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薄霧透過那又高又窄的窗戶一點點滲進屋裡來。霧氣把監獄食堂裡灌滿後,便從所有的門洞往各處飄去。冰冷的石頭牆、四面完全由石條壘成的監獄、監獄中的犯人,還有他們跟前的食盤、笨重的金屬桌子——這一切都像是墨菲喜歡的黑白電影中某一部的一個場景。墨菲回到了過去,當他們首次給他施行電擊療法的時候,那些舊影片看上去簡直真實得可以用來包在手上。而這些曾經是他的全部生活。
「我是什麼人呢?」墨菲走進食堂時還這麼想。他把褲子往那總消不下去的圓圓肚子上方提了一下。「我究竟是喬治-拉夫特呢,還是吉米-卡尼呢?」他往右邊瞟了一眼,確信芬尼斯已在放哨的位置上,然後又看看左邊和頭頂上,確信警戒監視器還在屋角落上歪斜地掛著,那是今天早上的一個投球造成的。「也許我是墨菲-博伽特吧。」他穿過食堂,但不能呈直線地走過去,因為廳堂裡面擺著桌子,他得從桌間繞著穿過去。這樣,他行走的樣子看起來便有些像電影《卡薩布蘭卡》中裡克。他的眼睛落在史密斯先生身上。他正俯在自己的盤子上方,背影輪廓像個大問號。史密斯是新來的,但他只是毫不起眼的小人物,算不上什麼。墨菲清清嗓子,然後沉重的身體在史密斯傍邊坐下來。史密斯的叉子刮著金屬食盤,像是指中刮過黑板。墨菲又瞟一眼芬尼和邊上的衛兵,他的手支著腮幫,背則頂在桌子邊上,這樣他的臉便衝著看不見史密斯的那邊,他不想做出是在對他講話的樣子。他又分明感覺到自己顯然是在竭力裝扮一個並不想要裝扮的角色。他不想那麼做,可恰恰顯出那種樣子。
史密斯疲憊地抬起頭來,一言不發。至少不是用他的嗓音說話,而只是用眼睛透露出了他的意思。墨菲可以肯定,那只是一種絕望的神情,同所有送到這個感化中心來的犯人沒有什麼兩樣。就好像有什麼人把這監獄四周牆上浸透了的苦難,全擠到了史密斯的眼睛裡。墨菲放棄了他裝出來的外表,把臉轉過來看著史密斯,好像他說了點什麼,其實這只是無言的誤會。
墨菲用他滿是尼古丁的嗓音輕柔然而嚴肅地說道:「格蘭達,在辦公室……」史密斯心不在焉地用又子戳著皮革一樣硬的麵包皮,機械地跟著說「格蘭達……」。
「她偷聽到恰普曼——他是典獄長——和特種部隊斯奈特上尉的一個電話。你也知道我的意思,你妻子,她知道你在這裡。」
史密斯一點也沒有表現出驚奇來,他聳聳肩,那意思是說,他們總會用什麼方法知道點什麼的。或遲或早,他們最終都能探聽到任何情況。
「我想他們會把你的指紋弄回中心去,找個人做指紋核對。」墨菲咳嗽的聲音很沉重,聲音從氣管深處發出來,「斯奈特明天會來帶你,但他不希望別人知道他來這裡,那怕是這裡的獄卒也不想讓他們知道。他擔心他們多嘴多舌,走漏了消息。我猜他要使你大吃一驚呢。」史密斯沒有任何反應,他放下叉子,把盤子推開,站直身來走了。然後他很快地抬頭瞟了一眼,彷彿得有人在盯著他。墨菲從史密斯的肩上看過去,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東西引起了史密斯的注意。在桌子的那一頭坐著一個乾癟的老頭。兩個人互相對視了幾秒鐘,臉上卻沒有一點表情。
「這是什麼人?」史密斯低聲問。
「我們稱他教士,以前他是教士。」墨菲屈著一個指頭碰一下額頭「他已經接受了多次電擊療法。明天他們就要放他出去了。」手輕輕地撓撓臉上剛長出來的鬍子茬。那樣子好像他要說什麼,然後他輕輕地歎了口氣。
「我們有一個計劃準備把你弄出去,」墨菲說。
「只是我?」史密斯問。
墨菲優雅地一笑,說:「通道只能容一個人。」史密斯的手緊緊地握住桌子邊,那樣子像是抬著一個裝炸藥的箱子。他的聲音低下來,「任何人幫我逃走,都會被處死的。」
「可你怎會覺得,不如此他們便不會殺掉我們呢?」墨菲說,「要知道,你實在太重要了,我們一定得把你弄出去。」
這幾句話在空中懸了一會,然後像沉重的水泥塊一下子從空中掉下來,正好落在他們中間。史密斯的眼睛——它們滿是青瘀,眼角上還有傷口——看著墨菲,「放棄這計劃吧,我不想負這麼大的責任。」
「這事我已經告訴你了,隨你同意不同意吧。」墨菲用一種豪俠的大包大攬的態度說道。那種態度使人想起電影《基拉戈島》中波吉對羅賓遜的所做的事。1史密斯的手仍然握著桌子邊緣,眼睛盯著自己的手,好半天一動不動。
1《基拉戈島》原為馬克斯威爾-安德遜的詩劇悲劇,發表於1939年,劇中描寫了一個象徵邪惡勢力的流氓。後拍成電影,由著名影星博迦特和洛倫-巴可主演。
墨菲覺得不舒服又有點絕望。人們都知道這個史密斯是勇敢無畏的人,認為他就是《海狼》裡的埃洛爾-福林。他打算幹什麼呢?難道他要做的僅僅是不引起看守們的懷疑嗎?恐怕也就是這樣了。史密斯這是故做高尚,是故作騎士風度:像史密斯這樣的人是不願意別人為自己犧牲什麼的。什麼負擔他都要自己來扛。「這才是我這樣的大丈夫男子漢理所當然應做的,何須別人來擔當呢?他們可以折磨我,甚而可以打死我,那樣倒可以鼓起人們的士氣,可以打破這人間地獄的沉悶。」
「你不知道……」他的聲音到嘴邊便消失了。
墨菲確信史密斯不會再說什麼了,便朝他俯過身去輕聲說道:「行動是在晚上熄燈以後……」史密斯甚至沒有看一眼墨菲,他的神情,他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遠處,那意思就像說:他根本不願意瞭解所說的計劃是什麼,會有什麼內容。墨菲有點給激怒了。這本來應是一個非常妙的計劃,比以往用電冰箱之類的東西偷偷把囚犯弄出獄去高明多了。他那次為了這一愚蠢的行動挨了一頓毒打,又給關了30天的單獨禁閉。他本來會平安無事的,如果不是那人咳嗽的話。
可今天面前的人是波吉似的英雄,而這種人是不會願意這麼逃走的。「……我們沿來沃河一直走到文洛加大瀑布,到那兒有人會來接你,你還可以繼續你的事業。」
史密斯轉過身來瞪了他一眼,說:「我要做的只是不得不做的事。」那神情彷彿認為墨菲所說的只是一種詛咒或不詳的話語。
這只是一種墨菲根本不知道如何解釋的說法。在這一幕黑白電影中,這人究竟擔任什麼角色呢?他是說他擔負了同吉米-斯圖亞特一樣的責任嗎?或者他僅僅像《正午時分沖的加利-古柏?要不他只是像辛-康納利一樣,小心翼翼地不肯洩露自己計劃?墨菲想了半天也無從將他歸類。莫非波吉同吉米-斯圖亞特、加利-古柏或者辛-康納利都合作拍過電影?墨菲當然覺得這不可能。
墨菲聽見芬尼咳了兩聲。這是他們約定的信號,看守已經在注意他們的談話了。他站起身來,他本來希望自己對於史密斯的在這一時刻的用意會清楚瞭解的,但這個溫和而平易的面孔,還有那雙殉道者才有的眼睛卻什麼也沒有透露給他。
等史密斯再次從飯堂的桌子之間走出去時,墨菲想:唉,他應該有一套白色的燕尾服……他總無法擺脫這樣一種感覺:史密斯所說的並不真是表明自己的責任,而是一種迴避。墨菲在史密斯快要轉過飯堂的拐角時,最後瞥了一眼當時的情景。
桌子另一端的那個老頭站了起來,史密斯盯著他看。他們的嘴唇都沒有動,但墨菲可以肯定兩人之間已經表明了某種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