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在一條行人熙來攘往的街道上,維泰利斯一直默不作聲。不久,我們走進了一條沒有人的小街,他在路坎上坐了下來,好幾次用手去摸他的前額,這是他為難時的一種習慣。
「我說了些仗義的話,聽起來也許好聽,」他好像在自言自語地說,「可是這麼一來,我們現在流落在巴黎街頭了,口袋裡一分錢也沒有,肚裡也沒填過一片麵包。你餓嗎?」
「除了您早晨給我的一小塊麵包頭外,別的我啥也沒有吃過。」
「唉!我可憐的孩子,你今晚只得不吃晚飯就睡覺了。不過,我們連到哪裡去過夜還不知道呢!」
「您本來是打算睡在伽羅福裡那兒的嗎?」
「我是打算讓你睡在他那裡,你一個冬天在他那兒過,他也許會給我二十來個法郎,這樣,我暫時就過得去啦。可是一看他這麼虐待孩子,我控制不住自己了。你也不想留在他那裡,對嗎?」
「啊,您太好啦!」
「哦,你說的這個老頭兒——老流浪漢的胸膛裡,也許還保存著一顆直到現在還仍然活著的年輕人的心。不幸的是,這個老流浪漢有過一個計劃,卻叫那顆年輕的心完全打亂了。現在,我們上哪兒去?」
天色已經很晚,白天裡已緩和過來的寒冷現在又變得嚴酷和扎人肌膚。北風呼嘯著,夜晚將是難熬的。
維泰利斯久久地坐在路坎上,我們——卡比和我——像兩尊木偶,立在他面前紋絲不動。他終於直起了身子。
「我們上哪兒去?」
「去冉蒂裡1,設法找個採石場,我過去在那兒睡過。你累嗎?」
1 冉蒂裡:巴黎南面的一個小市鎮。
「我在伽羅福裡那兒歇過了。」
「可惜我沒有歇過腳,堅持不下去了,不過應當走呀。走吧,孩子們!」
把我和狗叫成他的「孩子」,這是維泰利斯過去心情愉快時說的一句話,但今晚他是懷著愁思說出這句話的。
我們在巴黎街頭走著,夜漆黑漆黑的,瓦斯燈的火苗在寒風中顫動,照得路面模模糊糊。我們每一步都像是在結冰的小溪上,或者是在冰面的人行道上滑行。維泰利斯拉著我的手,卡比緊緊貼著我們的腳跟。飢餓也在折磨著卡比,它有時落在後面,在垃圾堆中尋找骨頭或麵包皮充飢。然而,垃圾已凍成一團,因此,它白白尋找了一陣,耷拉著耳朵又追上了我們。
我們一刻不停地行走,從大街走到小巷,又從小巷穿過別的大街;那些偶然相遇的行人似乎在驚奇地看我們。是我們的衣服,還是疲倦的神態引起了人們的注意?與我們相遇的警察在我們周圍轉來轉去,目不轉睛地盯視著我們。
維泰利斯彎著腰,一言不發地往前走著。儘管天氣這麼冷,他的手還是滾燙滾燙的,我覺得他在發抖。他有時停下腳步,在我肩頭上趴一會兒。我感到他的全身在抽搐。
平時我是不敢多問他的,但這一次我卻破了戒;再說,我多麼需要告訴他,我愛他,或者至少我想為他做些什麼。
「您病了!」有一次停下來時我對他說。
「我真擔心,反正我累得夠嗆。像我這把年紀,這些天來走路的時間太長了,今晚對我這老骨頭來說也太冷,我本該躺在一張舒舒服服的床上,關在房間裡,圍著火爐吃晚飯的。可是,這一切完全是做夢啊!向前走吧,孩子們!」
往前走!我們已經出了城,或者至少可以說已經離開了有房屋的地方。我們時而在兩旁築有高牆的路上行走,時而在曠野裡快跑,無休止地走著,再也見不到行人,再也看不見城市的警察,再也沒有街上的瓦斯燈。在我們頭頂的上方,有時可以看到一兩扇亮著的窗戶,藍灰色的天空中閃耀著稀稀落落的星星,愈來愈凜冽刺骨的寒風,吹得我們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幸虧風是從背後吹來的。但是我上衣的袖口已開線,風從裂縫裡鑽進去,順著胳膊一直涼透我的全身,我怎麼也暖和不了。
雖然天色昏暗,道路縱橫交叉,維泰利斯卻如識途的老馬,對去向很有把握。因此我跟著他,不必擔心迷路,我唯一關心的是我們能否很快到達採石場。
他突然停下了腳步。
「你看見一片樹林了沒有?」他問我。
「我啥也沒有看見。」
「你看見黑壓壓的一片東西嗎?」
在回答之前,我往四周環顧了一番。我們一定是在一片曠野中了,因為我的視線消失在深邃的黑夜裡,沒有什麼障眼的東西,既沒有樹木,也沒有人家,周圍是那麼空曠,只有從地面刮過的風在一片看不清的樹叢中呼叫著。
「唉!如果我有你這樣的眼力該多好!」維泰利斯說,「可借我看不清,你往那邊瞧瞧。」
他用手朝前面一指。我不敢說什麼也沒有看見,所以我沒有回答,他又往前走了。
我們默默地走了幾分鐘之後,他又停住了腳步,再次問我是否看見了樹林。當我回答說我什麼也沒有看見的時候,我再也沒有剛才那種安全感了.我的說話聲因一種隱約的心慌而顫抖著。
「是恐懼使你的眼睛發花了。」維泰利斯說。
「我可以肯定地告訴您,我沒有看見什麼樹。」
「沒有大路嗎?」
「看不見。」
「我們走錯路了嗎?」
我沒有回答。我既不知道我們現在在哪兒,也不清楚我們將要去什麼地方。
「再走五分鐘看看,要是還看不見樹林,我們就返回去,那肯定走錯路了。」
我現在才明白,我們可能已經迷失了方向,我再也沒有氣力了,維泰利斯拉著我的胳膊。
「走吧!」
「我走不動了。」
「我,你以為我能背得動你嗎?我現在還能站得住,那是因為想到我們一坐下來,那就再也起不來了,只有凍死在這裡。走吧!」
我跟著他。
「路上有很深的車輛印子嗎?」
「根本沒有。」
「該踩著原來的腳印往回走。」
剛才從背後吹來的風現在卻兇猛地抽打著我們的臉,我連氣也透不過來了,臉上火辣辣的。
我們剛才往前走的時候,腳步就不輕快,現在折回來,步履更加艱難了。
「你一發現車輪印子就告訴我,」維泰利斯說,「正確的路應當在左邊,十字路口有一叢叢灌木林。」
我們頂著寒風,在沉寂的夜裡足足走了一刻鐘,腳步聲在凍硬的地面上發出——的響聲。儘管我的兩條腿已很難一步一步地往前邁開,現在是我在拉著維泰利斯走。我是懷著多麼不安的心情在注視著大路左邊的方向啊!
忽然在黑暗中,有一道微弱的紅光在閃耀。
「有燈!」我伸出手說。
「在什麼地方?」
維泰利斯瞧了瞧。雖然閃爍的燈光離我們不算太遠,他卻什麼也看不見。我於是明白:他的視力已減退。若在平時,他在夜間的視力本來是可以看得很遠的。
「半夜三更了,這燈光同我們不相干,」他說,「這大概是什麼人正點著燈在幹活或者是一個病得快死的人,他床頭邊的一盞小燈。我們不該去敲這扇門。在鄉下,夜裡我們可以去求個情,但是巴黎的郊區是不好客的,這裡不會有留我們住宿的屋子。咱們走吧!」
又走了幾分鐘之後,我好像看見前面有一條路,切斷了我們的去路,路旁有黑糊糊的一片東西,很可能是灌木林。我放開維泰利斯的手,快步往前走去,路上有深深的車輪印子。
「這就是小樹林!有車輪印子。」
「拉著我的手,我們得救啦!採石場離我們這裡只有五分鐘的路程了。你仔細看看,應當看得見樹林的。」
我彷彿看見一片黑黑的東西,我說我看得出來這是樹林。
希望增添了我的力量,我的腿輕快了,腳底下的路不那麼堅硬了。
然而,我覺得維泰利斯所說的五分鐘簡直是永恆的。
「我們在這條正道上已經走了不止五分鐘了。」他停下來說。
「我也覺得是。」
「車輪印子是往哪裡去的?」
「一直往前的。」
「採石場的入口處應當在左邊,我們肯定已經從它前面經過,但是沒有發現它。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幹什麼都不容易。可是從車輪印子上看,我們該明白:我們走得太遠了。」
「我可以肯定地告訴您,車輪印子沒有往左拐。」
「轉口去走回頭路吧!」
我們又往回走了。
「你看見樹林了嗎?」
「看見了,在左邊。」
「車輪印子呢?」
「沒有。」
「我的眼睛是不是瞎了?」維泰利斯揉了揉眼睛說,「一直往樹林那邊走過去,你拉著我的手。」
「有一道牆。」
「那是堆石頭。」
「不,我可以肯定地對您說,這是道牆。」
牆離我們幾步遠,要證實我的話是很容易的。維泰利斯不能求助於眼睛,只好走上幾步,用手去摸被我稱作「牆」而被他叫做「石頭堆」的障礙物。
「確實是一道堵,是用石頭一塊塊有規則地砌起來的,我還摸到了抹的泥灰呢!入口處在哪兒?你找找車輪印子看。」
我彎著腰沿牆壁摸過去,一直走到頭也沒有發現車輪印子最細小的痕跡。我回到維泰利斯身邊,又向相反的方向找了一遍,結果是相同的:處處碰壁。牆上任何地方都沒有洞口,地上也沒有通向入口處的道路或四溝的痕跡。
「我摸到的儘是雪。」
處境十分可怕,我的師傅很可能迷路了,這兒肯定不是他要尋找的採石場。
我對維泰利斯說,我摸到的只是一片積雪而不是車輪印子。他等了等,沒有回答我什麼,爾後,他再次摸摸牆壁,從這一頭摸到那一頭,卡比對這一舉動感到莫名其妙,不耐煩地狺狺狂吠。
我跟在維泰利斯的背後。
「需要再往遠處找一找嗎?」
「不用了,採石場用圍牆圍起來了。」
「是圍起來了。」
「有人把入口處堵住了,沒有法子進去。」
「那……」
「那怎麼辦,是嗎?我一點也不清楚,死在這裡啦。」
「唉,師傅!」
「喔,你不會死的,你還年輕,生命會使你挺得住。來吧,咱們走,你走得動嗎?」242
「您呢?」
「當我走不動時,我會像一匹老馬似的倒下去的。」
「我們上哪兒去?」
「回巴黎去。我們一見警察就讓他們把我們抓到警察局去,我真不願意這樣做。但是我不想讓你凍死。走吧,我的小雷米,走吧,孩子,勇敢點!」
我們順著原路往回走。什麼時候了?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們慢騰騰地走了好長時間,也許已是午夜,也許已是凌晨一點,天空依然是藍黑色的,沒有月亮,只有幾顆稀疏的星星,顯得比通常更加渺小。寒風不止,越刮越猛,一路上捲起滿天飛雪,打在我們的臉上。我們路過的人家,大門都緊閉著,屋內沒有一絲亮光。我似乎覺得,睡在熱被窩裡的人,要是知道我們凍得這副模樣,一定會為我們打開大門的。
我們走得快的話,還可以抵禦寒冷。可是維泰利斯氣喘吁吁,步履困難,他斷斷續續地喘著粗氣,好像則奔跑了一陣突然停了下來似的。我跟他說話,他也不應聲,只對我吃力地做了個手勢,意思是他已沒有說話的力氣了。
我們從鄉村又回到了市區,也就是說,我們在兩道牆中間走著,牆頭上稀稀落落的掛著幾盞路燈,晃來晃去,發出破鐵片的響聲。
維泰利斯站住了,我知道他真的走不動了。
「我去敲人家門好嗎?」我問。
「別去敲,人家不會給我們開門的,這兒住的都是花農和菜農,這個時候他們才不會起來呢,還是往前走吧!」
維泰利斯是力不從心了,他僅僅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
「我得歇一歇,」他說,「我支持不住了。」
剛巧在一道柵欄上有一扇敞開的門,柵欄裡堆著一大堆肥料,堆得比柵欄還高,這種景像在菜農家是常見的。風吹著吹著,把覆蓋在上面的第一層麥秸吹乾了,撒了一地,路上和柵欄腳下堆了厚厚的一層。
「我在那兒坐一下。」維泰利斯說。
「您以前說過,假如我們坐下來,就會挨凍起不來了。」
維泰利斯不回答,他示意我撿起麥秸,堆在門口。與其說他坐下,還不如說他是倒在草墊上了。他的牙齒在咯咯作響,渾身哆嗦。
「再拿點麥秸來。」他對我說,「這肥料堆可以給我們擋風。」
肥料堆可以擋風,一點不錯,但它不能避寒。我把所有能撿來的麥秸堆成一堆,然後走到維泰利斯身邊坐下。
「緊緊靠在我身上。」他說,「你把卡比放在胸口,它會給你一點熱氣。」
維泰利斯是個有經驗的人,他懂得:在我們這種境況下,寒冷可以把人凍死。他之所以敢冒這個風險,一定是因為他已累得筋疲力竭了。
他的確累垮了。半個月以來,他每晚都是在極度疲勞的情況下躺下的。他因長期的掙扎、缺衣少食和年邁體衰而耗盡了氣力。這最後一次的勞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嚴重,使他沒有力氣再支撐下去。
維泰利斯對自己的情況瞭解嗎?我壓根兒不清楚。當我抱著麥秸回來緊靠他的身子時,我覺察到他貼著我的臉親我。唉!這是他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親吻我。
輕微的寒冷會使那些上床睡覺的人打個哆嗦,暫時趕走了他們的睡意;持續的嚴寒會把露天歇宿的人們凍僵。我們的情況就是這樣。
我因極了,剛把自己的身體靠著維泰利斯蜷縮起來的時候,眼睛就合上了。我想使勁睜開眼睛,但不頂事,只好拚命掐自己的胳膊。可是,我的皮膚已經麻木,儘管我使勁地掐,也只是稍稍感覺有點痛。忽然,我的心頭感到一種震動,它使我恢復了某種程度的知覺。維泰利斯背靠著門,困難而又急促地喘著斷斷續續地粗氣。卡比夾在我的兩腿中間,貼著我的胸口,早已睡著了。北風不停地從我們頭頂上刮過,把碎麥秸擲-到我們的身上,好像枯葉從樹上墜落下來一樣。街上沒有一個行人,近處,遠處,四周,都是死一般的沉寂。
沉寂使我害怕起來了。我害怕什麼呢?連我自己也不明白。一種模模糊糊的恐懼摻雜著哀傷,使我雙眼充滿淚水,我似乎覺得要死在這裡了。
一種將要死去的念頭,把我帶回了夏凡儂。可憐的巴伯蘭媽媽!在死之前再也見不到她了!再也見不到家了!再也見不到我的菜園了!這時候,出現了一種我無法說清楚的奇怪的幻想,我發現自己正在這個菜園裡,太陽歡樂地、暖融融地在天空照耀著,長壽花開著金黃色的花朵,樹林中的山鳥啁啾婉轉,小溪歡唱著在卵石上流過,巴伯蘭媽媽正把剛從小溪裡洗出來的衣服晾在帶刺的籬笆上。
突然,我的思緒又離開夏凡儂,飛向天鵝號遊船。阿瑟躺在床上,米利根夫人醒著,聽著風的呼嘯,她正在思忖:像這樣的大冷天,雷米會在什麼地方呢?
爾後,我又合上眼睛,我的心麻木了,我似乎已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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