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走!
現在,在我面前展開著的是一個多麼大的世界,東、南、西、北,我可以高興朝哪個方向走就朝哪個方向走。
儘管我還是個孩子,可一切都要靠我自己來做主。
有的孩子好偷偷地對自己說:「啊,倘若能讓我高興幹什麼就幹什麼;倘若沒有人來管我,能讓我自由自在,能讓我自己做主,那該多好!」他們渴望著的幸福,就是有一天能讓他們自由自在地去幹些蠢事。
我呢,我對自己說:「啊,倘若能有人給我一些忠告和指導,那該多好!」
這些孩子和我之間存在著的差異,竟大得這樣嚇人……
當他們干了蠢事,總有人在背後等著給他們伸出援助的雙手;如果栽了觔斗,就會有人把他們從地上扶起來;我卻舉目無親,只要跌倒了,哪怕跌進萬丈深淵,也只能靠自己一個人爬起來,當然還必須幸而不跌斷手腳才行。
我積累了足夠的經驗,知道自己隨時都有跌得爬不起來的可能,所以我承認,我常常提心吊膽。
我雖年幼,但已飽嘗人間苦難,因此,和同年齡的兒童相比,我比他們更審慎、更小心,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可寶貴的長處。
在走向新的途程之前,我決定先去看望一下在近幾年來已經幾乎成了我父親的那個人。卡德琳娜姑媽沒有讓我同孩子們一起去向他告別,但是現在我可以而且也應該獨自一個人去吻他,向他告辭。
我雖然從未去過債務監獄,可是這個名字和這個地方在這些日子裡已經聽得很夠了,它並不難找,只要沿著熟悉的馬德萊娜街走去,然後再問一下路就行。既然卡德琳娜姑媽和孩子們可以去看望老爹,那麼人們或許也會允許我探監,我是或者說我曾經是他的孩子,他愛過我!
我不敢讓卡比跟著我在巴黎街上亂轉,警察要來盤問我,我該怎麼回答?在我的經驗裡,沒有比警察更嚇人的了,我永遠也忘不掉在圖盧茲發生的那件事。我用一根繩子把卡比拴起來,這對於一條受過良好教育和訓練的狗來說,當然嚴重地傷害了它的自尊心,但我沒有更好的辦法。我牽著它走上了去克裡希監獄的那條路。
在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是很淒慘的,人們見了之後會引起陰森可怕的反應。我再沒有見到過比牢門更醜惡、更陰森嚇人的東西了:它看去比墓穴的門還要使人發抖。封閉在石頭裡面的死人是沒有知覺的,而囚犯是被活著埋葬的死人。
在跨進牢獄的大門之前,我的腳步停了下來,我彷彿害怕也被關進去,我擔心這扇叫人望而生畏的大門在我身後一合上,便再也不會打開了。
按照我原來的想法,進了監獄再想出來是困難的,現在才知道,要把自己的兩隻腳跨進去也並不容易,這是我這次身臨其境之後才得到的體會。
但是我既沒有碰釘子被趕走,也沒有受到別的難堪,便來到了我要看望的人的身邊。
我被引進接待室。同想像中的完全相反,這裡沒有木頭的也沒有鐵的柵欄把你同裡面的人隔開,老爹很快就出來了,他並沒有帶上腳鐐和手銬。
「我一直在等著你,我的小雷米。」他對我說,「卡德琳娜沒有帶你和孩子們一起來,我責備了她。」
從早晨起,我一直感到很憋氣、很難過,可是老爹的話一下子使我打起了精神。
「卡德琳娜太太不願收留我。」
「她沒法收留你,我可憐的孩子。在這世界上,人們不可能樣樣都很稱心。我當然相信你,為了謀生你是會好好工作的,可是我那內弟蘇裡奧是尼維爾奈運河的船閘管理員,他們那裡不可能有你做的工作。你要曉得,船閘管理員是不會僱傭一個花農的。孩子們告訴我,說你想重新靠唱歌謀生,你難道忘記了差點凍死、餓死在我們家大門口的這件事了嗎?」
「沒有,我沒有忘掉。」
「那時你還不是一個人,有師傅在帶著你。我的孩子,像你這樣年紀,孤零零一個人到處唱歌流浪,是很危險的。」
「還有卡比呢。」
卡比聽到我提起了它的名字,便像往常一樣,用一種我熟悉的吠聲向我回答,意思是:到!我就在這裡,您要我替您幹什麼呢?
「當然囉,卡比是條好狗,但它畢竟是狗,你怎麼謀生呢?」
「我唱歌,卡比演戲。」
「光靠卡比演不了戲。」
「我教它做技巧動作。卡比,我教你啥,你就學啥,對嗎?」
卡比把爪子捂到胸口上。
「得了,孩子,你如果是個聽話的孩子,你就找個職業。你已經是個好工人了,這比流浪好得多,那是懶漢干的。」
「我可不是懶漢。您是瞭解我的,您可曾聽見我說過半句抱怨活兒累的話嗎?在您家裡,我真想拚命幹,我真想一輩子和你們在一起生活,可是別人的家裡我不願意去。」
大概我說最後幾句話的時候,神態有點異樣,老爹瞧著我,不再說話了。
「你對我們講過的,」他終於又開口了,「那時你還不曉得維泰利斯是什麼人,他對待人的態度和那副上流人物的派頭常常使你感到驚訝。你說過,彷彿他自己就是位紳士。你也一樣,你的舉動、神態似乎也在告訴別人你不是個窮小子。你不願意到別人家裡去伺候人?那麼,孩子,也許你是對的。請相信我,我剛才也只是為你著想,沒有別的用意。我愛說大實話,心裡想什麼嘴裡就說什麼,這是你知道的。我總覺得,你沒有父母,我也不能再充當你的父親了,所以,你可以自己做主。像我這樣一個可憐的倒霉的人是無權發號施令的。」
老爹這一番苦口婆心的話,說得我心亂如麻,尤其因為我自己也曾有過同樣的想法,雖然說的話不盡相同,但意思是差不多的。
是的,孤身一人到處流浪是危險的,我遭受過這種危險的襲擊,嘗過它的滋味;我經歷過我們的狗被狼吃掉的那種夜晚;經歷過冉蒂裡採石場的那種可怕的黑夜;我曾幾次三番從幾乎餓死、凍死的大難中又活了過來;在維泰利斯吃官司的時候,我從這個村被趕到那個村,整天也掙不到一個蘇。我當然懂得流浪生活帶來的風險,也懂得什麼叫貧困。這種生活不僅保證不了你有一個明天,就連今天,連現在,它也未必能確保你活得下去。
假如我放棄這種生活,那就只剩下一條路,就是老爹他剛才為我指點的那條路,就是去找一個我不願意幹的職業。我很清楚,處在我目前的地位,我的這種自尊心是很有可能被曲解的,但是我自有我的固定不變的想法,我從前被人賣給了一位師傅,他待我很好,別的師傅我再也不要了。
促使我決不再改變主意的另一個同樣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我不能放棄這種自由自在的旅行生活,我不能對艾蒂奈特、亞歷克西、邦雅曼和麗絲不守信用,就是說,我不能丟下他們不管。當然,艾蒂奈特、亞歷克西和邦雅曼,他們之間沒有我也可以書信往來,可是麗絲呢?她不會寫信,卡德琳娜姑媽也不會寫。假如我不管麗絲,她就會感到極大的失望。她將怎樣看待我呢?她唯一的想法將是我不再疼她了。她曾向我表示過深厚的情誼,多虧她我才感到如此的幸福。現在要我改變主意,啊,決不可能。
「您不想讓我把您孩子們的消息捎給您嗎?」我問。
「他們已經給我說過了,但是,我剛才建議你拋棄街頭藝人的生活時,我想到的不是我們自己,應該首先想到別人而不是自己。」
「正是這樣,老爹。您看,現在您為我指明了方向。假如我因害怕您講到的危險而對別人失信,那我想到的就是自己而不是你們和麗絲了。」
他又一次長時間地看著我,然後突然握住我的雙手:
「好啊,孩子,你能講出這種話,我一定要親親你。你的心腸真好,心腸好壞不由年齡來決定,看來是真的。」
接待室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是緊挨著坐在一條長板凳上,我撲向他的懷裡,因聽到他稱讚我「心腸好」而感到激動和自豪。
「現在,就只剩下一句話要說了,」他接下去說道,「聽從天主的安排吧,我親愛的孩子。」
我們倆沉默了一會兒。時針在滴答滴答地走動,我們分別的時刻到了。
老爹突然用手在他坎肩的口袋裡摸了摸,掏出一隻大銀表,銀表是用一根細的皮帶繫在鈕扣孔眼上的。
「我們快分別了,你不帶走我的一件紀念品嗎?那怎麼行!這是我的一隻表,我送給你。它不值幾個錢,你也知道,要是值錢的話,我早該把它賣掉了。它走得也不准,有時還得用大拇指按它幾下,不過,這是我眼下擁有的全部財產了,正因為如此,我才把它送給你。」
說著,他把表放到我的手裡,看著我不願意接受這件美好的禮物,他傷心地說:
「你知道,我在這兒用不著看時間,時間過得太慢,要計算時間的話,我一定會愁死的。永別了,我親愛的小雷米,再吻我一次吧!你是個好孩子,你得記住:要永遠做個好孩子。」
我記得他當時大概拉著我的手一直把我送到出口處。以後發生的一切和我們之間還說了些什麼,我現在已全記不清楚,因為我當時的思想太紊亂、太激動了。
每當我重新回憶這次離別的情景時。能記起來的,只是那天我來到街心時候時那種癡呆和沮喪的感覺。
我在牢門口一定站了很久,因為拿不定主意是向右還是向左走更好。要不是我的手在口袋裡偶然碰到了一個又圓又硬的東西,我或許會一直待到天黑的。
我無意地摸了摸這件東西。那是我的一隻表!
悲傷、不安和憂慮頓時全忘記了,我只想到我有了一隻表,一隻屬於我的表,一隻放在口袋裡可以看時間的表。於是我把它從口袋裡掏了出來,想看看是什麼時候了:十二點。對於我來說,十二點,十點,或者下午兩點,都無關緊要。不過,現在正是十二點,我感到非常高興。為什麼,這我說不上來。是的,啊,中午,已是中午了,我能知道現在是中午,那是我的表告訴我的。啊,這只表來得正是時候!我彷彿覺得它是一位密友,我可以向它請教,我可以和它談心。
「我的表朋友,現在幾點鐘了?」「十二點,我親愛的雷米。」「啊,十二點了,我該想著點兒,還有一大堆事情呢,對嗎?」「當然囉。」「多虧你提醒了我,真應該好好謝謝你。沒有你,我會把要辦的事忘掉的。」「有我呢,你不會忘掉什麼的。」
除了卡比,我又有了一隻表,現在不怕找不到人說話了。
「我的表!」這三個字多帶勁!我過去多麼盼望有只表,然而我是當然永遠也不會有表的!可現在,就在我的口袋裡,正裝著一隻表,它正在發出滴滴答答的響聲。老爹說過,這只表走得不怎麼准。其實那是無關緊要的。只要它能走就行。如果需要象老爹說的那樣,用大拇指去按它一下,那我就按它一下;需要使勁按,我就使勁按,甚至多按幾丁也行,我是不會捨不得的。要是這麼那麼按還不行,那我就親手把它拆開,啊,這一下就更有意思了,我會看到那裡面裝著的是些什麼東西,又是什麼東西在使它這樣不停地走動的。我會嚴格地管教它,叫它只能規規矩矩的聽我的話。
我高興得忘乎所以,竟然沒有發現卡比也和我一樣興奮,它牽動我的褲腿,還發出一陣陣尖叫,叫聲越來越大,使我從夢中醒了過來。
「卡比,你要什麼?」
它看著我。但我心神不寧,沒法猜透它的心思。幾秒鐘後,它爬到我身上,用前肢摸我的口袋,那個藏有表的口袋。
卡比是想知道時間,以便向「貴賓」們報告,像它和維泰利斯一起演戲時那樣。
我給它看表,它端詳了很久,似乎想起了什麼,接著高興地搖動著尾巴叫了十二聲。啊!它沒有忘記!用這只表,我們又可以好好掙錢了!現在我又多了一招,這一招,我原來是沒有想到的。
這一切均發生在牢門對面的大街上,有人好奇地看看我們,有的甚至停下了腳步。
如果我有膽量的話,我真想立即演出一場,可是對警察的恐懼使我只得放棄這個念頭。
再說,時間已經接近中午,該是我上路的時候了。
往前走!
我向牢房看了最後一眼。永別了,牢獄!那可憐的老爹被禁閉在大牆後面,而我卻可以自由地到我想去的地方去。我牽著卡比上路了。
對我的職業最有用的一樣東西是一張法國地圖。我知道這種東西都是在擺滿了綠色的舊書箱的塞納河兩岸的舊書攤區1出售的。我決定去買一張,於是我向塞納河畔走去。
1 即巴黎拉丁區聖米歇爾廣場南邊的舊書攤區,該區沿塞納河兩岸長達數公里。
路過卡羅賽爾廣場時,我的目光無意中落在杜伊勒利宮的大自鳴鐘上,我忽然想起應該看看我的表是不是同這隻大自鳴鐘走得一樣,按理說,它們應該是一樣的。但是我發現我的表是中午十二點半,而大自鳴鐘是下午一點。是哪一隻走得准呢?我真想撥一下我的表,可是反過來一想: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證明我的表——我那漂亮而又可愛的表——走慢了。很可能倒是皇宮的鍾走得快了。於是,我將表重新放進口袋,對自己說,你在什麼時候讀幹什麼,只有你自己的時間才是最合適、最正確的。
要找到一張地圖是需要花些時間的,尤其是我需要的那一種,也就是說,一種裱糊在布上的折疊式地圖,它的價錢不應該超過二十個蘇,因為這對於我已是很大的一筆開支了。最後我終於在一個書攤上找到了我要的東西,它的顏色雖然已經發黃,但書商只要了我七十五生丁。
現在我可以離開巴黎了,我決定立刻就離開。
我有兩條路可走:或者經過意大利門走楓丹白露這一條,或者經過蒙特魯日走奧爾良那一條;走哪一條對我都無所謂,我只是偶然選定了走楓丹白露這一條。
我來到了摩弗達街,街名是我剛從藍色的路牌上見到的,於是它引起了我一連串的回憶:伽羅福裡、馬西亞、裡卡爾多、蓋子用掛鎖鎖著的鍋子和皮鞭的抽打,最後還有我可憐而又善良的師傅維泰利斯,他因不願把我租給盧爾辛街上的戲班頭而死去。
當我走到聖梅達爾教堂時,感到一陣驚異,從一個背靠在教堂牆上的孩子身上,我似乎認出了他就是小馬西亞。一點也沒有錯,有著同馬西亞一樣的大腦袋,水汪汪的眼睛,富於表情的嘴唇,神態是同樣的溫順,樣子是同樣的可笑。可是有點奇怪,要真是小馬西亞,他為什麼一點兒也沒有長高。
我向他走去,對他仔細地看了又看。再也不用懷疑了,確實是他,他也認出了我,慘白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是您嗎?」他問,「在我進醫院之前,您曾和白鬍子老頭到伽羅福裡那兒去過。哎喲!那天我的頭實在疼得要命。」
「伽羅福裡還是您的師傅嗎?」
馬西亞在回答之前,往周圍看了一眼,小聲說:
「他坐班房了。他被捕,是因為他太狠毒,打死了奧爾朗多。」
一聽說伽羅福裡在蹲監牢,我不覺感到由衷的高興,我平生第一次想到:那些使我感到如此恐怖的監獄原來也是有它們的用場的。
「孩子們呢?」我問。
「喔,我不知道,伽羅福裡被捕時我不在場。我出院後,伽羅福裡見我不經打,一打就病,就想把我扔掉,他以兩年為期、先收租金的條件把我租給了加索馬戲團。您知道加索馬戲團嗎?不知道?喔,那個團不大,是個小團,不過好歹是個馬戲團。他們要搞柔體表演,需要一個孩子,伽羅福裡便把我租給了加索老爹。我在他那裡一直待到上星期一。現在我的頭又長大了一點兒,因而不能再鑽箱子了,而且我很怕疼,所以他們把我辭退了。我是從馬戲團駐地吉索爾來的,要找伽羅福裡,結果一個人也沒有找到,房門關得緊緊的。我剛才對您說的,都是鄰居告訴我的。伽羅福裡坐牢了,我只好來到這裡,天知道我現在該到哪裡去,我也不知道現在該幹些什麼才好。」
「您為什麼沒有回吉索爾去?」
「因為我從吉索爾出發徒步來巴黎的那天,馬戲團到魯昂去了。我怎麼能去魯昂呢?路太遠,我又沒有路費。從昨天中午到現在,我連一口飯還沒有吃過。」
我並不寬裕,但不讓這可憐的孩子活活餓死的幾個錢我還是有的。當年我流浪到圖盧茲郊外挨餓時的情景,同現在馬西亞的遭遇多麼相似,如果那時有人給我一片麵包,我不知道會多麼感激他。
「您不要走開。」我對他說。
我快步跑向在馬路轉角處的麵包店。很快我就帶著一個大圓麵包回來了,我把麵包送給他,他一手接過去,狼吞虎嚥地把麵包吃完了。
「現在,」我問他,「您想幹些什麼?」
「天知道。」
「總得設法幹點事。」
「您剛才跟我說話時,我正想去把小提琴賣掉。要不是捨不得的話,我早把它賣掉啦。我的提琴,它就是我的歡樂和安慰,每當我傷心的時候,我便獨自找個地方,為自己演奏。我就彷彿在天空中看見無數美好的東西,像走馬燈似的,比夢幻中的還要迷人。」
「您幹嗎不在街頭拉提琴呢?」
「拉過,可人家不給我錢。」
我是嘗夠了觀眾只看戲不摸口袋的滋味的。
「您呢?」馬西亞問,「您現在幹些什麼?」
我的頭腦中忽然出現了一種幼稚的、想吹吹牛的想法。
「我是戲班主。」我回答說。
我說的是事實,因為我有一個由卡比和我組成的戲班,不過這個事實又幾乎同欺騙差不多。
「喔!您是否願意……」馬西亞問。
「什麼?」
「讓我加入您的戲班。」
於是,我只好把老實話說了出來。
「這就是我的整個戲班。」我指著卡比說。
「依我說,沒有什麼關係,加上我就是兩個了。啊,我懇求您,請您不要嫌棄我。要不然您說我去幹什麼好呢?我只有等著餓死了。」
餓死!聽到這種喊聲的人,對於餓死是個什麼樣子,它是什麼味道,人們的理解是不一樣的,因為他們是從不同的身份和地位去感覺它的。至於我,它在我心中引起的迴響是:我懂得餓死是怎麼回事。
「我可以幹活,」馬西亞繼續說,「首先,我會拉小提琴;另外,我會做柔體動作,會跳繩、鑽圈和唱歌。您看吧,您要我幹啥我就幹啥,我將成為您的僕人,我服從您,我不向您伸手要錢,只要有飯吃就行。我要是幹得不好,您盡可以打我。我們就一言為定吧。我要向您提出的唯一要求是請您千萬不要打我的頭,這也一言為定好不好?伽羅福裡老打我的頭,現在我的頭最怕疼。」
聽著馬西亞這樣的苦求,我差點兒要哭了。怎麼好開口對他講,我不能收他進戲班呢?餓死!跟著我不同樣也要餓死嗎?
我只好把這個想法告訴他,但他不願意聽下去。
「不。」他說,「兩個人在一起就不會餓死,我們互相支持,互相幫助,誰有了吃的,大家分享。」
他的話一下子使我當機立斷地作出了決定:我現在不是有吃的嗎?我應當幫助他。
「好,咱們一言為定!」我對他說。
他立刻握住我的手吻了又吻。他的舉動在輕輕地搗碎我的心,眼淚慢慢地濕潤了我的眼睛。
「跟我來吧!」我對他說,「不過您不是僕人而是夥伴。」
我把豎琴的背帶往肩上一持。
「往前走!」我對他說。
一刻鐘之後,我們走出了巴黎。
三月裡的乾燥的寒風已經吹乾了道路,現在走在堅硬的土地上是多麼輕快。
四月的陽光照耀著萬里無雲的藍色晴空,和風吹來是多麼舒暢。
這同我踏進巴黎之前的那個風雪天是多麼不同,這個巴黎,我曾經把它當作一塊樂土而渴望過,但又正是到了巴黎之後,我更渴望有塊真正的樂土。
路邊排水溝旁已經長出了青草,新綠的草地上點綴著色彩繽紛的雛菊花和草莓花,它們把自己的花冠向著太陽。
我們沿著這些草地百花園前進,看到青蔥翠綠的嫩葉叢中,一串串丁香花的傘形花序正在吐紅爭艷;微風拂過,淡黃色的桂竹香花瓣從飽經風霜的牆頂上飄飄墜下,一直灑落到我們的頭上。
在我所說的草地百花園內,在路旁新綠的灌木叢中,在樹林裡,到處聽得見小鳥在歡唱,燕子在我們面前倏忽掠過,尋覓著看不見的小蟲。
我們的旅行有了個良好的開端。我滿懷信心地走在大路上,路面上迴響著我的堅定的腳步聲。解了繩子的卡比在我們四周蹦蹦跳跳,它見了馬車,見了小石子堆,見了無論是什麼,都要無緣無故地汪汪叫幾聲,也許它是在向我們表示:它很高興。
馬西亞在我身邊走著,一聲不吭,他也許在考慮什麼;我不便打擾他,所以我也默不作聲,另外,我自己也有著不少心事要盤算。
我們的步子雖是那樣從容不迫,但是我們究竟打算走到哪兒去呢?
我曾答應過麗絲,在去看她之前,先去看她的兩個哥哥和艾蒂奈特。可是我並沒有說定先看誰,在邦雅曼、亞歷克西和艾蒂奈特之間,我可以根據我的選擇,先去看這個或那個;也就是說,我們現在可以向塞文走去,也可以向夏朗德或庇卡底走去。
如果我向巴黎的南部走去,那麼邦雅曼就不可能是我要拜訪的第一個目標。但我還應該在亞歷克西和艾蒂奈特之間作出選擇。
我決定朝南方而不朝北方走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想去看看巴伯蘭媽媽。
假如我已經好久沒有提到過巴伯蘭媽媽,那決不能由此得出結論,說我像個忘恩負義的人那樣已經把她忘記了。
同樣,也不能因為我們分別以來我從未給她寫過信而把我說成是個冷漠無情的人。
曾經有多少次,我想提筆給她寫信,告訴她:我一直在想她,打心眼裡愛她。但是,對於巴伯蘭的恐懼,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使我只好擱筆了。巴伯蘭要是利用我的信去找我,把我抓住,誰說他不會又一次把我賣給另一個不是維泰利斯的維泰利斯呢?而且巴伯蘭也許是有權這樣做的。這樣一想,我情願讓巴伯蘭媽媽責備我忘恩負義,也不願冒重新落到巴伯蘭手裡的風險。他可能使用養父的權力把我賣掉,也可能要我給他幹活,聽從他的使喚。我寧肯死,餓死也不願冒這個危險,我承認,只要一想到這個危險,我就嚇軟了。
如果我沒有膽量給巴伯蘭媽媽寫信的話,那麼我似乎覺得像我這樣自由來去的人,是可以試著去見她一面的。自從我接受馬西亞進「我的戲班」之後,我時常在盤算,覺得這件事辦起來也並不一定是太難的。我可以讓馬西亞走在頭裡,我在後面小心翼翼地跟著。他進了巴伯蘭媽媽的家,可以隨便找個借口和她攀談.假如只有她一個人在家,馬西亞可以把實際情況告訴她,然後回來通知我,我就可以回到我度過童年的家,撲向奶我的養母巴伯蘭媽媽的懷裡;萬一相反,巴伯蘭在鄉下,那馬西亞可以請巴伯蘭媽媽到一個指定的地點和我見面,我可以在那兒擁抱她。
一路上,我一直默默地想著這個計劃。要考慮一個這麼重大的問題,小心謹慎一點,多費點心思,是完全有必要的。
事實上,我不僅要判斷我是否可以重見巴伯蘭媽媽,而且還要考慮我們是否能在路上找到可以掙點錢的城鎮和鄉村。
那麼,最好的辦法是請教地圖。
我們恰巧是在野外,完全可以在小石子堆上坐下來歇歇腿,用不著擔心別人的打擾。
「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對馬西亞說,「我們休息一下。」
「您是想聊聊天吧?」
「您有什麼要對我講嗎?」
「我請您稱呼我時用『你』。」
「好,咱們都用『你』字吧!」
「您可以,我不可以。」
「咱們都用『你』來稱呼。我要向你發命令了,你要不服從,我就打你。」
「行,打吧,可別打我腦袋。」
他笑了起來,笑得那麼自然,那麼溫和,一口潔白的牙齒顯露在他黝黑的臉上。
我們坐著。我從背包裡掏出地圖,攤在草地上。我花了很長時間,在地圖上辨認道路和方向,最後我終於劃出了一條從科爾貝1經楓丹白露、蒙塔爾吉、吉昂、布爾日、聖阿芒直到蒙呂松的路線,這條路線,看來不僅可以把我們帶到夏凡濃,而且,如果運氣好的話,我們大概還不至於餓死在半路上。
「這是什麼玩藝?」馬西亞指著我的地圖問。
我向他解釋地圖是什麼和它的用處,我用的幾乎全是維泰利斯給我上第一堂地理課時所用的術語。1科爾貝即科爾貝一埃索納,在巴黎老城附近316
馬西亞聽得很用心,他的眼睛一直看著我的眼睛。
「這樣說來,」他問,「還要學會讀那上面的字?」
「當然。你不識字嗎?」
「不識字。」
「你想學嗎?」
「哦,我很想。」
「好,以後教你。」
「在地圖上可以找到從吉索爾到巴黎的道路嗎?」
「可以。這還不容易。」
我把路線指給他看。
但一開始他根本不相信只要用手指頭稍微動一下就已經表明從吉索爾來到了巴黎。
「這條路我是徒步走過的,」他說,「比這可要遠得多。」
我就給他講解人們在地圖上標明距離的方法,他聽著,但對我講的無可置疑的科學知識並沒有顯出太信服的樣子,因為我雖然講得很費勁,但並不等於講得很清楚。
我的眼光無意地落在那只打開著的背包上,我忽然想到要細細看看裡面裝著的東西,另外,在馬西亞面前顯示一下自己的財富,這在我看來也是很開心的。我便把東西一股腦兒都倒在草地上。
我有三件完好無損的布襯衫、三雙襪子和五塊手絹,還有一雙沒有穿過多久的皮鞋。
「你呢,」我問他,「你有什麼?」
「一把小提琴,還有現在身上穿的。」
「好。」我對他說,「咱們是夥伴,就該平分,你拿兩件襯衫,兩雙襪子,三塊手絹。不過這只背包嘛,我看,也可以像所有的東西都平分一樣,你先背它一小時,我再背它一小時。」
馬西亞不肯接受。可是我已經養成了下命令的習慣,我不許他回嘴。應當承認,我感到發號施令是似乎很舒服的。
我把艾蒂奈特送給我的那個針線包和一隻小盒子放在我的那疊襯衫上面,小盒裡裝著麗絲送我的玫瑰花。馬西亞想打開盒子看看,我不讓他這樣做,伸手把它取了過來,塞進了背包。
「請你永遠也別摸這只盒子,」我對他說,「那是件禮物。」
「行,」他說,「我向你保證,一定不碰它。」
自從我重新披上老羊皮和背上豎琴那天起,有一件東西使我很不方便,那就是我的長褲。我覺得一位藝人是不該穿太長的褲子的,當他出現在觀眾面前時,他應當穿短褲和長襪,再在長襪上繞幾圈彩色綢帶。花農穿長褲才合適,而我現在已經又當上藝人了!……
當人們有了一個主意,他又能自己做主的話,他總是要迫不及待地去實現他的意願的。我打開艾蒂奈特的針線盒,拿出剪刀。
「我把長褲改一改,」我對馬西亞說,「你該讓我看看你是怎麼拉小提琴的。」
「喔,很願意。」
他拿起提琴拉了起來。
這時我當機立斷,在褲膝蓋下面一點的地方,「喀嚓」剪了一刀。
這是條漂亮的衣暱長褲,同坎肩和上衣一個顏色,在老爹把它送給我的時候,我是何等高興,但我不認為這樣一剪刀是把長褲糟蹋了,我認為事情恰恰相反。
起初,我一面改我的褲子,一面聽著馬西亞演奏。不到一會兒功夫,我把手裡的剪刀和針線都放下了,全神貫注地聽了起來。馬西亞演奏自如,幾乎和維泰利斯難分彼此。
「是誰教你小提琴的?」我不禁拍手稱好。
「誰也沒有,也可以說誰都教過。當然,主要靠自己用功。」
「誰教會你識樂譜的?」
「我不識譜,聽人家怎麼演奏,我也就怎麼演奏。」
「以後我教你。」
「你什麼都懂?」
「那是應該的,我是戲班主。」
沒有一點自尊心就不成其為藝術家。我要向馬西亞表明,我也是音樂家。
我拿起堅琴,毫不遲疑地立刻唱起了我的拿手歌曲:
哦,虛情假意,冷酷負心的女人……
象藝人之間慣常的做法一樣,馬西亞對我說了不少稱讚的話,作為我剛才給他的掌聲的回報。他才能出眾,我也一樣,我們兩個誰也不比誰差。
可是我們總不能老停留在相互的祝賀上,在我們為自己演奏、並歡樂了一陣之後,也應當為自己的食宿想點辦法。
我扣上背包,這次該輪到馬西亞背它了。
我們走在黃土飛揚的大路上。我們必須在遇到的第一個村子裡停下來演出:雷米戲班要登台問世了。
「把你這支歌教給我吧!」馬西亞說,「我們以後一起唱,我想我很快就可以用小提琴為你伴奏,演出效果一定會特別好。」
當然會特別好。「貴賓」們除非真是鐵石心腸,否則一定會掏出大把錢塞滿我們腰包的。
很幸運,我們沒有碰到鐵石心腸的「貴賓」。過了維爾茹伊夫城,我們來到了一個村莊,準備尋找合適的演出場地。我們經過一個農莊的大門,見到院子裡人頭簇簇,每個人都穿著節日盛裝,幾乎每人身上都佩帶著一個小小的花束,花束是用彩綢小帶紮著的,男的繫在上衣前襟的鈕扣孔眼上,女的別在上衣的胸前。你再傻也能請到這裡是在舉行婚禮。
我想,他們也許希望有個樂師來給他們演奏,好讓他們跳一番舞吧,我立即走進院子,馬西亞和卡比跟在我後面。我一手拿著氈帽,向遇到的第一個人深深鞠了一躬,這是維泰利斯的很有氣派的施禮方式。
站在我前面的是個臉上已經紅成了紅磚般顏色的胖小伙子,硬梆梆的白領子一直頂到他的耳朵,他有一副和和氣氣的大孩子般的神色。
他沒有馬上回答我,發著亮光的漂亮呢子禮服顯然妨礙他轉身,他只好整個身體直挺挺地朝參加婚禮的人轉過去,他把兩隻手指頭塞進嘴裡,吹出一聲尖厲無比的長哨聲,這哨聲使卡比嚇了一大跳。
「喂,你們,你們大夥兒聽著!」他喊道,「來點音樂,……大……大夥兒覺得怎樣?有幾個演員來啦!」
「好!好!音樂!音樂!」男的女的都嚷了起來。
「準備——跳四對舞!」
只幾分鐘工夫,一組組舞伴在院子中央組成了,那些受驚的雞呀鵝呀全都使勁撲扇著大翅膀逃開了。
「你演奏過四對舞曲嗎?」我開始不安起來,悄悄用意大利語問馬西亞。
「演奏過。」
他在試琴聲的時候,拉了幾個節拍,為我指出了這種曲子中的一支,啊,正巧也是我熟悉的,我們算是得救了。
人們從車房裡拉出一輛雙輪大車,給它裝上支撐,讓我們上去。
儘管我和馬西亞從未在一起合奏過,可是我們在演奏四對舞曲上配合得相當默契。當然,幸虧我們是在為那些並不挑剔、耳朵並不靈敏的觀眾演奏。
「你們兩人中哪一位會吹短號?」
紅臉大小伙子問我們。
「會,我會。」馬西亞說,「可我沒有短號。」
「我去找一支來。小提琴拉得挺漂亮,就是不夠勁。」
「你也吹短號?」我照舊用意大利語問馬西亞。
「從短號到笛子,凡是一切能演奏的樂器,我都會。」
他,這個馬西亞,確確實實是件神奇的寶物。
短號很快拿來了,我們開始演奏四對舞曲、波爾卡舞曲和華爾茲,演奏得最多的還是四對舞曲。
我們一直演奏到天黑,舞伴們不讓我們有喘息的時間。這對我倒算不了什麼,但對馬西亞可真是夠他受的,因為他在演奏中擔負著比我更艱苦的任務,再加上旅途中的忍饑挨餓,他早就感到勞累了。我見他臉色一陣陣發白,好像身體很不舒服,可是他始終演奏著,一個勁地吹著他的短號。
幸好發現他臉色蒼白的不是我一個人,新娘也發現了。
「行了,」她說,「小傢伙累得不行了現在請諸位給演員賞錢。」
「如果你們願意的話,」我從車上跳下來說,「讓我們的帳房先生出來收錢吧!」
我把帽子扔給卡比,它接過去銜在嘴上。
因為卡比懂得怎樣向賞錢的客人致謝,因而引起了熱烈的掌聲。但是對我們更有用處的是他們賞了它很多錢。我跟在卡比後面,看著白花花的銀幣一個個掉進帽子裡,新郎是最後一個給錢的人,他在卡比的帽子裡放了一個五法郎的銀幣。
多好的運氣!可這還不算。他們又請我們飽餐了一頓,把我們安置在穀倉裡過夜。第二天,當我們離開這好客的人家時,我們已有二十八法郎的財產。
「小馬西亞,全靠了你,我們弄到了這麼多錢,」我對我的夥伴說,「我一個人是不可能組成一個樂隊的。」
於是,我想起了當初我開始給麗絲上課時,阿根老爹對我說過的那句話,這句話應驗了,做了好事是確實會得到報償的。我立刻學著阿根老爹的樣子對馬西亞說:
「我還以為把你收進我的戲班是幹了一件大蠢事呢!」
口袋裡有了二十八個法郎,我們真是成了「大財主」了。因此當我們到達科爾貝時,我用不著太精打細算便添置了一些我認為必不可少的東西。首先,我用三法郎在舊鐵器商那裡買了一支短號。用三法郎買到的短號,當然既不是新的也不是很漂亮的,但只要擦擦乾淨修理一下,它是會使我們滿意的;然後,又買了綁襪子用的紅綢帶;最後我為馬西亞買了只軍用背包。我認為輪流在肩上背一隻沉重的大背包,倒不如把東西分裝在兩隻背包裡,每人背一隻,走路更輕快些。
離開科爾貝時,我們的確各方面都處於最佳狀態。在買完東西付清價款之後,我們的錢包裡還有三十法郎,因為在科爾貝的演出,一連好幾天,每天好幾場,收入都很不錯。自從有了馬西亞這個搭檔,我只要調整一下節目,不讓它們顯得太重複,我們便可以在同一個地方待上好幾天。我和馬西亞現在象兄弟一樣相處得十分融洽。
「你要知道,」他有時老愛笑著說,「像你這樣一個不打人的戲班主,真是太好了。」
「你高興嗎?」
「你問我高興嗎?可以這樣說,從我離開那個地方以來,現在是我最高興的時候;說到那個地方嘛,我覺得住濟貧醫院也比那裡強。」
這種叫人感到時來運轉的好境況,使我產生了一個帶點妄想的計劃。
離開了科爾貝之後,我們朝蒙塔爾吉走去,準備順道去探望巴伯蘭媽媽。
我很想在見到巴伯蘭媽媽的時候,能多少償還一點她奶我養我疼我的恩情,但光是去親她或者擁抱她,這樣還債未免還得太少太輕了。
我能給她捎點什麼東西就好了。
現在我闊氣了,我應當送她一件禮物。
有一樣勝過一切的東西,不僅能使她現在而且也能使她晚年過得幸福,那就是一頭代替露賽特的奶牛。
倘若我能給她買一頭奶牛,這對她,對我也一樣,將會感到多麼高興!
在到達夏凡儂之前,我買上一頭奶牛,由馬西亞牽著牛繩,把牛帶進巴伯蘭媽媽的院子。當然巴伯蘭不在家。馬西亞說:「巴伯蘭太太,我替您牽來了一頭奶牛。」「一頭奶牛?您搞錯了吧,我的孩子?」她歎著氣。「不,太太,您是夏凡儂的巴伯蘭太太嗎?那好,王子(童話裡就是這樣講的)要我把這頭奶牛送給您。」「哪一位王子?」正在這個時候,我出現了,撲到巴伯蘭媽媽的懷裡。在我們親夠之後,我們便做薄餅和炸糕,我們三個人,當然不包括巴伯蘭,我們要象過狂歡節一樣好好吃一頓。那回過節我和巴伯蘭媽媽都沒有吃上,因為正好趕上巴伯蘭回來,他推倒了我們的鍋,黃油也全叫他放進他的洋蔥湯裡去了。
多麼美好的夢想!不過要實現這個美夢,必須買一頭奶牛。
一頭奶牛值多少錢?我不知道,也許很貴,非常貴也說不定,但是這些可以先不管。那麼,還有呢?
還有這頭奶牛必須既不太大也不太肥。首先,奶牛越肥,要價也越高;其次,奶牛越大,需要的飼料也越多。我不想使我的禮物成為巴伯蘭媽媽的一個負擔。
目前,要緊的是要瞭解奶牛的行情,或者說我所需要的那種奶牛的價格。
幸好這都是不難打聽到的。在我們的流浪生活中,到了晚上住店的時候,我們同牲口販子和牧人常有見面和說話的機會,向他們打聽奶牛的價格是再容易不過的了。
我第一次請教的是個放牛人,他有誠實正派的外表,正是這副外貌,我感到他是信得過的,但在我向他提出問題之後,作為對我的回答,他衝著我的臉哈哈笑了一陣。
笑罷以後,放牛人在椅子上把身體往後一仰,用拳頭重重地敲了幾下桌子,他對著旅店老闆喊道:
「您知道這位小音樂家問我什麼嗎?他問一頭不太大、一不太肥的好奶牛值多少錢。您看,是不是還要加上一個條件,它必須是頭會讀書會寫字的有學問的奶牛呢?」
又是一場哄笑,可是我不甘示弱。
「必須是產奶多的,吃得要少。」
「還必須像你們的狗一樣能用繩子拴著在大路上走,對嗎?」
在他認為俏皮話已經說夠,機智和風趣也已經發揮得很充分以後,他表示願意認真回答我的問題了,甚至願意商談我提出的這筆買賣。
再巧也沒有,他正好有著這樣一頭奶牛,它溫順得了不得,產奶多而且稠得像奶油,它又幾乎不吃東西。我只要把十五個皮斯托爾,換句話說,五十個埃居1往桌子上一放,這頭奶牛就是我的了。
1 皮斯托爾、埃居:均為法國古錢幣名。
當初我想請他張嘴說話是多麼不易,現在他說得正起勁,我想請他閉上嘴,也同樣極難。
最後,我們各自回去就寢,我思索著自己從這次談話中所打聽到的一些對我很有用處的東西。
十五個皮斯托爾,或者說五十個埃居,折合起來就是一百五十個法郎,而我身上所有的錢離這麼一大筆款子,還差得遠哩!
難道就沒有辦法掙到這筆錢了嗎?我似乎覺得這筆錢是可以掙到的,只要一直象頭幾天那樣走運,我就可以一個蘇一個蘇地湊足一百五十法郎,當然需要時間。
於是我的腦子裡又產生了一個新的念頭:我們不要馬上去夏凡儂,應該先去瓦爾斯。從我們這裡直接插過去,可以節省不少時間。去過瓦爾斯以後,回來時再去看望巴伯蘭媽媽,那時我們定能掙到一百五十法郎,我們就可以演出我的童話劇《王子的奶牛》了。
早上,我把想法告訴了馬西亞,他一點兒也不反對。
「到瓦爾斯去!」他說,「礦山也許是很有趣的,我很想見識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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