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監獄的行軍床上過上一夜是不壞的,比起在星空下露宿要好受多了。
「我夢見奶牛進來了。」馬西亞對我說。
「我也夢見了。」
早上八點鐘,牢門開了。我們看見治安法官走了進來,後面跟著我們的朋友獸醫,他要親自來看著我們得到釋放。
說到治安法官,他對他的兩個無辜囚犯的關切,不僅表現在昨天晚上給我們提供了一頓晚餐,現在他又交給我一張漂亮的貼上印花的文件。
「你們在大路上這樣流浪,真是瘋了,」他友好地對我說,「我從鎮長那裡給你們弄了一張通行證,從此你們就有了保護了。孩子們,祝你們一路平安。」
法官和我們握了握手,獸醫擁抱了我們。
我們那樣倒霉地進入這個鎮子,離開的時候卻趾高氣揚,得意洋洋地牽著我們的奶牛,把頭抬得高高地走著;我們只轉過半個頭去,從肩膀上斜眼看了看那些站在家門口的、也正用眼睛瞧著我們的鄉下人。
「我只有一件事感到遺憾,」馬西亞說,「憲兵抓我們的時候滿以為有理,現在卻沒在這兒看著我們這樣離去。」
「憲兵是錯了,但我們也錯了,認為倒了霉便再也別指望有好日子的這種想法是錯的。」
「這是因為我們的日子還過得去,還不能算是真正的倒霉。當你口袋裡還有五個法郎的時候,你就算不上倒霉。」
「你昨天還可以這麼說,今天就不該這樣說了。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好人的,不是嗎?」
我們可算是吸取了教訓,不敢再鬆開牛韁繩了。我們奶牛的脾氣確實是溫順的,但容易受驚。
我們馬不停蹄地總算趕到了我和維泰利斯過夜的那個村子。現在,只要再穿過一大片荒野,就可以到達通往夏凡儂的山坡。
我們在這個村子的街道上走著,正好走到了澤比諾偷麵包的那家小鋪的門前,我頭腦裡立刻產生了一個念頭,這個念頭,應該馬上讓馬西亞也知道。
「你知道,我是答應過你要在巴伯蘭媽媽家吃油煎雞蛋薄餅的,要烙薄餅,就得有奶油、雞蛋和麵粉。」
「那一定好吃極了。」
「我相信肯定是好吃的,把薄餅捲起來。滿滿地塞上一嘴巴,那還能不好吃?你等著吧。但是巴伯蘭媽媽家可能既沒有奶油,又沒有麵粉,因為她窮。我們是否給帶些去呢?」
「這個想法太妙了。」
「那麼你牽著奶牛吧,千萬別鬆開繩子。我到這家食品雜貨店去買點奶油和麵粉。至於雞蛋嘛,現在我們帶上,路上會打碎的。如果巴伯蘭媽媽沒有,她可以去借。」
我走進澤比諾偷過麵包的食品雜貨店,買了一磅奶油和兩磅麵粉,然後繼續趕路。
我本來不願意催趕我們的奶牛,但我是那樣急著要盡快趕到夏凡儂,所以不知不覺地加快了步子。
還有十公里,還有八公里、六公里。說也奇怪.我愈走近巴伯蘭媽媽的家,我彷彿覺得這路程比我離開她的那天更長了。我記得那天天上還掉著陰冷的雨點。
我非常激動,心裡焦躁不安,時時刻刻在看我的表。
「一個很美的地方,是嗎?」我對馬西亞說。
「眼前光禿禿的一片,怎麼看不見樹林呢?」
「等你走下通往夏凡儂的山坡,就會看見樹林了。還是很大的樹林,有大橡樹,大栗樹。」
「有栗子吧。」
「當然囉!在巴伯蘭媽媽的院子裡,還有一棵曲裡拐彎的梨樹,可以當馬騎。樹上的梨子有這麼大,真是好極了,你等著吧!」
在我對馬西亞描述每件事的時候,總愛用這句老調:「你等著吧!」我真心實意地認為我將把馬西亞帶到一個最了不起的地方,因為不管怎麼樣,這個地方對我來說,難道不正是這樣的嗎?就在這個地方,我那嬰兒的眼睛第一次看見了人世;就在這個地方,我對生命有了感覺;就在這個地方,我曾經是那樣的幸福;就在這個地方,我享受過愛。我的這些生命中最早的歡樂的印象,在我回憶自己流浪生活中所遭受到的痛苦時,它們便變得更加生動鮮明;現在,隨著我漸漸走近自己度過歡樂童年的村子時,它們蜂擁而來,又出現在我眼前,像波濤般在我的心中和腦海裡翻湧。這裡的一切,在我眼裡都是美好的,這裡的空氣中也彷彿有著使我陶醉的芳香。
這種醉人的回憶,也感染了馬西亞,他也好像回到了出生的故鄉。唉!對他來說,這還只能是想像和期望。
「如果你來盧卡,」他說,「我也會給你看許多漂亮的東西,你等著吧!」
「等我們看望過艾蒂奈特、麗絲和邦雅曼以後,當然要去盧卡。」
「那你很願意去盧卡囉?」
「你和我一起來巴伯蘭媽媽家,我當然要和你一道去看你媽媽和小妹妹克裡斯蒂娜;如果她還是小姑娘的話,我還要把她抱在手裡哩!她也是我的妹妹嘛。」
「喔,雷米!」
他是那樣的感動,連話也說不下去了。
就這樣,我們一路說著話,大步不停地走著,一直走到了山頂。從山坡往下走,是一些彎彎曲曲的山坡小路,它們經過巴伯蘭媽媽的房子,通向夏凡儂。
又走了幾步,我們便到了當年我要求維泰利斯讓我坐在護牆上再看一眼我當時認為再也不能重見的巴伯蘭媽媽家的那個地方。
「把牛韁繩拿著。」我對馬西亞說。
我一步跳上護牆。我們的山谷一點兒也沒變,依然是原來的樣子。在兩個樹叢之間,我看見了巴伯蘭媽媽家的屋頂。
「你怎麼啦?」馬西亞問。
「在那兒,那兒!」
他來到我跟前,但沒有跳上護牆,因為我們的奶牛正在吃草。
「順著我的手看,」我對他說,「那便是巴伯蘭媽媽的房子。那是我的梨樹,這邊是我的菜園。」
馬西亞可不像我那樣帶著回憶的心情去觀看,所以沒有看到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他什麼也沒有說。
這時,一縷黃色的炊煙從煙囪上冉冉升起,由於沒有風,這炊煙沿著山腰筆直地飄向天空。
「巴伯蘭媽媽在家。」我說。
一陣微風刮進樹林,使煙柱搖晃起來。風把炊煙刮到我們臉上,我問到一股橡樹葉的香味。
忽然,我覺得眼睛裡充滿了淚水,我從護牆上跳了下來,擁抱馬西亞。卡比也向我奔過來,我把它也抱在懷裡。
「快下山吧!」我說。
「要是巴伯蘭媽媽在家,我們怎樣安排那個意外的禮物呢?」馬西亞問。
「你先一個人進去,就說奉了王子的命令給她送來一頭奶牛。她要問你是哪裡的王子,我就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多麼遺憾,我們不能奏著音樂進去,要那樣才好呢!」
「馬西亞,別干蠢事了。」
「放心吧,我不想再冒犯它了。不過,這傢伙要是喜歡音樂的話,這時候奏軍樂倒是合適極了。」
我們走到一個拐彎的地方,那正好是在巴伯蘭媽媽房子的上頭,看見院子裡有一頂白色軟帽在動,這就是巴伯蘭媽媽,她推開院子的籬笆門上路了,朝林子的方向走去。
我們停了下來,我把巴伯蘭媽媽的背影指給馬西亞看。
「她走了,」他說,「我們那件意外的禮物該怎樣送去呢?」
「再想另外的法子。」
「什麼法子?」
「我也不知道。」
「你喊她一聲不行嗎?」
我真想喊她,可是忍住了。幾個月以來,我一直都在想著如何使她驚喜一場,因此,我不能一下子就放棄這種打算。
我們很快來到我舊居的籬笆前,我們像我以往一樣地走了進去。
我很清楚巴伯蘭媽媽的習慣.她出門一般是不鎖門的,這扇門也只有從裡面插上門閂後才能關死,所以我們可以進屋,但先要把奶牛拴在牛欄裡。我於是去看看牛欄變成了什麼樣子,我發現還是老樣子,只是堆了柴草。我叫來馬西亞,先把奶牛拴在食槽前面,就趕忙動手把柴草堆放到一個角落裡,這事用不了多少時間,因為巴伯蘭媽媽儲存的柴草不多。
「現在我們進屋去吧。」我對馬西亞說,「我坐在火爐的旁邊,要使巴伯蘭媽媽一眼就能看見我。她推開籬笆門進來的時候會發出響聲,你和卡比還來得及躲到床後去,她只看見我一個人,你看這不就使她又驚又喜了嗎!」
事情就這樣安排定了。我們進了屋,我坐在壁爐邊,在那裡我曾度過無數個冬天的夜晚。因為在來到這裡以前,我不能剪掉頭上的長頭髮,我現在只好把頭髮藏在衣領裡,然後就縮成一團,盡可能裝得像從前的雷米,巴伯蘭媽媽的小雷米。
我可以從自己的位置看著籬笆門,用不著擔心巴伯蘭媽媽會從我們背後突然進來。
這樣安頓好之後,我就可以看一看我的周圍了。我似乎覺得只是昨天才離開這間屋子的,一切都沒有變,所有的家什都在原來的位置,被我打破的窗玻璃仍然用紙糊著,儘管那紙被煙熏得都發黃了,但還是沒有更換。
如果我可以離開我的位置,那我是會走到每件家什跟前去仔細看看的,可是巴伯蘭媽媽可能會隨時出現。我必須待在那裡盯住屋子外面的籬笆門。
突然,我看見了一頂白色軟帽。就在同時,籬笆門吱呀地響了一聲。
「快躲好!」我對馬西亞說。
我自己也縮得愈來愈小。
門開了,巴伯蘭媽媽在門坎前看見了我。
「誰在那兒呀?」她問。
我沒有回答,看著她,她也看著我。
她的雙手突然顫抖了起來。
「天主啊,」她喃喃地說,「天主啊,這怎麼可能呢?雷米!」
我站起來,向她奔過去,緊緊地摟住了她。
「媽媽!」
「我的孩子!這是我的孩子!」
足足花了好幾分鐘時間,我們才各自擦乾了眼睛,大家平靜了下來。
「真的,」她說,「要不是成天想著你,我怕會認不出你了,你變了,長高了,也壯實了!」
一聲憋住了的、低低的鼻息聲使我想起馬西亞還在床背後,我叫了他一聲,他站了起來。
「他叫馬西亞,我的兄弟!」我介紹說。
「喔!那麼你找到你的父母了!」巴伯蘭媽媽叫了起來。
「不,我是想說,他是我的夥伴,我的朋友。這是卡比,它也是我的夥伴和朋友。卡比,快向你師傅的媽媽敬禮!」
卡地用兩條後腿站立起來,一隻前爪放在胸口。鄭重其事地鞠了一躬,逗引得巴伯蘭媽媽開心地笑了起來,她眼睛裡的眼淚也就不見了。
馬西亞和我不一樣,沒有使他激動得連什麼都忘了的原因,因此向我遞了個眼色,提醒我那件意外的禮物。
「如果你願意,」我對巴伯蘭媽媽說,「我們去院子裡待一會兒吧,我想看看我常常給馬西亞說起的那棵駝背的梨樹。」
「我們還可以去看看你的菜園,我把它照管得跟你原來佈置的一樣,好讓你回來時能看到它沒有變樣。不管大家怎麼說,我總相信你會再回來的。」
「我種的洋姜,你覺得好吃嗎?」
「喔,是你!原來是你為我準備的!是你打算送給我的一件意外的禮物吧!我一直在尋思是怎麼回事,你這孩子總愛搞這些名堂。」
時機到了。
「自從可憐的露賽特離開以後,牛欄怎麼樣了?露賽特和我一樣,也不願意離開這裡。」
「當然沒什麼變化,我只是在裡面放了些柴草。」
我們正好來到牛欄前,巴伯蘭媽媽推開了門,一眼就看見了我們的奶牛,它正在哞哞地叫。它餓了,還以為有人給它送飼料來了呢!
「一頭奶牛,一頭奶牛在牛欄裡!」巴伯蘭媽媽叫了起來。
我和馬西亞再也忍不住了,放聲笑了起來。
巴伯蘭媽媽驚訝地看著我們,一頭奶牛拴在牛欄裡,這真是一件難以相信的事。儘管我們在笑,她還是弄不明白。
「這是件意想不到的禮物,」我說,「是我們特意送給你的,這件意想不到的禮物不是比洋姜更有用嗎?」
「一件意想不到的禮物!」她重複著,「一件意想不到的禮物!」
「我不願意兩手空空回到媽媽身邊來,她對她的小雷米,一個棄兒,是那樣的慈愛。我想找一件最有用的東西送給她,於是我想到了買頭奶牛來補露賽特的缺,我和馬西亞用我們自己掙的錢,在於塞爾的集市上買了這頭奶牛。」
「啊!好孩子,我親愛的孩子!」巴伯蘭媽媽喊著,緊緊地摟著我。
接著,我們走進牛欄,以便讓巴伯蘭媽媽仔仔細細地看看我們的奶牛——現在已經是她自己的奶牛了。她在牛身上一處一處地看去,每看一次,總要發出一陣滿意的讚賞:
「多麼漂亮的奶牛!」
她突然停下來,注視著我。
「啊,是這樣!那你已經發財了?」
「我想是的,」馬西亞笑著說,「我們還有五十八個蘇哩!」
巴伯蘭媽媽重複著她已經說過好幾遍的那句話,但這次聲音裡稍微有點不一樣:
「你們真是好孩子!」
「你們」,這就同時也包括了馬西亞,我心裡感到樂滋滋的,她把我和馬西亞兩人都放進她心裡了。
這時,奶牛還在哞哞地叫。
「它是叫我們擠奶呢!」馬西亞說。
我跑進屋去找那只擦得珵亮的白鐵桶,以前露賽特的奶就是擠在這只桶裡的。很久以來,儘管巴伯蘭媽媽的牛欄裡再也沒有奶牛了,我發現這只桶還掛在原來的地方。回來的時候,我打了滿滿一桶清水,用來洗牛的奶子,那上面已經沾滿了塵土。
當她看見擠了大半桶冒著白沫的鮮牛奶時,巴伯蘭媽媽神采煥發,真是高興得無法形容。
「我相信它比露賽特出奶要多。」她說。
「多好的奶啊,」馬西亞說,「還有橙花精露酒的香味哩!」
巴伯蘭媽媽好奇地看著馬西亞,顯然在問橙花精露酒香味是怎麼回事。
「這是病人在醫院喝的一種有橙子香味的露酒。」從來也不肯把自己的見識憋在肚子裡不講的馬西亞說。
擠完了奶之後,我們把奶牛趕到院裡去,讓它吃草,我們自己就走進屋子,在我進屋找桶的時候,我已經把奶油和麵粉擺在桌子上最顯眼的地方了。
巴伯蘭媽媽看見這些新的意外禮物,自然又激動不已地讚歎起來,但我不得不打斷她的話,對她實說:
「這些東西既是為你、但也是為我們自己帶來的;我們都快餓死了,真想吃奶油雞蛋煎餅。你還記得嗎?我在這裡過最後一個狂歡節時,我們吃煎餅的事是怎樣被打斷的?你借來的用來煎餅的奶油又是怎樣被放進鍋裡燴了洋蔥頭的?這次再也沒有人來打擾我們了。」
「你知道巴伯蘭去巴黎了?」巴伯蘭媽媽問。
「知道。」
「那你也知道他去巴黎要幹什麼了?」
「不知道。」
「是為了一件與你的利益有關的事。」
「為了我?」我嚇壞了。
巴伯蘭媽媽看了馬西亞一眼,沒有回答我,她好像不願意當著馬西亞的面說。
「曖,你可以當著馬西亞講。」我說,「我對你說過,他就是我的兄弟,一切與我有關的事,同樣與他有關。」
「這話說來長著呢!」她說。
我已看出她有些吞吞吐吐,看來還是不要當著馬西亞的面硬逼她好,因為如果遭到她的拒絕,我怕這會使馬西亞難過。因此,我決定先不忙,等一回兒再把巴伯蘭去巴黎的事搞清楚。
「巴伯蘭不久就該回來嗎?」我問。
「啊!不,當然不。」
「那就不用著急了,我們做煎餅吧。巴伯蘭去巴黎,這件事同我有什麼關係,你以後告訴我好了。既然用不著害怕他會回來在我們鍋裡燴洋蔥頭,我們就有的是時間。你有雞蛋嗎?」
「沒有,我已經不養母雞了。」
「我們沒有帶雞蛋來,怕在路上碎了。你不能去借幾個來嗎?」
她好像有點為難,我明白,也許她過去借得太多,現在不好意思再去借了。
「最好我自己去買,」我說,「你先用奶合面吧。在索蓋家家能找到雞蛋,是嗎?我這就去。叫馬西亞給你劈木柴,他很會劈。」
在索蓋家,我不僅買了一打雞蛋,還買了一小塊肥肉。
我回來的時候,麵粉已經用牛奶和好,只要把雞蛋打進去就行了。說實在的,我怕我們沒有時間等這盆麵糊發起來了,我們實在太餓了,即使煎餅硬一點兒,我們的胃根結實,也不會抱怨的。
「唉,你呀!」巴伯蘭媽媽說,她使勁攪拌著麵糊,「既然你是一個好孩子,那你為什麼一直不給我寫信?你知道,我常常以為你已經死了。我想,要是雷米還活在人世,他是一定會給他的巴伯蘭媽媽寫信的。」
「這個巴伯蘭媽媽,她不是一個人;同她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巴伯蘭爸爸而且他還是這個家裡的主人,那天不正是他用四十法郎把我賣給一個老樂師的嗎?」
「不應該說這些,我的小雷米。」
「我不是抱怨,我是向你解釋我不敢給你寫信的原因,我害怕人家發現我在那裡後又要把我賣掉,我不願意再被賣掉。這就是為什麼我失去了我那可憐的老師傅以後,一直沒有給你寫信的原因。啊,我那個老師傅嗎?他可真是個好人。」
「啊,老樂師他死了嗎?」
「死了。我哭了他很久!我今天能懂得一些事理,能自己謀生,全虧了他。在他以後,我又碰到一些好人,他們也收容了我,我在他們家裡幹活。但是,如果我寫信告訴你,說我是格拉西地方的一個花農,那個人不是又要來找我、或者向這些好人要錢了嗎?這兩樣,哪一樣我都不願意看到它發生。」
「哦,我明白了。」
「我不敢給你寫信,並不是因為我不想念你;當我遭到不幸的時候,唉,你知道嗎,我曾經遭到過幾次多麼可怕的不幸,我就呼喚巴伯蘭媽媽來救我。現在我總算盼到了這樣的一天,我能自己做主了,我就回來擁抱你。我沒有馬上回來,這倒是真的,因為人總是不能想怎樣就怎樣;而且我有一個想法,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實現的。我要送一頭奶牛給你,必須先掙下足夠的錢,錢又不能一下子成百上千地掉進我的口袋,我們要沿途賣藝,演奏快樂和悲傷的曲子,還要趕路,滿身大汗,經受痛苦,忍饑挨餓!但吃苦愈多,就能得到愈多的快樂,難道不是這樣嗎,馬西亞?」
「我們每天晚上都數錢,不僅看白天掙了多少,還要看已經積攢了多少,看它是不是在增加。」
「啊!你們真是好孩子,好小伙子!」
當巴伯蘭媽媽攪拌著麵糊準備做煎餅,馬西亞劈著木柴的時候,我一面說著話,一面把盤子、叉子和杯子都拿到桌子上擺好,然後到水泉邊去打了一罐水。
我打水回來,面盆裡已經滿滿地盛著淡黃色的麵糊,巴伯蘭媽媽正用一把乾草使勁地擦著煎鍋;壁爐裡燃燒著明亮的旺火,馬西亞正往裡面一根根地添著樹枝;卡比用屁股蹲坐在壁爐的旁邊,它的深受感動的目光一直注視著這全部準備工作。它大概被烤得太熱了,不時抬起這個爪子或那個爪子,嘴裡發出輕輕的咕嚕聲。強烈的火光,把屋子最黑暗的角落都照亮了,人影在印花布床幃上晃動,這正是我童年時候,在月色明亮的晚上醒來時,常常使我害怕的東西。
巴伯蘭媽媽把煎鍋坐在火上,用刀尖挑一小塊黃油讓它滑進鍋裡,黃油立刻融化了。
「味兒真香!」馬西亞叫了起來,他湊過去把鼻子放在爐火上面,一點也不怕會被燒著。
黃油發出吱吱的響聲。
「它在唱歌呢,」馬西亞喊道,「啊!我該給它伴奏。」
在馬西亞看來,音樂會使一切變得更美好。他拿起提琴,悄悄地、溫和地撥著琴上的和弦,為這前鍋的歌聲伴奏,這使得巴伯蘭媽媽出聲地笑了起來。
但是,這是一個如此嚴肅的時刻,以致只顧尋開心是很不合時宜的,巴伯蘭媽媽不再同我們說話,專注地拿起一把大勺放進面盆,掏起一勺麵糊,麵糊頓時成了一條乳狀的長線向著煎鍋淌去,黃油碰上這白色的「洪流」便向後退卻,在它的四周鑲了一圈橙黃色的流蘇。
我也向前傾著身子去看,巴伯蘭媽媽先在鍋柄上一敲,接著用手一使勁,煎餅就跳了起來,這使馬西亞嚇了一跳。不過害怕是多餘的,煎餅只是上下翻了個觔斗,它重新落進鍋裡,露出了焦黃油亮的一面。
我剛拿起盤子,煎餅便滑到了盤子裡。
第一張餅是給馬西亞的,煎餅燙了他的手指、嘴唇、舌頭和喉嚨。可是,這有什麼要緊?他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
「啊,真香!」他滿滿地塞了一嘴說。
這回該輪到我把自己的盤子遞過去和挨燙了,但和馬西亞一樣,再燙我也不怕。
第三張餅也煎黃了,馬西亞伸過手去,但卡比發出可怕的尖叫聲,表示該輪到它了。因為這是很公道的,馬西亞就把餅讓給了它,這使巴伯蘭媽媽大為惱火,一來是出於鄉下人對畜生的冷漠無情,二來是她不明白為什麼竟然給一條狗吃「天主安排的飯食」。為了使巴伯蘭媽媽平靜下來。我給她作解釋,說卡比是一條了不起的、全能的狗,它也為買奶牛掙了一份錢;再說,它也是我們的夥伴,應該和我們一起吃,也應該和我們吃得一樣。她終於明白了,原來卡比是包括在「我們」中間的,既然她說過,在我們未填飽肚子以前,她自己決不碰一下煎餅,那她就沒有理由再生氣了。
要吃飽,尤其是要解饞,須得很長時間,但我們兩個人都對她說,如果巴伯蘭媽媽不嘗幾張餅,我們連一張也不吃了。
這樣一來,就輪到我們親自動手為巴伯蘭媽媽煎餅了。我先做,然後是馬西亞。把黃油放進鍋裡,把麵糊倒進鍋裡,這都不難。但我們沒有讓餅從鍋裡跳起來的手藝,我把一張餅拋進爐灰裡了,馬西亞呢,讓餅落在手上著實燙了他一下。
馬西亞發現,巴伯蘭媽媽不願當著他的面講那件與我有著利害關係的事情,所以他等到面盆裡的麵糊一空,便借口要到院子裡去看看奶牛,不等我們開口,便讓我和巴伯蘭媽媽兩個人單獨留在屋子裡。
老實說,我一直等著這個時候,心裡不是不著急,而是在這以前,我必須全神貫注地做著煎餅;做煎餅的時候,是不能因為自己有著心事而一心二用的。
我總覺得,巴伯蘭是在巴黎找維泰利斯要他支付我的租期到期後的續租租金。要是這樣,我倒不怕,死去的維泰利斯是不會付錢的,巴伯蘭也不可能伸手向我要什麼東西。可是,如果他不向我要錢而要我這個人呢?只要落到他手裡,只要有人付給他一筆相當數目的錢,他就可以把我隨便賣到什麼地方、隨便賣給誰,這可就同我有關係了,而且關係極大,因為我老早就下了決心,在重新掉進可怕的巴伯蘭的掌心之前,我要不顧一切地用各種辦法去躲開這個厄運,萬不得已,我可以離開法國,和馬西亞一道去意大利,去美國,甚至逃到天涯海角。
冷靜地考慮過以後,我暗自決定,在同巴伯蘭媽媽談起這件事的時候,應當非常審慎,這並不是我有意不信任她,啊,這個好女人,我知道她是多麼地疼愛我,待我是多麼地真心誠意,但我看到過她在丈夫面前怕得發抖的樣子。如果我講得太多,她可能在無意中把我說的重複給巴伯蘭聽,這就給他提供了找到我的法子,就是說重新把我抓到他的手裡。我須得嚴密提防,至少不要在我自己身上出漏子。
馬西亞出去後,我就問巴伯蘭媽媽。
「現在就剩我們兩個人了,你願意告訴我嗎,巴伯蘭去巴黎與我有什麼關係?」
「那還用說嗎,我的孩子,太願意了。」
太願意了!我感到有些驚奇。
在繼續說下去以前,巴伯蘭媽媽往門口的方向瞅了瞅。
直到放心了,她才又來到我跟前,壓低了嗓子滿臉笑容地對我說:
「好像你家裡在找你。」
「我的家!」
「對,你的家,我的雷米。」
「我還有個家,我?我能有一個家嗎?巴伯蘭媽媽,我,一個棄兒!」
「人家現在正在找你,你應該相信,他們當初並不是自己情願把你扔掉的。」
「誰在找我?啊!巴伯蘭媽媽,說吧,快點說吧,我求求你!」
突然,我好像發了瘋一樣地喊了起來:
「不,這不可能,是巴伯蘭在找我。」
「不錯,是巴伯蘭在找你,但他在替你的家找你。」
「不,是為他自己,為了再抓到我,再賣掉我,但他是抓不到我的。」
「啊!我的雷米,你想,我怎麼會容忍他這樣做呢?」
「你上當了,巴伯蘭媽媽。」
「你瞧,我的孩子,你應該懂事一點,聽我把話說完嘛,你一點也用不著害怕。」
「我什麼都沒有忘記。」
「聽著,我要說的是我親耳聽到的,這你總該相信了,是嗎?噢,到下個星期一剛好是一個月,那天,我正在麵包房幹活,一個男人,應該說是一位先生,走進我們家,巴伯蘭這時剛好在屋裡。『您就叫巴伯蘭嗎?』這位先生問,聽他口音不像本地人。『對,就是我。』熱羅姆回答說。『是您在巴黎的勃勒得依大街撿到過一個孩子,又是您把他養大的,是嗎?』『是的。』『請您告訴我,這孩子現在在哪裡?』『要您插進手來幹什麼?』熱羅姆反問他。」
假如巴伯蘭媽媽是在騙我,或者她自己受了巴伯蘭的騙,那她轉述的巴伯蘭的回答就應該是具有善意的,但我聽得出來,她絲毫也沒有替巴伯蘭說好話,她講的確實是她聽到的。
「你知道。」她繼續說,「在麵包房裡聽得見這間屋子裡在說些什麼;再說,他們談到的是你,我就有意要仔細聽一聽,為了這個緣故,我想走得更靠近點;糟糕,一不小心,我踩斷了一根枯樹枝。『啊,看來這裡不光是我們兩個人囉?』那位先生問。『那是我的女人。』熱羅姆回答。『這裡太熱,』那位先生說,『如果您願意,我們出去談談好嗎?』他們兩人出去了。大約過了三、四個鐘頭,回來的只有熱羅姆一個人。你想我是多麼好奇,多麼想知道熱羅姆和這位先生談了些什麼,他也許還是你的父親呢。但不管我問什麼,熱羅姆總是一句也不回答,他只讓我知道,這位先生不是你的父親,他只是受了你家庭的委託,在到處調查、尋找你。」
「那我的家在哪兒?這個家又是什麼樣子?我有父親和母親嗎?」
「我跟你一樣,也這樣問熱羅姆,他回答說他什麼也不知道。後來他又說要去巴黎尋找那位把你租去的樂師,說這位樂師給過他一個在巴黎盧爾辛街上的地址,是一個叫做伽羅福裡的樂師的地址。我把這些名字都記得很清楚,你自己也記一記。」
「我認識他們,放心好了。巴伯蘭走了以後,他沒有再讓你知道什麼消息了嗎?」
「沒有。他可能還在找。那位先生給了他一百法郎,那是五個金路易。打那以後,他說不定還另外給過他錢。這一切,加上我們把你抱來時候包著你的那些漂亮的襁褓,都證明你的父母是富有的。剛才我看到你坐在壁爐的角落裡的時候,還以為你已經找到了父母,所以我把你的夥伴當成了你的親兄弟了。」
這時候,馬西亞從門口經過,我叫住了他。
「馬西亞,我的父母在找我,我有家了,一個真正的家。」
很奇怪,馬西亞沒有像我那樣高興和激動。
我將巴伯蘭媽媽剛才講給我聽的,一一向他敘述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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