」
「我從普羅旺斯來的。」
「普羅旺斯?」
「法國南部。」
「那究竟在哪裡?尼斯?馬賽?還是靠近馬賽?」
「是的,距離馬賽約一小時車程。」
「我明白了,離馬賽一小時車程。」
海關人員交還了護照,走到車子前面,看看車牌,又走了回來。「小姐,這是你的車子嗎?」
「不是的,我是幫倫敦一個朋友開過來的。」
「原來是朋友的。」他帶著客氣的官方笑容,俯下身子直到和妮珂一般高度。「小姐,介意把車子開到那邊嗎?」他指著空蕩蕩的紅色通道。妮珂已經感受到,其他車子的乘客注意著自己。「但是我……」
「小姐,謝謝你。」他直起身子,一路跟隨著保時捷到紅色通道。這些日子,不得不小心謹慎,在他交班之前,起碼還有好幾個小時,他從來沒有這樣整過法國人。這些有著像太妃糖鼻子的傢伙。為什麼心智正常的人會想要海底隧道?他看著妮珂走出車子,高跟鞋,絲緞般光滑的美腿,一副貴氣的模樣。真是個美女,他還真沒見過。
他們把車子開走,把妮何放在一個煙味濃烈的小房間裡。她看著牆上狂犬病的海報,並且眼巴巴地看著窗外的那些車子在雨中開走。歡迎光臨英格蘭。她打了個冷顫,感覺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罪惡感。如果在法國,她一定會與對方理論,要求某種程度的解釋;然而在這裡,身為一個外國人,她根本對自己沒信心,也不確定自己的英文是否足以向眼前滿臉通紅、眼神懷有敵意的男人抗議。她真希望喝杯咖啡。
一個小時過去了,門打開了。
「小姐,一切似乎沒有問題。這是你的車鑰。很抱歉將你留置。」
「你們在找什麼?」
「小姐,我們在找不法的東西,是的,不法的東西。」他看著她起身,站在一旁,好讓她出門,在她發車、停頓、再度啟動時,依然注視著她。真可惜。他就知道,她是個真材實料的美人。
妮珂必須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能緩慢駛離。為了這點小事而感到緊張,真蠢!還好她看見提醒她靠左邊行駛的標示,加入了前往倫敦的車陣之中。時間已近十一點十五分,如果趕得上午餐,就算她走運了!她的朋友愛瑪一定在心裡揣測,到底她發生了什麼事。真該死!
她低頭看著香煙,才注意到車上電話。愛瑪教養很好、有些壓抑的聲音傳來。
「親愛的,你好嗎?你人在哪裡?」
「我才剛離開多佛。海關留置了我。」
「親愛的,你真是倒霉。他們有沒有找到什麼?這些臭男人!他們只想翻遍女人的內衣。我猜你要他們戴手套搜身。」
「沒有,我沒事。他們只是搜了車,如此而已。」
「好了,別擔心。看你什麼時候到我的公寓,我們再隨便吃點東西吧!和往常一樣,朱利安不在,我們可以翻箱倒櫃,找出他的勃良地美酒。我會在冰箱冰一點蒙崔奇(Montrachet),我們再好好聊一聊。千萬別跟任何警察講話。親愛的,待會見,拜拜!」
妮珂在把電話放回基座時不禁笑了。愛瑪對她真好,自從她離婚之後,就對自己很好,永遠這麼開心,喜歡東家長西家短,心地善良,後來歡歡喜喜地嫁給一位在布魯賽爾做大生意的老男人。她倆已經好久沒見了!
愛瑪的公寓位於哈洛德後面月眉型街巷裡的紅磚建築,堅固而顯優越,就像建造它們的維多利亞時期的人一樣。妮何在兩部「路華」越野車的中間找到一個空位,她不解,為什麼在倫敦市中心,有人會開適合越野的車子。她抓起了包包,往大理石階梯走,按下了桃花心木門下方的電鈴,被對講機傳來尖銳的歡迎聲嚇了一跳。
戴著大耳環的愛瑪就站在公寓門邊,她是個嬌小而體面的女人。每回找到一個新的髮型設計師,她的頭髮便要染上一種新的顏色,今天則染上了黃褐色,還挑染了金色。這兩個女人熱情地相互吻頰。
「親愛的,真高興見到你,你還是一身古銅色的肌膚。跟你比起來,我真是個小懶蟲。」
她倆互相擁抱,經過久別的三年,好好地打量對方。
「愛瑪,你看起來美極了,我很喜歡你的頭髮。」
「我一直都是找『博鄉廣場』(Beauchamp Place)的『布魯諾』(Bruno)做,那是個嘴上無毛的年輕小伙子。你知道的,拉皮通常逃不過髮型師的法眼。如果你知道哪些人拉過皮,你一定會很驚訝的。進來吧!」
挑高式的公寓,明顯經過一番裝潢。妮珂心想,不管朱利安在布魯賽爾從事什麼,勢必大發利市。她問:「朱利安好嗎?」
愛瑪倒了兩杯酒。「他極端厭倦倫敦,卻又對法國人很火大,他認為法國人所有的時間,不是很難纏,就是在吃飯。我是希望他休息,不過我們當然需要錢。真的很需要。來,親愛的,這杯給你。」
她們面對面坐在覆蓋著印花棉布的扶手椅子上。愛瑪說:「好吧,我想聽你說說那個男人。他的眼睛會放電嗎?」
妮珂聳聳肩笑著。「也許吧,我不知道。我只見過他兩次。似乎是車子帶來的好運,機會就這麼來了,兩人就見面了。」
愛瑪抬起頭,「親愛的甜心,不過我不太相信你說的話。你是什麼時候看見他的?」
「我必須打電話到他位於騎士橋附近的辦公室。」她在包包裹翻找賽蒙給她的名片。
「親愛的,你到那邊去打電話,我會假裝什麼都沒聽到。」
妮珂打電話過去,是麗莎接的,她表示,很不湊巧,蕭先生正與客戶吃午餐。不過他倒是留了話。妮珂有空到盧蘭門和他喝杯飲料,之後一起用晚餐?可以?很好,他一定會很開心。他十分感激你能幫他把車子開來,那麼,六點三十分可以嗎?
妮珂回到座位上時,愛瑪看著她的臉。「我有種預感,今晚我會獨自一人啃噬我的手指頭。」
妮珂試著表達自己的歉意。「我真不想第一天晚上就拋下你一人。」
「胡扯,親愛的。我看得出來,你早就因為滿懷的期待而顫抖。好了,你想穿什麼?需要借我的耳環嗎?」
妮珂花了五分鐘,開車到盧蘭門,花了二十分鐘才找到停車位。她一邊沿著人行道走,一面看著手錶。人行道上覆蓋著落葉與附近小狗留下的黃金地雷,而變得滑溜。天啊,英國人和他們的狗,她不知道賽蒙是否也養了一隻。在她掀下門鈴,把秀髮往後撥時,時間已過七點,她竟然感到自己的心情愉悅中帶著緊張。
穿著深灰色西裝粉紅色襯衫的恩尼斯開了門,挑了眉,彷彿因為見到門口有人而感到吃驚。他說:「晚安,你一定就是布維爾太太了。」
妮珂笑著點點頭。
「請!」恩尼斯往後站,好讓她進門,並跟在她的身後往大廳走。她可以感覺到,恩尼斯一面在她身後講話,一面打量著她。「蕭先生幾分鐘前才回來,不過他一會兒就出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先在那可怕的沙發上坐會,我知道,那坐起來不會舒服,我幫你倒杯香檳。」
恩尼斯走進廚房,還回頭看著她。「這房子是租來的,我們騎驢找馬,正試圖找到更合適的地方。」
妮珂聽見他大聲地吸氣,接著是香檳軟木塞彈開的聲音。恩尼斯的頭突然出現在廚房門口。「我差點忘了禮貌。也許你比較偏好威土忌,還是雪莉酒?」
「香檳就好了,謝謝!」
恩尼斯端出一個小銀盤,上面放著一杯香檳,一碟瑪卡達米亞(Macadamia )堅果及一塊亞麻餐巾,並且小心翼翼地將其擺放在妮珂面前的茶几上。「好啦!(法語)
「你會說法文?」
「說得像是小學生似的。不過我很會做那種聳肩的動作,雖然這是我自己說的。」他對著她聳了聳肩,還把一隻手放在臀部上,「很法國,不是嗎?」
妮珂笑了,並將酒杯舉向他,「祝你健康!」
這時木條鎮花地板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賽蒙進來了,他的頭髮還因為淋浴而濕著,點狀的領帶有點歪歪扭扭的。「很抱歉!」他歉疚地望著妮珂,露齒而笑。「還願意跟我說話吧?」他彎下身子親吻了她。當他的唇碰觸到她芳香的臉頰,他真希望自己再刮一次鬍子。他們四目相望了兩秒,超過社交禮儀規定的時間。「晦,賽蒙!」
「蕭先生,來杯香檳嗎?」
「謝謝你,思尼斯。」賽蒙往後走,看著酒杯,舉杯向妮珂。「敬司機,你真好!我希望這段旅程不會太無聊。」
妮珂想要將他的領帶調正。「不,有點太……」
恩尼斯輕輕一咳。「我想我該出發到溫布頓球場了。」他看著賽蒙,「除非你還需要我做些什麼。」
「嗯,我想不必了,謝謝你,明天見了。」
恩尼斯對著妮珂點了頭。「夫人,祝你用餐愉快!」
「謝謝,艾尼斯!」
「啊,艾尼斯!」他重複了一次,「這樣聽起來似乎比較有氣質,不是嗎,比恩尼斯好聽,晚安。」
前門在他出門後關上,妮珂笑了。「他這個人很古怪,是嗎?我喜歡他。他跟你多久了?」
賽蒙告訴她有關恩尼斯的一切,以及廣告公司早些時候充滿樂趣的時光——恩尼斯曾經假扮客戶,好令來訪的銀行經理印象深刻;他與賽蒙的前妻及秘書們向來不睦;他對辦公室政治相當不屑;還有他恆久而無索求的忠誠。
「你跟他十分親近,不是嗎?」
賽蒙點點頭。「我信任他。他大概是我惟一信任的人了。」他看看手錶。「我們該走了,我在一家意大利餐廳訂了位——我希望你不介意。吃慣了法國菜,我想你可能需要換換口味。」
當賽蒙往旁邊一站,好讓妮珂通過時,她停下腳步。「抱歉,我實在受不了了。」
他低頭看著她,當她調整他的領帶時,感覺到喉嚨一緊,「我想恩尼斯經常這麼做,是嗎?」
「我想他老早就放棄我這個邋遢鬼(slob)了!」
「邋遢鬼,什麼是邋遢鬼?」
他們一路走向車子,賽蒙一面向妮珂解釋邋遢鬼的意思。當他們的車行經海德公園,往肯辛頓走的時候,賽蒙明顯感受到她的貼近,也才意會到自己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跟倫敦的女士約會了。妮珂望著他說話時的側影,挺直的鼻樑,果決的下巴,需要修剪的深色頭髮,以及他正式的西裝領帶。她心想,他看起來比在普羅旺斯時舒服多了。
賽蒙所選擇的餐廳,很明顯受到一小群不受蕭條景氣影響的倫敦客的愛戴,他們視晚餐為一種湊熱鬧的活動。他們花了大半年甚至一年的時間,爭相訂位,籠絡領班,在餐廳裡彼此招呼,卻鮮少注意到眼前的食物。這家餐廳簡直變成一種歇斯底里的風尚。餐廳經營者希望早日退休,到托斯坎尼(Tuscany ,意大利西北部)或依斯其亞島(Ischia,位於意大利那不勒斯西南方)定居;服務生則正式地展示著磨胡椒器、堅硬的意大利乾酪與橄欖油。就在此時,這班客人開始移動,被從倫敦的各衛星郡前來的夫婦所取代,他們甘心忍受這裡的吵鬧與昂貴,只因他們聽聞這裡已成魅力的新殿堂,有白松露、太陽曬乾的番茄,還有媒體界的一些小人物。
賽蒙多年前就認得餐廳的經理吉諾,當時他們各自還在打拼,而吉諾也換了好幾家餐廳。他滿臉笑意迎向賽蒙與妮珂,指示他們前往角落的桌子就坐,並且相當樂意地將餐巾擺放在妮河的膝上。
「吉諾,別展露出自己的獸性。」
吉諾笑著說:「這是很自然的,我是意大利紳士啊!小姐,來杯飲料嗎?」
妮珂看看賽蒙,「我不知道啊,白酒好嗎?」
吉諾對著服務生彈了手指。「給這位小姐一瓶灰皮諾(Pino Grigio ,一種葡萄酒)。」他拿出菜單,親吻了自己的手指頭以示告退,便退到餐廳門口,恭迎身著黑色衣服戴著太陽眼鏡的一群年輕男女。
妮珂環顧擁擠的餐廳,鏡中反映出紅色與黑色的身影,「那麼這就是倫敦一些名人雅士用餐的地方了。你常來嗎?」
「沒有,未必。晚上我通常和客戶一起,而他們喜歡比較正式的地方一一通是高佛羅歇餐廳(Gavroche)或科諾餐廳。他們覺得這裡不夠莊重。」他聳聳肩,「他們都不是很有趣的人,大部分人都不是。」他試試酒,向服務生點了點頭。「但是我自己也好不了多少,我已經好幾個月沒看完一本書,沒看過電影,不是在公司,就是在飛機上……」他突然停了下來,笑著說:「很抱歉,很無聊吧!你想吃點什麼?」
他們看著某單,卻不知他們已成為餐廳那頭另一桌客人議論紛紛的對象,卡洛琳的那些朋友正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妮珂。
「依我看,賽蒙已經從離婚的陰影中走了出來。」
「她是誰?是客戶嗎?」
「別傻了,露波。客戶是不會穿成那樣的。我要去一下化妝室。」
那個女士站起身,特別歪歪斜斜地穿過桌子,假裝在找包包裹的東西,直到差點撞到別人。
「親愛的賽蒙,真是一大驚喜,真高興見到你。」
賽蒙從菜單上抬起頭,站起身,盡義務地親吻了離獻上的雙頰約兩寸遠的空氣。「哈羅,蘇菲,你好嗎?」
「我很好,親愛的。」她的眼光穿過賽蒙,落在妮珂身上。「咱們大概有幾個世紀沒見了。」一點離開的意思也沒有。
賽蒙只好表現出些微的客套。「妮珂,這是蘇菲-蘿森。」兩位女士互相點點頭,交換了燦爛卻不真摯的笑容。
「妮珂……?」
「布維爾,」妮珂回答:「幸會。」
「真是迷人的口音。好了,我不能再打擾你們了,賽蒙,一定要打電話給我,一起吃晚餐。好久沒見到你了。真不知道你把自己藏到哪裡去了。」
「你有沒有試過到辦公室找呢?」
「啊,對啊,辦公室。」在陪了笑臉,又斜眼瞥了妮珂一眼後,她才離去,任務圓滿定成!
妮珂笑著說:「你對她似乎不怎麼友善。」
「真受不了那個卑劣的女人。她是卡洛琳狠毒的朋友之一。她整個晚上都會注意我們,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一五一十的向卡洛琳報告。」
他們點了菜,賽蒙試圖不去理會他們被監視的尷尬。他說:「告訴我關於普羅旺斯的事情,那兒的冬天是什麼模樣。」
「非常寧溢,偶爾飄著寒意。我們會把火生得很旺,喝很多的紅酒,還有人滑雪。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喜歡冬天勝過夏天。」她拿起酒杯。賽蒙注意到她依然戴著結婚戒指。
「祝我們?」
「祝一年到頭住在盧貝隆的人們。」
「我喜歡那裡,景致相當優美。」
「你應該再度光臨。不過,下一次,可別再把車子開到農田綠野之間了!」他倆都笑了,在餐廳那頭的那群人覺得,賽蒙與妮珂看起來相當愜意。可憐的卡洛琳。蘇菲迫不及待想告訴她。
妮珂食慾挺好,一口氣吃下了意大利面、茄汁牛肉飯,還有好些麵包。賽蒙心想,這真是一大改變,從前卡洛琳只吃沙拉。他這才明白,他多喜歡看著女士盡情享受美食——那種把肉從骨頭切離的皺眉專注,嘴角偶爾閃過的粉紅舌頭,以及讚不絕口的聲音。
他說:「你吃東西的模樣像貓。」
「不,像個老婆。」妮可用餐巾輕抿嘴唇,喝了些酒,伸手拿煙。賽蒙為她點煙,她在傾身靠近火時,碰觸到他的手。蘇菲看了看自己的手錶,心想這時打電話給卡洛琳不知會不會太晚。
餐廳現在安靜多了。賽蒙點了咖啡,點燃了一根煙。「你到倫敦打算做些什麼?」
「沒什麼特別的事。我會跟愛瑪聚聚,不過週末我就得回去,有個朋友從巴黎過來。況且,現在我不太喜歡待在一個城市過久。鄉村比較適合我。」
賽蒙想了想自己的週末是怎麼度過的——星期六待在辦公室,星期天不是埋在紙堆裡,就是窩在電視機前,等待著星期一的到臨,又開始週而復始的作息。就像大多數廣告人一樣,他經常想到出門,不過,也像大多數廣告人一般,總是找到不出門的理由。除此,他又能做些什麼?
他說:「你真幸運。你很喜歡自己住的地方,許多人都不是如此。」
「那你呢?」
賽蒙搖搖頭。「我以辦公室為家。」
「你必須如此嗎?」
「我想在我回答之前,最好喝點東西。你想來杯香檳嗎?」妮珂微笑點頭。賽蒙向一名服務生招手,那服務生便叫了酒保。
蘇菲準備離去之前,有些忿忿不平。「你瞧,你聽見了嗎?親愛的,香檳,難道他想用她的鞋子喝酒(結婚時,新郎往往有以女方高跟鞋喝酒的儀式,在此有結婚的意思)?」她從房間這邊向賽蒙彈了彈手指,「親愛的,一定要打電話哦!」
賽蒙如釋重負地向她點頭道別,然後回來思索妮珂的問題。她保持緘默,用手托著腮幫子,看著他的臉——她心想,這是一張額頭有著皺紋、一邊眉毛還接著銀絲的疲倦臉龐,而且還帶著憂傷。
她說:「那麼,告訴我吧!如果你不想,為什麼還要以辦公室為家呢?」
「事實上,我想自己無須如此,只不過,這是種習慣,我已經住在那裡幾年了!」
「而現在你不再樂在其中。」
「很久以前,我就不再喜歡了。」賽蒙看著自己的香檳,聳了聳肩。「我不知道。工作讓我有錢付贍養費。我一直很想改行——有一次我還差點買下葡萄園的股份。但是,廣告公司總是會出些情況,然後你一次又一次地解決危機,然後你突然明白,六個月晃眼即過,而你什麼也沒做,除了……」
「賺錢?」
「沒錯。所以你購買新車或者新房子,並且告訴自己,活得好就是最好的報復——這就好像是你感到無聊,又必須在週末工作,而且不再喜歡自己工作的安慰獎。」賽蒙吸了口煙,皺著眉。「聽起來不怎麼吸引人,不是嗎?可憐的老廣告人,生活不虞匾乏,卻總是在協和客機、奔馳車與餐廳間度日。」他笑了,「聽起來很傷感吧!」
當他們沉思著富裕卻不滿足的問題時,兩人都沉默不語,不過這個問題是妮珂很難去正視的。她揣度著這是否是把自己的想法告訴賽蒙的時機,不過隨即否定了這個念頭。她還瞭解得不夠清楚,也不曉得這個想法是否可行。她應該在離開巴西耶之前,先打聽清楚那地方是否還在讓售。
她發現他看著自己,她的嘴角一沉,假裝表達自己的同情。她說:「可憐的小富人,真是悲慘的人生,只有雪茄、香檳及恩尼斯與你為伴。真令人難過!」她兩眼往上翻,大笑開懷。
賽蒙搖搖頭。「你說的沒錯,真是可悲。我應該試圖改變。」他喝完香檳,要求買單。「但是該怎麼做?
妮珂決心明天打電話給公證人。「想一想你喜歡做的事。」
「明晚一起晚餐,那會是一個開始。」
他們懷著興奮之情離開了餐廳.不願夜晚就此結束。兩人心裡都喘想著對方是否也和自己同樣的心情。妮珂的手臂滑過賽蒙的,而他很喜歡這彷彿是愛撫的舉動。
當他打開車鎖,為妮珂打開客座車門時,移動電話響了。他本能地拿起電話,不過馬上後悔。是麗莎。
「很抱歉這麼晚打電話給你,但是我實在不願意把餐廳電話給季格樂先生。」
「感謝上帝你沒這麼做。」賽蒙望著妮珂,報以歉意的微笑。「他到底要幹什麼,有什麼事不能等到明天?」
「是這樣的,我怕他要你明天就到紐約。他說這是極端重要的事。」賽蒙可以聽見麗莎翻閱筆記時紙張發出的沙沙聲。「是派克全球美食,這是一筆三億元的生意。派克先生明天下午會進公司。很顯然的,他想要速戰速決。」
賽蒙看著窗外。又來了,就像個被收買的海狗,乖乖地往圈圈裡跳。天殺的季格樂。他很顯然挑對時機。
「蕭先生?」
「是的,麗莎,抱歉!」
「我已經幫你訂了協和客機,你應該來得及的。季格樂先生要你今天晚上打電話給他,他會在辦公室待到八點鐘,然後會在魯岱斯餐廳(Lutece),你想要那兒的電話嗎?」
「不用了,我會在他離開辦公室之前打電話給他,明天見!」
「晚安,蕭先生,別忘記你的護照。」
賽蒙放下手機,幾個小時前的好心情立即煙消雲散。他對自己感到氣憤。他為什麼不能拒絕?他為什麼不打電話給季格樂,要他自己處理?他跟其他人一樣糟,總是滿口大話,說著要出走,但在客戶出現時,又像隻老鼠般乖乖地往排水管爬。所為何來?錢!要錢幹什麼?」再買另一幢偶爾去住的房子?另一部車?追逐著馬球。足球賽、藝術收藏、一流葡萄美酒以及航向海洋的遊艇?全是玩物與消遣娛樂。
「你看起來很憂傷,是壞消息嗎?」妮珂的臉現出了,陰影。賽蒙想去觸摸她被紅綠燈斜射光線映照著的頰骨。
「不是什麼壞消息,只是無聊罷了。我明天得到紐約。」
「你說了很多次無聊。」
「真的嗎?是的,我想我真的這麼說,抱歉。」
「你也說了很多抱歉。」
在他們後面的車子在燈號變換時,按了喇叭。賽蒙把車開走,轉進騎士橋,通過哈洛德,進入妮珂即將歇宿的新月形街道。她抬頭看著公寓亮燈的窗戶。愛瑪一定還等著她,想聽聽今晚發生的事情。
賽蒙熄火。「天啊!我差點忘了。維修廠的賬單,還有罰單——只管打電話給麗莎。我明天早上離開前會告訴她。如果你在倫敦的時候想開這車,就把車鑰匙留著吧!我走路回家。」
「如果我需要用車的話,可以借愛瑪的。不過,還是謝謝你。」她靠過來,在賽蒙的臉頰上親吻。「會很有趣的,好好享受紐約吧!」
賽蒙看著她走到門邊,頭也不回地入內,心裡暗自承諾,等到危機結束,一定要再造訪普羅旺斯。只要能把紐約拋在一旁,他就能為自己的生活創造意義。他真想此刻就在飛機上。天殺的季格樂。他最好回去打電話給他。
妮珂步上階梯之際,正好聽見保時捷引擎啟動的聲音,她準備好好跟愛瑪敘敘舊。
這兩個女人,踢掉了鞋子,雙腿輕鬆地盤坐著,一起靠在沙發上,喚飲著朱利安的陳年干邑美酒。
愛瑪拿掉她的耳環,按摩著自己的耳朵。「親愛的,現在就一五一十的告訴我,他是否是你的真命天子,還是只是另一個上了年紀的生意人?」
妮珂笑著說:「我喜歡他。他相當體貼,一點也不浮華。我一直想好好打扮他。我們共度了相當美好的時光,只是有個他認識的女人對我們很好奇。叫蘇菲什麼的,是他前奏的朋友。蘇菲-羅森。」
「天啊!」愛瑪翻了翻眼珠。「我去年夏天在『皇后』舞廳見過她,真是個蠢貨,她不應該穿著那樣的小短裙,兩隻蘿蔔腿,我的天啊!簡直就像大象在跳華格納舞曲。」愛瑪滿意地研究著自己符合時尚瘦得見骨的膝蓋。「對了,你們究竟談些什麼?」
「哦,大部分都是他在說話。他對自己的事業產生倦怠,但他又不知做些什麼。我有點為他感到遺憾。我覺得他的生活沒有樂趣可言。」
愛瑪磨蹭著干邑酒,然後以追根究底的眼神看著她,「親愛的,你正顯示出種種跡象——想好好打點他的穿著,為他感到遺憾,那麼你想不想跟他上床?」
「愛瑪!」
「得了吧!男人女人做那檔事是天經地義的嘛!」
妮珂明白,想打點他只是借口,頓時感到兩頰發燙。她想碰他,想看見他笑。她也希望他碰她。她羞赧地說:「愛瑪,我不知道。」
「親愛的,你臉都紅了。我想大概是白蘭地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