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是處在馬西亞的地位,也會像他一樣有著豐富的想像力;但是這種想像方面的自由,對他來說是允許的;換上了我,卻是不許可的。
因為這件事情涉及到的那個人是我的父親,而在馬西亞眼裡,這個人只不過是德裡斯科爾老闆。
所以當我的思想跟在馬西亞的後面,也放開四蹄,向前奔馳的時候,我就急忙把它收回來,用手牢牢地按住它。
對德裡斯科爾老闆這個人,馬西亞可以在腦子裡有各種各樣的看法;因為對他來說,這是一個八桿子也打不著的外國人。但是對我來說,他是我的應該尊敬的父親。
我也承認,在我的家庭裡,在我的身邊,確實有著不少離奇的現象;但我不能用同馬西亞一樣的觀點去對它們進行分析和研究,因為我沒有這個自由。
馬西亞可以懷疑;而我呢,懷疑是不許可的。
當馬西亞把他的懷疑告訴我的時候,我應該不讓他再說下去,這是我的責任。
我也真是這樣做的,不過馬西亞是個有自己頭腦的人,我常常想戰勝他的固執己見的態度,可是我總是做不到。
所以我就對自己說,你不妨也聽聽他提出的問題嘛!
為什麼阿倫、南德、安妮和卡特都是黃頭髮,而只有我不是?
為什麼在德裡斯科爾的家庭裡,除了不懂事的卡特外,我竟成了象癲皮狗似的叫人人都討厭了呢?
他們並不富裕,怎麼能讓孩子穿上鑲花邊的衣服呢?
對於這些「為什麼」和「怎麼」,我只有一個比較恰當的回答,這個回答本身也同樣是「為什麼」。
「假如我不是他們的孩子,德裡斯科爾一家為什麼要尋找我?他們為什麼要把錢送給巴伯蘭、格萊斯和伽雷?」
這正是馬西亞應當回答而又回答不上的問題。
然而他還是表示不服氣。
「就算我不能回答你的問題,」他說,「那也不能證明我向你提出的所有問題都錯了,因為你自己也不能回答你的問題。如果換一個人,也處在我所見到的、聽到的情況下,他也許會明白德裡斯科爾老闆找你的原因和花錢的目的。可我說不上來,因為我不聰明,什麼也不懂。」
「別這麼說,我看相反,你的心眼兒是夠多的了。」
「心眼兒多的話.我就馬上向你解釋我現在解釋不了的問題了。但是我能感覺出來,你不是德裡斯科爾家的孩子。不,你不是,你也不可能是。這一點,總有一天會真相大白,那是肯定無疑的;現在,由於你的固執,不肯把眼睛睜開來看看,才把這個時刻推遲了。我明白,說來說去還是那個應該孝敬父母的思想把你的思路堵住了,但也不該連腦子都不敢動一動了!」
「你要我怎麼辦呢?」
「我想咱們應當回法國去。」
「這怎麼行!」
「那是你對你的家庭所負的責任把你留住了。但是,要是它不是你的家庭,那為了誰你非留下不可呢?」
像這樣的辯論只能產生一個結果,那就是:我比以往任何時候更痛苦。
還有什麼能比懷疑更可怕的呢?
我不想懷疑,然而我不能不懷疑;
這個父親是我生身父親嗎?這個母親真是生我的母親嗎?這個家庭是屬於我的嗎?
如果要承認「是的」,那真是太可怕了,因為當我沒有家庭、孤獨一人的時候,也沒有像現在這樣的不幸和受到折磨。
誰又能料到,我當初為了沒有家庭而傷心地哭泣過,現在卻因為有了一個家而在絕望地痛哭?
在這一團漆黑中,真相究竟是什麼?誰能向我揭示真相?我怎樣才能瞭解真相?
在這個問題面前,我感到無能為力,我的心,我的思想。都被摧垮了。
然而在我內心有著如此深刻的悲痛的時候,我還得每天上街唱歌,為別人演奏歡樂的舞曲,對著觀眾咧開嘴裝出勉強的笑容。
就這樣,星期日便成了我的最好的日子,因為這一天的倫敦街頭是不許奏樂的,我就利用這一天和馬西亞一起帶著卡比到外面去散步,隨意地讓自己浸沉在深深的愁思之中。
啊,我身上已經找不到幾個月之前的那副孩子模樣了!
一個星期日,我正要和馬西亞出門,父親把我叫住了。他說這天他有點事要我干,讓我留在家裡。他打發馬西亞一個人去散步。我的祖父沒有從樓上被抬下來,我的母親帶著卡特出去了,弟弟上街玩兒去了,因此屋子裡只剩下我和我父親。
大約過了一個鐘頭,我聽到有人敲門,父親自己去開門,一個和我父親平時的客人全然不同的先生走了進來。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英國人所說的紳士,是一位穿著雅致講究、神氣瀟灑軒昂的上流人物,然而看去像帶點倦怠的樣子。他大概五十歲上下。他身上最使我吃驚的,是他的笑容。他的兩片嘴唇一動,潔白、鋒利的牙齒便露了出來;那牙齒象小狗的犬牙一樣,這就使他的模樣具有顯著的特徵,人們看著他的時候會暗暗自問;他是在啟齒一笑呢,還是要張口咬人?
他用英語和我父親說話,不時地朝我這邊看看,當我們的目光相遇時,他的眼睛立刻就轉開。
幾分鐘之後,他嘴裡的英語變成了法語,法語說得很流利,幾乎不帶外國音。
「這就是你對我講過的小孩子嗎?」他用手指頭指著我問,「看起來很健康。」
「答話呀!」父親對我說。
「你身體好嗎?」紳土問我。
「好,先生。」
「你從沒有生過病嗎?」
「我得過一次肺炎。」
「喔,喔,怎麼得的?」
「一個很冷很冷的夜裡,我和師傅在一起,睡在雪地上,師傅凍死了,我得了肺炎。」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有三年了。」
「以後沒有復發過嗎?」
「沒有。」
「沒有疲倦、乏力和夜間盜汗的症狀嗎?」
「沒有,從來沒有過。路走多了,我也累,但不生病。」
「累,你能輕易地頂過去嗎?」
「不頂不行。」
紳士站起來,走到我身邊,他摸摸我的胳膊,把手掌按在我的心口上,又用耳朵貼在我的背部和胸部,要我深呼吸,而且要象快跑以後那樣呼吸,最後讓我咳嗽。
這一切做完之後,紳士睜大眼睛看了我好一會,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才有了他一定是喜歡咬人的想法,他笑得多麼可怕!
他沒有再對我說什麼,重新用英語和我父親交談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們兩人不是從前門而是從庫房門走了。
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尋思這位紳士盤問我的目的。他難道想僱用我嗎?要是這樣,我就得和馬西亞也和卡比分開了!然而我已橫下了心,決不給任何人當僕人,不管是給這個討厭的紳士當還是給我喜歡的別人當,反正我是不當僕人的。
過了一忽兒,父親回來了,他聲稱有事要出去,說他已經打消原來的計劃,所以用不著我了。還說如果我想到外面玩兒去,隨便去哪兒都行。
我絕沒有到外邊去閒逛的心情,可是待在這愁悶的屋子裡能幹些什麼呢?與其在家發愁,還不如出去散散心。
天下著雨,我走進大車去拿羊皮坎肩。當我發現馬西亞也在車裡的時候,頓時吃了一驚。我正要開口和他說話,他卻用手摀住了我的嘴,輕聲說:
「把庫房的門打開,我悄悄地跟在你後頭,別讓人知道我在大車裡。」
我們只是在已經跑到街上之後,馬西亞才對我說:
「你知道剛才和你父親說話的先生是誰?是阿瑟的叔叔詹姆士-米利根先生。」
我呆呆地站在街上一步也動不得了,馬西亞挽住我的胳膊,一面牽著我走,一面繼續說下去:
「這樣陰沉沉的禮拜天,我實在不願意一個人在這些陰暗的街上瞎逛,心想還不如回去睡它一覺更好。我上了床,但沒有睡著。你父親由一位紳士陪著,走進了庫房,我無意中聽見了他們的談話。紳士說:『真結實,像頭牛。換上十個別人,也都早死了,他只是在肺部得過一點炎症。』我相信他們說的是你,所以用心聽著。但話題很快變了,你父親問:『您侄兒近來怎麼樣?』回答是:『好多了,這一次又叫他逃過了。三個月之前,所有的醫生都判了他死刑,但他的寶貝母親又把他救活了,這回全虧了他母親護理得好。喔!這個米利根夫人倒還真是個好母親。』你想想,那還用說嗎?一聽到這個名字,我就更要好好聽一聽了。你父親繼續說:『如果您侄子身體好轉,那您的那些措施不是全白費了嗎?』先生回答說:『目前也許是這樣,不過我是決不會允許阿瑟活下去的。他能活下去,那將是個奇跡,而奇跡在當今世界上是沒有的。我必須在他死的那一天,不受任何妨礙地收回全部產業,我應該是唯一的繼承人,我,詹姆士-米利根。』你父親說:『請放心,我向您保證,事情將會如願以償。』紳士說:『那就看您的了。』他後來又加了幾句我聽不太懂的話,而且聽起來好像沒有什麼意思,但我還是可以大體上把它們翻譯出來。那位先生說的是:『到那個時候,我們再看著辦吧。』說完這句話,他就走了。」
聽了馬西亞這一番敘述,我的第一個想法是趕快回家,向父親要米利根先生的地址,以便得到阿瑟和他母親的消息。幾乎在這同時,我又覺得這簡直是個愚蠢透頂的念頭。怎麼可以向一個急不可耐地等待著他侄子的死訊的人去打聽他侄子的消息呢?再說,告訴米利根先生,說有人已經聽見了他的談話,那不是很不謹慎嗎?
阿瑟還活著,他的健康狀況好多了。目前我能知道這個好消息,已經足以使我喜出望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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